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孩子,很多人对感恩节有温馨的回忆。那一天,孩子们一起穿上各式服装,戴着廉价的面具,四处扮“流浪儿”,四处“捶门”。
这面具弗兰西会精心挑选。她买了个黄色的中国面具,上有薄薄的中式长须。尼雷则买了个粉白的死人头面具,上头是咧嘴笑的表情,露出黑色的牙齿。爸爸最后时刻赶到,给两个孩子各带回一个便宜的牛角罐,红的给弗兰西,绿的给尼雷。
看尼雷化装,弗兰西觉得简直是一大享受!他会穿上妈妈不要的裙子,裙子前面剪掉到脚踝位置,好让他能走路,后面则脏兮兮地拖着。他把报纸叠起来放在胸前,形成巨大的胸脯。他穿着破烂的鞋,鞋尖包铜,从裙子下露出来。他怕冻着,还在这一身女人装上再套一件破烂的毛衣。穿着这一身服装,戴着死亡面具,头上斜戴着爸爸不要的旧礼帽。可惜这帽子太大,不肯安安分分地扣在他脑袋上。
弗兰西穿着妈妈的黄色胸衣、艳丽的蓝裙子,束着红色腰带。她头上披着红底花头巾,用头巾将那中国面具固定住,系在下巴上。天很冷,妈妈让她再戴上“毛帽”(这是凯蒂自己发明的一个词,指的是一种毛绒帽)。弗兰西还带上了去年复活节捡彩蛋的篮子,里面装了两个核桃作为装饰。孩子们出发了。
街上挤满了戴面具的孩子,一个个晃荡着他们的牛角罐,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些孩子太穷,连廉价面具也买不起,于是用烧黑的软木塞把自己的脸涂黑。家里有钱的孩子穿的是商店里买的服装,有薄薄的印第安服装、牛仔服、荷兰女佣的粗棉服装。有一些孩子比较马虎,胡乱找了件脏衣服往身上一套,权当化装。
熙熙攘攘之中,一群孩子把弗兰西挤到当中,大家一起挨家挨户走动起来。很多店主把门关了,不让他们进来。但是大部分店主还是有东西给孩子们的。糖果店老板已经接连几个星期在收拾碎糖果,现在都已经装成了一个个小袋子,每个孩子来了都给。他这也是万般无奈,因为这些小孩子的硬币,可就是自己活命的本钱,要是惹毛了他们,大家一起抵制起来,这可不是好玩的事。面包店烤了大量松软、多面的饼干,发给这些孩子。孩子们就是社区的顾客,只会光顾对自己很好的商店。面包店老板深知这一点。蔬菜水果店里给孩子们送的是熟过头的香蕉,还有半好半烂的苹果。有一些商店不做孩子生意,便关起门来,或是一毛不拔,教训一番,说乞讨是如何不好。孩子们投桃报李,把他们的前门擂个震天响。所以才有“捶门”一说。
到了中午,一切都会结束。弗兰西对她这一身笨重的衣服也腻烦了。她的面具也揪成了一团。(面具是用廉价棉纱做的,重重浆过,在模子里晾干而成。)有个男孩把她的牛角罐抢了过去,在膝盖上一折两半。她遇到了鼻子血糊糊跑过来的尼雷。有个男孩想抢尼雷的篮子,尼雷和他打了起来。尼雷没说谁打赢了,不过他除了自己的篮子外,还拿着那男孩子的篮子。他们回到家中,美美享用感恩节大餐,有炖肉,有自制面条。下午,大家听着爸爸缅怀他童年时过感恩节的往事。
感恩节的时候,弗兰西生平头一次撒了个精心编造的谎,结果被人识破,从此立志当作家。
感恩节前一天,弗兰西在教室里做练习。四个被选中的孩子会上台朗诵一首关于感恩节的诗歌,手里拿着感恩节那日的象征物。一个孩子手拿着枯干的玉米,一个拿着火鸡爪子(代表整只火鸡),一个孩子拿着一筐苹果,最后一个孩子拿着小碟子那么大的五分钱的南瓜馅饼。
游戏结束后,火鸡爪子和干玉米扔进了垃圾桶。老师会把苹果带回家。她问有没有人要那只南瓜饼。三十张嘴都在咽口水。三十只手都想举起来,但是没有人举。有些孩子很穷,很多孩子很饥饿,但是孩子们都有骨气,不肯接受施舍的食物。由于没有人举手,老师让大家把馅饼扔进垃圾桶。
弗兰西这时候忍无可忍了。那么好的馅饼怎么能扔?她还从来没有尝过南瓜馅饼呢。对她来说,这馅饼只有那些乘坐着华盖大马车的人,只有那些印第安勇士才可以吃的。她太想尝尝了。她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谎言来,于是举手了。
“我很高兴这馅饼有人要。”老师说。
“我不是自己要。”弗兰西撒起谎来,故意露出自豪的神情,“我知道有个人家特别穷,我想把馅饼给他们家。”
“好的。”老师说,“这就是感恩节的精神。”
那天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弗兰西就把馅饼吃了。不知是良心受谴责,还是味道不熟悉,她并不喜欢南瓜馅饼,吃起来味同嚼蜡。下一个星期一上课前,老师在大厅看到弗兰西,便问那个贫穷的人家是不是喜欢那只馅饼。
“他们很喜欢。”弗兰西说。她看到老师似乎很有兴趣,便添油加醋起来。“这户人家有两个小女孩,金色的鬈发,大大的蓝眼睛。”
“还有呢?”老师接着问。
“还有……还有……她们是双胞胎。”
“真有意思。”
弗兰西心血来潮,接着说:“其中一个的名字叫帕梅拉,一个叫卡米拉。”(其实这都是弗兰西给自己并不存在的布娃娃取的名字。)
“她们很穷很穷。”老师说。
“是的,她们很穷。她们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医生说,要不是那馅饼,她们都没救了。”
“这么一个小馅饼,”老师轻轻地说,“却能救两条人命。”
弗兰西知道自己这谎撒大了。她痛恨自己这么鬼使神差地撒弥天大谎。老师弯下腰来,搂住弗兰西。弗兰西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弗兰西崩溃了,悔意如潮水般涌来。
“这都是谎言。”她坦白承认,“我自己把馅饼吃了。”
“我知道是你吃的。”
“您别写信到我家。”弗兰西央求,想到那个地址并不是她真正的地址,“每天下午放学,我会留下来……”
“你有这么好的想象力,我为什么要惩罚你呢?”
老师和颜悦色地跟她解释了谎言和故事的区别。人们说谎是因羞愧或怯懦。而故事则是现实的提炼。只是你讲故事的时候并不是按照实际情况来讲,而是按你想象中的理想情况来讲。
听老师这么说着,弗兰西如释重负。后来,她就养成了说话夸张的习惯。遇事她不是如实叙述,而是要添油加醋一番。凯蒂对她这个趋势表示担忧,常常警告弗兰西有一说一,不要添油加醋。可是弗兰西无法将事情原原本本、不加修饰地叙述。她非得添加点什么不可。
凯蒂自己其实也喜欢在描述中增添色彩,而约翰尼生活在半幻想世界里面,可是他们都压抑孩子的这些倾向。或许他们有好的理由。或许他们知道,自己的想象不过是给贫穷、残酷的生活增添了些许瑰丽色彩,让他们可以承受下去。或许凯蒂心想,要是没有这样的想象,他们的头脑或许会更清晰些,能够直面现实,看清现实,厌恶现实,然后想法改进现实。
弗兰西总是记得那位好心老师的一席话。“你知道,弗兰西,或许有人会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可怕的谎言,因为你说的这些不符合人们心目当中的事实。以后,遇事你跟人讲的时候,要如实叙述,可是写的时候,你可以写成你理想中的样子。说话说实话,写故事靠想象。这样,你就不会将二者混为一谈了。”
这是弗兰西听过的最好的建议。真相和想象在她头脑中混在一起(其实哪个孤独的小孩不是这样呢?),她有时候无法正确分辨。不过老师这么一说,她豁然开朗。从此以后,她会把自己的一些观察、感受和经历写下来,写成一个个小故事。最后,她也可以如实说话,只是略带一些发自本能的渲染了。
弗兰西找到写作这个突破口的那一年,她十岁。她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故事让她把现实和想象之间分清楚了。
如果她根本就没有找到写作这个突破口,她长大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满嘴谎言的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