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约翰尼去世了。
那一天晚上,他上了床,凯蒂坐在他身边陪着,直到他睡着。后来她去和弗兰西睡,以免吵着他。晚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爬起来,默默穿好衣服,走了出去。第二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接下来的那天,大家开始找他。他们四处找,把他平常去的那些地方都找了个遍,但是这些地方的人都说约翰尼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了。
次日晚上,麦克舍恩把凯蒂带到了天主教医院。路上,他尽量用安慰的口气,把约翰尼的情况告诉她。约翰尼那日凌晨被人发现,当时他蜷缩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警察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他的礼服都扣起来了,遮住了内衣。警察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着圣安东尼像章,便叫来了天主教医院的救护车。他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后来警察在警局里做报告,对昏迷者进行了描述。麦克舍恩例行检查报告,无意中看到了这些描述。第六感告诉了他这人是谁。跑到医院一看,发现果然是约翰尼·诺兰。
凯蒂到医院的时候,约翰尼还活着。他得了肺炎,医生告诉她,可是没有救活的机会,只能活几个小时了。他已经到了濒临死亡的昏迷阶段了。他们带着凯蒂去看他。那病房长长的,好似走廊。病房里还有其他五十来张病床。凯蒂谢过麦克舍恩警官,与他道别。麦克舍恩知道她要和约翰尼单独在一起,便识趣地离开了。
一面充满死亡意味的帘子,围在约翰尼病床四周。他们拿来一把椅子,让凯蒂可以长时间坐在那儿,看着约翰尼。约翰尼的呼吸沉重,脸上有泪痕。凯蒂一直呆在那里,到他断气。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没给老婆留下一句话。
凯蒂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决定天亮再告诉孩子。“他都走了,让他们睡一宿好觉吧。”她想,“再无忧无虑地睡上一晚上。”她只是告诉孩子们,父亲病重,进了医院。别的话她都没有说。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孩子们也不敢多问。
天亮的时候,弗兰西醒了,看到妈妈坐在尼雷床边。她的眼圈发乌,似乎在那儿坐了整整一宿。看到弗兰西醒来,便叫她立刻起床,穿好衣服。她把尼雷摇醒,同样轻轻告诉他起床穿衣。她自己进到厨房。
卧室里又阴又冷,弗兰西穿衣的时候冻得直哆嗦。她等着尼雷,不想一个人去见妈妈。凯蒂坐在窗户边。他们走过来等着。
“你们的父亲去世了。”她告诉他们。
弗兰西麻木地站在那里,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悲痛。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妈妈说的话,似乎没有意义。
“你们不要为他哭。”她下令说。接下来的话也很荒谬。“他现在解脱了,或许比我们还要幸运。”
医院有个勤杂工吃一个殡葬店老板的回扣,约翰尼一死,他立刻向殡葬店老板通报了消息。这位精明的殡葬店老板比其他同行棋高一招:别人等生意上门,他则是追着生意跑。一大早,这位用功的殡葬店老板就来找凯蒂了。
“诺兰夫人,”他偷偷看了一眼勤杂工给的条子后说道——那条子上写着凯蒂的姓名住址,“我对您丧亲之痛深表同情。我只能这么劝您:您现在的遭遇,我们以后也都要经历。”
“您想要什么?”凯蒂开门见山地问。
“想要成为您的朋友。”她的误解还没有来得及形成,他匆匆又接着说:“关于这个,这个遗体嘛……似乎……似乎是要……我的意思是……”他又匆匆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我的意思是说诺兰先生。我请您把我当成您的朋友,一个提供安慰的朋友……值此……会给您……这么说吧,我的意思是请您把一切交给我来办。”
凯蒂明白了。“我想一切从简,请问要多少钱?”
“关于钱多钱少您就不用操心了。”他顾左右而言他,“我会把葬礼办得好好的。我对诺兰先生崇敬有加,崇敬有加。”(他其实根本不认识诺兰先生。)“我一定要给办到最好,此事包在我身上了。钱您不要担心。”
“我是不用担心,反正我也没钱。”
他舔了舔嘴唇。“当然,除了保险钱之外。”这是个问题,不是一句简单的陈述。
“保险是有的,有一点保险。”
“啊!”那人高兴得直搓手,“那我就能帮上一把了。保险的理赔过程很复杂,要过很久才能拿到钱,您不如让我来接手此事好了,我还不另收钱。您在这里签个字就好。”他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保险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葬礼的钱我自己垫上,收到保险钱就从里面拿出来抵扣。”
所有的殡葬店都提供这项“服务”。这其实是个小把戏,目的是要看到保险能赔偿多少钱。知道了金额后,他们会把葬礼的费用控制在理赔额的百分之八十。得留下一点钱,给死者家属买丧服用,这样大家才满意。
凯蒂拿出了保单,放在桌上。殡葬店老板那久经考验的眼睛扫了一下,就看出了保险金额来:两百块。他假装没有看保单的样子。凯蒂签字的时候,他说了一些其他事情。最后,似乎是要下结论似的说道:
“告诉您我会怎么做吧,诺兰夫人。我会给死者风光大葬的,用四驾马车,镍把手棺材,收您一百七十五。平时我收两百块的,我不赚您一分钱。”
“那您干吗接这生意?”凯蒂问。
这话并没有给他什么刺激。“这样做嘛,是因为我喜欢诺兰先生。他这人多好啊,又那么勤快。”他看到凯蒂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犹豫着说,“一百七十五……”
“这还包括弥撒的费用。”他匆匆又补充道。
“那好吧。”凯蒂闷闷地说了声。她也不想为这事继续和他争了。
殡葬店老板拿起保单,假装第一次看到金额的样子。“您看!这里是两百块呢。”他用夸张的口气说,“也就是说,葬礼完了之后,您还有二十五块钱。”他把双腿伸直,伸手到口袋里去找。“我总是说啊,在这种艰难的时候,手头有点现钱总是好的……其实要我说的话,平时有些现钱在腰包里总不是坏事。”他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笑着说,“这样吧,我先自己掏腰包,给您提前支付二十五块。”他拿出二十五块钱的现钞放在桌子上。
凯蒂谢过他。他可不是在愚弄她,她也没去和他较劲。她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子。那人不过是做自己的行当而已。那人后来又叫凯蒂从负责的大夫那里办出死亡证书来。
“记住提醒他们,我会来处理尸……遗……我是说我会来带诺兰先生走的。”
凯蒂回到医院,被人带到了医生办公室。教区的神父也在,正在费力地回想相关信息,好让医生填写死亡证书。看到凯蒂来了,神父在胸前画了个象征祝福的十字,然后和她握手。
“我知道得也不多,具体情况你问诺兰夫人。”神父说。
医生例行公事,问了些问题:全名、出生地、生日,等等。最后,凯蒂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在那里写的是什么呢?我是说,他的死因是什么?”
“过度酗酒和肺炎。”
“听说他是死于肺炎的。”
“这是直接原因。酗酒才是根本原因;说句实在的,这或许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不想让你写这个。”凯蒂慢条斯理却又语气坚定地说,“你就不要写他死于饮酒过度吧。就写他死于肺炎好了。”
“夫人,我必须实话实说啊。”
“他人都死了,你写他死于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法律规定……”
“听着,”凯蒂说,“我有两个很不错的孩子,都在长大,有朝一日还会大有出息。他们的父亲这样……死于你说的原因,这可不是他们的错。如果你只说他死于肺炎,那就是帮我大忙了。”
神父也插手了。“医生,你可以办到的。”他说,“这种事情,对别人有利,又不伤害自己啊。这个可怜的家伙人都不在了,你计较什么呢?就写肺炎吧。这又不是撒谎。这位女士以后很久都会为你祷告的。再说了,”他又说了句很现实的话,“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突然间,医生想到了两件事:第一,神父是医院董事会成员;第二,他想当这家医院的主任医师。
“好吧。”他让步了,“我就这么写吧。不过这个可别跟别人讲。神父,我这可是看您的面子啊。”他在“死因”后的空白处写下“肺炎”。
所以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说明约翰·诺兰死时是个酒鬼。
那二十五块钱,凯蒂买了丧服。她给尼雷买了一身崭新的黑西服,配上长裤。尼雷感到自豪、快乐,但又痛苦,百感交集。凯蒂自己买了顶新的黑帽子,还根据布鲁克林风俗,买了三英尺长的寡妇面纱。弗兰西有了新鞋,反正她早也要换新鞋了。凯蒂没给弗兰西买黑色外套,因为弗兰西长得快,今年买的衣服到了明年冬天就不能穿了。妈妈说可以把自己旧的绿大衣给弗兰西穿,袖子上裹上一个黑袖章就可以。弗兰西很高兴,因为她本来就讨厌黑色,正担心妈妈让自己穿上一身黑色丧服呢。买完这些之后,还剩下一点点钱,他们放进锡储蓄罐里了。
殡葬店老板又来了,说约翰尼已经安置在殡仪馆,打扮得体体面面的,晚上就可以送回家。凯蒂直截了当告诉他不要把这些细节告诉给孩子。
这时候一个重大打击来了。
“诺兰夫人,你得把地契给我。”
“什么地?”
“公墓墓地啊。我得有这地契,不然挖不了墓啊。”
“我还以为一百七十五全包了呢。”
“不行不行不行!我都已经给您打折了。光是棺材就花了我……”
“我不喜欢你。”凯蒂还是用她那种毫不拐弯抹角的方式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个行当。可是呢,”她又用一种出奇的超脱口气说,“有人死,就得有人去埋。墓地多少钱?”
“二十块。”
“我的老天,我上哪儿去弄这……”她话没说完打住了,“弗兰西,拿起子去。”
他们撬开了锡储蓄罐,里面有十八块两毛钱。
“不够啊,”殡葬店老板说,“不过我出剩下的吧。”他伸手来拿钱。
“钱我会凑齐的。”凯蒂说,“不过,地契不到手,钱我不会交。”
那人又是争又是吵,最后还是走了,说他会把地契拿来。妈妈让弗兰西去茜茜家借两块钱。殡葬店老板拿着地契回来了。凯蒂想起了她妈妈十四年前说过的一番话来,便将地契从头到尾细细看过,还让弗兰西和尼雷也看了一遍。殡葬店老板先是一只脚单脚着地站着,然后换了只脚。等诺兰家三口人全部看完,确认地契无误,凯蒂才将钱交给他。
“诺兰夫人,您说我干吗骗您呢?”他一边小心把钱收好一边可怜巴巴地说。
“这世上的人干吗要骗人?”凯蒂回答,“可骗人的人照旧在骗。”
锡储蓄罐放在桌子中间。储蓄罐十四年久了,边上的锡条都破烂了。
“要不要我钉回去,妈妈?”弗兰西问。
“不用了。”妈妈慢慢说道,“我们不需要了。你看,我们有块地了。”她将折好的地契放在破烂的星形锡罐上头。
棺材进前屋的时候,弗兰西和尼雷都一直在厨房里。他们甚至在厨房里睡觉。他们不想看到爸爸躺在棺材里。凯蒂似乎也能理解,不强迫孩子去看他们的父亲。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侍者工会在约翰尼死前不到一个星期将其扫地出门,这回却送来了一大捧白色康乃馨,如同一个大枕头一般,上面斜拉着一根紫色带子,上有烫金字写的“我们的好兄弟”。辖区的警察也来了,为纪念诺兰家擒谋杀犯的功劳,送来了一个插成十字架形状的红玫瑰花束。麦克舍恩警官送来了一束百合花。约翰尼的妈妈、罗姆利一家和一些邻居也送了花。约翰尼还有几十个朋友也送花了,有的人凯蒂听都没有听说过。酒吧老板麦克加里蒂也送了一个人造月桂树叶做的花圈。
艾薇看了随花圈送来的卡片后说:“我会把这东西扔垃圾桶里。”
“不用,”凯蒂轻声说,“我也不怪麦克加里蒂先生。又没有人逼约翰尼去那儿。”
(约翰尼死的时候,欠麦克加里蒂三十八块钱。不知什么原因,这个酒馆老板对凯蒂只字不提,私下把账销了。)
玫瑰、百合、康乃馨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浓得能让人得病。弗兰西痛恨这些鲜花,可是凯蒂发现人们这么想念约翰尼,又心生欣慰。
给约翰尼棺材上盖之前,凯蒂进了厨房,到孩子们面前来。她把手搭在弗兰西肩膀上,轻声说:
“我听邻居们在说闲话,说你们嫌弃父亲,都不愿意去见最后一面。”
“他 就是 好父亲!”弗兰西愤怒地说。
“是的,他是好父亲。”她等着,想让孩子们自己决定。
“来吧,尼雷。”弗兰西说。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去看父亲了。尼雷匆匆去看了一眼。他害怕自己会哭,便跑出了屋子。弗兰西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上,不敢去看爸爸。最后,她终于抬眼去看。她无法相信父亲已经去世。他还是穿着那身礼服,但已经洗净烫好。他还穿上了假衬衣纸领子,还有精心打好的领结。他的外套翻领上别了支康乃馨,在康乃馨上面,别着他的工会徽章。他的头发依旧闪亮、金黄、拳曲,全和以前一样。有一束头发没有梳齐整,搭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眼睛闭着,仿佛是在半醒半睡。他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仿佛养尊处优的样子。弗兰西第一次注意到爸爸的眉毛曲线多么完美。他的小胡子也修过了,还是那么文雅迷人。所有的痛苦、哀愁和悲伤都不再出现在他脸上。这脸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像个大男孩。约翰尼死时三十四岁,可是他的遗容比实际上更年轻,就像刚过二十的小伙子。弗兰西看着他的手,那手轻松地交叉在一起,放在一个银十字架上。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白色皮肤,那地方以前戴着凯蒂结婚时给他买的图章戒指。(凯蒂给取下来了,准备以后尼雷成年了给他。)弗兰西记得爸爸的手一直发抖,现在看到它们这么安静,觉得有些奇怪。在修长的手指衬托下,爸爸那手显得窄小而优美。弗兰西盯着手看,似乎看到它们在动。她突然惊慌起来,想跑开。可是屋子里很多人在看着她。他们会说,她之所以跑开,是因为……不,他 就是 好父亲。他就是!他就是!她把手放到他的头发上,将那一束鬈发拂回原位。茜茜姨妈走了过来,伸手搂住她,低声说:“是时候了。”弗兰西退后到妈妈身边,看着人们将棺材盖合上。
弥撒时,弗兰西和尼雷一边一个,跪在妈妈两边。弗兰西低头看着地上,这样她就不用去看棺材了。棺材放在祭坛前的架子上,上面摆满鲜花。弗兰西偷偷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妈妈眼睛直视前方,在那寡妇面纱下,她的脸白皙、沉静。
神父走下来,走在棺材的四周,在棺材四角洒着圣水。走廊对面有个女子在放声大哭。即便在这时候,凯蒂仍醋意不减,占有欲仍然那么旺盛。她扭头去看,想看看哪个女人这么放肆,敢为约翰尼这么大哭。她好好看了一眼那女人,然后把头转回来。她的思绪纷乱,如风中的纸屑。
“希尔蒂·欧黛儿看起来真老。”她心想,“那黄头发上似乎撒了粉似的。不过她也不比我大多少啊……三十二三岁吧。我十七那年她十八。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吧。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她的路吧。希尔蒂,希尔蒂……凯蒂·罗姆利,他是我男友……希尔蒂……希尔蒂……不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是多能耐。本不该给你错误印象……你走你的……希尔蒂,希尔蒂。让她哭去吧。”凯蒂想,“爱约翰尼的人为他哭去吧,我还哭不出来呢。让她……”
凯蒂、约翰尼的妈妈、弗兰西、尼雷同乘一辆马车,紧跟在灵车后面。孩子们背对着车夫。弗兰西很高兴她不用看送葬队伍最前面的灵车。她看到了后头跟着的的马车。艾薇姨妈和茜茜姨妈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她们的丈夫都在上班,不能来。玛丽·罗姆利外婆在家帮茜茜看孩子。弗兰西很希望她能坐在这辆马车里。露西·诺兰一路走,一路在哀哭。凯蒂则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无声无息。马车是封闭的,里面有发潮的草料气味,混杂着腐臭的马粪味。那气味,那拥挤,那反向坐着的奇怪感受,还有当时的紧张,相互交织,让弗兰西感觉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心。
墓地有个深坑,边上放着个平平常常的木盒子。送葬的人将布遮盖的棺材连同棺材上闪亮的把手放进木盒子里。他们将棺材放下去的时候,弗兰西眼睛躲开不去看。
这一天天气阴沉,寒风凛冽。弗兰西脚边时常有冻住的灰尘在打转。不远处有个才一周左右的新墓。有几个男人在拆插花架子上凋谢的花。他们拆得很仔细,将枯花堆成整整齐齐一小堆,将花架子整整齐齐摆在一起。他们这也是正经行当,做这事还要向墓地管理官员付费。拆卸后的花架子他们卖给花店,花店会循环使用。没有人抱怨他们这么做,毕竟拆花的人也敬业,是等花完全凋谢了才来拆的。
有人塞了一把又冷又潮的泥土到弗兰西手里。她看到妈妈和尼雷在墓边,将手里的土撒下去。弗兰西慢慢走到墓穴边,闭上眼睛,慢慢把手张开。一会儿,她就听到了泥土掉落的沉闷声音,那恶心感又来了。
葬礼之后,马车分道扬镳,把每个送葬人带回各自的家。露西·诺兰和几个住在附近的送葬人一起走。她甚至都没有道别。整个葬礼过程中,她坚决不和凯蒂以及孩子们说话。茜茜姨妈和艾薇姨妈与凯蒂、弗兰西、尼雷上了同一辆马车。马车里坐不下五个人,弗兰西于是坐在艾薇的膝盖上。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着。艾薇姨妈想逗大家开心,便说起威利和他新马的故事,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笑。
快到家时,妈妈让车夫把马车停在附近街角的理发店前。
“进去吧,”她告诉弗兰西,“去把爸爸的杯子拿回来。”
弗兰西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什么杯子?”她问。
“你就说要他的杯子。”
弗兰西走了进去。里面有两个理发师,却一个顾客都没有。一排椅子靠着墙,其中一把上坐着个理发师,左脚搭在右膝盖上,怀里抱着一把曼陀林,在弹着《我的太阳》。弗兰西知道这首歌曲。莫尔顿曾经教过他们,说歌名叫《阳光》。另外一个理发师坐在一张理发椅上,照着一面长镜子看。看到小女孩过来,他从椅子上下来。
“什么事?”他问。
“我要我父亲的杯子。”
“什么名字?”
“约翰·诺兰。”
“对了,知道。太糟糕了。”他叹了口气,从架子上拿下一个杯子。这是个厚壁白杯子,上有“约翰·诺兰”的字样,是烫金字,花印刷体。杯子底有块用得差不多的白肥皂,还有一把破烂的刷子。那理发师把肥皂抠出来,将它和刷子都放到一个没有写名字的杯子里。他把约翰尼的杯子洗好。
弗兰西等着的时候,四处张望。她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理发店里有肥皂、干净毛巾和月桂油的气味。屋子里还有个煤气炉子,在嘶嘶烧着,那声音很是温馨。那理发师已经把歌曲弹完了,接着又从头再来。在暖暖的理发店里,曼陀林的声音很清脆,也很忧伤。弗兰西在心里唱着莫尔顿老师教的歌词:
啊,亲爱的,
这一切何等美好,
阳光啊如此灿烂。
风暴终于过去,
天空澄净碧蓝。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弗兰西心想。爸爸从来没有提过这理发店,可是他每周来这里三次,刮胡子修面。约翰尼凡事追求尽善尽美,跟富足人家学,杯子要自带的杯子。他不用普通杯子里的肥皂泡沫来剃须。不,这样不符合约翰尼的风格。他每周来这里三次,每次都带着钱。他会坐在椅子上,照着镜子,和理发师海阔天空,说布鲁克林今年球队的表现,说民主党人胜算几何,凡此种种。或许,理发师弹奏曼陀林的时候,他在跟着唱呢。是的,弗兰西肯定他在这里唱过。歌唱对约翰尼来说比呼吸还自然。弗兰西还想,那椅子上放着的《警察公报》,不知爸爸等候的时候是否看过呢?
理发师把洗好、擦干的杯子交给弗兰西。“约翰尼·诺兰是个好人啊。”他说,“告诉你妈妈,说是我,他的理发师说的。”
“谢谢。”弗兰西怀着感激,低声说道。她走了出去,在忧伤的曼陀林声中把门带上。
回到马车上,她拿出杯子给妈妈。“这是给你的,”妈妈说,“爸爸的图章戒指给尼雷。”
弗兰西看着爸爸烫金字的名字,低低说了声“谢谢”。五分钟不到,这是她第二次道谢了。
约翰尼在世三十四年。不到一个星期前,他还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如今,除了那杯子,那戒指,两条未曾熨烫的侍者围裙,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证明他在人世走过这一遭。他没留什么遗物,因为他穿着自己所有的衣服下葬,带走了他的装饰纽扣,以及14K金的衣领扣子。
回到家里,他们发现邻居已经来过,将屋子收拾好了。前屋的家具都放回了原位,凋谢的花朵和叶子都给扫了出去。大家把窗户打开,给屋子透气。邻居还带了煤过来,在厨房炉子里生了火。他们还在桌子上铺上了白色桌布。廷莫尔姐妹带来了自己烘烤的蛋糕,切好放在盘子里。弗洛茜·加迪斯和她妈妈带来了很多大腊肠,切好堆了整整两盘子。厨房里还有一大篮子现切的黑麦面包,咖啡杯子也在桌子上放好了。炉子上有一壶暖暖的咖啡,有人在桌子中间放了一大瓶真正的奶油。他们是在诺兰家不在家的时候做好了这些,然后离开,把门关上,把钥匙放到了门口的垫子下。
茜茜姨妈、艾薇、妈妈、弗兰西、尼雷坐在桌子边。艾薇姨妈倒了咖啡。凯蒂盯着自己的杯子看了很久。她想起最后一回和约翰尼坐在桌子前的情形来。她像约翰尼一样,伸出胳膊将杯子推走,然后趴在桌子上,不顾形象,号啕大哭起来。茜茜伸手过去拥抱着她,用她那轻柔、宽慰的声音说:
“凯蒂,凯蒂,别这么哭了。再这么哭,孩子生下来会是个苦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