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西计算一年的时间,不是按日子,也不是按月份,而是按照节日来算的。她的一年从7月4日开始,因为那是学校放假后的第一个节日。7月4日到来前的一周,她就开始收藏鞭炮了。她的每一分钱都用来买鞭炮,一小包一小包地买。她将这些小包鞭炮全放在一个盒子里,塞在床底下。她每天至少把盒子拿出来十回,将这些鞭炮摆弄来摆弄去,久久看着外面一层淡红色的纸和里面卷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纸,很好奇这些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她闻着粗粗的火绒的气味。每次买鞭炮,店主都会免费提供这些火绒。它们可以闷烧几个小时,可以用来点鞭炮。
那个大庆的日子到来时,她都舍不得将这些鞭炮放掉。拥有着这些东西,比使用着感觉还要良好。有一年,日子过得特别紧,哪怕分币也不那么容易弄到,弗兰西和尼雷便收藏纸袋子。到了国庆日,他们就在纸袋里装满水,将袋子口拧上,从屋顶丢到街上。它们会发出啪的一声,几近鞭炮。差点被砸着的路人会觉得烦,抬头怒视,不过也不会拿他们怎样。这些穷孩子要用这个习俗来庆祝国庆,他们也没有什么法子。
下一个大的节日是万圣节。尼雷会用煤灰把脸涂黑,将帽子反戴,衣服里外反穿。他将妈妈的一只长筒黑袜子里头装满灰,和一群小顽童在街头瞎逛,将自制的这“皮锤”乱挥舞一气,动不动尖叫一番。
弗兰西和其他小女孩一起,拿着白粉笔在街上逛。每看到有人穿着大衣,便在他们身后画一个十字。孩子们进行这些仪式是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这个符号她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许来自中世纪,可能是那时候的人们用十字在得瘟疫的人家涂记号吧。或许那时候的小顽童就这么故意作弄无辜的人,在他们身上画十字的,然后这个做法代代相传,到如今的万圣节,成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恶作剧了。
选举日对弗兰西来说是最大的节日。和其他节日比起来,选举日似乎更像是整个社区的节日。或许全国其他地方的人也选举,可是在弗兰西眼中,这些都和布鲁克林没法比。
约翰尼带弗兰西到了斯科尔斯街的一家牡蛎馆。牡蛎馆所在的屋子恐怕都有上百年历史,可以追溯到大酋长坦慕尼 及其印第安勇士们还在这里出没的时候了。这里的炸牡蛎全州闻名。不过这地方出名的还不止是炸牡蛎。这里是市政厅那些政客们秘密开会的地方。党内首脑们会在这里秘密聚会,找个隐秘的房间,一边吃着多汁的牡蛎,一边讨论让谁当选,让谁下台。
弗兰西常常路过这家馆子,好奇地看着。这馆子门上头都没写名字,窗户上也空荡荡的,只有一盆蕨菜。窗后的铜杆上挂着半面褐色亚麻布帘子。有一回弗兰西看到门开了,有人进去。她朝屋子里瞥了一眼,看到里面暗暗的,开着有红色罩子的灯,烟雾腾腾的。
弗兰西和社区里大一些的孩子会走走选举的过场,却全然不知道这过场是什么意思,为的是什么原因。选举日的晚上,她就排上队,把手搭在前面孩子的肩膀上。这队伍在街道上蜿蜒前进,孩子们边走边唱:
大酋长,坦慕尼。
帐篷里,把令施。
打仗了,勇士集。
了不起,坦慕尼。
弗兰西也喜欢听爸妈辩论党的优缺点。爸爸是民主党的衷心拥护者,妈妈则无所谓。妈妈对党提出批评,告诉约翰尼他的选票等于扔水里了。
“别这么说,凯蒂。”他抗议说,“总的说来,民主党给人民做了不少好事。”
“这个我可以去凭空想象。”凯蒂反唇相讥。
“他们只是需要家里的男人投个票而已,看他们付出的回报有多大。”
“他们到底给了什么回报,你倒是举上一个例子来啊?”
“比如你需要法律建议。你不需要去找律师。问你的议员就可以了。”
“这还不是盲人骑瞎马。”
“你还别说,别看他们很多时候很笨,但是他们对纽约市法律法规却是倒背如流。”
“你去告纽约市一回,就知道坦慕尼协会会不会帮你了。”
“就比如说公务员资格考试吧。”约翰尼换了个角度,“他们知道警察、消防队员和邮递员考试都是什么时候。要是选民感兴趣,他们总会提醒的。”
“三年前,莱维夫人的丈夫就参加了邮递员考试。到现在他还在开卡车。”
“说得好!这还不是因为他是共和党。如果他是民主党,他们会把他的名字抄下来,放在名单靠前位置。我听说有个老师想转到其他学校。坦慕尼协会就给办妥了。”
“凭什么?难道她长得漂亮?”
“不是这个。这是个精明的举措。老师是在教育未来的选民。比如这个老师,以后一有机会,就会跟学生说坦慕尼协会的好话。每个男孩长大了都要投票的,这个你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项权利。”
“权利!我呸!”凯蒂耻笑道。
“比如现在,假如你有一只狮毛狗,狗死了,然后会怎样?”
“我怎么会去养什么狮毛狗呢?”
“你能不能假设你有这么一只死的狮毛狗,好让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呢?”
“也罢,好,我有只狮毛狗死了,然后呢?”
“你就可以跑到党部去,那些人会把死狗拿走。设想一下,弗兰西想办工作证件,但年龄却太小了。”
“我想他们会给办吧。”
“那还用说。”
“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工厂工作,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说呢,比如你有个小男孩,在学校里不学好,常常逃学,在街上到处瞎闯,可是法律又不许他工作。搞个假证件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倒是个好事。”凯蒂退了一步。
“看看他们给选民找的工作吧。”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找的这些工作吧?他们去工厂审查,却对工厂的作奸犯科视而不见。这样,工厂老板心领神会,会报答他们。缺人的时候,就去找坦慕尼协会的人,这样,功劳便成了坦慕尼人的了。”
“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有人的亲戚在老国家,由于诸多繁琐手续,过不来。可是坦慕尼能代为办妥。”
“当然了,把这些外国人办过来,让他们成为公民,然后叫他们投票给民主党,否则让他们打道回府。”
“不管你怎么说,坦慕尼对穷人很好。比如有人病了,付不起房租。你想组织上会不会让房东把这人扫地出门呢?当然不了。如果他是民主党,他就有这个保障。”
“我猜房东都是共和党了。”凯蒂说。
“不是。这个体系双方都能照顾到。假如有个房东的房客是个无赖,要房租的时候要不到,房东鼻子上反倒挨上这无赖一拳,你想会怎么样?组织会帮助房东将这个无赖赶走。”
“坦慕尼给人民一点小好处,但是索取的时候是双倍索取。你就等着看,等我们女人能投票的时候吧。”约翰尼笑了,打断了她的话。“你难道不相信我们能投票?这一天会到来的。你就记住我的话。等我们能投票了,我们会把这些腐败政客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也就是大牢里。”
“等这个日子真来了,你会和我手挽着手,一起去投票站,我投谁你就投谁。”他用手搂住凯蒂,迅速拥抱了她一下。
凯蒂冲他笑了。弗兰西发现,妈妈的笑容斜斜的,看上去有点像学校礼堂画像上那个叫 蒙娜·丽莎 的女子。
坦慕尼之所以有这般权势,是因他们从孩子小的时候就抓起,按照民主党的方式培养他们。这些党内首脑的喽罗们,就算再笨,也知道时间不会一成不变,今日的小孩就是明日的选民。他们把男孩女孩都拉拢到自己身边。那时候女人还不能投票,可是这些政客知道,布鲁克林的女人对男人影响力很大。要是小女孩能用民主党的方式教育,一旦长大嫁人,还不是让自己的男人投民主党的票。为了讨孩子开心,马蒂·马奥尼协会每年夏天都给孩子和家长组织短途旅游。凯蒂对这个组织除了鄙视还是鄙视,不过她觉得这个机会倒是不错,不用白不用。弗兰西听说他们要出去旅游,就像任何一个没有坐过船的十岁小孩一样,欢呼雀跃。
约翰尼不愿意去,也不理解为什么凯蒂要去。
“我热爱生活,所以我要去。”她给了这么一句奇怪的回答。
“这么乱糟糟的也叫生活的话,你就是给我打折我都不要。”他说。
不过最后他还是去了。他想这次坐船旅行或许也有教育意义吧。既然是教育孩子,他可不能不在边上。这一天闷热无比。甲板上孩子很多,一个个欣喜若狂,跑来跑去,都玩得差点掉进哈德逊河。弗兰西盯着那河水看啊看,直到出现生平第一次头晕。约翰尼告诉孩子们,多少年前,亨德里克·哈德逊就在这条河里航行。弗兰西在想,哈德逊先生看着这流水,会不会像她这样头晕得要命呢?妈妈坐在甲板上,戴着翠绿的草帽,穿着她从艾薇姨妈家借来的黄色细点瑞士布 裙子,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她周围的人都在笑。妈妈很能聊,人们也喜欢听她聊。
到了午后,船在上州 一个林木茂密的山谷停泊,这时候民主党员们下了船,开始忙乎起来了。孩子们忙着花他们的“购物券”。在这次旅行前的一周,孩子们就拿到了这些上写“热狗”、“汽水”、“旋转木马”的购物券,每人拿到一条券,上有十张。弗兰西和尼雷各拿了一条券,可是一些狡猾的男孩哄骗弗兰西玩打弹子赢券的游戏。他们告诉她,或许她能赢五十条券,风风光光过一天呢。可惜弗兰西打弹子技不如人,很快就把券全输光了。尼雷手气不错,赢了两条券。弗兰西问妈妈,可不可以让弟弟匀张券给她。妈妈抓住这个机会对弗兰西开展了一通关于赌博的教育。
“你本来有券的,可是你自作聪明,想再去赢你不该得的券。赌博的人个个都想赢,没有哪个想输。不过你记住:总得有人输,别人能输,你也能输。你这回拿十张券来赌赌输了,要是能长个记性,这个学费付得算是便宜的了。”
妈妈说得对。弗兰西就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她的话一点都不让自己开心。她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坐旋转木马。她想喝汽水。她在热狗摊边苦闷地站着,看着别的孩子在那里大吃,这时候有个男的跟她说话了。这人穿着警察制服,只是上面的金色更多一些。
“小女孩,没有券吗?”他问道。
“我忘记带了。”弗兰西撒了个谎。
“我小时候打弹子也不在行。”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三条券来,“我们每年都给输掉的人送一些券,不过女孩输掉还比较少见。她们的券再少,都会牢牢守着不给人赢走。”弗兰西将券拿过来,谢过人家。她离开的时候,那人问她:“坐在那边戴顶绿色帽子的女士,是不是你妈妈?”
“是的。”她等着。他没有说话。弗兰西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每天晚上就跟小花 祈祷吧,许愿你长大以后有你妈妈一半漂亮。你现在就要这样去祈祷。”
“我妈边上的那位是我爸爸。”弗兰西希望听到这人说她爸爸也很英俊。不过那人瞪了她爸爸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弗兰西跑开了。
组织者要弗兰西每隔半小时到妈妈这里来报到一次。弗兰西再回来的时候,约翰尼在免费啤酒桶边喝酒。妈妈找弗兰西打趣。
“你就和茜茜姨一样——总喜欢和穿制服的人聊天。”
“他另外给了我一些券。”
“我看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似乎漫不经心,“他问你什么了?”
“他问你是不是我妈。”弗兰西没把他夸妈妈漂亮的话说出来。
“是的,我猜他是这么问你的。”凯蒂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在洗涤液里泡得红肿粗糙,上头还有口子。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副缝补过的棉手套。天很热,她却还是把手套戴上了。她叹了口气。“我过得也太辛苦了,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弗兰西惊诧不已。她还是头一回从妈妈口中听到这种略带抱怨的话来。她不知道妈妈怎么突然一下为自己的双手感到羞愧。她一蹦一跳跑开时,听到妈妈问边上的一个女士:
“那个朝这边看的人,穿制服的,是谁啊?”
“那是迈克·麦克舍恩警官啊。他就分管你们片区啊,你怎么不认识?这倒好笑。”
快乐的一天还在继续。每张长桌子末端都有个啤酒桶,向所有民主党人免费供应。弗兰西也兴奋得不行,和其他孩子一起跑来跑去,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啤酒流得就如同雨后布鲁克林的水沟一样。有支铜管乐队一直在演奏。曲目包括《克里舞者》、《爱尔兰的眼睛在微笑》、《哈里根,就是我》。他们还演奏《香农河》和纽约自己的民歌《纽约人行道》。
每次演奏前,指挥都会报幕:“接下来马蒂·马奥尼乐队为您献上……”每首歌结束,乐队所有成员都异口同声一起喊:“马蒂·马奥尼加油!”每次倒完酒后,服务生也说:“马蒂·马奥尼敬赠。”所有的活动都以马蒂·马奥尼冠名,如“马蒂·马奥尼竞走比赛”、“马蒂·马奥尼花生米比赛”。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弗兰西已经对马蒂·马奥尼的伟大深信不疑了。
下午较迟的时候,弗兰西心想她必须找到马奥尼先生,感谢他让自己度过了这么一段好时光。她找啊找,问啊问,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认识马蒂·马奥尼,也没有人见过他。显然,他并不在这游玩的人群当中,可是他似乎又无处不在,简直像个隐形人。有个男人告诉她,或许马蒂·马奥尼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一个代号,说的是该组织的领导者而已。
“我四十年如一日,投同样的票,”那人说,“候选人好像都只有那个马蒂·马奥尼。要不就是不同的人,用的是同一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小孩。我只知道我一直投票给民主党。”
回家的时候,船行驶在月光下的哈德逊河上,很多男人打起架来,这也是回家路上唯一可圈可点之处。孩子们大多晕船,或是被太阳晒晕了,一个个烦躁不宁。尼雷倒在妈妈膝上睡着了。弗兰西坐在甲板上,听着爸爸妈妈聊天。
“你知道麦克舍恩警官吗?”凯蒂问。
“我知道他是谁。人们都叫他正直警察。民主党也在考察他。如果他能选上议员,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附近坐着的一个男子欠身过来,碰了碰约翰尼的胳膊。“选上警署专员还差不多,伙计。”
“他个人生活怎样?”凯蒂问。
“典型的艾尔吉 式白手起家的故事。二十五年前,他从爱尔兰过来,两手空空,行李只有一个小箱子,往背上一背都可以。他在码头砸大锤,晚上上夜校,后来进了警队。他还继续学习、考试,如今当了警官。”约翰尼说。
“我猜他一定娶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当好帮手吧?”
“其实没有。他刚来的时候,有户爱尔兰人家收留了他,等他自己站稳脚跟再说。这户人家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无赖。蜜月之后不久,他就跑了,后来跟人打架打死了。这个女孩却怀上了孩子,不过怎么说邻居也不会相信这女孩结过婚。看来这家人是要丢人了,可是麦克舍恩和她结了婚,让孩子跟自己姓,算是报答这户人家。当然,这算不上是先恋爱后结婚,不过听说他对这女子很好。”
“他们一起生过孩子吗?”
“生了十四个,我听说。”
“十四个!”
“不过只有四个养活了,都没有长大成人。他们生来就得了肺痨,是他们的妈妈传染的,而他们的妈妈是从一个女孩那儿传染的。”
“这人一辈子也够可怜的。”约翰尼喃喃自语,“是个好人啊。”
“那么他夫人还在世吧,我想。”
“不过病得很重,听说活不了多久了。”
“这种人命大着呢。”
“凯蒂!”凯蒂的话让约翰尼深感震惊。
“我才不管!我不能怪她嫁给一个无赖,和无赖生孩子。这是她的权利。不过我责怪她为什么到了时间不吃药。为什么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一个好人?”
“你可不能这么说话。”
“她早死早好。”
“别说了,凯蒂。”
“我就要说。她一死,她丈夫就可以重新娶别人——娶一个快乐、健康的女人,给他生孩子,生了能活下来。哪个男人都有这个权利。”
约翰尼一句话没说。听着妈妈这么讲,弗兰西心里生出莫名的恐惧来。她站起身,走到爸爸身边,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月光下,约翰尼的眼睛吃惊地瞪得老大。他把孩子拉过来,紧紧搂着她。不过嘴里却说:
“看看月亮怎么在水上走吧。”
这次游玩之后,民主党组织开始为选举日做准备。他们给社区的小孩发放白色的胸扣,上面有马蒂的脸。弗兰西拿了一些,久久地盯着那脸。马蒂对她来说已经很神秘,弗兰西都把这人当做圣灵一般——觉得他存在,却又无缘一见。这图像上的人面色温和,大背头,八字胡。看起来和其他小政客没有什么两样。弗兰西真想见他一回——哪怕就亲眼见一回。
胸扣让孩子们十分兴奋。他们开始用它来交换东西、做游戏,成了流通货币了。尼雷将自己的陀螺卖给了一个男孩,卖了十枚胸扣。糖果店老板吉姆培收了弗兰西十五枚胸扣,给了她一分钱的糖果。(他和民主党暗中有交易,可以用胸扣换钱。)弗兰西去找马蒂,却发现他无所不在。她看到男孩子用他的脸扔来扔去玩投掷游戏。她看到他们把他的脸放在车子下头压,变成跳房子用的小铁块。他的脸放在尼雷口袋里,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放一起。她看到在排水沟里,他的脸朝上浮在污水中。她看到他的脸掉在下水道过滤栅下的脏土里。她看到教会奉献的时候,她边上的彭克·帕金斯没有和平时一样放两分钱进奉献盘,而是放了两个胸扣。她看到他弥撒结束后,跑到糖果店,用两分钱买了四支甜卡牌香烟。她看到马蒂的脸到处都是,却从没见过真人。
选举前那一周,她和尼雷还有别的男孩一起,去收集“选举柴”。他们说的是木柴,用来在选举之夜生篝火用的。她帮着把木柴储存在地下室里。
选举日那天,她起得很早,看到有人来敲门。约翰尼去开门的时候,那人问:
“诺兰吗?”
“是的。”约翰尼承认。
“十一点钟,去投票站。”他在名单上约翰尼的名字边画了个勾,并递给约翰尼一支雪茄。“马蒂·马奥尼敬赠。”然后他又去找下一位民主党人。
“他们不来叫,你不是也去吗?”弗兰西问。
“他们给每个人指定一个时间,这样选举就不会延误……你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成群结队地来。”
“为什么啊?”弗兰西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嘛,”约翰尼闪烁其辞。
“我告诉你为什么吧。”妈妈插话说,“他们希望知道谁投票,怎么投。他们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该去投票站投票。要是不去给马蒂投票的话,那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女人懂个什么政治。”约翰尼一边说,一边点着了马奥尼送的雪茄。
选举之夜,弗兰西帮尼雷把木柴拖出来。他们这片的篝火最大,这里头也有他们的功劳。弗兰西和其他小孩一起排成一排,在篝火周围跳印第安式舞蹈,唱着“坦慕尼”的歌。篝火熄灭时,男孩子们把犹太人商贩手推货车上的东西一抢而空,还跑去偷土豆,放在灰烬里烤。这样烤出来的土豆他们称之为“老鼠”。土豆不够分,弗兰西一个也没有吃上。
她站在街上,看着选举结果出来。有人在街角的一幢大房子的两个大窗户之间拉了张大床单。对面街上,有人用一盏魔术般的提灯在这床单上打出数字。每次新的数字进来,弗兰西就和其他孩子一起叫着:
“又有一个县的结果出来了!”
马蒂的图像不时出现在屏幕上,人群欢呼得嗓子都哑了。那一年,一个民主党人当选总统,民主党州长获得连任。弗兰西只知道,马蒂·马奥尼又赢了。
选举后,政客就把当初的承诺忘到了脑后,心安理得地休息起来,一直休息到新年的时候。到了那时候,又开始忙乎下次选举了。1月2日是民主党总部的妇女节。只有那一天,女士们才在这个男人天下的选区里受到欢迎,可以享用雪利酒,还有撒着瓜子仁的小小蛋糕。那一天,女士们络绎不绝,马蒂的党羽们热情招待她们。马蒂本人从不露面。女士们出去的时候,她们把自己装饰精美的名片留在大厅桌子的刻花玻璃盘子上。
凯蒂藐视这些政客,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每年对党总部的造访。她会穿上刷烫得干干净净的灰色套装,戴上翠绿色帽子,斜斜地扣在右眼上方。她甚至掏出一毛钱给总部外面临时开店的人,给自己制作一张名片。那人在上面写了 约翰·诺兰夫人 ,大写的字母上还画了花朵、天使。这一毛钱本来是应该进入储蓄罐的。不过凯蒂心想,一年就这么奢侈一回吧。
一家人等着她的归来,都想听听她去党总部的情形。
“今年怎样?”约翰尼问。
“还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帮人。很多女人穿了新衣服,我猜她们是特地去买的。当然,妓女是穿得最好的。”凯蒂直截了当地说,“和往常一样,妓女比良家妇女多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