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心里有个想法的时候,就很钻牛角尖,想不开。他觉得生活太沉重,要借酒浇愁。弗兰西对他何时喝醉深有体会。他会径直走回家,走得很小心,却略有些歪歪倒倒。他不哭不唱也不闹,却会沉思起来。他不醉的时候反倒是喜欢唱歌喜欢热闹,反倒会让人以为他醉了。喝醉了酒,陌生人看到他,倒觉得他沉默寡言、满腹心思,不管他人闲事。
弗兰西很害怕爸爸喝酒的时候——倒不是因为酗酒不道德,而是爸爸一醉酒,就变得陌生了。他不会和她讲话,不会和任何人讲话。他会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妈妈跟他说话,他会把头扭过去。
醒酒之后,他总是深觉歉疚,觉得对不起孩子,做父亲不够格。他觉得他应该教孩子一点什么东西。他会戒一阵子酒,打算好好工作,把业余时间全部交给弗兰西和尼雷。他的教育观和凯蒂的妈妈玛丽·罗姆利一样。他想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教给孩子们,好让他们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能有他三十岁时的见识。他想,从此之后,他们可以接着受教育;根据他的估算,等他们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比他三十岁的时候聪明一倍了。
他觉得他们最需要的功课——这也是他临时想到的——是地理、公民学、社会学。于是他带着他们前往布什威克大道。
布什威克大道是老布鲁克林一条模样高档的大道。大道很开阔,绿树成荫,两边的房子都很豪华、很气派,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门口有长长的石台阶。这里住着一些大政客、有钱的酿酒厂厂主家庭,还有一些乘坐头等舱而非廉价舱来美国的富裕移民家庭。他们把钱、雕像和那些灰暗的油画一并带到美国,定居在布鲁克林。
汽车这时候已经开始使用,但是这些人家大多还是驾漂亮的马车。爸爸指点着向弗兰西描述这些马车。弗兰西敬畏地看着马车缓缓驶过。
这些马车小小的,上了油漆,模样精致,四周都有白色缎带,上面还有上流女士用的带流苏的大伞。还有一种可爱的柳条马车,设得兰马驹拉着,马车两边各有一条凳子,上面坐着那些幸运的儿童。弗兰西盯着那些看起来很能干的家庭教师们,陪着这些小孩子。她觉得这些女子都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披着披肩,头上戴着浆洗过、有系带的软帽,斜坐在座位上,驾驶着小马车。
弗兰西看到黑色的两座马车,一匹高头大马拉着,驾马车的是打扮得花花公子般的年轻人,手上套着小山羊皮手套,手套边卷回来,如同袖口反过来了一般。
她还看到几匹马一起拉的家庭马车,马车看起来很沉稳,马看起来也稳重。这些马车倒没有让弗兰西觉得稀奇,因为威廉斯堡每个殡葬馆都有这样的马车队。
弗兰西最喜欢的是那种双轮双座出租马车。这马车只有两个轮子,乘客坐进去的时候,门会自动关上,简直神奇得不得了!(她天真地认为,这门是用来保护乘客不被飞起来的马粪砸着。)她心想,如果我是男孩,长大了就做这事,就驾这种马车,就那么在后面高高坐着,让一根伸手可及的皮鞭威风凛凛地插在边上!就那样,穿着漂亮的厚大衣——大纽扣、天鹅绒领子,头上戴着凹顶的高礼帽,帽子上系着带子打着结!就那样,把那模样贵重的毯子折着,放在膝盖上!弗兰西低声模仿着赶车人的声音。
“去凯瑞奇酒店吗,先生?凯瑞奇?”
“任何人,”约翰尼还沉浸在自己的民主幻梦里,“都可以坐这样的马车,只要,”他又补了一句,“他们有钱。你看我们这个国家多么自由。”
据传下一位纽约市长将来自布鲁克林,就住在布什威克大道。“你在这片街区看看,跟我说说市长住哪里。”约翰尼说。
弗兰西看了看,然后垂下头说:“爸爸,我不知道。”
“在那儿!”约翰尼宣布说,仿佛锣鼓喧天宣布凯旋一般,“就是这个,在台阶最下面有两根灯柱子的那屋子。在这个城市,不管你怎么逛,”他滔滔不绝地说,“只要你看到这么两根灯柱子,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的市长住在这里。”
“他为什么需要这么两根灯柱子呢?”弗兰西好奇地问。
“因为这是美国,这些东西嘛,”约翰尼的语气含糊,但是那爱国之情还是喷薄而出。“你知道,这里的政府是民享、民有、民治。和老国家不同,这个国家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他开始低声歌唱。不久,他就情不自禁地放声唱起来。弗兰西和他一起唱。他们唱道:
你是一面古老而伟大的旗帜,
你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
愿你永远在和平地飘扬……
人们好奇地看着约翰尼,一位好心的女士还扔了一分钱给他。
关于布什威克大道,弗兰西在记忆当中还把它和玫瑰香味联系在一起。那里到处是玫瑰……玫瑰……街上没有什么人。人都挤在人行道上,警察把他们往后推。到处是玫瑰的香味。随后,马队上来了,警察骑马开道,后面是大敞篷车,里面坐着一个风度翩翩、面貌和善的人,脖子上挂着玫瑰花环。有的人看到他,不禁高兴地流泪了。弗兰西抓住爸爸的手。她听到周围的人说:
“想想看!他是布鲁克林出身呢。”
“出身?他到现在还在布鲁克林生活呢。”
“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他就住在这布什威克大道。”
“你瞧瞧他!瞧瞧!”一个女人高声说,“做这么大的事,还这么平易近人,简直就跟我家丈夫一样,只不过他长得更帅些。”
“我猜那车子上很冷吧。”有个男人说。“我猜他会不会把他的那个玩意儿冻掉呢。”有个下流的男孩说。
有个脸色苍白的家伙拍了拍约翰尼的肩膀。“伙计,”他问道,“你真的相信地极有什么极杆 吗?”
“当然有。”约翰尼说,“他不是爬到杆子上,把美国国旗挂了上去吗?”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叫道:“他来了!”
“哇——”
车子经过的地方,人们都发出一阵羡慕的声音,让弗兰西很是激动。受到感召,她也尖叫道:
“库克船长加油!布鲁克林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