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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圣诞假期结束前,弗兰西告诉妈妈她要辍学。

“你不是喜欢上学吗?”

“是啊,我倒是喜欢,不过都十四岁了,拿工作证件也容易。”

“你为什么要去工作?”

“补贴家用啊。”

“不用了,弗兰西。我想你还是回去上学吧,好歹念到毕业,也只不过几个月时间,一晃就到了。到了暑假,再拿工作证件不迟。或许尼雷也能拿到。不过到了秋天,你们都给我去上高中。别想着工作证件这些吧,继续回去上你们的学。”

“不过,妈妈,我们这日子怎能挨到夏天?”

“会有办法的。”

凯蒂说得轻巧,心里可没底。这个时候,她对约翰尼的思念无以复加。约翰尼生前没有固定工作,可是到了星期六、星期天,偶尔能找到事做,挣个三两块钱。要是日子实在太紧,约翰尼也有办法约束自己,帮一家人渡过难关。可是现在,约翰尼没了。

凯蒂盘算起来。只要她把三个出租屋收拾干净,房租问题就落实了。尼雷每周送报纸有一块五的进账,这钱可以买煤御寒,如果只是晚上生火的话。不过等等!每周还得从中拿出两毛钱交保险呢。(凯蒂每周保险费是一毛钱,孩子是每人五分钱。)少烧点煤,早点上床,大概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衣服?想也不要想了。幸亏弗兰西买了新鞋,尼雷也买了一套西服。最大的问题是食物。或许麦克加里蒂太太会重新让她去洗衣吧。那样的话,一周又能赚个块把钱。接着她还得找些其他的清洗工作。是的,他们总得挨过去。

他们挨到了3月底。到了那个时候,凯蒂身子已经沉重不堪。(孩子预产期是5月份。)她挺着大肚子,在厨房熨衣板前面站着,或是用那种四体着地的奇怪模样,跪在地上擦洗地板。那些雇她清洗的人看到都闪到一边,不敢正眼去看。出于同情,她们只得去帮她。可是不久,她们发现自己等于是在花钱雇人,自己干活。没多久,她们陆陆续续告诉凯蒂说不需要她了。

终于有一天,保险代理上门的时候,凯蒂没钱付那两毛钱的保险费了。保险代理是罗姆利家的老朋友,对凯蒂的情况了如指掌。

“诺兰太太,你这保单毕竟交了这些年,我可不想看到它失效啊。”

“你不会因为我稍微迟点交保费,就让我的保单失效吧?”

“我是不会,可是公司就难说了。这样吧,你为什么不把孩子的保单兑现了呢?”

“我不知道可以这么做。”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只是停交保费,公司把保费最后全都截留。随着时间推移,公司把交过的钱都汇总起来。要是公司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我这饭碗都保不住。不过,这个问题我这么看:我给你父母、你们罗姆利家三个女儿、你们三个人的丈夫和孩子做保险,还有,不知怎的,这些年我一直来来回回在传话,你们家的生老病死我都了解,我都觉得是你们家的一员了。”

“我们没你也不行。”凯蒂说。

“诺兰夫人,你就这么办吧。你将孩子的保单兑现,自己的继续保留。我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总归有办法把他们葬了。我再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你自己有个不测,他们没有钱,就没法将你下葬了,对不对?”

“也是,他们还没这能耐。我得继续交我的保险,我可不想死后草草收葬到窑户的田 里啊。要是这样,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他们的孩子也抬不起头来。所以就照你说的,我的保险照交,孩子的保险给兑了。你告诉我怎么做吧。”

凯蒂将孩子的保险兑了二十块钱,这钱帮他们熬到了4月底。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要出生了。再过八个星期,弗兰西和尼雷就要毕业了。这八个星期总得想个法子熬过去。

罗姆利三姐妹坐在凯蒂家厨房的桌子边开家庭会议。

“要是有可能,我当然会助一臂之力。”艾薇说,“可是你们也知道,威利被那马踢过一脚,人也就不大正常了。在老板面前他是新人,和同事关系很僵。现在,所有的马都不愿意跟着他出工。他们让他留在马房做事,清扫马粪,清扫碎瓶子这些。他的工资降到了每周十八块,我们也有三个女儿,这钱也管不了多久。我自己都在找临时的清洗工作去做呢。”

“要是我能想到什么办法的话。”茜茜开口了。

“不用了。”凯蒂坚定地说,“你让妈跟你们一起过,我看也就很不错了。”

“对啊。”艾薇也说,“凯蒂和我总是担心她,她过去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偶尔还出去帮人清扫,挣个几分钱。”

“妈妈用不了几个钱,也没给我们添麻烦。”茜茜说,“我家约翰也不介意她跟我们过。当然,他的工资才每周二十块。现在又有了孩子。我想回原来的单位上班,可是妈年龄太大,带孩子也不行。毕竟她也八十三了。我能去做事,可是我得雇人来照看妈妈和孩子。如果我有工作,倒是可以帮助你,凯蒂。”

“这个你也无能为力,茜茜。”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了。”艾薇说,“你让弗兰西辍学,让她去办工作证件去。”

“不过我想看到她毕业。我的孩子会成为诺兰家最先拿到毕业证书的人。”

“毕业证书毕竟不能当饭吃。”艾薇说。

“你难道就没个男性朋友能帮忙吗?”茜茜问,“你生得这么漂亮,这你都知道。”

“或许吧,等她体形恢复吧。”艾薇说。

凯蒂略略想到了麦克舍恩警官。“没有。”她说,“我没有什么男性朋友。我从来只有约翰尼,再无他人。”

“我想艾薇说的也是。”茜茜也下了断语,“我很不想这么去讲,可是只有走弗兰西退学这条路了。”

“可是不拿到毕业证书,以后上高中就不行了。”凯蒂提出了反对意见。

“唉,”艾薇说,“还有那些天主教慈善机构。”

“到了这个地步,”凯蒂平静地说,“要去慈善机构了,我就把门窗关严,等孩子睡熟的时候,把煤气阀门全打开。”

“别这么胡说。”艾薇尖声说,“你还是想活着的,是不是?”

“是啊。可是活着也得图个什么啊。我不愿去慈善机构领救济,然后吃饱饭有力气再回去继续领救济。”

“那我们又老调重弹了。”艾薇说,“弗兰西必须退学,开始工作。而且还只能让弗兰西退,尼雷才十三岁,办不到工作证件。”

茜茜将她的手放在凯蒂胳膊上。“这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弗兰西脑子聪明,又喜欢看书,这孩子早晚能继续学业的。”

艾薇站起来。“好了,我们得走了。”她在桌子上留下五毛钱。她知道凯蒂要反对,便先发制人地说:“别把这个当白送啊,早晚得归还。”

凯蒂笑了。“你不用这么喊。自己的姐妹拿钱给我,我难道还介意?”

茜茜则更直接些。她靠过来吻别凯蒂时,在她围裙口袋里塞了一块钱。“你要是需要的话,”她说,“就去找我。我会来的,哪怕是深更半夜。不过你让尼雷来找我。女孩子在街上走夜路,特别是靠近煤场那一带,很不安全的。”

凯蒂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上,看着黑夜。“我只要两个月……只要两个月。”她在想着,“亲爱的上帝啊,给我两个月时间吧。到了那时候,孩子出生,我也恢复体力了。那个时候,孩子们从公立学校毕业。等我头脑清楚了,身体恢复了,我就不再向您求什么了。可是现在,我力不从心啊,只有求您帮忙了。就两个月,就两个月……”她希望看到一阵温暖的亮光,说明她和她的上帝沟通成功。可是没有亮光。她又试了一次。

“圣母玛丽亚,耶稣的妈妈,您总该知道这滋味。您怀过孩子。圣母玛丽亚……”她等着。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将茜茜和艾薇的钱放在桌子上。“这样能撑三天,”她想,“然后呢?”她不知不觉低语起来:“约翰尼,不管你在哪里,就再显个灵吧,再显一回。只要一回……”她等啊等。这回那亮光来了。

说来也巧,还真是约翰尼显灵,帮了他们。

酒吧老板麦克加里蒂念念不忘约翰尼。这倒不是他良心发现。不,全然不是这回事。他又没有强迫顾客到他酒吧来。除了把门铰链上好油,让门一推就开,他没有用什么别的招术诱人到他酒吧来。他提供的免费晚餐也不比其他地方好。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引诱人的娱乐活动,除了顾客自己的即兴发挥。不,这和他的良心无关。

他只是想念约翰尼。就是这个。这也和钱无关,毕竟约翰尼总是欠他的。他就是喜欢约翰尼在他这地方,因为约翰尼给他这地方增添了品位。想想看吧,在一群卡车司机和挖沟工人中间,有这么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当然,”他又承认,“约翰尼·诺兰喝酒是贪杯,把自己身体喝坏了。可是他不来我这里,也会去别的地方。不过他不粗俗,不会喝上几杯就骂人、打架、耍酒疯。是的,”麦克加里蒂断定,“约翰尼不错。”

麦克加里蒂最怀念的是约翰尼的侃大山。“那小子可真能聊。”他想,“他能跟你说南方的棉花地啊,阿拉伯的沙滩啊,阳光灿烂的法国啊,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真去过。其实不过是他从歌里了解的。我还真想念他跟我讲述的这些遥远的地方呢。”他想,“不过呢,我最喜欢听他说自己的家人。”

麦克加里蒂过去对家庭有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的家庭远离酒吧,远到他早晨给酒吧锁门后,要坐电车才能回家去。这个梦想的家庭中,妻子温柔贤惠,等他回家时,已经给他做好好吃的,煮好了热咖啡。吃完了,他们就开始谈心,谈的都是和酒吧无关的事。他也有梦想的儿女——他们干净、漂亮、聪明,对自己的父亲经营酒吧感到一些不屑。他为他们的不屑感到自豪,因为这说明他有能力养下有素养的孩子。

呜呼,这些不过都是梦想中的婚姻。后来他与梅结婚了。梅是个曲线分明的性感女郎,暗红色头发,大嘴巴。可是结婚之后不久,她就开始暴肥,也邋遢起来,成为布鲁克林人们所熟知的“酒吧型”女人。婚姻生活头一两年还好。可是忽然有一日,麦克加里蒂一觉醒来,发现这婚姻不妙。梅变不成他梦想中的妻子。她喜欢酒吧,坚持要把酒吧上面的屋子租赁下来。她不想去法拉盛买房子。她也不想做家务,就喜欢成天坐在酒吧的后屋里,和顾客们一起喝酒说笑。她生的孩子在街上乱跑,一个个就跟小流氓一样,还到处跟人吹嘘自己的父亲是酒吧老板。让他痛苦失望的是,他们还以此为豪。

他知道梅对他不忠。他也无所谓,只要别的男人不在背后取笑他便好。他对梅已经没有了性欲,也不吃她的醋了。他渐渐不想和她,也不想和任何其他女人睡觉了。不知怎的,在他心目当中,良好的谈吐和良好的性关系联系在一起。他希望有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女人;他希望这女人可以跟他讲话,话语温暖、智慧、亲密。他想他只有遇到这样的女人,才能恢复男人气概。他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傻里傻气地追求着心智、灵魂、肉体的统一。随着岁月的推移,和亲近的女人说私房话成了他的一个癖好。

做生意的时候,他也在观察着人性,并从中得出了自己的一些结论。这些结论一没有智慧二没有创意。事实上,结论本身都很乏味。不过它们对麦克加里蒂先生很重要,因为这些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婚后头几年,他跟麦克加里蒂太太说这些,她只是回上一句:“我想是吧。”有时候她也会改变一下说法,说:“我想就是吧。”由于不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流,他渐渐地就失去了做丈夫的能耐,她也开始不忠起来。

麦克加里蒂是个灵魂里有着深重罪恶感的人。他恨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艾琳和弗兰西同龄。艾琳的眼睛是粉红色的,头发淡红——其实也可以称之为粉红。这女孩很坏也很蠢。她留级留了多次,到十四岁的时候还在读六年级。麦克加里蒂的儿子吉姆才十岁,除了臀部肥大,差点把裤子撑破之外,别无出众之处。

麦克加里蒂还有个梦想,就是梅有一天会来向他忏悔,说孩子不是跟他生的。这个梦让他很满足。他在想,这两个孩子要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他反倒能喜欢他们。他就能客观地看待他们的邪恶和愚蠢,继而同情他们,帮助他们。可如今,在他的眼中,两个孩子集他和梅所有的缺点于一身。他恨他们。

约翰尼光顾麦克加里蒂酒吧的八年间,他每天都跟麦克加里蒂夸凯蒂和孩子。麦克加里蒂一直在私底下玩一个秘密的游戏。他假装他就是约翰尼,而约翰尼说自己家人的时候,他就假装是他在说梅和自己的孩子。

“我给你看个东西吧。”约翰尼有一回自豪地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我女儿写的作文,得了优。她才十岁呢!你听听,我读给你听。”

约翰尼在读作文的时候,麦克加里蒂就想象这是他家女儿写的故事。还有一天,约翰尼从学校带来一对手工粗糙的书挡,放在吧台上炫耀。

“给你看个东西吧。”他自豪地说,“这是我家小子尼雷在学校做的。”

麦克加里蒂看着书挡,在心里自豪地跟自己说:“这是我家小子吉米在学校做的。”

还有一回,麦克加里蒂想与约翰尼聊,便说:“约翰尼,你说说看,我们是不是要打仗了呢?”

“说来也巧,”约翰尼回答说,“昨天凯蒂和我坐了一通宵,说的就是这事。我们一直谈到天亮,最后我终于说服了她,说威尔逊不会让我们去参战的。”

麦克加里蒂心想,他要是和梅整宿坐着说这事,那会是什么情景。要是梅最后跟他说“你说得对,吉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他无法知道这是什么局面,因为他知道这永远不会发生。

约翰尼一死,麦克加里蒂的所有梦想随之破灭。他试图跟自己玩这个游戏,可是不管用。他需要有约翰尼这样的人将自己扶上马送一程。

罗姆利三姐妹在凯蒂厨房里聊天的时候,麦克加里蒂在家想了个主意。他的钱多到不知道怎么去花,而除了钱他一无所有。或许,通过约翰尼的孩子,他可以买回当初那些做梦的方式来。他怀疑凯蒂手头紧。或许他可以给约翰尼的孩子一些轻松的工作,让他们放学后去做。他会帮助他们……上帝知道,钱他有的是,或许他可以得到一些回报呢。或许这两个孩子就像约翰尼一样,能来跟自己说话呢。

他告诉梅,他要去找凯蒂,给凯蒂的孩子找些事情做。梅这回倒是干脆,说凯蒂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把他赶走。麦克加里蒂心想凯蒂不会毫不客气地将自己赶走的。出发之前,他刮着胡子,这时候他想起凯蒂上门感谢他送花圈的事情来了。

约翰尼的葬礼之后,凯蒂挨家挨户向送花的人表示感谢。她不顾写有“女士入口”的边门,直接从前门走进了麦克加里蒂酒吧。她也不管酒吧里那些傻了眼的男人,径直走到麦克加里蒂跟前。麦克加里蒂看到她来,便把围裙一角扎进腰带,说明他当时不值班,是从后台过来见她的。

“我来感谢你送的花圈。”凯蒂说。

“啊,这事啊。”他如释重负地说了声。他还以为她是来吵架的。

“让你费心了。”

“我喜欢约翰尼。”

“我知道。”她伸出手。他傻傻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她是要和他握手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问了声:“不生我的气?”

“我生什么气呢?”她回答说,“约翰尼是自由之身,是白人,也超过二十一岁了。”她转身离开了酒吧。

不会的,麦克加里蒂先生断定,只要自己是带着好意来,这样一位女子是不会将自己轰出去的。

麦克加里蒂局促不安地坐在凯蒂厨房的桌子边,和凯蒂说着话。孩子们这时候本该在做作业。可是弗兰西假装低头看书,却听着麦克加里蒂先生的话。

“我和我夫人说过了,”他梦呓一般地说,“她和我都同意雇佣你家女儿。你知道,我们不让她做什么重活,只不过是铺铺床、洗几个碗。楼下也用得上你儿子。他可以帮我们剥鸡蛋,给奶酪切块,这都是供应晚上免费晚餐用的。他不用接近吧台。我安排他在后厨帮忙。他们俩放学后来做一个小时,星期六来做半天。我给他们每人每周两块钱。”

凯蒂心中狂喜。“每周四块钱,”她暗自寻思,“外加投递报纸的一块五。这样两个孩子都可以继续上学。也有足够的钱买东西吃了。我们这一关能过了。”

“你觉得这样行不行,诺兰夫人?”他问。

“这得看孩子们的意见。”她回答说。

“既然是这样,”他转向弗兰西问,“你觉得行不行?”

弗兰西做出刚刚在专心看书,听到此话才抬头的样子。“您说什么?”

“你可不可以帮麦克加里蒂太太做做家务呢?”

“可以的,先生。”弗兰西说。

“你呢?”他又转向尼雷。

“可以的,先生。”尼雷也答应了。

“那就这么定了。”他转向凯蒂,“当然,这只是临时安排,最终我们还要找固定人手,接管家务和厨房里的活。”

“我也希望他们俩是临时做做。”凯蒂说。

“你或许手头有些紧。”他伸手去口袋里,“我预支第一个星期薪水吧。”

“不用了,麦克加里蒂先生。他们既然要去挣钱,就有权利在工作结束之后拿到薪水带回家。”

“好的。”不过他还是没有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而是拿住了一厚卷的钞票。他心想:“我这么多钱,什么也买不来。他们却什么都没有。”他突然心生一计。

“诺兰夫人,你知道约翰尼和我过去有交易。我给他赊账,他把小费给我。他死的时候,还余了些钱在我这里。”他拿出一厚卷钞票出来。看到这么多钱,弗兰西的眼珠子差点都瞪了出来。麦克加里蒂本意是说约翰尼剩下十二块,接着把钱给凯蒂。他把橡皮筋拿下来,眼睛还在看着凯蒂。他的眼睛眯缝了一下,脑子里的想法也变了。他知道给十二块钱,凯蒂怎么都不会相信。“当然,这钱不多,”他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只有两块钱。不过我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他拿出两块钱,递给凯蒂。

凯蒂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欠我们的钱。如果你要实话实说,指不定我们还欠你的。”麦克加里蒂被识破了,很不好意思,便把钱放回口袋,贴着大腿,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不过,麦克加里蒂先生,我感谢你的好意。”

她最后这句话打开了麦克加里蒂的话匣子。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来。他说到了他在爱尔兰的童年、他的父母、他的众多兄弟姐妹。他说到了自己梦想的婚姻。他把藏在心里多年的话,一股脑全倾诉了出来。他没有说自己的妻子儿女。他把他们完全排除在故事之外。他还说到了约翰尼,说着约翰尼每天讲述自己老婆孩子的情景。

“比如这窗帘吧。”麦克加里蒂说,边将他那肥大的手掌挥向那半扇玫瑰花纹的印花布窗帘。“约翰尼跟我都讲了,说你将自己的一件旧裙子撕了,改成厨房窗帘。他说这么一来,厨房很好看,就好像是吉卜赛马车的里面。”

弗兰西这时候也不再装着在做作业了。她留意到了麦克加里蒂最后的话。“吉卜赛马车的里面。”她在想。这话让她用新的眼光去看窗帘了。“看来爸爸说过这话。我当时还以为爸爸没有注意到这窗帘呢。至少他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真是注意到了。他还跟这个人赞扬了窗帘呢。”听到麦克加里蒂这么说约翰尼,弗兰西都怀疑约翰尼没死呢。“看来爸爸跟这个人说了这些。”她怀着新的兴趣盯着麦克加里蒂看。这人身材矮胖,双手肥大,脖子粗短且发红,头发稀少。“光看这人外表,”弗兰西心想,“谁能想到他有如此不同的内心?”

麦克加里蒂一口气说了两个钟头。凯蒂认真地听着。她倒不是在听麦克加里蒂诉说。她想听的是麦克加里蒂谈约翰尼。他稍作停顿的时候,她会穿插几句追问式的回应,例如:“是吗?”“然后呢?”他在考虑措辞的时候,她会提个醒,而他会感激地接受她的提示。

这么说着说着,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麦克加里蒂觉得自己身上男子汉气概在暗流涌动。这倒不是因为凯蒂和他同在一屋。凯蒂这时候的身体臃肿变形,他看了心里都发怵。他的变化和这个女子无关。是谈话造成了这变化。

屋子里渐渐黑了。麦克加里蒂停了下来。他嗓子哑了,人也累了。不过这是一种新型的、平安的疲倦。他一百个不情愿地想到自己得回去了。这时候正是工人下班回家,路过酒吧,要停下来喝点餐前酒的时候。他不喜欢看到这一群男人在吧台前的时候,梅在吧台后照应他们。他慢慢站起来。

“诺兰夫人,”他边说边用手去摸索自己的褐色礼帽,“我能不能隔三岔五来一下,和你聊聊天呢?”她慢慢摇了摇头。“就是说说话,行不行?”他又带着央求语气,重复了一句。

“不行,麦克加里蒂先生。”她尽量用轻柔的声音说。

他叹了口气,离开了。

弗兰西很喜欢忙,一忙起来,就不会老去想着爸爸了。她和尼雷早晨六点起来,帮妈妈做一会儿清洗,然后两人才去上学。妈妈现在不能做太多事。弗兰西擦拭三个门厅的门铃铜底座,还用上过油的布擦栏杆。尼雷清扫地下室,还有铺了地毯的楼梯。两个人每天都把装满的垃圾桶拖到路沿。这个有些麻烦:两个人一起使劲,也无法挪动那沉重的垃圾桶。弗兰西想了个办法,把垃圾桶侧倒,将垃圾倒在地下室的地上。他们将空桶运到马路边,然后再将垃圾运过去重新装上。这个办法还算管用,只是要去地下室上上下下跑好几趟。他们只把铺了油毡的过道留给妈妈去洗刷。有三个租户说自己来清洗过道,直到凯蒂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帮了很大忙。

放学后,孩子们就去教会上慕道班,因为春季两个人都要行坚信礼了。上完慕道班后,他们就去麦克加里蒂的酒吧帮忙。确如麦克加里蒂承诺的那样,这里的活很轻松。弗兰西铺了四张乱乱的床,洗了几个早餐的碗,把房间清扫了一下。这一共不到一个小时。

尼雷的时间安排和弗兰西一样,只是多了投递报纸这一项。有时候他会忙到八点钟才回家吃晚饭。他在麦克加里蒂的后厨帮忙。他的工作包括:剥四五十个煮熟的鸡蛋,将奶酪切块,在每块奶酪上插一根牙签,还有将大的腌黄瓜切成条。

麦克加里蒂等了几天,让孩子们适应他这里的工作。后来他决定,应该让他们跟他说话了,就像约翰尼过去那样。他进到厨房里,坐了下来,看着尼雷干活。“这孩子和约翰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麦克加里蒂心想。他等了好久,想让这孩子习惯他在这里,然后他清了清嗓子。

“最近做了木书挡没有啊?”他问。

“没有……先生,没有。”尼雷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奇怪,叫他猝不及防。

麦克加里蒂等着。为什么这孩子不说话呢?尼雷剥鸡蛋剥得更快了。麦克加里蒂又尝试了一次。“你认为威尔逊总统会不会让我们参战呢?”

“我不知道。”尼雷说。

麦克加里蒂等了好久。尼雷以为他是来检查自己工作的。他很想讨他欢心,所以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事情提前忙完了。他将最后一个剥了壳的鸡蛋放进玻璃碗里,抬头看了看。“啊!现在他终于要跟我讲话了。”麦克加里蒂心想。

“您就让我今天做这些吗?”尼雷问。

“就这些。”麦克加里蒂等着。

“那我要不就回去吧。”尼雷大着胆子说。

“那好吧,孩子。”麦克加里蒂叹了口气。他看着孩子从后门走出去。“要是他转身说点什么……随便什么……私底下的话多好。”麦克加里蒂心想。可是尼雷并没有转身。

次日,麦克加里蒂又跑弗兰西那里去尝试。他上楼到了住所里,坐着一言不发。弗兰西有些害怕,开始边扫地边往门边走。“如果他来非礼,”她心想,“我可以跑出去。”麦克加里蒂静静坐了很久,以为自己只是让弗兰西习惯他。他不知道他让弗兰西感到害怕。

“最近有没有写什么好作文,得A,得第一名呢?”他问。

“没有,先生。”

他等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们会参战吗?”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溜到门口。

麦克加里蒂心想:“她怕我,以为我和那个在过道里想害她的家伙一路货色呢。”他大声说:“不要怕,我这就走。如果你愿意,走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

“好的,先生。”她说。等他走了,弗兰西心想:“我想他只是想聊天吧。可是我没有话跟他说啊。”

梅·麦克加里蒂上来了一次。弗兰西正跪在地上,想剔出洗脸池下方水管后的灰垢。梅叫她起来,不要管那灰垢了。

“主爱你,孩子。”她说,“也别把自己忙死。日后我们都死了,这屋子还会在这里。”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玫瑰色的果冻,切成两半,一份放在另一个盘子里。她在上头浇上很多生奶油,放了两个大勺子在桌子上,自己先坐下,然后招呼弗兰西坐下。

“我不饿。”弗兰西撒谎说。

“那你也吃点吧,不要那么不合群嘛。”

这是弗兰西头一回吃果冻和生奶油。这味道实在太好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去囫囵吞枣,露出难看的吃相。她吃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看来麦克加里蒂夫人不错,麦克加里蒂先生也还好。我想他们两个人是相互之间合不来吧。”

梅·麦克加里蒂和吉姆·麦克加里蒂和平常一样,坐在酒吧后头一张小小的圆桌旁,默不作声,匆匆吃晚饭。梅出人意料地伸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这个突如其来的触摸,让他打了个激灵。他那小而发亮的眼睛看着梅桃花木颜色的大眼睛,他从中看到了同情。

“不管用的,吉姆。”她温柔地说。他的心里激动地一阵翻腾。“她知道!”他在想,“看来……看来……她能理解!”

“老话说得好啊。”梅继续说,“钱买不来一切。”

“我知道,”他说,“那么我让他们走?”

“等几个星期,等婴儿出生再说吧。做给他们看看好了。”她站起身,走出了酒吧。

麦克加里蒂坐在那儿,心里百感交集。“我们谈话了。”他心里充满惊奇,“我们都没有提名字,什么话也都没有说透。可是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匆匆去追自己的老婆去了。他想保持这份心有灵犀的感觉。他看到梅站在吧台末端,一个卡车司机用手挽着她的腰,正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她伸手掩嘴而笑。麦克加里蒂进来后,那卡车司机把手偷偷拿开,下去和其他一群男人站到一起。麦克加里蒂到了吧台后,看着妻子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片空白,什么“灵犀”也没有。麦克加里蒂开始忙起晚上的活儿,脸色又开始和过去一样,悲伤而失望。

玛丽·罗姆利老了。她无法自行在布鲁克林走动。她很想在走不动之前,去看看凯蒂。她托保险代理捎了个信。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告诉他,“死神握住她的手一会儿。有时候他握住就不肯放下了。你就告诉我小女儿,时候到了,我会再来看她一次的。”

保险代理把话给带到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凯蒂带着弗兰西一起去看妈妈。尼雷向他们请了个假,说滕·艾耶克街的球队一直想在空场举办一次球赛,他答应了要去当投球手。

茜茜的厨房开敞、温暖、明亮、一尘不染。玛丽·罗姆利外婆坐在炉子边一张低低的摇椅上。这是她唯一一件从奥地利带过来的家具。此前这摇椅在她家小屋炉子边都放了一百多年了。

茜茜的丈夫坐在窗户边上,抱着孩子,用奶瓶喂奶。凯蒂和弗兰西向玛丽、茜茜打过招呼后,也向茜茜丈夫打了招呼。

“你好,约翰。”凯蒂说。

“你好,凯蒂。”他回答。

“你好,约翰姨夫。”

“你好,弗兰西。”

后来,他就没有再说一个字。弗兰西盯着他,揣测着他。罗姆利全家都以为他是过渡人物,就如同茜茜过去那几任丈夫和情人一样。弗兰西在想,他自己会不会觉得是过渡人物呢?他的真名是史蒂夫,可是茜茜总叫他“我家约翰”。家里人提到他的时候,也说“那个约翰”,或者“茜茜的约翰”。弗兰西在想,在他供职的那个出版社,大家是不是也叫他“约翰”呢?他反对过没有?有没有这样说过:“哎,茜茜。我真名是史蒂夫,不是约翰。你也跟你家姐妹几个说说,以后用史蒂夫来叫我。”

“茜茜,你长壮了些。”妈妈说。

“女人生孩子后,体重增加一些是很正常的。”茜茜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看着弗兰西笑了笑。“弗兰西,你要不要抱抱孩子?”

“当然要!”

茜茜的丈夫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孩子和奶瓶交给弗兰西,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没有人对他的离开说一句话。

弗兰西坐在他离开后空出的椅子上。她以前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她用手指摸着孩子嫩嫩的、圆圆的脸蛋,就像乔安娜摸自己孩子的脸蛋一样。一阵激动从她的指尖开始,经过胳膊,弥漫至全身。“等我长大了,”她决定,“家里一定一直都要有这么个婴儿。”

她抱着孩子的时候,听妈妈和外婆聊天,看着茜茜在做供一个月食用的面条。茜茜拿出一个硬硬的、黄黄的面团,用擀面杖擀平,然后卷起来,卷得如同果冻卷。她又用快刀,将卷好的面团切成薄若纸张的面条,然后又将这面条抖开,挂在炉子前面用细榫钉做的架子上,让面条晾干。

弗兰西觉得茜茜变了,不再是过去那个茜茜姨妈了。这个变化不在于她的身材。诚然,她的身体没有过去那么苗条,可是,弗兰西觉察的变化未必和她的外貌有关。弗兰西在寻思这变化究竟是什么。

玛丽·罗姆利很想将大家的近况问个透彻。凯蒂也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先讲现状,然后开始倒叙回去。她先是跟妈妈说孩子们现在在麦克加里蒂那儿打工,说他们挣的钱让他们得以维持生活。然后她说到麦克加里蒂是如何坐在她家厨房,和他聊约翰尼。最后她说:“我告诉你吧,妈妈,要不是冒出了这个麦克加里蒂,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呢。我的手头实在太紧,头几天晚上,我还祈祷约翰尼暗中帮我呢。这有点傻,我知道。”

“不傻。”玛丽说,“他听到你的祈祷了,来帮你了。”

“鬼是不能帮助人的,妈妈。”茜茜说。

“鬼也不光是从门缝里进出的那东西啊。”玛丽·罗姆利说,“凯蒂说约尼 过去经常和这个酒吧老板聊天。所有这些年的谈话当中,约尼将他自己的点点滴滴留给这个人了。所以凯蒂求自己的男人来帮忙,约尼在这个人身上的点点滴滴就汇聚起来了。是这酒吧老板灵魂里的约尼听到了凯蒂的求告,特地来帮忙呢。”

弗兰西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一席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心想,“那么麦克加里蒂先生在那次长谈当中,将爸爸的一点一滴还给了我们。现在他的心里没有爸爸了。或许正因为这个,他想和我们谈话,我们却无话可说吧。”

该离开的时候,茜茜给了凯蒂一鞋盒子的面条,让她带回去。弗兰西跟外婆吻别的时候,玛丽·罗姆利将她紧紧搂住,用自己的语言低声跟她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要格外听妈妈的话,尊重妈妈。她这时候特别需要大家去爱,去理解。”

外婆的话弗兰西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可是她说:“好的,外婆。”

坐电车回家的路上,弗兰西将鞋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妈妈现在膝盖都被肚子挡住看不到了。弗兰西在车上陷入了深思。“如果玛丽·罗姆利外婆的话没错,那么实际上人都不会死。爸爸不在了,可是他还以很多方式活着。他活在尼雷身上。尼雷长得和他一个样。他也因为和妈妈相处很久,活在妈妈身上。他还活在他自己的妈妈身上,是他的妈妈给了他生命,而且她仍健在。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有个儿子,就和爸爸一个样,有爸爸身上所有的优点,却不喝酒。这个儿子会有他的儿子。实际上,死亡或许并不真正存在。”她又想到了麦克加里蒂。“谁会想到这种人身上都有爸爸的影子呢?”她想到了麦克加里蒂夫人,想到她照顾自己,让自己坐下吃果冻的那回。突然间,她明白茜茜为什么身上出现这些变化了。她跟妈妈说了起来。

“茜茜姨妈好像不用浓香水了,是不是,妈妈?”

“也是,她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呀?”

“她有孩子了,又有个男人照顾她和孩子。”

弗兰西想接着问下去,可是妈妈的眼睛闭上了,头靠到了后面椅背上。她看上去脸色苍白,十分疲惫的样子,弗兰西不想再打扰她了。她得自己把一些问题想明白。

“一定是这样的,”她在想,“用浓香水和女人想要孩子有关。她们用香水吸引男人,好找个男人和她一起生孩子,然后照顾她和孩子。”她将她这个宝贵的知识收藏起来,和她一直在收藏的其他知识一起。

弗兰西有些头痛了。她不知道这是抱孩子给激动的,电车给晃荡的,想念爸爸想念的,还是思考茜茜香水思考出来的。或许只是她早晨起得太早,成天忙碌的缘故吧。也有可能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照例会头痛吧。

“嗯,”弗兰西最终断定,“我想让我头痛的东西,是生活本身——就是这个。”

“别傻了。”妈妈静悄悄地说。她的眼睛还是闭着,头还斜靠在椅背上。“茜茜的厨房里太热,我自己都头痛了。”

弗兰西跳了起来。妈妈怎会闭着眼睛都能将她的心思一眼看穿呢?这时候她忘记前面的想法都没有说出来,而最后一句话她是讲了出来。她笑了起来。这是爸爸去世之后她第一次笑。妈妈也睁开眼,看着她笑了。 hbPbq0yLN9Ytmp6BfRMg+1bHwDysEAls8ddpLJB1qETPXzD18Cjsq0awmlFq9C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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