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茜茜姨妈跟妈妈说她要有孩子了,弗兰西在想,为什么茜茜姨妈不是和其他女人一样,说生孩子呢?她后来发现,茜茜姨妈说有而不说生是有道理的。
茜茜有过三任丈夫。柏树山那边的圣约翰公墓里,有十个小小墓碑是茜茜孩子的。在所有墓碑上,孩子的出生和死亡都是同一天。茜茜现在三十五了,做梦都想要孩子。凯蒂和约翰尼总是说起此事。凯蒂总担心茜茜哪天会绑架一个小孩回家。
茜茜想领养一个小孩,可是她的约翰不情愿。
“别个男人生的小杂种,我可不会去养,明白吧?”这就是他的说法。
“你难道不喜欢小孩吗,宝贝?”她又甜言蜜语地说。
“我当然喜欢小孩了,可是必须是我亲生的,不要是什么别的混混生的。”他回答说。不过一不小心他捎带着把自己也给骂了。
在大部分问题上,茜茜可以像捏面团一样,将她的约翰玩弄于股掌。可是唯独在这事上,约翰不会由着茜茜来。他一直说,要是要孩子,一定得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别的男人生的。茜茜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她甚至对他这种态度有些敬意,可她真是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小孩。
碰巧,茜茜发现马斯佩斯有个漂亮的十六岁女孩遇到了烦心事:她结交了一个已婚男子,怀上了孩子。女孩的父母是西西里人,赶了过来,将女孩关进了黑屋,不让丑闻继续传播。她的父亲只让她吃面包喝水。他以为这样下去,她的体力会衰竭,到了临产时,母子二人会同归于尽。这位父亲还怕自己老婆趁自己不在,偷偷给女儿送其他东西吃,他早晨上班的时候,家里一分钱都不留。他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买一袋子食物,亲眼看着大家把食物吃光,一点都不留给女儿。一家人吃过了,才给那女孩当日的配给:半块面包,一罐水。
茜茜听说这女孩挨饿的残忍故事后,震惊不已。她想出了个办法来。她想要是这家人愿意,孩子生下来可以送人。其实这和这家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茜茜决定去看看这户人家。若是他们正常、健康,她自己会把孩子要走。
她来访的时候,那姑娘的母亲不让她进屋。茜茜第二天又回来了,衣服上扣了个徽章,再一次敲门。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她便指着徽章给她看,严肃地要求开门。那位母亲吓坏了,以为她是移民局的人,赶紧放她进来了。这位母亲不识字,其实那徽章上写的是“家禽检查员”。
茜茜开始“执法”了。那位年轻的未来妈妈很害怕,却也很倔强。由于饮食不足,人瘦得走形。茜茜威胁那位母亲,说要是不好好对待这女孩,她要将她绳之以法。那位母亲泪流个不停,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将女孩做出的丑事说了出来,也说出了女孩父亲将女儿和胎儿饿死的计划。茜茜和这位母亲及其女儿露西亚聊了一整天。大部分时间,其实只是大家在比画着猜哑谜。最后,茜茜总算让她们明白,孩子一生下来,她愿意带走。那位母亲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抓起茜茜的手不停地亲吻。从此以后,茜茜成了这家人忠实的朋友。
她的那位约翰上班之后,茜茜就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干净,做上一锅好吃的,带到那意大利人家里去。她用爱尔兰和德国饮食喂她。她的想法是,孩子在出生前摄取这样的食物,身上就不会有太强的意大利特征了。
茜茜把露西亚照料得很好。天好的时候,她还带她去公园,让她晒太阳。茜茜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一个快乐的伴侣,与那女孩结成了不同寻常的友谊。露西亚对茜茜喜欢得不得了。在这个新大陆,只有茜茜对她这么好。全家人(除了蒙在鼓里的父亲)都喜爱茜茜。母亲和其他几个孩子暗中打算将此事瞒过去,不让父亲发现。听到父亲上楼的脚步声,她们便把露西亚送回黑屋子锁起来。
这家人不会说多少英语,茜茜也不懂意大利语。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家人跟茜茜学会了一些英语,茜茜也跟她们学会了一些意大利语。就这样,大家能够在一起交谈了。茜茜从来没有跟她们说过自己的名字,她们称她为“自由女神”。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是她们到美国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女人。
女孩、胎儿以及她们全家都由着茜茜摆布。一切安排妥当,大家话也都说定了,茜茜便跟亲朋好友说,自己又在造人了。谁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茜茜什么时候不是在造人呢?
茜茜找了个不知名的接生婆,提前把接生的钱付了。接生婆给了她一张纸,纸上她让凯蒂写了茜茜自己的名字、她家约翰的名字和她娘家的姓。她叫接生婆在孩子生下来之后立刻去卫生部门登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不会说意大利语(茜茜找她的时候也看重这一点),以为纸上写的就是孩子生父母的名字。茜茜要把这出生证办得妥妥当当的。
茜茜真是把这怀孕装得有模有样,甚至在最初几个星期妊娠反应都给装了出来。露西亚说她感到胎动的时候,茜茜就跟自己的丈夫说她感到胎动了。
露西亚阵痛开始的那天下午,茜茜回到家,上了床。她的那位约翰下班回家,她就说她快生孩子了。约翰看了看她。她还苗条得像个芭蕾舞演员。他和她争论起来,可是她坚持要他去把她妈妈找来。玛丽·罗姆利来了,看到茜茜说,不可能,她不可能生孩子。茜茜二话不说,惨叫了一声,以示阵痛之苦。玛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茜茜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可是她知道,和她争一点用都没有。如果茜茜说她要生孩子,那么她就会生孩子,就这些,没二话可讲。可是那位约翰却抗议了起来。
“你看她瘦得。肚子里哪能有什么孩子?看到没有?”
“或许孩子会从她脑袋里出来。你瞧她的头也够大的。”玛丽·罗姆利说。
“得了,别胡说这些。”约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茜茜说,“圣母玛丽亚不也是吗?她不用男人都生了孩子。要是她行,我生孩子只会更容易、更简单,好歹我结婚了,还有男人!”
“谁知道呢?”玛丽说。她转向那个晕了头的丈夫,轻声说:“世上有好多事情你们男人不明白。”她叫这个稀里糊涂的丈夫不要多想了,把她做的晚饭给吃掉,然后上床好好睡一觉。
那个可怜的昏头丈夫在妻子身边躺了一宿。他哪里能够安心去睡呢?他不时会醒来,用胳膊支着侧过身,瞪大眼睛看着茜茜。他不时用手去摸茜茜平平的肚皮。茜茜睡得香香的,一宿无话。
次日约翰上班前,茜茜宣布,等他下班回家,他就升级当爸爸了。
“得,你赢了。”这位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丈夫叫道,然后继续去那通俗杂志社上班了。
茜茜赶紧跑到露西亚家。父亲离开后一小时,那女孩就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是个很漂亮、很健康的女孩。茜茜高兴坏了。她要露西亚喂上十天奶,起个好头,然后她给带回家。她出去买了只烤鸡和面包房烤的馅饼。那母亲用意大利风格加工了烤鸡。茜茜又去街道上的意大利食品店赊了瓶基安蒂红酒,大家一起美餐了一顿,就像在过节似的。每个人都高兴。露西亚的肚子几乎恢复了原状,不会再像耻辱柱一样惹眼了。现在,一切都会恢复到从前……或者说等茜茜把孩子领走后,一切会恢复到从前。
茜茜每个小时都给孩子洗一次澡。一天当中,她就给孩子换了三回上衣和头饰带。她不管有无需要,每五分钟就换一次尿布。她给露西亚洗了澡,把她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得香香的。她把孩子的头发刷啊刷,弄得像缎子一样发亮。茜茜好像怎么对露西亚和孩子,都还觉得不够。那女孩的父亲回来之前,她才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地离开。
那父亲回来了,进到黑屋子,给女儿当日的饭食。他打开汽灯,发现露西亚面色红润,健康的胖宝宝睡在她边上。他惊呆了。这些面包!这些水!没起到作用啊!他开始害怕起来。这是个奇迹!显然,圣母玛丽亚在暗中帮助自己的女儿。在意大利,人们就知道圣母玛丽亚很灵验。或许他残酷地对待自己亲生骨肉,要遭到惩罚了。百般忏悔之下,他给她端来一盘子意大利面来。露西亚不吃,说她吃面包喝水都习惯了。她的母亲也站在露西亚这一边,解释说没有面包和水,就没有这个健康的宝宝。这位父亲越发怀疑是发生神迹奇事了。他慌乱地想对露西亚好,可是这一家人都在惩罚他,不让他对女儿表示出任何善意。
茜茜的约翰回家时,茜茜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开玩笑般地问:“你今天把孩子生下来没有?”
“生了。”茜茜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得,你就接着胡吹吧!”
“你上班后一小时生的。”
“没有的事!”
“我跟你发誓!”
他在家里四处看。“那么现在孩子在哪儿?”
“在科尼岛的保育室里。”
“在 哪儿 ?”
“七个月生,不足月啊,你知道的。才三磅重,所以你才看不出来啊。”
“你在跟我撒谎,对不对?”
“等我身子复原了,我带你去科尼岛亲眼看看,隔着玻璃箱子看一看。”
“你到底想怎样?是不是要把我逼疯呢?”
“过十天我就给带回家,等她长出指甲了我就带回来。”她即兴发挥着。
“你到底是怎么了,茜茜?你今天早晨没生孩子,你心里清楚得很。”
“我生了,三磅重。他们给带到保育室了,不让她死掉。我过十天就带回来。”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约翰叫道。他走出家门,去喝了个大醉。
十天后,茜茜将孩子带回家。这孩子很大,几乎有十一磅重。她的约翰最后一次坚持自己的看法。
“才十天的孩子,居然能长这么大啊。”
“你自己块头也不小啊,宝贝。”她低声说。她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她将他抱住。“我现在没事了,”她对他耳语说,“如果你想跟我睡觉的话。”
“你知道,”完事之后约翰说,“孩子还真像我呢。”
“特别是耳朵周围。”茜茜迷迷糊糊地说。
那户意大利人家几个月后回意大利了。他们离开了感到很高兴,因为在新大陆除了悲伤、贫穷和耻辱,他们一无所获。茜茜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不是茜茜的——不可能是茜茜自己生的。可是她一口咬定自己的说法,也没有别的解释,所以大家也就渐渐接受了。毕竟,这个世界上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她给孩子取名莎拉,但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叫她小茜茜。
茜茜只把孩子的来历告诉了凯蒂一人。她让凯蒂写出生证上的名字时,把真相告诉了她。不过弗兰西也知道。弗兰西睡到半夜,常被妈妈和茜茜的说话声吵醒。她们在厨房谈论孩子呢。弗兰西发誓给茜茜保密。
除了那户意大利人家外,约翰尼是唯一知道此事的其他人。凯蒂把真相告诉了他。他们以为弗兰西在熟睡的时候,一起在说着这事。爸爸站在茜茜丈夫的立场说话。
“这个把戏对男人很不公平,很不公平。总得有人把真相告诉他。我去告诉。”
“千万不要!”凯蒂厉声说,“他很快乐,你就由着他这样好了。”
“快乐?家里弄个别人的孩子还快乐?我搞不懂。”
“他爱茜茜,总是害怕茜茜离开他。要是茜茜离开,他会死的。你知道茜茜了,她换男人就像换衣服,总是想换个丈夫改改运气,要个孩子。要不是这个孩子,茜茜也快离开这个男人了。从此之后,茜茜会变成一个不同的女人。你记住我的话。她一定会安顿下来,变成一个好妻子,好得他都不配。这个约翰又算老几呢?”她自言自语般说,“她会做个好母亲。这孩子会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她不用再找别的男人了。所以啊,约翰尼,你就别添乱了。”
“你们罗姆利家的女人我们男人搞不懂。”约翰尼说。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也这样玩我的?有没有?”
凯蒂为了回答他,把孩子全叫起床。她让他们穿着长睡袍站在他面前。“你好好看看他们。”她下令。约翰尼看着儿子。他仿佛在看什么魔镜一样,看到的是小了几码的自己。他又看看弗兰西。完全是凯蒂的脸蛋,只是更严肃了些,眼睛也有些不同。那眼睛像约翰尼。弗兰西突发奇想,拿了个盘子放在心口,就像约翰尼唱歌时拿帽子的样子。她开始唱起他喜欢唱的歌来:
他们都叫她萨尔,
轻狂活泼女孩儿。
她的表情和手势都和约翰尼一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爸爸低声说。他亲吻了孩子们,拍拍每个人肩膀,要他们去睡觉。他们离开后,凯蒂将约翰尼脑袋压低,对着他耳朵里说了些什么。
“不会吧?”他吃惊地说。
“是的,约翰尼。”她平静地说。他把帽子戴上。“你去哪里,约翰尼?”
“出去。”
“约翰尼,你回家可不要……”她看着卧室门。
“不会的,凯蒂。”他许诺。他轻轻亲吻了她一下,然后出去了。
弗兰西半夜里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醒来。对了,是爸爸还没有回家。就是这个原因了。爸爸不回来,她总也睡不踏实。一旦醒来,她便开始思考。她想到了茜茜的孩子。她想到了出生。她想到了和出生一起到来的东西:死亡。她不愿意去思考死亡,可是每个出生的人都难逃一死。她正在努力抑制关于死亡的这些想法,就听到爸爸轻轻上楼的脚步声,听到爸爸在唱《莫莉·马龙》的最后一段。弗兰西浑身颤抖。爸爸从来没有唱过这一段。从来没有!难道……
她带了热病死去,
没有人能救她。
我就这样失去,
莫莉·马龙宝贝……
弗兰西一动不动。通常情况下,爸爸回家迟,是妈妈去开门。她不想让孩子们睡不好觉。歌唱完了。妈妈没有听见——她没有起来。弗兰西从床上跳起来。她到了门前的时候歌声已经结束。开门的时候,爸爸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从弗兰西头上看过去。
“你赢了,爸爸。”她说。
“是吗?”他问。他没有看她,走进了屋子。
“你先把歌唱完了。”
“也是,我猜我唱完了。”他坐到窗户边的椅子上。
“爸爸……”
“把灯关了,回去睡觉吧。”(他回来之前,灯一直点着,只是灯火调到最低。)她把灯关了。
“爸爸,你有没有……病?”
“没有,我没有醉。”他在黑暗之中清晰地说。弗兰西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她回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不知怎的,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