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是布鲁克林的一段美妙时光。圣诞节还没有到来,节日的气氛就已经很浓郁了。圣诞节来临的第一个迹象,是莫尔顿先生在各校上课的时候,教的是圣诞颂歌,但是圣诞来临的真正标志,则是商店的橱窗。
倘若不是孩子,你很难想象,看到商店橱窗里的布娃娃、雪橇等等玩具,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弗兰西是不要花钱去买的。透过玻璃窗,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仿佛自己拥有这些玩具一样。
拐过街角,看到别的商店装饰一新,弗兰西多么激动啊!啊,那纤尘不染的橱窗,底下铺着的“地毯”竟是撒着闪光彩屑的白棉絮!里面有亚麻色头发的布娃娃。还有一种布娃娃弗兰西更喜欢,其头发颜色如同加了很多奶油的咖啡色。布娃娃脸上的着色几乎无可挑剔,她们穿的衣服弗兰西从未在世上见过。这些布娃娃直直地站在不怎么结实的纸箱里。颈部和脚踝处用胶带缠住,缠在后面的盒子上固定住。那浓密的眼睫毛下,眼睛深蓝,目光直指一个小女孩的内心。那完美的小手伸出来,似乎是在请求:“买我吧,可不可以做我妈妈?”弗兰西只拥有过一个五分钱买的两英寸的小布娃娃。
还有雪橇(sleds,布鲁克林的孩子们称之为sleighs)!它简直就是孩子的天国之梦变成现实了。一个新的雪橇,上面漆有什么人梦境中出现的花朵——那是一种深蓝色的花朵,有着鲜艳的绿叶。油漆得乌黑的驯鹿,用实木做的光滑的方向杆,所有驯鹿身上都刷了一层清漆,其名字也都印在各自身上:“玫瑰花蕾!”“木兰!”“雪王!”“飞行者!”弗兰西心想:“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雪橇,我一辈子再也不向上帝求什么了。”
橱窗里还有旱冰鞋,做旱冰鞋的材料包括闪亮的镍、上等褐色皮带,还有看上去让人紧张不安的银色轮子,看起来万事俱备、吹一口气就能跑起来的样子。两只旱冰鞋一只架在另外一只上面,躺在云彩一样的棉絮里,上面撒着雪白的云母粉。
橱窗里还有其他各样宝贝。弗兰西觉得目不暇接。她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编着故事,这样下来,她都感觉头晕目眩了。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云杉就陆续运到社区来。云杉的枝条被捆起来,让其在圣诞节的时候才伸展开,或许是为了便于运输。小贩们会在商店前的马路沿上租下场地,竖两根杆子,拉根绳子,让这些树靠在上面,成了一条一侧是云杉树的云杉大道,芬芳四溢。一整天,这些小贩都在这云杉大道来回走动,不时抬起没有戴手套的手,向着冻僵的手指呵呵气,带着渺茫的希望,看着停下来看树的人。有些人会看中一棵买下来当圣诞树;别的人会停下来讲讲价格,看上一看,估摸估摸。大部分人只是来摸一摸云杉枝条,乘人不备就偷偷折下一束枝条,好带走点树的香气。空气寒冷、沉静,到处都是松树和橘子的气味。这些橘子只有圣诞节的时候才出现在商店,这条不那么友好的街道上,于是也有这么一些讨人喜欢的日子。
这个社区有个残酷的传统。如果圣诞夜的半夜快要到的时候,树还没有卖掉,那么如何处理呢?有个说法是,如果能等到那个时候,就不要花钱买树,他们会“抛售”给你,真的是“抛”。
我主诞辰日前夜的半夜,孩子们会跑到还没有卖掉的树那儿。卖树人会把树从大到小,挨个抛出去。孩子们会自愿站出来接“抛”。树抛过来没有把他砸倒,那么树就是他的了。如果他倒下,那么就丧失了“竞抛权”。只有最顽强的孩子和一些大小伙子才会站出来接最大的树,别的孩子识相地站在边上,伺机而动,看有什么树自己能接得下来。最小的孩子只能等着,等那些小小的、一尺来高的小树抛过来,要是能接住不倒,就会高兴地尖叫一番。
弗兰西十岁、尼雷九岁那年的圣诞夜,妈妈同意让他们下去接树。弗兰西其实白天就已经选好了自己要的树。她下午和晚上一直站在这树附近,祈祷别让人买走。让她高兴的是,直到晚上,都一直没有人来买。这是社区最大的树,可是标价很高,这一带的人都买不起。这树足有十英尺高。枝条用干净的白绳子捆住,顶部露出干净利落的树尖来。
那人将这树第一个拿出来。弗兰西还没有张口,社区一个十八岁的小霸王(人称彭克·帕金斯)站出来,要卖树人将树抛给他。那人很讨厌这小子这么不可一世的样子,便四周看看,说道:
“还有没有别的人要试一下?”
弗兰西挺身而出,说:“我,先生。”
这么一说,卖树人发出不屑的耻笑,孩子们交头接耳窃笑,有几个在边上看热闹的大人则放声大笑。
“得,你还是闪开吧,这么小接个什么接。”卖树人说。
“我和我弟弟两人一起,就不小了。”
她把尼雷拉过来。那人看了看他们俩。一个是饥饿的小女孩,身材瘦小,脸蛋凹陷,下巴却还有点婴儿圆。另外那个小男孩,尼雷·诺兰,金色头发,圆圆的蓝色眼睛,一脸天真可信的样子。
“两个一起上不公平。”彭克吼叫道。
“闭上你的臭嘴。”那人回敬了一句。这种时候,他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这些孩子也够胆大的。各位闪开一下。瞧瞧这两个孩子怎么接树。”
边上的人闪出一条有些参差不齐的道来。弗兰西和尼雷站在另外一端,那个大块头要把树向他们俩抛过去。两边的人几乎围成了一个漏斗,漏斗嘴那头是弗兰西和尼雷。那人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准备抛树。他这时候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孩子是何等弱小。突然间,抛树人有了客西马尼园 一样的体验。
“啊,耶稣基督,”他的灵魂在痛苦地挣扎,“我干吗不把树给他们,说声圣诞快乐,让他们走人呢?这树对我来说算什么呢?今年卖不出去,反正又留不到明年。”孩子们看着他站在那儿严肃地沉思着。“可是,”他又冷静了下来,“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别的人也都希望我就把这些树白送给他们。到明年,还有谁会来买我的树呢?都会等着我把树白白送上门。就这么白送,我可没有这么慷慨。我没有这么慷慨。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要考虑自己,考虑我家的孩子。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得,管他妈的呢。这两个孩子也要在世上过,也得习惯这世道。不习惯不行。他们得学会给予,学会受罚。不过,说实在的,也不是什么给予,这个破世道,只知道从你身上索取索取索取!”他用尽全力把树抛出,心里却在哭泣,“这他妈是个什么混账王八蛋世道啊!”
弗兰西看到树离开了他的手。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没有了意义。整个世界静止了,只有一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在空中向自己飞来。她忘掉一切,忘掉自己曾经活过,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浓郁的黑暗,那个冲向自己、越来越大的东西。树砸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尼雷则被砸得跪倒在地,但趁他还没有倒地,弗兰西猛地将他拉起。树嗖的一声,轰然倒下。眼前的一切都是暗暗的、绿绿的、刺刺的。接着,弗兰西感到了一阵剧痛,树干砸到了她头的一侧。她发现尼雷也在颤抖。
可是一些大孩子把树挪开的时候,发现弗兰西和尼雷都还站得笔直,手牵着手。尼雷脸上被刮破,有血在流。他的蓝眼睛困惑地睁得大大的,鲜红的血液让他的白皮肤更白了,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婴儿。不过他们两人都在微笑。他们赢了这个社区最大一棵树了吗?有些孩子大叫:“胜了胜了!”有几个大人在鼓掌。卖树人以骂代夸,吼道:
“你们两个小杂种,快点把树拖走,滚开吧。”
弗兰西听到了这些话,听到了骂人声。在这些人当中,脏话坏话都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些小人物驾驭语言的能力都不强,没多大词汇量。这些脏话就如同一种方言。看这些话怎么说,说的时候是什么语气和语调,语义都会有所不同。弗兰西这种时候听人骂小杂种,反倒对那个善良的卖树人露出腼腆的一笑。她知道那人的意思其实是:“再见——上帝保佑你们。”
把大树拖回家可不简单。他们必须一寸一寸往回拖。拖的时候还有人捣乱。边上有个男孩子在吼叫:“免费坐车啰,一齐上车啰!”他跳到树上骑着,害得弗兰西和尼雷必须连同他一道拖。不过那男孩后来玩腻了,跑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把树这么久才拖回家,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可以慢慢品尝自己的胜利。听到一个女士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弗兰西高兴得满脸放光。一个男人跟在后面喊:“你们这两个孩子抢银行啦?怎么买这么大的树?”街角的警察将他们拦住,看了看树,郑重地表示愿意出一毛钱购买——要是他们能送到他家,他愿意出一毛五。弗兰西骄傲得几乎抑制不住,虽然她知道警察不过是开玩笑。不过她说,就是给她一块钱,她也不会去卖。他摇头说她真傻,这么好的交易都不接受。他接着把价格抬高到两毛五,但是弗兰西还是微笑着摇头说不干。
这简直就像表演一部圣诞戏,场景是一个街角,一个寒冷的圣诞夜,剧中人是一个好心的警察、弗兰西自己和弟弟。弗兰西所有的对话都知道。警察的台词念得恰如其分,弗兰西开开心心地顺着他的台词往下讲,舞台说明就是对话之间的微笑。
他们得找爸爸把树运上狭窄的楼梯。爸爸跑着下了楼。让弗兰西如释重负的是,他步子直直的,没有歪歪倒倒,说明他还没有大醉。
看到这么大一棵树,爸爸十分吃惊,他的表情让弗兰西深感欣慰。爸爸假装说这树大概不是他们家的吧。弗兰西劝他相信这就是他们家的。两人这么一来一往,让弗兰西开心不已,虽然她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在逗着玩。爸爸在前面拉,弗兰西和尼雷在后面推。约翰尼激动不已,不顾夜深,在前面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平安夜》。狭窄的楼梯接收了他清晰、甜美的歌声,让其略作停顿,然后回荡出来,此时听来更觉甜蜜了。一扇扇的门吱吱打开了,一户户人家聚到楼道上来,享用着这生命当中意外的一点收获,心里非常感激,非常惊奇。
弗兰西看到廷莫尔姐妹一起站在门口,灰色头发上夹着卷发器,浆洗过的睡衣皱巴巴的,外头披着宽松的长袍。她们也和约翰尼一起唱了起来,那声音柔弱而忧伤。弗洛茜·加迪斯、她的妈妈、她那个害痨病快要死的弟弟亨尼,都站在他们的门口。亨尼在哭。约翰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沉默了。他想是不是歌声让亨尼伤心了。
弗洛茜穿着化装礼服,等人来带她去参加午夜之后举办的化装舞会。她站在那里,穿着克朗代克舞女的服装,纯黑的袜子,高跟鞋,膝下系有吊袜带,手里晃荡着一个黑面具。她看着约翰尼的眼睛笑着。她把手放在臀后,斜靠着大门柱,扮出风情万种——或者说她自以为如此——的姿态来。约翰尼说了一句话,其实并无他意,只为逗笑亨尼而已:
“弗洛茜,我们的圣诞树顶上还没有天使呢。你上去扮演一下怎么样?”
弗洛茜很想来上一句不雅的回答,说她要是飞天使那么高,风非得把她的底裤吹跑不可。不过她想想又改变了主意。那棵庞大的圣诞树让人自豪,现在这么被人拖着,又显得那么谦卑;这些孩子微笑着,那些邻居难得地表现出如此友好,那些过道的灯低低地亮着。这一切的一切,似乎有种让她肃然起敬的东西,叫她那不雅的回答未曾出口,她就已经无地自容。就这样,她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呀,约翰尼·诺兰,你可真会开玩笑。”
凯蒂站在最后一段台阶上,双手相握放在身前。她听着歌声。她看着下面大家慢慢把树往上挪。她在沉思。
“他们觉得这个很好。”她想,“他们觉得这很好。他们弄到免费的圣诞树,他们的爸爸也去迎合他们,一起唱歌,邻居们也开心。他们觉得很幸运,他们都还活着,又到了圣诞。他们看不到自己住的街是多脏,这屋子多脏,这里的人一个个没有什么出息。约翰尼和孩子们看不到,邻居们生活在这样的肮脏和污浊里头,只能这么苦中作乐,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我的孩子必须摆脱这些。他们必须胜过约翰尼、我,还有周围所有这些人。可是,怎么才能实现呢?每天从这些书中读一页,在锡储蓄罐里存钱,这些都还不够。缺的是钱!钱会不会改善他们的生活呢?一定的,一定会让生活容易些。不过不行,光有钱也还不够。街角的酒吧是麦克加里蒂开的,他很有钱。他老婆都戴钻石耳环。可是她的孩子也不如我的孩子乖,不如他们聪明。他们对人很坏,很贪婪,因为他们有钱,有办法去戏弄穷人。我曾经看到过麦克加里蒂家的一个女儿当街吃着一袋子糖果,一群饥饿的孩子看着她。我看到这些孩子看着她,一个个在心里哭泣。她吃得再也吃不下了,便把剩下的扔进排水沟,而不是给那些孩子吃。不,光有钱还是不够。麦克加里蒂的女儿每天换一种蝴蝶结。这些蝴蝶结五毛钱一个,都够我们一家四口吃一天的东西了。可是她的头发那么稀薄,还是那种淡红色。我的尼雷的毛帽子上面有大洞,被拉走了形,可是他的头发浓密、金黄,还是自然卷。我的弗兰西头上从不打蝴蝶结,可是她的头发长长的、亮亮的。钱能买到这些吗?不能。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东西比钱更大。杰克逊小姐在社区中心 任教,她没钱。她给慈善组织做事。她在顶层的一间小屋子居住。她只有一条裙子,可是她把裙子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服服帖帖的。你和她说话,她的眼睛会直视你。你听她讲话,病了似乎都能听好。她明白事理,这个杰克逊小姐。她明白事理。她能住在这么肮脏的社区,却出污泥而不染,就好像是演员在演戏,可远观,可是又优雅得不可触摸。她和麦克加里蒂夫人真是天壤之别啊。麦克加里蒂夫人那么有钱,却那么胖,能和给丈夫送啤酒的人搞到一起。她和一贫如洗的杰克逊小姐究竟有何区别?”
凯蒂突然想到了答案。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就如同突然感到的一阵头痛一般。是教育!对了,是教育造成了这种不同!教育会让他们摆脱污浊肮脏的底层。证据?杰克逊小姐受过教育,而麦克加里蒂夫人没有。一点没错啊!这就是她妈妈玛丽·罗姆利这些年一直跟她说,却又没有找到的那个恰如其分的字眼:教育!
她看着孩子们费力地把树拖上楼梯,听着他们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奶声奶气,这时候她就想到了教育。
“弗兰西很聪明。”她想,“她一定要上高中,或许还更进一步。她悟性高,有朝一日会有出息的。可是等她受到了教育,就会跟我疏远。不是吗,现在就跟我疏远了。她不像儿子那样爱我。我觉得她在疏远我。她不理解我。她唯一能理解的,是我不理解她。或许等她受到了教育,她会以我为耻,比如我的言谈这些。不过她品性好,感到羞耻也捂着不表示出来。她会来改造我。会来找我,想让我按更好的方式生活,而我会对她不好,因为我心里知道她比我强。等她长大了,会看透很多世事;看得越透,生活越不幸福。她会发现我更宠爱儿子。我这也是不由自主。可是她不会理解。有时候,我觉得她现在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现在就已经和我有些疏远了。再过不久,她一定会要挣脱出去,离开我。可是尼雷永远不会离开我,这就是我更喜欢他的原因。他会粘着我,理解我。我希望他长大当医生。他一定要当医生。或许他还可以拉小提琴。他有音乐细胞。这是跟他爸遗传的。他学钢琴至今,水平远在弗兰西和我自己之上。是的,他继承了父亲的音乐细胞。可是这音乐细胞对约翰尼又有啥好处?只是毁了他。要是他不会唱歌,那些人哪里会要他在边上,请他一起喝酒?唱得再好,又不能让他、让我们抬起头来过日子。可是儿子不一样。他会受到教育。我必须想想办法。约翰尼不会和我们长久呆在一起的。亲爱的上帝啊,过去我多么爱他——我现在有时候还是爱他。不过他实在百无一用……百无一用了。愿上帝原谅我发现了这一点。”
就这样,他们在爬台阶的时候,凯蒂就把一切想通了。人们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光滑、美丽、活泼的脸,永远不会知道她在一番内心挣扎之后,下定了狠心。
他们将圣诞树放在前屋,底下垫了一张床单,好挡住松针不要掉到粉色玫瑰地毯上。圣诞树放在一个大锡桶里,用砖头支撑着,不让它倒掉。绳子剪开之后,枝条伸开,几乎充满了整个屋子。他们用布盖住钢琴,可还是有几张椅子没处摆,就放在枝条之间。他们没有钱买装饰品和灯。不过这么大一棵树,放在这里也就足够了。屋子里很冷。这一年他们很穷——穷得都没钱买煤在前屋壁炉里烧。屋子里的气味寒冷、干净、清香。树放在那里的每一天,弗兰西都会带上毛帽,进去坐在树下。她会坐在那儿,享受着树的气息,享受着树的青翠。
啊,一棵大树多么神秘,却被囚禁在这么一间出租房的前屋,囚禁在一个锡洗衣桶里。
那一年他们很穷,可还是过了个很愉快的圣诞,孩子们也拿到了很多礼物。妈妈给每个人一件羊毛衬衣,是上下连在一起的那种,还有一件长袖羊毛衫,里面扎得让人发痒。艾薇姨妈给他们俩合送了一份礼物:一盒多米诺骨牌。爸爸告诉了他们如何玩。尼雷不喜欢这个游戏,所以爸爸和弗兰西一起玩,输了的时候故作十分羞恼状。
玛丽·罗姆利外婆带了她亲手做的东西。她给每人带了一件肩衣。她是用两块椭圆形的鲜红色羊毛织品剪出来的。她在一面用亮蓝色的纱线绣了个十字架,在第二面上绣了个金色的心形,上有荆冠 。一把黑色的匕首穿过这个心形,匕首的顶端流出两滴鲜血来。这十字架和心都很小,用极其细小的针绣出来。两个椭圆形缝在一起,系着一根胸衣上的线。玛丽·罗姆利将这肩衣带来之前,已经拿到神父那里,让他祝福过。她把肩衣从弗兰西头上套下来的时候,嘴里说着“Heiliges Weihnachten” ,然后补充说“愿你走到哪里都有天使陪伴”。
茜茜姨妈给了弗兰西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小的火柴盒,十分精致的样子,上面是皱纹纸,皱纹纸上还画着小小的紫藤。弗兰西将火柴盒轻轻打开,里面有十个小圆片状的东西,分别用粉色纸巾包裹着。打开一看,原来全是金色的一分钱分币。茜茜解释说,她买了点金粉,和上几滴香蕉油,将每个分币涂成了金色。弗兰西最喜欢茜茜的礼物。收到这礼物后的一小时内,她就将火柴盒慢慢打开了十来次,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钴蓝色的纸,看着火柴盒内壁的薄木片。金色硬币用那梦幻般的纸包着,就如同奇迹一般,总也看不厌。大家都说,这金币太宝贵了,不能花掉。那一天,弗兰西在什么地方丢了两枚。妈妈建议说,放到锡储蓄罐里还安全些。她答应,打开储蓄罐子的时候,一定把这硬币还给弗兰西。弗兰西觉得妈妈说得对,放在储蓄罐里还安全些,只是将这样的金币丢进那黑暗之中,她心如刀绞。
爸爸也有件特殊的礼物给弗兰西。这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个教堂。碎云母贴在屋顶上,使之看起来比真正的雪还要闪亮。教堂的窗户是小小的橙色格子纸。这明信片的妙处,是弗兰西将它举起来的时候,光会透过纸窗户照过来,在那晶晶亮的白雪上投下金色的阴影来,美轮美奂。妈妈说,上面没有写字,弗兰西可以留起来,明年送给别人。
“那可不行。”弗兰西说。她双手紧紧地把卡扣在胸前。
妈妈笑了。“弗兰西,你不要这么开不起玩笑吧,不然的话,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啊。”
“圣诞节可别教训人啊。”爸爸说。
“圣诞节教训人不行,喝醉酒倒是行了?”妈妈大怒。
“我只喝了两杯,凯蒂。”约翰尼求情了,“是别人过节特意请我喝的。”
弗兰西进到自己房间,把门关上。她不忍听妈妈责骂爸爸。
晚饭前,弗兰西将她给他们的礼物送了出去。她送给妈妈一个帽饰。她是用从奈普杂货店买的一个便宜试管做成的。她在外面裹上一层缎带,上面缝上了一条婴儿头饰带。这头饰带是用来在梳妆台上挂这帽饰的。
她给爸爸送了一根怀表带。她是用一个缠线用的线轴做出来的。她在线轴上钉了四根钉子,拿了两根鞋带,在四个钉子之间和周围缠绕,这么绕着绕着,线轴下面,就编出了一根越来越长的表带子来。约翰尼其实没有怀表,不过他拿了一个铁垫圈,系上这表带,冒充怀表,戴了一整天。弗兰西还有件很好的礼物给尼雷:一个五分钱的大弹子,看上去就如同大号猫眼石,而不是弹子。尼雷有一盒子“小不点”,一些褐色、蓝点的黏土做的小弹子,一分钱二十个的那种。可是他没有好的弹子,没法参加重要的比赛。弗兰西看着他弯起食指,将弹子勾住,后面用大拇指抵着。看上去很好,很自然。她很高兴她改变了主意,没给他买五分钱的玩具枪,而买了这弹子。
尼雷把弹子塞进口袋,宣称他也有礼物送。他跑到卧室,爬到小床下,掏出一个黏黏的袋子,塞给妈妈说:“你来发吧。”他站在角落里。妈妈打开袋子,里面有四根条纹棒棒糖。妈妈高兴极了,说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礼物。她亲了尼雷三次。妈妈显然更把尼雷的礼物当回事,弗兰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嫉妒。
那一周,弗兰西又撒了个大谎。艾薇姨妈带来两张戏票,某个新教团体发的,发给所有信仰的穷人。这演出上会有舞台上的现场圣诞树装饰、赞美诗献唱,还会给每个孩子一件礼物。凯蒂无法去看,她想天主教的孩子参加新教的晚会算是怎么回事呢?艾薇鼓励她宽容些。妈妈最终屈服,弗兰西和尼雷于是去参加晚会了。
晚会举办地是一个大礼堂,男孩子们坐在一边,女孩子们坐在另外一边。表演都还不错,可惜那戏是宗教节目,有些乏闷。教会里的女士们从过道走过来,挨个给孩子们礼物。女孩子拿到的都是棋盘,男孩拿到的是纸牌。又唱了一会儿,一个女士上台来,宣布接下来有一个特别的惊喜给大家。
这个惊喜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精美的衣服,从舞台侧翼走过来,拿着个漂亮的布娃娃。布娃娃有一英尺高,有真正的黄色头发,有会睁会闭的蓝眼睛,有真正的眼睫毛。这位女士将女孩带到前面来,开始说起话来。
“这位小姑娘名叫玛丽。”小玛丽笑了笑,鞠了个躬。观众中的小女孩冲她笑起来,一些接近青春期的男孩吹起了尖锐的口哨。“玛丽的妈妈将这个布娃娃带来,还给娃娃做了一身衣服,就和玛丽身上穿的衣服一样。”
小玛丽站到前面,将布娃娃举起来,然后把它交给那位女士,自己行了个屈膝礼。弗兰西看到,那位女士说的真是没错。布娃娃穿着蓝色花边丝裙,头发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脚上穿着黑色的高级皮鞋和白色丝袜,浑身上下和漂亮的小玛丽一模一样。
“现在,”那位女士说,“这位小玛丽要把和她同名的布娃娃送出去。”小女孩又一次显得笑容可掬。“玛丽想把这娃娃送给这里一位叫玛丽的穷孩子。”下面观众席上的小女孩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如风吹拂过青青的玉米林。“在座的有哪位穷孩子叫玛丽的?”
大家突然沉默下来。观众席上至少有一百个玛丽,不过“穷孩子”这个词让大家哑口无言。这些孩子不管心里多么想要那布娃娃,都不肯站出来,成为下面穷孩子的代表。她们交头接耳,说自己并不穷,家里的布娃娃更好,衣服也比那娃娃更光鲜,只不过娃娃们自己不肯穿。弗兰西坐在那里就如同傻了一般,她心无旁骛地想着那娃娃。
“什么?”那位女士问,“没有叫玛丽的?”她等了一下,然后又将自己的通知说了一遍。还是没人回应。她遗憾地说:“可惜啊,下面各位都没有叫玛丽的,看来小玛丽要将娃娃带回家了。”那小女孩又露出微笑,鞠躬,转过身,要带着娃娃离开舞台了。
弗兰西已经抑制不住了。这和那回老师要把南瓜馅饼扔进垃圾桶一样。她站了起来,把手高高举起来。那位女士看到她举手,便叫住要离开舞台的小女孩。
“啊!我们果然有个叫玛丽的,很害羞,可还是玛丽。上台来吧,玛丽。”
弗兰西脸上火烧火燎的,十分难为情,但还是沿着长长的过道,走到台上。她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所有小女孩都窃笑起来,男孩们则放声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女士问。
“玛丽·弗兰西斯·诺兰。”弗兰西低声说。
“说大声点,面对观众。”
可怜的弗兰西转过身,面向观众,大声说:“玛丽·弗兰西斯·诺兰。”下面一张张的脸,都如同粗绳子系住的大气球一样。弗兰西心想,要是自己一直这么看着,这些气球一样的脸会飘起来,飘到天花板上去呢。
那个漂亮的小女孩走过来,把布娃娃塞到弗兰西怀中。弗兰西的胳膊自然地挽起来,迎着那娃娃,仿佛这胳膊生来就是在等着这娃娃一般。漂亮的小玛丽伸手等着弗兰西来握。弗兰西这时难堪极了,困惑极了,但还是看到那只漂亮的白白的小手,上面能看到细细的青筋。椭圆的指甲就如同精美的粉色贝壳,闪闪发亮。
那位女士带着弗兰西一起回到她的座位上,边走边和她说话。她说:“这就是圣诞的精神,你都看到了。小玛丽家里很有钱,圣诞礼物中有很多这样漂亮的布娃娃。可是她并不自私。她想让一个没有她那么幸运的穷玛丽开心。所以她把娃娃送给一个也叫玛丽的小女孩。”
弗兰西的眼里流出了辛酸的眼泪。“他们为什么,”她痛苦地想,“不把娃娃直接送掉,不要说我多穷,她多富呢?为什么不直接送出去,不要这样说来说去呢?”
弗兰西的羞耻还没有完。沿着走廊走下来的时候,很多小女孩侧身过来,压低着嗓子狠狠地说:“臭乞丐,臭乞丐,臭乞丐。”
就这样,她在过道上走过来,一路上就这么“臭乞丐,臭乞丐,臭乞丐”地被人骂着。这些女孩觉得自己比弗兰西富有。其实她们和弗兰西一样穷,只不过她们身上有弗兰西身上没有的东西——自尊。弗兰西也知道这一点。当众撒谎、冒名顶替领取那个布娃娃,她并不感到自责。她为这个谎言,为了这个娃娃,付出了放弃自尊的代价。
她记得她的老师说过,谎言是可以写、不可以说的。或许她本不该上台去冒领,而应该写一个故事才对。不过不行!绝对不行!拥有一个布娃娃,怎么着也比写它强。结束的时候,大家一起站起来唱《星条旗之歌》。弗兰西把头低下来,脸贴着布娃娃的脸。娃娃身上有漆过的瓷器那种凉爽而美好的气味,它头发的气息也让人闻之难忘,娃娃身上崭新的薄纱衣服摸起来叫人欣喜无比。娃娃的眼睫毛碰到她的脸,她欣喜得浑身发抖。孩子们在唱着:
在这自由的国度,
在这勇士的故乡……
弗兰西的手紧紧地抓着娃娃的小手。她大拇指的神经跳动了一下,她以为是娃娃的手在动。她几乎都把娃娃当成活的了。
她告诉妈妈她得奖得了这个娃娃。她不敢告诉她真相。妈妈厌恶任何带着慈善味的东西。要是她知道了真相,会把娃娃扔掉的。尼雷也没有出卖她。就这样,弗兰西能拥有那个娃娃了,可是她的心灵里,又多了个谎言的负担了。那天下午,她写了个故事,说一个小女孩想要一个布娃娃想得要命,为了拥有这个娃娃,都宁愿放弃自己永生的灵魂,让其下到炼狱。这是个感情充沛的好故事,不过弗兰西读了一遍之后心想:“故事中的小女孩倒没有什么,可是我为什么也没有感觉好一些呢?”
她想下个星期六去做个忏悔。她想不论神父给她什么样的苦修,她都要将其加两倍。可是她还是感觉糟糕。
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或许她可以弄假成真呢!她知道,天主教小孩进行坚信礼 的时候,有时候可以选个圣徒的名字当中间名。这个解决办法可真简单!她受坚信礼的时候,就用“玛丽”这个名字。
那天晚上,看完《圣经》和莎士比亚之后,弗兰西就此问题请教她妈妈。
“妈妈,我受坚信礼的时候,可不可以取‘玛丽’这个中间名?”
“不行。”
弗兰西的心一沉。“为什么?”
“因为你受洗的时候,用了安迪女儿的名字,叫弗兰西。”
“我知道。”
“可是你也根据我妈妈的名字,取名玛丽。你的大名真正是玛丽·弗兰西斯·诺兰。”
弗兰西带着娃娃一起睡觉。她躺着一动不动,怕吵着娃娃。每次夜间醒来,她都要轻声说“玛丽”,用手指轻轻摩挲娃娃的小小鞋子。摸着那薄薄、柔软、光滑的皮革,她都会激动得发抖。
这会是她第一个布娃娃,也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