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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弗兰西和尼雷5月份行了坚信礼。那时弗兰西快十四岁半了,尼雷比她小一岁。精通裁剪的茜茜给弗兰西做了一条朴素的白色平布裙子。凯蒂设法筹了点钱,给这个浑身洁白的女儿买了双鞋和白色长丝袜。这是弗兰西第一次穿长丝袜。尼雷穿着父亲葬礼时买的黑西服。

这个社区有个传说:在坚信礼那天人许的三个愿望以后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是几乎没指望实现的,一个愿望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的,第三个愿望是关于长大以后的。弗兰西“几乎没指望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褐色的直发能变成金黄的鬈发,就像尼雷的那样。她的第二个愿望,是拥有好嗓音,如同妈妈、艾薇姨妈和茜茜姨妈一样。她的第三个愿望是长大后环游世界。尼雷的愿望分别如下:一、发财;二、成绩单上有好成绩;三、长大后不像爸爸那样贪杯。

布鲁克林还有个铁定的规矩,就是坚信礼的那天,孩子们一定要找个正规摄影师拍照。凯蒂没钱去给他们拍照,只好让弗洛茜·加迪斯用她的盒式照相机照了张快照。弗洛茜让他们站在人行道边拍摄。在她没有注意、正在按快门的时候,有一辆电车碰巧从孩子们身后经过。弗洛茜将这快照放大,装框,送给弗兰西作为坚信礼礼物。

照片送来的时候,茜茜也在。凯蒂拿着照片,所有人都在看。弗兰西以前从来没有照过相。她头一回像旁观者一样在看自己。她在路沿上挺胸收腹,站得笔直,背对着水沟,裙下摆被风吹到一侧。尼雷挨近她站着,比她高一头,穿着熨烫得服服帖帖的黑西服,显得阔气、帅气。太阳从屋顶上斜射下来,尼雷站在阳光下,脸清晰而明亮,而弗兰西站在阴影当中,显得阴暗而愤怒。在两人后面,是电车驶过时留下的模糊侧影。

茜茜说:“我猜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张有电车的坚信礼照片。”

“照得不错。”凯蒂说,“他们在街道上拍,更自然些,强过在摄影师那里站在纸盒子做的教堂窗户前头拍。”凯蒂将照片挂在了壁炉台上方。

“你选了什么名字啊?”茜茜问。

“爸爸的。现在我是科尼利厄斯·约翰·诺兰。”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外科医生。”凯蒂说。

“我用了妈妈的名字。”弗兰西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的全名是玛丽·弗兰西斯·凯瑟琳·诺兰。”弗兰西等着。可是妈妈并没有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作家。

“凯蒂,你有没有约翰尼的照片?”茜茜问。

“没有,只有一张我们结婚时的合影。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其实只有时间会这样流逝,不是吗?”

“是啊,”凯蒂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能说个准儿。”

坚信礼结束了,弗兰西不再去上慕道班,于是每天多出一个小时来。她用这个时间写小说,想向新来的英语老师佳恩达小姐证明,她确实知道美是什么。

自从父亲去世后,弗兰西就不再写鸟、树木、我的印象这些。她实在思念父亲,于是写起关于他的小故事来。她想说明,尽管父亲有一些毛病,他还是个好父亲、好人。她写过三篇这样的故事,可是都没有得A,而是得了C。第四次作文发回来后,弗兰西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叫她放学后留下。

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教室里只有佳恩达小姐和弗兰西,还有那本硕大的字典。弗兰西最后四篇作文放在佳恩达小姐的桌子上。

“弗兰西斯,你的作文怎么了?”佳恩达小姐问。

“我不知道。”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你文章写得很漂亮。我很喜欢看你的作文。可是这四篇……”她轻蔑地翻了翻。

“我拼写都查过了,书写尽量保持工整,还有……”

“我是说你的题材。”

“您说题材可以自己选的。”

“不过贫困、饥饿、醉酒这些题目都不应该去选。我们承认这些东西都存在,可是没有人会去写它们。”

“那么大家该写什么呢?”弗兰西潜意识里接着老师的话问。

“人们可以开动想象,在想象中寻找美。作家就和画家一样,永远要以写美为己任。”

“美是什么?”

“我想济慈把美说透了:‘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弗兰西斗胆说了句:“可是我写的都是真的啊。”

“废话!”佳恩达小姐发火了。然后,她的口气柔和下来,接着说:“所谓真,我们是说星星永远在那儿,太阳每天升起,还有人的尊贵、母爱、爱国这些。”她虎头蛇尾地解释了一番。

“明白了。”弗兰西说。

佳恩达继续在说,弗兰西在心里却愤愤不平地和她争辩。

“酗酒既不是真,也不是美。酗酒是一种罪恶。酒鬼的出路是监狱,而不应被写故事来歌颂。再比如贫困,贫困是没有什么借口可言的。我们的工作足够多,谁想工作都有。有些人只是因为懒得工作而受穷的。懒惰说不上有任何美感。”

(难道妈妈也是懒惰!)

“饥饿不美,也不必要。好在我们有组织严密的慈善机构。人们都不需要挨饿。”

弗兰西咬牙切齿了。在英文当中,她妈妈最讨厌的词语就是“慈善机构”。在她的教育之下,孩子们也反感这个词了。

“我可不是势利眼。”佳恩达声明,“我家也不富有。我父亲是个牧师,工资很低。”

(不过好歹还是拿工资啊,佳恩达小姐。)

“能帮我妈妈的人,也只是一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女佣,大部分是乡下姑娘。”

(我明白了,佳恩达小姐,您是穷,有了女佣还叫穷。)

“很多时候,我妈妈用不了女佣,好多家务只有自己去做。”

(佳恩达小姐,我妈妈不仅做自己的家务,还有家务十倍的清洗工作。)

“我想上州立大学,可是我们上不起。我爸爸就送我去上我们宗派所属的一个学院了。”

(好歹您还能上大学。)

“相信我,上这种大学的都是穷人。我知道饥饿是怎么回事。我父亲的工资一次次迟发,家里有没钱买食物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光是喝茶、吃吐司,挨了三天。”

(所以您也知道饥饿的滋味啊。)

“可是我如果别的都不写,光写这些贫困啊、饥饿啊,这样就很乏味了,是不是?”弗兰西没有回答。“ 是不是 ?”佳恩达小姐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

“是的,老师。”

“现在我们说说你毕业戏剧的事情。”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草稿本。“有些部分写得非常好,有些地方你写得有些不妥。例如,”她翻到一页,“命运说:‘还有你,年轻人,你的理想是什么?’那男孩回答说:‘我要做一个疗治者。我会将男男女女破碎的身体拿过来,修补好。’这确实写得好,弗兰西斯。可是这里,你就给写坏了。命运:‘或许你会成为这疗治者,可是你看,你最终会变成这样。’光线照射在一个老人身上,老人在焊接一个垃圾桶的底部。老人:‘啊,过去,我想修补他人。如今,我却要修补……’”佳恩达突然抬起头来,“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弗兰西斯?”

“不是,不是,老师。”

“我们刚才的谈话之后,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拿这个当毕业戏了吧。”

“我知道了。”弗兰西的心几乎碎了。

“碧翠丝·威廉姆斯有个好主意。她让一个仙女挥魔杖,然后同学们穿着象征着一年各个节日的服装出来,每人朗诵一首诗歌,歌颂各自代表的节日。这个主意非常好。但是遗憾的是,碧翠丝不会写诗。你可不可以将这个主意用起来,写写这些诗歌呢?碧翠丝不会介意的。到时候我们在节目单上写,主意来自碧翠丝。这样很公平,对不对?”

“是的,老师。可是我不想用她的主意,我想用自己的。”

“当然,这个值得表扬。那么我也就不再坚持了。”她站起来,“我花了这么多时间跟你交谈,是因为我真心相信你有潜力。现在我们话也说透了,我相信你不会再去写这些污浊(sordid)的故事了。”

污浊。弗兰西掂量着这个词,她不认识。“污浊……请问什么意思?”

“我说过的,遇到新单词,伸手翻什么?”佳恩达小姐像唱一样说,模样颇为滑稽。

“对,我忘了。”弗兰西跑到大字典前,去查那个单词。污浊(sordid):肮脏(filthy)。肮脏?她想到了一生中每天都整整齐齐穿着假衬衣纸领子的爸爸。爸爸的皮鞋虽旧,可是至少每天擦两次。肮脏?爸爸在理发店都放着自己的杯子。第二个义项是卑鄙(base),弗兰西给跳了过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第三个意思是恶心(gross)。当然不会!爸爸舞跳得可好呢!他身材匀称,行动快捷。他的身体才不显得恶心呢。污浊的意思还有:坏(mean),低下(low)。父亲身上的千般柔情和万种细心,她一一都能记得。她记得别人对父亲的热爱。她的脸火辣辣的。她无法再往下看了,接下来的纸在她的眼里变成了红色。她转向佳恩达小姐,她那张脸都愤怒得扭曲了。

“不许你用这个词语来形容我们!”

“我们?”佳恩达小姐面无表情地问,“我们是在说你的作文呢。怎么了,弗兰西斯!”她的声音中现出震惊来。“我很吃惊!你本来是好学生。要是你妈妈知道你对老师无礼,她会怎么说呢?”

弗兰西害怕了。在布鲁克林,对老师无礼,几乎是能让人进少年犯管教所的行为。“请原谅,请原谅。”她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佳恩达小姐轻声说。她伸手搂住弗兰西,领她走到门口。“我们这次谈话看来对你起作用了。污浊是个丑陋的词语,我很高兴你不喜欢我用这个词。说明你理解了。或许你会因此讨厌我,可是你要相信,我这是为你好。有朝一日,你会记得我说过的话,会因此感谢我的。”

弗兰西真希望大人不要老是对她这样说话。这个“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已经给她够多负担的了。她在想,将来长大成人后,是不是要花大部分时间,把这些人一个个找出来,向他们挨个表示感谢呢?

佳恩达小姐将这些“污浊”的作文还有她的剧本交给她,说道:“等你回家了,把这些东西放在炉子里烧了。你自己点火柴。当火焰升起的时候,你就不断说:‘我在焚烧丑陋。我在焚烧丑陋。’”

弗兰西在回家路上,寻思着这个遭遇。她知道佳恩达小姐并不坏。她是为自己好才说这些话的。可是这些话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好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在他人眼中,或许显得很恶心。她也在想,日后长大成人,她会不会以自己的背景为耻?她会不会以自己的亲人为耻?会不会以自己英俊、快乐、善良、善解人意的爸爸为耻?会不会以勇敢、直爽的妈妈为耻(妈妈可是以自己的妈妈为荣的,尽管外婆不识字)?会不会以善良、诚实的尼雷为耻?不!不会的!要是受到了教育,便以自己的背景为耻,那么不受教育也罢。“我就是要给佳恩达小姐看看。”她发誓,“我要让她看到,我有想象力。我一定会让她看到的。”

从那天开始,她便写起了自己的小说。小说主人公是雪莉·诺拉,一个衔玉而生的富家女。小说题为《这就是我》,这是弗兰西真实生活的对立面。

弗兰西现在已经写了二十页。到目前为止,她还只是在写雪莉家的奢华陈设,写雪莉家精美的服饰,或是不厌其烦地描述女主角吃的每一道菜。

故事写完后,她会让茜茜丈夫约翰拿到他的公司里去,帮她出版了。弗兰西幻想把书给佳恩达小姐时候的具体场景。这个场景在她的脑海里过电影一样过了很多次。台词是这样的:

弗兰西

她将书递给佳恩达小姐 。)

我想您在这里看不到任何污浊。就当我的学期作业吧。我将它出版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佳恩达的嘴张大了,可是弗兰西视而不见。

印成铅字好读一些,是不是?

佳恩达小姐在阅读的时候,弗兰西漫不经心地盯着窗外。

佳恩达小姐

读完后。

弗兰西斯,这写得太好了!

弗兰西

什么?

开始回忆起来。

哦,这小说啊。是我平时见缝插针找时间写的。不知道的东西,写来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写现实的东西,反倒更难些,因为首先还得经历。

弗兰西将这话画掉。她不想佳恩达小姐察觉到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她重写如下:

弗兰西

什么?

开始回忆。

哦,对了,小说啊。我很高兴您喜欢。

佳恩达小姐

怯怯地

弗兰西斯,我可……不可以……请你给我签个名呢?

弗兰西

当然可以。

佳恩达小姐将钢笔帽拿开,笔尖朝自己,递给弗兰西。弗兰西在书上 写下:“M.弗兰西斯·K.诺兰敬赠。”

佳恩达小姐

看着签字。

多么独特的签名啊!

弗兰西

这只是我的大名。

佳恩达小姐

怯怯地

弗兰西斯?

弗兰西

您还是像过去那样随意和我说话吧。

佳恩达小姐

可否斗胆请你在签名上方写上“敬请我的朋友缪丽尔·佳恩达雅正”?

弗兰西

略作停顿后 。)

但写何妨?

露出了狡诈的微笑 。)

我总是按照您的要求写的。

写字 。)

佳恩达小姐

低声说。

谢谢你。

弗兰西

佳恩达小姐……这个其实无所谓……不过,为了过去的缘故,可否请您给这作品打个分呢?

佳恩达拿出红笔。在书上写了个大大的A+。

这个幻梦实在美妙,弗兰西深受鼓舞,便带着新的狂热,写起了下一章。她会一直写一直写,直到梦想变成现实。她写道:

“帕克,”雪莉·诺拉问自己的贴身女佣,“今天晚上厨师让我们吃什么?”

“我想是玻璃罩松鸡胸脯 、温室芦笋、进口蘑菇、菠萝奶油甜点吧,雪莉小姐。”

“听上去多闷哪。”雪莉说。

“是的,雪莉小姐。”女佣恭恭敬敬地说。

“你知道,帕克,我想随意另点一些。”

“您尽管说,我们悉听尊便。”

“我想要很多甜点,从中自己选择晚餐的内容。你给我拿十几份俄式冻甜品来,还有草莓小蛋糕,还要一夸脱冰淇淋——要巧克力的。另外还有十几个松脆饼和一盒法国巧克力。”

“好的,雪莉小姐。”

一滴水掉到了纸上。弗兰西朝上一看。不,屋顶并没有漏水,掉的是她自己的口水。她很饿,很饿很饿。她走到炉子边,看看锅里。里面只有一根颜色淡淡的骨头,四周全是水。面包盒子里有一些面包,有一点硬,可是总比没有强。她切了一小片面包,倒了一杯咖啡,将面包浸在咖啡里,使之软化。吃面包的时候,她看了看刚写的文字。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以前没有想到的东西。

“你看,弗兰西·诺兰,”她自言自语,“在这个故事里,你写的正是佳恩达小姐不喜欢的那种故事。在这里,你是在写你很饿。只是你用这种扭曲、迂回、愚蠢的方式在写而已。”

她对这小说怒不可遏,将抄写本撕了,塞进炉子里。火开始烧着这抄写本。她的火更大了。她跑到房间,将一盒子文稿全部拿出来。她把四篇写爸爸的文章放到一边,剩下的全部塞进了炉子。她把自己所有得A的那些花哨作文也都烧了。这些作文上的句子,在着火之前,回光返照一般,显得更清晰了,然后发黑,烧卷了起来。“一棵巨大的白杨,高耸入云,宁静安详,屹立在蓝天下。”另一句是这样的:“苍穹如弓。这是个完美的十月天。”还有一个句子的末尾是:“……蜀葵如同凝固的落日,燕草如同浓缩的天空。”

“我从来没有看过白杨,苍穹如弓这个说法也是我在什么地方看来的。这些花朵,除了在种子目录上之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因为我会撒这些谎,才老是得A。”她捅了捅这些纸,好让它们烧得更快些。这些纸化作灰烬的时候,她的嘴里喃喃自语:“我在焚烧丑陋。我在焚烧丑陋。”等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她面对着水炉子,戏剧性地宣布:“我的写作生涯就此告一段落。”

突然间,她感到又害怕又孤独。她想爸爸。她想爸爸。他不可能死了的。他不可能死了。过一会儿,他就会唱着《莫莉·马龙》跑上楼。她会去开门。他会说:“你好,小歌后。”她会说:“爸爸,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你死了。”然后她就把佳恩达小姐的话告诉他,而他会搜肠刮肚想法向她证明,一切都好,都没问题。她等着,听着。或许这真是个梦。不过不会的,没有什么梦能做这么久。这是真的,爸爸已经永远不在了。

她低头趴在桌子上哭了。“妈妈不像爱尼雷那样爱我。”她哭着,“我费力让她爱我。不管她去哪里,我都挨近她坐着,她要我干吗我就干吗。可我就是没法让她像爸爸那样爱我。”

接着她回想起电车上的妈妈,苍白的脸,头靠在后面,眼睛闭着。她想起妈妈看起来多么苍白,多么疲惫。妈妈确实爱她。当然妈妈爱她,只是和爸爸表达方式不一样罢了。妈妈心地真是好。现在,随时要生孩子了,她还在干活。假如妈妈生孩子死掉会怎样呢?这个想法让弗兰西的血几乎都凝固住了。没有妈妈,她和尼雷怎么办?他们能去哪里?艾薇和茜茜也都太穷,收留不了他们。他们没有地方住。这个世界上他们除了妈妈就没有别的人了。

“亲爱的上帝啊,”弗兰西祷告,“别让妈妈死。我知道我告诉过尼雷说我不相信您。不过事实上我还是相信!我相信!我那回只是嘴上说说。不要惩罚妈妈。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要因为我说我不相信您,您就把我妈妈带走。如果您让妈妈活着,我会把我的写作奉献给您。只要您让她活着,我一个字不写都行。圣母玛丽亚,让您的儿子耶稣去上帝那里求个情,别让我妈妈死吧。”

可是她觉得自己的祷告一点用都没有。上帝记得她说过的不相信的话,他会把妈妈带走的,就像他把爸爸带走一样。她吓得几乎歇斯底里,都把妈妈想成已死的人了。她冲出屋子,去找妈妈。妈妈不在他们那栋楼里清洗。她又去另一栋楼,跑了三段台阶,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她也不在这楼里。弗兰西又跑到最后一栋楼里。妈妈不在一楼。不在二楼。只剩最后一层楼了。如果妈妈也不在这里,那她一定死了。她大叫道:

“妈妈!妈妈!”

“我在这上面呢。”凯蒂平静的声音从三楼传来,“你别乱叫唤啊。”

弗兰西如释重负,这时候人也差点瘫倒了。她不想让妈妈知道她哭过,于是找自己的手帕。手帕没有找到,她用裙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慢慢上了台阶。

“你好,妈妈。”

“是不是尼雷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妈妈。”(她总是先想着尼雷。)

“那就好,你也好。”凯蒂笑着说。凯蒂猜测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让弗兰西难受了。如果她想告诉她……

“你喜欢我吗,妈妈?”

“我要是自己的小孩都不喜欢,那我不成怪人了吗?对不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尼雷好看?”她焦急地等着妈妈的回答。她知道妈妈不会撒谎。妈妈想了好久才回答。

“你的手漂亮,头发直直的,而且很浓很漂亮。”

“可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尼雷一样好看呢?”弗兰西不依不饶继续问,都希望妈妈撒谎了。

“弗兰西,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情,可是我现在太累了,都没力气跟你兜圈子了。你耐心等等,等孩子出生吧。我喜欢你和尼雷两个。我觉得你们两个都漂亮。好了,现在就别再让我操心了。”

弗兰西顿时懊悔万分。看着妈妈怀着即将临产的孩子,双手和膝盖着地,以那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擦洗,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怜。她跪在妈妈边上。

“起来,妈妈,这楼道我来给你洗完吧。我有时间。”她把手伸到水桶里。

“不要!”凯蒂尖声说。她把弗兰西的手从水里拿出来,用自己的围裙擦干。“不要把手伸进那水里。里面有苏打和碱汁。你看把我的手都弄成什么样子了。”她伸出自己形状完美,但伤痕累累的手。“我不希望你的手变成这样。我希望你的手一直好好的,嫩嫩的。再说了,我也快擦完了。”

“如果我不能帮忙的话,我坐台阶上看看行不?”

“要是你没别的事情,那就坐着看好了。”

弗兰西坐着看妈妈。知道妈妈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好极了。即便那擦洗的声音,也是悦耳的,让人感觉平安。那刷子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拖地的时候,拖把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妈妈将拖把和刷子扔到水里的时候,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妈妈在拖着水桶到另外一个地方的时候,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弗兰西,你没有个女友跟你说个话吗?”

“没有,我讨厌女人。”

“这不正常。有时候跟同龄的女孩说说话对你有好处。”

“妈妈,你有女友吗?”

“没有,我讨厌女人。”凯蒂说。

“你看,你和我一样。”

“不过我过去有个女友,我是通过她认识你爸爸的。你看,有个女友有时候还挺管用呢。”她开玩笑地说。可是她的刷子似乎不听使唤了,一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的架势。她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是的,”她接着又说,“你需要朋友。除了尼雷和我,你从不跟人讲话,你只是看你的书,写你的故事。”

“我不写了。”

凯蒂顿时知道,不管弗兰西是什么心思,一定和她的作文有关。“你是不是今天作文分数不好?”

“不是的。”弗兰西撒了个谎,可是对妈妈料事如神深感敬佩。她站起身。“我想我该去麦克加里蒂酒吧了。”

“等等!”凯蒂把刷子和拖把放进桶里。“我今天也完工了。”她伸出手,“拉我起来。”

弗兰西抓住妈妈的手。凯蒂用力拉,笨拙地站起来。“跟我一起走回家,弗兰西。”

弗兰西拿着桶。凯蒂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搭在弗兰西肩膀上。她下楼走得很慢,重重地靠着弗兰西。妈妈步子摇摇晃晃,弗兰西尽量和她保持同步。

“弗兰西,我现在随时都有可能生孩子,如果你不是离我太远的话,我会安心得多。你现在离我近些。要是我在上班的话,你不时来找我一下,看看我是什么状况。我真是全靠你了。我这时候指望不了尼雷,因为这种时候男孩子一点用都不顶。我现在特别需要你。你在附近,我就觉得安全得多。所以你就离我近些。”

弗兰西心里对妈妈涌出无限温情。“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妈妈。”

“我女儿就是乖。”凯蒂用手压了压她的肩膀。

“或许,”弗兰西心想,“她不像爱尼雷那样爱我。可是她更需要我。我想,被人需要和被人爱一样好,或许更好呢。” KhU+vWvQcyskNmY+rApxuxgmst3JbaN4yi715DqZdhDW3npHdAVgPVqlkspgS4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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