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威廉斯堡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对性颇为好奇,平日里大家也常常谈论这个话题。小孩子当中有一些“表现主义者”(你给我看,我就给你看)。虚伪一些的,就假装玩“过家家”或者“看医生”游戏。一些百无禁忌的孩子干脆“来脏的”。
但是社区里性的话题是个禁忌。孩子们提问的时候,父母亲不知道怎么回答,主要还是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语言去回答。每对结婚夫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上都有自己的一套体己话。不过很少有哪位母亲敢把这些话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跟孩子去讲。孩子长大后,他们也会发明自己的一套体己话来,同样无法传给自己的孩子。
凯蒂·诺兰绝非懦弱之徒。问题来了,她会去面对,去娴熟地解决。她并不会主动去说性的话题,可是弗兰西问起来时,她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回答了她。弗兰西和尼雷还小的时候,他们就约好了找妈妈来问一些问题。有一天,他们俩站在凯蒂面前。发言人是弗兰西。
“妈妈,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是上帝把你们赐给我的。”
这些孩子都是在天主教传统下长大,能接受这个答案,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有些棘手:“上帝是怎么把我们赐给你的?”
“这个我不能解释,因为一解释起来,我就要用一些大词,你们听不懂的。”
“那你就说说这些大词,看我们懂不懂吧。”
“如果你们听得懂,我就不需要告诉你们了。”
“那你就用别的词,跟我们讲讲孩子是怎么到世上来的。”
“不行,你们还小。我要是跟你们讲了,你们就跑出去跟别的孩子讲,这些孩子会跟他们的妈妈讲,他们的妈妈就会跑到我这里来,骂我这人肮脏,大家会吵架的。”
“那么,跟我们说说男孩和女孩有什么区别吧。”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主要区别是女孩蹲着上厕所,男孩站着上厕所。”
“不过,妈妈,”弗兰西说,“我在那个黑黑的厕所里,感到害怕,也会站着撒尿啊。”
“我也是,”尼雷也坦白交代,“也会蹲着啊,如果是解……”
妈妈不等他说完便打断。“男人身上都会有一点女人特征,女人身上也都有些男人特征啊。”
孩子们觉得这个太复杂,不想深究,谈话于是到此结束。
如弗兰西日记所说,她发现自己开始变成女人了。这时候她重新产生对性的好奇,又跑去问妈妈。凯蒂便把自己知道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解释中间,凯蒂有时候要用很脏的词语,可她也是放心大胆地用,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别的说法。她告诉给女儿的这些话,别的人也没有告诉过她。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书教凯蒂们如何正确地和孩子谈论性问题。凯蒂用词直接,说法不雅,不过也不令人反感恶心。
弗兰西比社区大部分孩子都幸运。她在该懂的时候,全都弄懂了。她不需要溜到黑黑的过道里,和其他女孩一起鬼鬼祟祟地交流各自的想法。她从来不需要用别别扭扭的方式去学这些。
如果说正常性行为是一个谜的话,犯罪性行为却是街谈巷议的公开话题。在所有贫穷、拥挤的城区,都有些偷偷摸摸的性犯罪恶魔,他们是所有家长的噩梦。好像每个社区都有一个这样的人。弗兰西十四岁那年,威廉斯堡就出了这么一个。很长时间内,他一直找小女孩下手,猥亵她们。警察一直在找,可是一无所获。其原因之一,是小女孩遭到侵犯后,家长瞒着不讲,不想让别人对自己的孩子另眼相看,使其无法和其他孩子一起过上正常的童年生活。
有一天,弗兰西所在街区的一个小女孩被杀,此事终于瞒不住了。那个受害的孩子是个可怜的七岁小孩,文静、乖巧、听话。放学后她没有回来,妈妈也不担心,以为是去什么地方玩去了。饭后,他们去找她,问遍了她所有的玩伴。可是自从放学后,一直都没有人见到过她。
恐惧席卷了整个社区。家长纷纷把街上玩的孩子叫回家,关在家里。麦克舍恩警官带着六七个警察过来,搜查各屋子的屋顶、地下室。
孩子最终还是找到了,在自己十七岁的粗鲁哥哥脚下躺着。在附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里,她小小的尸体横趴在一辆破烂的婴儿车上,裙子和内衣都已经被撕烂,鞋子和小小的红色袜子被扔在一堆灰烬上。女孩的哥哥被叫去问话。他很激动,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警方将他当成嫌疑人抓了起来。麦克舍恩可不傻,他这是要放松罪犯的警惕呢。麦克舍恩知道杀手现在觉得安全了,会再次出动。这一回,他若是出动,警方会等着他。
家长们也行动起来。他们告诉孩子(这时候鬼才管什么用词呢)这个狂魔的所作所为。家长告诉小女孩不要接受任何陌生人的糖果,不要和陌生男人说话。放学后,妈妈们都会在自己家门口等孩子回来。街上没人了,仿佛是花衣吹笛人 将孩子们全拐到山里的某个城堡去了。整个社区笼罩在恐惧之中。约翰尼很担心弗兰西,他甚至为此去弄了一把枪。
约翰尼有个朋友叫波特,是街角银行的守夜人。波特四十岁了,娶了个只有他年龄一半的女孩。他为这女孩吃醋吃到发疯,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这女人趁他值夜班的时候和别的男人上床。这事他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要是真发现了这个结果,反倒能松一口气。他宁可面对让他心碎的现实,也不想继续这折磨灵魂的怀疑。就这样,夜深的时候,他让约翰尼代他看银行,自己偷偷溜回家。他们之间有信号。晚上波特实在痛苦不堪、非回家不可的时候,他就叫值班的警察去按诺兰家门铃三下。如果按门铃的时候约翰尼在家,他会像消防队员一样从床上跳下,胡乱把衣服穿好,跑到银行去,急得就好似遇到了什么和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一样。
等看门人溜出去后,约翰尼躺在波特窄窄的床上,头能感觉到薄薄枕头下的手枪。他希望有人来抢银行,好让他有机会保护这里的钱财,成为英雄。可是他在看守的这些时候,一直平安无事。要是看门人捉奸成功,好歹也让人振奋一回,可是连这个结果都没有发生。每回这位丈夫偷偷溜回自己家,都发现那女孩一个人在熟睡。
约翰尼听说奸杀小女孩的事情之后,去银行找自己的好友波特。他问看门人还有没有第二把枪。
“当然有。怎么了?”
“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波特?”
“为什么,约翰尼?”
“我们那片街区有个坏人在乱跑,杀了个小女孩。”
“约翰尼,我真希望把这人抓了。我真希望他们把这狗娘养的抓了。”
“我自己也有女儿。”
“是,是,我知道,约翰尼。”
“所以我想借你的枪。”
“不过这违反了《沙利文法》。”
“你每天晚上溜出银行,把我丢在这里,一定也是犯了什么法。没准你引狼入室,我本来就是一个劫匪呢?”
“得了,约翰尼,你才不会。”
“我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犯了一个法,再犯一个又怎样呢?”
“好了,好了,我借给你得了。”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用。如果你想把谁干掉,你将枪这么指着他,”他将枪指向约翰尼,“然后扣动这东西。”
“我知道了,现在我来试试。”他将枪指向波特。
“当然了,”波特说,“这个劳什子我也没有射过。”
“这是我第一次手里拿枪。”约翰尼解释说。
“那你小心啊。”波特小声地说,“上满了子弹。”
约翰尼吓得一哆嗦,把枪小心地放了下来。“你瞧,波特,我还不知道呢。我们差点互相把对方干掉。”
“天啊,你说得真对。”波特也吓得一哆嗦。
“手指扣一下,就是一条人命。”约翰尼在想。
“约翰尼,你该不是想不开要自杀吧?”
“才不会,这倒不如喝酒喝死。”约翰尼突然笑起来,又突然停住。
他拿着枪离开的时候,波特说:“抓住那杂种跟我说一声。”
“我会的。”约翰尼答应了。
“那好,再见。”
“再见,波特。”
约翰尼把一家人都叫过来,跟他们解释枪的功用。他警告弗兰西和尼雷不要去碰。“这小小的轮子里,装着五条人命哪。”他语气夸张地解释说。
弗兰西觉得那手枪模样奇怪,就像人伸手指招呼人。不过这手指指向死亡,是呼唤死亡,让死亡一溜小跑着到来。她看爸爸把枪放到了自己枕头下。眼不见为净,她很高兴。
枪在约翰尼的枕头下一放就是一个月,从来没有动过。社区没再出事。那个恶魔似乎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孩子们的妈妈开始放松了下来。不过,和凯蒂一样,还有几个妈妈到了放学的时候,会到门口来看。杀手的习惯是躲藏在阴暗的过道里对人下手。凯蒂想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等大部分人都松懈下来,觉得没事了,那个变态狂再次下手了。
一天下午,凯蒂正在自己家隔壁的一幢楼房里清洗,听到孩子们在街上的说话声,知道放学时间到了。她在想要不要回去在自家楼道等弗兰西。那次谋杀发生后,她就一直这样做的。不过弗兰西快到十四岁,能照顾自己了。另外,杀手一般会对六七岁的孩子下手。或许他已经在其他社区被抓获,现在稳稳锁在大牢里了。不过……凯蒂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去了。反正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她也要换块新肥皂,不如一举两得。
她在街上来回看,没见到弗兰西,不由紧张起来。后来她想起弗兰西上学路远些,回来比其他孩子略迟。回到家里,凯蒂决定把咖啡热上,喝上一杯。等她喝上咖啡,弗兰西就该回来了,她也就放心了。她到卧室,看枪还在不在枕头下。当然还在,她觉得这么去找都很傻。她喝了咖啡,拿了块黄肥皂,准备回去继续干活。
弗兰西还是原来时间回家了。她打开过道门,看了看长长的过道,没有发现什么意外之处,便把结实的木门关上。过道于是暗了下来。她沿着过道,走向不远处的楼梯。刚踏上第一级台阶,就看到他了。
那人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道下出来。他的步子很轻,却很快。他很瘦小,穿着破烂的黑西服,里面穿着衬衫,衬衫没有领子,也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浓密茂盛,从额头上披下来,几乎盖住了他的眉毛。他的鼻子是鹰钩鼻,嘴唇薄薄的,有些歪斜。即便在这昏暗当中,弗兰西都能看到他湿湿的眼睛。她又上了一级台阶,可是,等她看清这人后,她的腿就像灌满了铅一般。她抬不起来,一级也走不下去了!她双手抓住楼梯栏杆,抓得紧紧的。她之所以动弹不得,是因为那人露出下体,向她走了过来。看到他身体那裸露的部分,弗兰西就吓瘫了。那块地方是虫一样的白色,和那脸与手那丑陋、幽暗、病态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她觉得恶心,就像过去看到老鼠尸体上的一团蛆虫一样。她想尖叫一声“妈妈”,可是,她的嗓子哑住了,出来的只有自己的气息。这就像是在做噩梦,想喊却喊不出来。她丝毫不能动弹!她丝毫不能动弹!她的手握扶栏都握痛了。她都在想这扶栏怎么没有被她握断。现在,他向她跑了过来,可是她却不能跑!她不能跑!上帝啊,她祈祷,赶紧让哪个房客出来吧。
这时候,凯蒂正拿着黄肥皂,迈着安静的步子下楼。到了最后一段楼梯的顶部,她往下一看,看到有个男的在向弗兰西走过去,看到弗兰西吓呆了,手扣在栏杆上。凯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下面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她。她不声不响地转身,顺着楼梯跑到家门口。她的手还是很稳,从脚垫下拿出钥匙打开门。此刻时间很宝贵,她却晕晕乎乎跑去把肥皂放在洗衣盆盖子上。然后她从枕头下拿了枪,放在围裙下。现在,她的手开始发抖了。她把另外一只手也放到围裙下,用双手把枪稳住。就这样,她拿着枪,跑下楼梯。
那个杀手到了楼梯最下面,绕了过去,跳上两级台阶,然后,快得如一只猫,将一只胳膊从弗兰西脖子上挽过来,手掌盖住弗兰西的嘴,不让她喊叫。他另外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开始将她拉走。他滑了一下,那身体裸露的部分碰到了弗兰西的光腿上。那腿就如同被火烫了一般,迅速闪开。这时候她双腿不再瘫软,她开始踢,开始挣扎。这么踢打,那个变态狂便用自己的身体贴住她的身体,压到栏杆上。他开始抠她紧抓着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抠开。他松开了弗兰西的一只手,扭到弗兰西身后,狠狠用身体压住,然后开始抠另外一只手。
突然有声音响起。弗兰西抬头一看,发现妈妈从最后一段楼梯上跑下来。凯蒂跑的样子很奇怪,毕竟有两只手在围裙下。那个男的看到了她,却不知她有枪。他很不情愿地松开弗兰西,往下退了两级,眼睛看着凯蒂。弗兰西站在那儿,一只手还抓着栏杆。她无法把手松开。那个男的下了台阶,靠住墙,开始贴着墙,往地下室门口那儿走。凯蒂停住了,跪在一级台阶上,将围裙下的家伙举到两级栏杆之间,盯住那人身体的裸露部分,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凯蒂围裙上的洞还在闷烧,发出烟味来。那个变态的嘴唇咧开,露出了一口肮脏的烂牙。他双手捂住肚子,倒了下去。倒地的时候,手松开了,那处虫一样白的地方现在全部是血。窄窄的过道里飘满了烟。
女人们尖叫起来。一扇扇门被推开。过道里全是跑动的脚步声。街上的人也开始拥进过道。一时间,门口挤住了,大家进不得也退不得。
凯蒂抓住弗兰西的手,想把她拉上楼,可是这孩子的手在栏杆上冻住了,手指松不开。情急之下,凯蒂用枪柄敲了一下弗兰西手腕,那麻木的手指这才放松下来。凯蒂将她拉上楼,经过过道,一路都遇到从屋子里出来的女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们尖叫着问。
“没事了,没事了。”凯蒂告诉她们。
弗兰西跌跌撞撞,腿总往下瘫,膝盖着地。凯蒂经过最后一段过道时,由着她膝盖着地,就这么拖着走。她把弗兰西带回家,让她躺到厨房椅子上,然后小心地把门口的链条闩插上。她把枪小心地放在黄肥皂边上,手无意间碰到了枪口。她发现枪口还有些热,不禁十分吃惊。凯蒂对枪一无所知。她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枪。现在她在想,这枪是不是因为发热,自动发射的。她打开洗衣盆盖子,把枪丢进水里,和一些泡着的脏衣服放到一起。由于黄肥皂与这一切似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一道也将肥皂扔了进去,然后走向弗兰西。
“他伤着你没有,弗兰西?”
“没有,妈妈。”她呻吟道,“不过,不过……我的意思是……他碰到了我的腿。”
“哪里?”
弗兰西指了指蓝袜子上方的一处地方。那里的皮肤还是白白的,毫无损伤。弗兰西吃惊地看着。她还以为这人的动作会在她腿这个地方形成一个洞。
“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妈妈说。
“可我还是觉得那东西碰到我了。”她呻吟着说,大哭起来,“我想把腿砍掉。”
外头有人在捶门,想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凯蒂置之不理,不去打开门。她给弗兰西倒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让她喝下。然后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现在开始发抖了。她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枪声响起的时候,尼雷正在街上游荡。他看到人们拥进他们那幢房子的过道里,自己也挤了进去,跑到楼梯上,从扶栏上方看过来。那个变态狂在倒下的地方缩成一团。一群女人将他的裤子扯下,用自己的鞋跟踩他。别的人踢他,向他吐口水。所有人都在向他骂脏话。尼雷听到了姐姐的名字。
“弗兰西·诺兰?”
“是的,弗兰西·诺兰。”
“你肯定?弗兰西·诺兰?”
“我跟你说我亲眼看到了。”
“她妈妈后来……”
“弗兰西·诺兰!”
他听到了救护车的呼啸声。他想是弗兰西被人杀了。他哭着跑上楼梯,捶着门大叫:“让我进来,妈妈!让我进来!”
凯蒂把他放了进来。看到弗兰西躺在椅子上,他哭声更大了。弗兰西也号啕大哭起来。“别哭了!别哭了!”凯蒂尖叫道。她狠命地摇晃尼雷,直到尼雷完全停住。
“赶紧跑去找你爸回来。给我到处找,找到为止。”
尼雷在麦克加里蒂的酒吧找到了爸爸。约翰尼正打算在这里慢悠悠喝一个下午的酒。尼雷把事情跟他一说,他把酒杯放下来,跟尼雷一起跑出来。楼里还是挤不进去。救护车就在门口,四个警察在人群中推搡着,想把救护车上的医生放进去。
约翰尼和尼雷从隔壁的地下室进到院子里,互相帮忙,翻过了木篱笆,进到自家院子里,然后从太平梯往上爬。凯蒂看到约翰尼的礼帽从窗户外露出来,吓得尖叫起来,慌乱地四处找枪。好在她忘记把枪丢哪儿了,约翰尼这才躲过一劫。
约翰尼跑到弗兰西跟前,就仿佛弗兰西还是小婴儿一样,将她抱起来,摇晃着她,叫她睡觉。弗兰西坚持要把腿砍掉。
“那人伤着她没有?”约翰尼问。
“没有,不过我打到他了。”凯蒂冷冷地说。
“你用手枪打的?”
“还能用什么?”她指了指围裙上的洞。
“打准了没有?”
“能多准就多准。不过弗兰西老是说自己的腿。那人的……”她眼睛看了看尼雷,“……那玩意儿,你知道我的意思,碰到她腿了。”她指了指那地方。约翰尼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太糟糕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弗兰西身上。”凯蒂说,“她记性这么好,想着这些,以后恐怕都不会结婚了。”
“这腿我来想办法。”爸爸许诺。
他把弗兰西放回椅子上,拿出石炭酸来,用这刺激的东西擦那块地方。弗兰西很喜欢石炭酸的刺痛。她觉得这样一来,那人身体与自己的罪恶触摸也一同擦去了。
有人在捶门。他们还是不说话,不开门。他们现在不希望家里有外人。一个爱尔兰口音的声音高声叫道:
“开门,是执法部门。”
凯蒂打开门。一个警察进来了,后面跟了一个救护实习生,身上挎了个包。那警察指着弗兰西。
“那人要害的就是她?”
“是的。”
“这位医生,要检查一下。”
“我不允许。”
“是法律规定。”警察平静地说。
凯蒂只好让实习生将弗兰西带进卧室。弗兰西吓坏了,可只得接受不雅的检查。那位模样活泼的实习生匆匆地但又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直起身,开始把仪器往包里放。他说:
“她没事。那人根本没有伤到她。”他将她肿胀的手腕拿过来。“这怎么回事?”
“她的手脱不开栏杆,我用枪砸的。”凯蒂解释说。那人又注意到她膝盖的伤痕。
“这个呢?”
“我将她沿楼道拖回来了。”他接着又看到了她脚踝上方那块烫伤似的痕迹。“我的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爸爸用石炭酸洗的,那人身上碰到了她这地方。”
“我的天!”实习生忍无可忍,大爆发了。“你想给她三级烫伤?”他又打开包,拿出冷却药膏涂在烫伤处,然后精心包扎好。“我的天!”他又说,“你们两个人干的这些,比罪犯的伤害还大。”他将弗兰西的裙子放下,拍拍她的脸说:“小姑娘,你没事。现在我给你点东西,让你睡觉。等你醒来了,就当是做过一回噩梦。就是这样的,做过一回噩梦。听到没有?”
“听到了,先生。”弗兰西感激地回答。她又一次看到了一根针头。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什么经历来。她很担心。她的胳膊是否干净?他会不会说……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那人说,针扎了下去。
“啊,他是跟我站一边的。”弗兰西迷迷糊糊地想。针打完之后,她立刻沉沉睡去。
凯蒂和医生进到厨房。约翰尼和警察坐在桌子边。警察那宽大的手里攥着根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费力写着什么。
“孩子没事吧?”警察问。
“没事,”那实习生说,“就是受到惊吓,再有就是得了‘父母折腾症’。”他冲警察挤了挤眼睛。“等她醒来,”他对凯蒂说,“记住告诉她,说她是做了噩梦。别的说法一概不要。”
“我该付你多少钱,医生?”约翰尼问。
“一分钱不用,伙计。算在纽约市头上。”
“多谢。”约翰尼低声说。
那实习生看到约翰尼手发抖。他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品脱装酒瓶子递给他。“拿去!”约翰尼抬头看他。“喝吧,伙计。”那位实习生坚持说。约翰尼满怀感激地喝了一大口。实习生又将瓶子交给凯蒂。“夫人,你也喝一口吧。看来你也需要。”凯蒂也喝了一大口。警察开口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没人问的孤儿啊?”
实习生从警察手里把酒瓶拿过来时,里面只剩一英寸了。实习生长叹一口气,一饮而尽。警察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转向约翰尼。
“好,你枪是放在哪里的?”
“在枕头下。”
“知道了。我要将它带回局子里。”
凯蒂忘了自己把枪放哪里了,回卧室枕头下去找。回来的时候,她一脸着急相。
“不知怎的,枪不见了!”
警察笑了。“当然了。你不是拿出去打那浑球了吗?”
凯蒂用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自己把枪放哪里了。她给取了出来。警察将其擦干净,将子弹拿出来。他问了约翰尼一个问题。
“你有持枪证没有,伙计?”
“没有。”
“这可不大好办。”
“这又不是我的枪。”
“谁给你的?”
“没——没人。”约翰尼不想给看门人招惹麻烦。
“那么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捡的。是的,我在水沟里捡的。”
“这可是上过油、装了子弹的啊。”
“我说的是实话。”
“你就这个解释?”
“就这解释。”
“我听着没问题,伙计。记住你的说法不要来回改。”
救护车司机在过道里喊,说将人犯送医院了,问医生要不要走。
“医院?”凯蒂问,“这么说,我没有把他打死?”
“没死掉。”实习生说,“我们得把他医治好,让他能够自己走上电椅。”
“真抱歉,”凯蒂说,“我原本是要把他打死的。”
“晕过去之前,他给我招供了。”警察说,“隔壁那边的小女孩,是他杀的。他还干过其他两回。我录了他的口供,有人证,都签了字的。”他拍拍口袋。“要是专员听到这些,没准会提升我的。”
“但愿。”凯蒂冷冷地说,“总得有人从这事情中间得到点什么。”
弗兰西次日醒来,爸爸在边上,跟她说她做了噩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确实是像个噩梦。她并未留下丑陋的回忆。身体遭遇的恐怖,反倒让她的情绪感受为之模糊。楼梯上的那段惊吓,时间并不长,只有三分钟。而恐惧就如同一种麻药。由于对那针催眠药水的反应,接下来的事件她脑子里都很模糊了。即便后来她进行陈述的法庭听证会,也如同一部虚构的戏剧,自己的台词很短而已。
接下来是上法庭作证。但是他们提前告诉凯蒂,这纯粹是走过场。这个过程弗兰西记得不多,只知道她和凯蒂分别讲述了自己的经过,不需要多少话。
“我放学回来,”弗兰西作证说,“进入楼道的时候,这个男人跑出来,抓住我,我都来不及喊。他要将我从楼梯上拖走的时候,我妈下来了。”
凯蒂说:“我下楼看见这个人拖我的女儿。我就上去拿枪(没用多久),那人想溜到地下室,被我开枪打中了。”
弗兰西在想,妈妈开枪打人,会不会被捕?不过最后,她妈妈没有被捕,法官还和妈妈握手,也和她自己握手。
报纸的报道上有些运气成分。一个喝醉酒的记者,例行公事打电话给警察局,打听当日犯罪消息,听到了这个故事,但是将诺兰的名字和值班警察的名字搞混了。布鲁克林报纸上出现了一篇豆腐块文章,说威廉斯堡的欧里瑞夫人在自家楼道里开枪打中了一个色情魔。第二天,纽约的两份报纸又用两英寸大的地方报道说威廉斯堡的欧里瑞夫人在自家楼道里被一个色情魔开枪打中。
最后这件事渐渐淡化。凯蒂一度被社区居民当成英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忘记了那个变态狂。大家只记得凯蒂·诺兰开枪打人了。说起来的时候,大家只是说这个女人不能惹,保不准看你不顺眼就给你来上一枪。
石炭酸在弗兰西腿上留下的伤痕一直没有消,可是缩到了只有一枚一毛钱硬币大小。弗兰西后来习惯了,等她长大后,也很少去注意了。
约翰尼因违反《沙利文法》,无证持枪,被罚款五块钱。对了!看门人的老婆最终还是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一个意大利人私奔了。
过了些天,麦克舍恩警官来找凯蒂。他看到凯蒂拖着一大桶垃圾到路沿上,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帮助她拖这垃圾桶。凯蒂感谢他,抬头看他。以前那次马蒂·马奥尼之行,她见过他一次,就是他问弗兰西凯蒂是不是她妈妈那一回。另外一回,是约翰尼喝得烂醉如泥,回不了家,他给送了回来。凯蒂听人说麦克舍恩夫人因得了肺结核绝症,进休养院去了,活不了多久了。“他会不会再娶呢?”凯蒂心想。“当然他会了。”她自己回答,“他长得帅,身强体壮,工作好,一定有女人来勾引他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将帽子取了下来。
“诺兰夫人,局里的哥们和我自己都要感谢你,帮我们抓到了那个杀手。”
“不用客气。”凯蒂客套道。
“可是这些家伙只是嘴上感激,又有什么行动呢!”他拿过来一个信封。
“是钱吗?”她问。
“是的。”
“别给我!”
“你当然需要,你家男人没有固定工作,孩子们什么地方都要钱。”
“不过这不关你的事,麦克舍恩警官。你知道我干活很卖力,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说的也是。”
他将信封放回口袋,这中间一直看着她。“这个女子,”他心里想,“身材这么好,皮肤白皙漂亮,黑色鬈发。她的勇气,六个女人加一起都比不上。我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的思绪继续着,“她还正青春呢。”(凯蒂已经三十一岁,不过看上去小得多。)“我们的婚姻都不幸。确实是不幸。”麦克舍恩对约翰尼一清二楚,知道他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他对约翰尼充满同情。他对她的妻子莫莉也是充满同情。他不会去伤害他们两个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对自己患病的妻子不忠,去做什么出轨的事。“可是内心里有个希望,会不会伤害这两个人呢?”他问自己,“当然了,还要等。要等几年呢?两年?五年?好了,我没有对幸福的希望,也都等过来了。再等长一点,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再次感谢她,并正式与她道别。和她握手的时候,他心里想:“总有一日,她会成为我的老婆,如果上帝愿意,她也愿意的话。”
凯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真不知道吗?)或许。因为她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他。
“麦克舍恩警官,你本该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愿你有一天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