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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同一年夏天,约翰尼突然想到,孩子们在这么成长,不能连冲刷着布鲁克林海滩的大海都不知道。约翰尼觉得他们应该乘船出海。他想到做到,决定带他们去卡纳西划船,顺便出海钓鱼。他从来没有钓过鱼,从来没有划过船。可是这想法一来,挡都挡不住。

约翰尼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把这个想法和出海划船钓鱼联系到了一起:他想把小蒂丽一起带上。小蒂丽是邻居家的四岁孩子,他从来没有遇上这个孩子。事实上他见都没有见过,不过他就是要为着蒂丽哥哥古希的缘故,带蒂丽出海去玩。所有这些想法,都和卡纳西之行捆绑在一起。

古希是个六岁男孩,也是这一带臭名昭著的一个传奇人物。这孩子生性刁蛮、邪恶,下嘴唇厚大。他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是妈妈生的,喝妈妈的奶长大的。可是除此以外,他就和世间其他孩子——不管是死的活的——都没有什么一样了。九个月的时候,古希妈妈要给他断奶,他受不了。不让喝妈妈的奶,他就不吃不喝,不用奶瓶,躺在摇床里呜咽。他妈怕他饿死,只好继续喂奶。他满足地吸了起来,别的什么食物都不理,就是靠他妈的奶水养着,一直养到两岁。那时候他妈又怀上了别的孩子,奶水断了。在接下来的九个月里,他一直闷闷不乐,继续等着什么。他不愿意喝任何形式、任何包装的牛奶,却喜欢上了黑咖啡。

小蒂丽出生了,她妈妈再一次奶水充足。古希第一次看到小宝宝喝奶,几乎歇斯底里起来。他躺倒在地,哭啊喊啊,脑袋还往地上撞。接下来四天,他不吃东西,不上厕所,人瘦了一圈。他妈吓坏了,心想要不再让他喝次奶吧,也无甚大碍。这一喝坏了,他就像犯了很久毒瘾的瘾君子一样,一朝吸上,就放不下了。

从此以后,古希霸占了妈妈所有的奶水。而病殃殃的蒂丽只好去喝奶瓶。

古希那时候三岁了,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大。和其他孩子一样,他穿及膝短裤,脚蹬铜头厚鞋。一看到妈妈解开胸前衣服,他立刻会跑过来。他喝奶的时候站着,胳膊肘搭在妈妈膝盖上,两脚神气活现地交叉着,眼睛滴溜溜转,看着屋子四周。站着喝奶算不得什么本事,反正他妈妈的奶子大得如同小山,一解开衣服,奶子都垂到了膝盖上。古希喝奶的样子很可怕,就好比是一个大男人,脚搭在吧台脚垫上,嘴里叼着一支粗大、淡色的雪茄。

邻居们知道了古希的状况,他们在背后议论起他的病态来。古希的父亲也很烦恼,甚至没法和老婆一起睡觉了。他说老婆在养妖怪。可怜的女人绞尽脑汁想办法断奶。他块头已经太大了,她决定,一定要把奶断掉。他都快四岁了。她也怕他换牙时长不齐。

有一天,她去商店买了一罐子炉用黑涂料和一把刷子。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把左边奶子涂得乌黑乌黑,然后用口红在奶头附近画了个丑陋的嘴巴,上面有吓人的牙齿。然后她又将衣服扣上,走进厨房,坐到窗户边喂奶的椅子上。古希看到了她,便把正在玩的骰子扔到洗衣盆下面,然后跑过来要喝奶。他的脚交叉着,胳膊搭在妈妈膝盖上,就这样等着。

“古希要喝奶?”他妈妈循循善诱。

“要!”

“好吧。古希来好好喝奶。”

突然间,她将衣服扒开,将那可怕的奶子凑到他脸前。古希几乎吓瘫了,愣了一下,然后尖叫着跑开,躲在床底下,一躲就是二十四小时。最后,浑身颤抖地出来了。他又恢复了喝黑咖啡的习惯,每次看到妈妈的胸部就瑟瑟发抖。就这样,古希的奶断了。

妈妈将她成功的消息广而告之,继而形成了一种新的风潮。她这种断奶方式广为应用,人称“古希断奶法”。

约翰尼听说过这个故事,故而轻蔑地将古希排除在脑外。他关心的是古希的小妹妹蒂丽。他想,蒂丽被人夺走了一些很宝贵的东西,日后恐怕要在这种受挫的心理下长大。他想,带她去一趟卡纳西海滩,或许可以将她那变态哥哥对她的伤害抵消掉一些。他派弗兰西下楼去问蒂丽家人是否愿意让蒂丽和他们一起去。那饱受折磨的母亲愉快地答应了。

到了接下来的星期天,约翰尼和三个孩子一起去卡纳西。弗兰西已经十一岁,尼雷十岁,蒂丽刚过三岁。约翰尼穿上礼服,戴上礼帽,换上新的假衬衣和纸领子。弗兰西和尼雷仍然穿着平常的衣服。小蒂丽的妈妈,为了这样特别的日子,特地让蒂丽穿上一条廉价但是很华美的花边裙子,边上饰有深粉色丝带。

坐电车的时候,他们坐在前排,约翰尼和司机交上了朋友,两人一起谈起政治。他们在最后一站亦即卡纳西下车,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有座简陋的屋子。几条进了水的手划船在水里漂来荡去,破破烂烂的绳子系着它们,拴在码头之上。小屋上有个牌子,上书:

“渔具和船只出租。”

下面有个更大的牌子,上书:

此处有活鱼出售,可带回家。

约翰尼和船老大讨价还价,三说两说,两人成了朋友。那人请他到小屋里开开眼界,说里头有好家伙,是他自己睡前垂钓时用的。

约翰尼在里头开眼界的时候,尼雷和弗兰西在寻思,睡前垂钓能开什么眼界呢?小蒂丽穿着花边裙子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

约翰尼出来了,拿着钓鱼竿,还有生锈的锡罐子,里面装着带泥巴的蚯蚓。那个友好的船老大挑了条稍微好些的船,将绳子解开,交到约翰尼手里,祝他好运,然后自己回小屋了。

约翰尼把渔具放到船底,帮孩子上船,接着蹲在码头上,手里拿着那绳子,和孩子们讲解起船的坐法来。

“上船的时候,有对的方法,也有错的方法。”约翰尼说。其实他自己除了那回出去旅行,一次船都没有坐过。“对的方法就是,把船推上一把,趁它还没有漂出去,赶紧跳进去。像这样。”

他站起身子,将船推了一下,然后跳过去……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孩子们都惊呆了。爸爸刚才还直直站在码头上,一刹那间,现在掉到他们下面的水里了。水漫过了他的脖子,然后淹到了他打过蜡的小胡子上。他的礼帽还没有淹到,还扣在他头上。约翰尼自己和孩子一样吃惊,瞪了他们一会儿,说:

“你们这伙臭小孩一个都不准笑!”

他爬上船,差点把船弄翻。他们不敢出声笑,可是弗兰西在肚子里笑了个半死,笑得自己肋骨都痛。尼雷不敢看姐姐,他知道两人要是眼睛一对,准会一起笑起来。小蒂丽什么都没有说。约翰尼的假衬衣和纸领子都湿乎乎的成了一团废纸。他将它们扯掉,扔到水里。他开始划桨出海,动作有些迟疑,但又显出沉静、尊严。划到了一个地方后,他觉得好像这地方对路,便宣布他要“抛锚”了。孩子们很失望,他们总觉得“抛锚”是个多浪漫的事,看来爸爸不过是将系在绳子上的一块铁扔到了水下。

他们胆战心惊地看着爸爸令人恶心地将蚯蚓穿到鱼钩上。钓鱼开始了。整个过程包括,上鱼饵,戏剧性地抛出鱼线,等上一会儿,然后再拉上来。待鱼饵下去,空钩子上来,鱼倒是影子都没有。然后这个过程再次重复。

太阳越来越晒,气温越来越高。约翰尼的礼服干了,成了僵硬、打皱的淡绿色外套。孩子们被太阳晒得够呛。似乎过了几个小时后,爸爸才说要吃饭了,孩子们如释重负,十分欣喜。他将渔具收好,放起来,将锚起出,开始划向码头。船似乎在打转,离码头越来越远。最后,又划了几百码,他们终于上了码头。约翰尼将船系起来,上了码头,叫孩子们等着,说他要给孩子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脚步踉踉跄跄,带回了热狗、越橘馅饼和草莓汽水。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船连着破破烂烂的码头,下面是黏滑的绿色海水,海水里透出死鱼的气息。就这样,他们吃了午餐。约翰尼在码头上喝了点酒,这酒一喝,他良心发现,后悔早先冲孩子们吼叫。他告诉他们,要是他们现在想笑他落水,可以去笑了。不过不知怎的,他们笑不出来了。时机过了。爸爸很好玩,弗兰西心想。

“这才是生活。”他说,“远离尘嚣。啊,有什么能和坐船出海比呢?我们远离了一切。”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吃过这顿难忘的午饭之后,约翰尼再次划船出海。他的礼帽下冒出汗来,小胡子尖上的蜡也化了,那精心修饰的胡须变成了嘴上的一团乱毛。约翰尼感觉好得很,边划桨边声音洪亮地唱起来:

划啊,划啊,划到波浪汹涌大海上

他划啊划,老在打转,竟然无法出海。后来他两手起泡,也不想再划了。他用戏剧性的声音宣布,他要靠岸了。他划啊划,最后圈子兜得越来越小,好不容易靠近了码头。他没有看到,三个孩子身上不是晒得通红,如甜菜一般,就是碧绿,如同豌豆一般。他要是先知先觉,就该知道热狗啊、越橘馅饼啊、草莓汽水啊和钩子上穿蚯蚓这些,可没让孩子们得到多大好处。

到了码头,他跳了上去,孩子们如法效仿。所有人都跳了上去,小蒂丽除外,她掉进水里了。约翰尼趴到码头上,伸手下去,把她给捞了上来。小蒂丽在那儿站着,一身花边裙子全湿透了,完了,可是她也没有说话。尽管这时候天酷热难耐,约翰尼还是把自己的礼服外套脱下来,跪在地上,将小女孩裹起来。礼服的两只袖子就在沙子里拖着。约翰尼然后把她抱起来,在码头上大踏步走来走去,手拍着她的后背,给她唱着催眠曲。小蒂丽对当日发生的一切一点也不理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带上船,不知道为什么会掉进水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的会对自己这么操心。她一句话没说。

约翰尼觉得安慰得差不多了,便将她放下来,走进小屋,也不知是要开眼界,还是睡觉前垂钓。他花了两毛五分钱,从船老大手里买了三条比目鱼。他拿着湿漉漉的鱼出来,鱼在报纸里包着。他告诉孩子们,他答应妈妈会带现钓的鱼回家。

“关键就是,”爸爸说,“我带回了在卡纳西钓来的鱼。是谁钓的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去钓鱼了,带鱼回家了。”

孩子们知道他想哄骗妈妈说自己钓到鱼了。爸爸并没有叫他们去撒谎。他只是叫他们不要太拘泥于真相而已。孩子们心领神会。

他们上了一辆电车,电车上有两排长椅面对面。他们坐成了一排,模样颇为滑稽。坐在第一个的是约翰尼,穿着皱巴巴、浸过盐水后变得僵硬的绿色裤子,上面有很多大洞的汗衫露了出来,头戴礼帽,胡须乱糟糟的。第二个是蒂丽,被约翰尼的礼服包得严严实实的,下面在滴着咸水,在地上滴出了咸腥的一小摊。再接着是弗兰西和尼雷。他们的脸红得像砖头,身子挺直,努力不让自己晕趴下。

人们陆续上车,坐在对面,好奇地盯着他们。约翰尼坐得笔直,鱼放在膝盖上,努力不去想汗衫上的洞。他的目光从乘客们的头上看过去,假装在研究黄酚酞巧克力缓泻片广告。

越来越多的人上车,车子里拥挤了起来,但是谁也不愿意坐在他们这一干人等隔壁。终于,有条鱼从湿透的报纸里挣脱出来,掉在地上的灰里。小蒂丽实在受不了了,看着鱼儿光溜溜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一声不响地吐起来,吐得不遗余力,将约翰尼的礼服吐了个遍。弗兰西和尼雷仿佛也接到了信号一般,跟着吐起来。约翰尼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两条赤裸的鱼儿,眼睛盯着广告。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别的好。

这次悲壮的出海之旅终于结束了,约翰尼把小蒂丽带回家,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番。可是蒂丽妈妈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一看到孩子一身脏兮兮,还滴着水,她就尖叫起来。她将包裹着孩子的外套扒掉,向着约翰尼的脸扔过去,还骂他是“开膛手杰克” 。约翰尼千方百计要解释,她怎么都不听。小蒂丽一言不发。最后,约翰尼终于有了个插嘴的机会。

“女士,我想小女孩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这么一说,那位母亲更是歇斯底里了。“是你害的,是你害的。”她冲着约翰尼大吼。

“你能不能让她说点什么?”

那位母亲抓住小女孩,晃着晃着。“说话啊!”她尖叫,“说点什么话。”最后,小蒂丽张开嘴,露出了开心的微笑,说:

“谢谢。”

凯蒂唇枪舌剑责备了约翰尼一番,说他根本不配有孩子。“涉案”孩子此时正因为中暑而身体忽冷忽热。凯蒂看到约翰尼唯一的礼服被毁掉时,差点就哭了。要是洗好烫好,起码得一块钱,而且很难恢复原状。至于鱼,他们发现已经烂得很厉害,只好扔进垃圾桶了。

孩子们上床了。他们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恶心要吐,可他们还是把头埋在被子下,不出声,在被窝里暗笑得很起劲。两个都在想着爸爸站在水里的狼狈相呢。

约翰尼坐在厨房窗户边,坐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他在想,怎么会搞得这么砸?他唱过很多和坐船有关的歌,其中不乏出海的主题,歌中喊着号子叫着口令。他不解,为什么现实不像歌曲所唱的那样呢?孩子们本该兴致勃勃地回来,走的时候充满对大海的热爱,他自己也应该带回各种各样自己钓的鱼儿。结果却和歌里唱的大不一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手会起泡?为什么衣服会毁掉?为什么孩子会中暑,会呕吐?为什么蒂丽的妈妈就不能念及他的好心,对最终结果马虎了事呢?他想不通——他想不通。

关于大海的歌曲背叛了他。 ib8+1RFlj20qZP7xGABfjPObDDAoXkKMit47sHOSjT8kBqZvu6ZOugL6vCwwa/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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