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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又到了圣诞前的一周。弗兰西刚过十四岁生日。尼雷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不留神就要到十三岁了。这年圣诞情况不妙。约翰尼好像不大对劲。他不喝酒了。当然,过去约翰尼也有不喝醉的时候,那是他在上班的时候。现在他根本不喝酒了,也不上班了,可奇怪的是,他不喝酒的这个时候,举止就像喝了酒一样。

他大概两个星期没跟家人讲话了。弗兰西记得爸爸最后一次跟自己讲话,是他没有喝醉酒,回来还唱着《莫莉·马龙》最后一段的那一回。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他唱歌。他进进出出都是闷不做声。晚上他在外面呆得很迟,回家时也没有醉酒,谁也不知道这些时候他都去了哪里。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吃饭的时候拿叉子都困难。突然间,他苍老了。

昨天,大家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回来了。他看着大家,似乎要说点什么,可是终归没说,而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卧室了。他的作息规律已经全部乱掉。白天,晚上,他不拘什么时间,随意进出。在家的时候,他和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

凯蒂一声不吭。她身上有种不祥的预兆,好像体内包裹着一个巨大的悲剧。她的脸瘦了下去,脸颊陷下去了,可是她的身体却比以前更丰满了。

圣诞前这一周,她又接了另外一份工作。她起得比平时更早,很快地清洗公寓楼,下午很早就完工了。她然后赶到格兰德街波兰区那一端,到格尔灵百货店里继续做事。她在那里从四点做到七点,给那些女销售员送咖啡和三明治。圣诞期间是旺季,生意繁忙,店里不让这些女孩出去吃晚饭。凯蒂这样下来,每天能多挣七毛五,这对一家人来说是雪中送炭。

快到七点了。尼雷送报纸结束回家,弗兰西也从图书馆回家了。屋子里没有生火。他们只能等妈妈回家,才有钱去买捆木柴回家。屋子里很冷,孩子们都穿上了外套,戴上了毛帽。弗兰西看到妈妈在晾衣绳上挂了些衣服,她便想收回来。衣服都冻成了奇形怪状,不好从窗户拉进来。

“来,让我来。”尼雷说。他是要拿长睡衣。长睡衣的裤腿叉开着冻住了,尼雷怎么使劲也无济于事。

“我把这混蛋裤腿给卸掉。”弗兰西说。她狠命拍打着,那睡衣发出碎裂声,终于松了下来。她拼命在拉,这时候的样子很像凯蒂。

“弗兰西?”

“什么?”

“你……你刚才说脏话了。”

“我知道。”

“上帝会听到的。”

“哎呀,真见鬼。”

“是的,他会听到的。做什么他都能看见,说什么他都能听到。”

“尼雷,你觉得他会看我们这个又小又破的房子吗?”

“当然会了。”

“尼雷,你还信呢。他老人家太忙了,又是照顾小麻雀不让它们从天上掉下来,又是照看花骨朵,让它们开出花来。哪里有空管我们啊。”

“弗兰西,别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如果他真像你说的,挨家挨户来看我们,他就会看到我们这里都是什么样子。他就会看到我们在这里挨饿受冷。他也就会看到妈妈没有那么好的身体来做这么多事情。他就会看到爸爸是什么样子。他就会去改变改变他。没错,要是他真在看着我们,就该这样做!”

“弗兰西……”尼雷不安地环视屋子四周。弗兰西看到他真是紧张了。

“我这么大,也不该拿他来取笑了。”弗兰西心想。于是她大声说:“好吧,尼雷。”他们于是说起别的事情,直到凯蒂回家。

凯蒂匆匆忙忙回到家中,带回一捆她花了两分钱买的木柴、一罐炼乳,还有袋子装着的三根香蕉。她将纸和木头塞进炉子里,不一会儿,就生起火来。

“好了,孩子们,我想我们晚饭得吃燕麦了。”

“又吃燕麦?”弗兰西痛苦地低声说。

“不会太差啊,我们还有炼乳,我还买了香蕉,可以切了放上面。”

“妈妈,”尼雷说,“不要把我的燕麦和炼乳搅到一起。炼乳就放上面。”

“将香蕉切了,用燕麦来煮。”弗兰西提议。

“我想吃整只香蕉。”尼雷提出反对意见了。

“我给你们每人一根香蕉,你们想怎么吃怎么吃,好吧?”妈妈就这样止息了纷争。

燕麦做好后,凯蒂装了两大盘子,放在桌子上,在炼乳罐子上打了两个洞,在两个盘子边上各放了一根香蕉。

“你不吃吗,妈妈?”尼雷问。

“我等会儿吃。我现在不饿。”凯蒂叹了口气。

弗兰西说:“妈妈,你要是不想吃饭,干吗不去弹钢琴,这样我们就像在饭店里吃饭一样。”

“前屋很冷。”

“把油炉子点上。”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好吧。”妈妈从壁橱里拿出了个便携式油炉子。“不过你们知道我弹得不好。”

“你弹得棒极了。”弗兰西诚心实意地说。

凯蒂很高兴。她跪下来点油炉子。“你们想让我弹什么呢?”

“《来吧,小叶子》。”弗兰西说。

“《美好春光欢迎你》。”尼雷叫道。

“那我先弹《小叶子》吧。”妈妈决定,“这是送给弗兰西的生日礼物。”她进到冰冷的前屋。

“我想我把香蕉切了,放在燕麦上面。我会切得很薄,这样就有很多香蕉片。”弗兰西说。

“我会整根香蕉吃,”尼雷决定,“慢慢吃,这样能吃很久。”

妈妈在弹奏弗兰西点的歌。这是莫尔顿先生在学校教孩子们唱的。弗兰西跟着音乐唱起来:

来吧,小叶子,风儿在说。

跟我一起,来到草地,一起去玩。

穿上你的红衣金衣……

“得了,这是小孩子唱的歌。”尼雷打断她们。弗兰西不唱了。等凯蒂把弗兰西点的歌弹完,开始弹奏鲁宾斯坦的《F大调旋律》。莫尔顿先生也教了这歌,配的词是《美好春光欢迎你》。尼雷开始唱起来:

欢迎你,美好的春光,我们用歌声欢迎你。

“唱”到高音的时候,尼雷一下子走调走到低音。弗兰西咯咯笑起来,尼雷自己也跟着笑,笑得唱不下去了。

“妈妈要是在这里,你知道她会说什么吗?”弗兰西问。

“说什么?”

“她会说:‘春天说着说着就来了。’”两个孩子都笑起来。

“圣诞节就快来了。”尼雷说。

“记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弗兰西说,她自己也刚刚过完十三岁,“怎样去闻圣诞是不是要来临的吗?”

“我们看看现在还能不能闻得到。”尼雷冲动地说。他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把鼻子凑过去。“还有。”

“什么气味?”

“雪的气味。记得我们还是小孩时,我们抬头朝天上喊:小毛孩,小毛孩,抖点羽毛下地来。”

“下雪的时候,我们就认为上面有个羽毛孩子。让我来闻闻。”她突然说道。她也把鼻子凑近缝隙。“是的,我能闻到,还有橘子皮和圣诞树混杂的气味。”他们把窗户关上了。

“那回你撒谎说自己是玛丽,要了那布娃娃,我一直都没有把你出卖。”

“是的。”弗兰西感激地说,“那一回你用咖啡渣做香烟,纸着火烧了起来,掉到你衬衫上,烧了个大洞,我也没有告发你啊。我还帮你藏起来了。”

“你知道,”尼雷沉思片刻说,“妈妈找到了那衬衫,在洞上缝了个补丁,也没有问我是怎么来的。”

“妈妈很有意思。”弗兰西说。两人都说妈妈让人看不懂。火苗渐渐熄灭,可是厨房里仍然暖和。尼雷坐在离炉子较远不太烫的地方。妈妈告诉过他,坐在热炉子上,人会长痔疮的。可是尼雷也不在乎。他只想背后烤得暖暖的。

孩子们几乎可以说是幸福了。厨房里暖暖的,他们肚子吃得饱饱的,妈妈在弹奏钢琴,琴声带来无限平安和舒畅。他们回忆着过去的圣诞节,或者用弗兰西的话来说,他们在怀旧。

正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捶门。“是爸爸。”弗兰西说。

“不是,爸爸上楼一直会唱歌的,让我们知道他回来了。”

“尼雷,爸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唱歌了……”

“让我进来!”约翰尼吼道。他死命捶门,仿佛要把门捶掉一样。妈妈从前屋跑过来。她那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黑沉沉的。她把门打开,约翰尼大踏步冲进来。大家瞪着他。他们从来没有看到爸爸这副样子。他总是整整齐齐的,可是现在,他的一身礼服就如同在水沟里滚过一般,礼帽也瘪得不成样子。他没有穿大衣,也没有戴手套。他是用冻红的双手在捶门。他冲到桌子边上。

“没有,我没有喝醉。”

“没有人说……”凯蒂开口了。

“我现在终于不喝酒了。我讨厌酒,我讨厌酒,我讨厌酒!”他捶打着桌子。他们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滴酒不沾……”他突然哭了,“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

“好了,约翰尼。”妈妈安慰着他。

“怎么了,爸爸?”弗兰西问。

“嘘!别烦你爸爸了。”妈妈说。她又跟约翰尼说了。“还有早上剩的咖啡,还是热的,我们晚上喝了牛奶。我等着你回来一起吃饭呢。”她给他倒了咖啡。

“我们已经吃过了。”尼雷说。

“别说话!”妈妈告诉他。她把牛奶倒进咖啡里,坐在约翰尼对面。“喝吧,约翰尼,趁热。”

约翰尼瞪着杯子。突然他把杯子一把推开,摔到地上。凯蒂倒吸了一口冷气。约翰尼抱头痛哭。凯蒂走到他边上。

“怎么了,约翰尼,出了什么事?”她宽慰地问着。他终于哭着说了起来:

“他们今天把我从侍者工会赶走了。他们说我是无赖、酒鬼。他们说这一辈子也不给我事情做了。”他停止了自己的抽泣,然后又用恐惧的声音说:“一辈子!”他又痛哭起来。“他们要我把工会的徽章交回去。”他把手放在外套翻领上那枚小小的、绿白相间的徽章上。弗兰西的嗓子噎住了。她想起爸爸一直像一朵玫瑰一样,把这徽章戴在领子上。他对自己的工会成员身份十分自豪。“不过,我不会放弃的。”他抽泣着说。

“这算不了什么,约翰尼。你好好休息,不久就会复原,他们会乐意让你回去的。你是个优秀的侍者,也是他们最好的歌手。”

“我现在不管用了,我唱不了了。凯蒂,我唱歌的时候他们就发笑。我上几回去做事,他们请我去,是让我逗人发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完蛋了。”他大哭起来,哭得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样子。

弗兰西想跑到卧室,把头埋到枕头下。她慢慢溜到门口。妈妈看到了。

“呆这儿别走!”她尖声叫住弗兰西。凯蒂接着又跟约翰尼说起来。“好了,约翰尼,你休息一阵子,会感觉好一些的。油炉子点着呢,我拿到卧室来,里头会又舒服又暖和。我陪你坐着,直到你睡着。”她伸手拥抱着他。轻轻地,他将她的手推开,独自走到卧室里,仍然在低低地抽泣。凯蒂跟孩子们说:“我去陪爸爸一会儿,你们继续聊天,或是继续做你们刚才做的事情。”孩子们麻木地看着她。“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吗?”她的嗓音变了,“我没事。”他们把头扭向一边。凯蒂到了前屋去拿油炉子。

弗兰西和尼雷好久没有对视。最后,尼雷终于说:“要不要说说过去呢?”

“不说了。”弗兰西说。 VuOHFQSfB8ayAIRvoqn91iJWTc57pLw94etPrr3h2qaZtHE7xZLbY/dCcr4rP9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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