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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弗兰西对学校期望很高。防疫针一打,她顿时分清了左手右手。她想一进学校,还不知会发生多么伟大的奇迹呢。她想,头一天上学回家后,一定就会读书写字了吧。可是头一天结束,她不过是带着血糊糊的鼻子回家了。那天她去饮水处喝水,发现水龙头涌出的根本不是汽水。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还跑过来,摁住她的头往水槽的石沿上撞,把她鼻子给撞出血了。

另外,本来一个人坐的桌子和椅子,她却要和另外一个小女孩一起合用,她不由感到失望。上午,她骄傲地接过班长发的铅笔,而三点的时候,铅笔却被另外一个班长收走,她也是老大不情愿的。

在学校里呆了才半天,她就知道自己当不了老师的宠物了。这项特权是留给一小拨儿女生的……她们的头发清清爽爽地拳曲着,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裙子,头上打着簇新的蝴蝶结。她们是附近那些有钱店铺老板家的孩子。弗兰西注意到,老师布里格斯小姐一见她们就满脸堆笑,把她们安排在前排最好的座位上。这些宝贝学生无需合用课桌椅。布里格斯小姐和这些天之骄子讲话的时候,话音轻柔,而见到那些邋邋遢遢的大多数,她一张口就吼。

弗兰西和同类孩子挤在一起。第一天她学的东西,多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发现,在这个伟大的民主国家,人竟也分成三六九等。老师几副面孔对人,让她困惑不解,而且感到伤心。显然,老师恨她,恨她这类学生,并非有什么具体原因,只不过是他们出身贫寒。看老师那脸色,这些人似乎就不该进校门,她却要忍受着他们。她于是就养成了这么一副德性,将就着对付学生。至于学习,她只是吝啬地抛点零碎的知识,喂喂他们。就如同卫生中心的医生一样,她似乎也觉得这些孩子简直无权生活于人世间。

照说,那些弃儿般的学生应该自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不让外在这些东西作弄自己。实则不然。老师恨他们,而他们则互相仇恨。他们彼此之间说话的时候,也模仿老师那样大吼大叫。

老师每回总能揪出一个倒霉的孩子当替罪羊。揪住这可怜的孩子,老师会唠叨一通,折磨一通,或是把那老处女的怨愤倾泻出来,将孩子骂得狗血喷头。等老师将这孩子修理完毕,其他孩子有样学样,一个个向这孩子兴师问罪来了。老师心上喜欢的那些学生,他们通常也会去拍拍马屁。或许,这么一来,他们觉得自己离老师的浩浩皇恩更近一步了。

学校看起来外观丑陋,设施简陋,只能容纳一千学生,结果却收了三千。孩子们中间常流传些下流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的主角是菲弗尔小姐,一个皮肤苍白的金发女老师,好咯咯笑,笑声尖利。当她嘱咐班长看管班级,她自己要“去办公室一下”,其实她是要下地下室,和清洁工胡搞。还有一个故事在受害的小男孩中间流传,与女校长有关。女校长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皮厚心黑,性情暴戾,身上穿着饰有闪光金属片的裙子,嘴里总有粗酿杜松子酒的气味。这位校长大人有回把几个调皮男生叫到办公室,让他们脱裤子,好让她用藤杖抽打屁股。(女孩子则隔着衣服打。)

当然,体罚违反了学校规定。可是外头谁知道呢?谁会说出去呢?挨打的孩子一定不会说。该社区有一个“优良传统”,要是哪位家长听说孩子在学校里挨打了,回家还要补打一顿,以惩罚他在学校不听话。所以这些孩子遭到惩罚也只有受着,不吱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故事最丑陋的一面是:它们脏归脏,却全都是真的。

1908至1909年间,该地区公立学校唯一的办学方针是粗暴。这时候的威廉斯堡,大家还不知儿童心理学为何物。教学要求倒是简单:高中毕业,再上两年师范完事。很少有几个老师能真正胜任自己的工作。她们之所以去教书,因为这是少数几个她们能找到的工作之一,而且教书比去工厂上班钱多些,还有漫长的暑假,到退休的时候,还能拿退休金。她们去教书,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娶她们。那时候,结了婚的女子是不准教书的,所以老师很多都是欲火中烧,行为举止神经兮兮的。这些没孩子的女人,靠着一种扭曲的权威,把自己满腔的愤怒,倾泻给其他女人的孩子。

最残酷的老师家庭出身却类似于这些被她们虐待的孩子。仿佛对这些不幸的孩子严酷一些,她们就能把自己可怕的背景驱散一般。

当然,不是所有老师都这么坏。偶尔也会出现个把好老师。这老师会和学生同苦同悲,尽量帮助他们。不过这些女老师都做不长。要不很快嫁人,离开教师行当;要不就被同行排挤,卷铺盖走人。

学校还有一事很可怕,但其雅称却是“出去一趟”。学校叮嘱孩子要在离家上学前解手,然后等到午餐时才可以上厕所。学校本该有课间休息,但是很少有孩子能真正享受到课间休息。通常情况下,厕所人太多太挤,孩子们根本挤不过去。即便能挤过去(五百个孩子却只有十个厕所位子),地方却都被学校里十个最凶狠的孩子占了。他们站在入口,挡住不让任何人进去。面前大批孩子可怜巴巴在央求,这些小霸王却不为所动。有几个孩子交出一分钱的费用,但是大部分孩子出不起钱。这些小霸王一直霸占着那里,直到上课铃响起来。究竟这么可怕的游戏有何乐趣?鬼才会知道。老师从来不惩罚这些孩子,反正她们也不上学生的厕所。孩子们则一个个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透露。再小的孩子都知道乱嚷嚷对自己没好处。他们知道,要是打小报告,回头会被人整得死去活来。就这样,这种邪恶的游戏周而复始地继续着。

理论上说,孩子如若提出请求,是可以出去解手的。学校有个隐晦的体系。竖一根手指在空中,代表自己想出去一下解决小的。竖两根手指,则说明是要多呆一会儿解决大的。不过铁石心肠的老师觉得烦了,就说这不过是孩子们想逃课的花招。她们认定孩子们有足够的休息和午餐时间可用。就这样,她们私底下决定,不顾学生举手休息的要求了。

当然,弗兰西注意到,坐在前排那些衣着光鲜的孩子——老师的宠物——任何时间出去都可以,不过这似乎要另当别论。

至于其他孩子,其中一半人的身体作息,已经根据老师的要求调整了过来,另外一半孩子只有长期尿裤子了。

弗兰西的“出去一趟”问题,茜茜姨妈帮她解决了。自从凯蒂和约翰尼规定她不许上门后,她就没有见过两个孩子,心里着实想念。她知道孩子们开学了,便铁了心要了解他们上学的情况。

这是11月份的事情。厂里事情不多,茜茜下了岗。学校放学的时候,她在学校那条街上晃荡。她心里想,要是孩子们回家说撞见了姨妈,听起来也像是巧遇。在人群当中,她首先看到的是尼雷。一个大孩子把尼雷的帽子掀掉,扔在地上跺了几脚,然后跑开了。尼雷则找了个个头更小的孩子,掀他的帽子,踩几脚,然后同样跑开。茜茜抓住尼雷的胳膊,可是尼雷尖叫一声,扭开茜茜的手,沿着街道跑开了。茜茜很伤心,但意识到尼雷长大了。

弗兰西看到茜茜,当即在街上与她拥抱、亲吻。茜茜带她去一家糖果店,给她买了一分钱的巧克力汽水。然后她让弗兰西坐在凳子上,好好跟她讲讲上学的事。弗兰西给姨妈看她的识字本,还有上面写有大字的作业本。茜茜表示惊讶。她盯着弗兰西瘦削的脸看了好久,发现孩子浑身颤抖。她发现孩子身上衣服单薄,不过是一件旧旧的布裙子、一件破烂的小毛衣,脚上穿着薄薄的棉袜子,这些根本抵挡不了这11月份的天气。她把弗兰西搂过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弗兰西宝贝,你像片树叶一样在颤抖。”

弗兰西从未听过这个说法,这让她思考起来。她看着房子边水泥地上的小树。树上还挂着几片枯干的树叶。其中一片树叶在风中抖动。像树叶一样颤抖。她在脑子里记住了这个说法。颤抖……

“怎么了?”茜茜问,“你身上冷冰冰的。”

弗兰西一开始不肯讲。不过几番哄劝之后,她把发烧的脸埋到茜茜脖子边,凑在她耳边说了事情的原委。

“哦,我的天,”茜茜说,“怪不得你这么冷呢。你怎么不去……”

“我们举手,老师看都不看一眼。”

“也罢,别担心,这事在谁身上都会发生。英国女王小时候也会尿裤子。”

可是英国女王会不会这么羞愧,这么敏感呢?弗兰西哭了,声音低沉而伤心,流下了害羞和恐惧的眼泪。她不敢回家,害怕妈妈取笑、羞辱她。

“你妈妈不会骂的……这种事情哪个小女孩不会有呢?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妈妈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尿裤子,你外婆小时候也尿。这种事情并不新鲜,你又不是头一个。”

“不过我都大了。只有小小孩才这样。妈妈会当着尼雷的面取笑我的。”

“那么你就不等她发现,主动跟她讲,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她就不会取笑你了。”

“这个我保证不了,老师不让我们上厕所。”

“从现在开始,你任何时间想上厕所,老师都会让你去。你相信茜茜姨妈的,是不是?”

“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老师怎么想?”

“我会在教堂里点上一支蜡烛。”

这个许诺让弗兰西感到十分安慰。弗兰西回家后,妈妈照例责备了一通,不过弗兰西想到茜茜说的话,认识到尿裤子的历史源远流长,也就对妈妈的责备无所谓了。

第二天早上,离学校上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茜茜坐在教室里,直面老师。

“你的班上有个小女孩叫弗兰西对不对?”她发问。

“弗兰西斯 ·诺兰。”布里格斯小姐对她的称呼予以纠正。

“她聪明不聪明?”

“聪……明。”

“表现好不好?”

“她最好给我表现得好点。”

茜茜的脸向布里格斯小姐凑过来。她的声音压低,轻柔下来,但不知何故,布里格斯小姐反倒后退了。“我刚才问你她表现得好不好,是不是?”

“是的,表现尚好,尚好。”老师慌不迭地说。

“我是她妈。”茜茜撒了个谎。

“不会吧!”

“是的!”

“你是不是要了解小孩功课各方面情况呢,诺兰夫人……”

“你知道不知道,”茜茜又撒谎了,“弗兰西有肾病?”

“什么肾病?”

“医生说,如果她想上厕所,有人不让上,她肾的负担太重,会立马倒地身亡。”

“这话也夸张了些吧?”

“你想不想看到她在你的教室里倒地身亡呢?”

“当然,我不想,不过……”

“要是警车把你拉到局子里,站在医生和法官面前,说你不让孩子上厕所,你觉得怎样?”

茜茜是不是在撒谎,布里格斯小姐也看不出来。这事情怪得很。这个女子分明是用十分轻柔、平静的语气在讲话,说的却是这些可怕的事情。这个时候,茜茜碰巧在窗口看到了一个结实的警察在附近晃荡。她指向他。

“看到那警察没有?”布里格斯点点头。“是我老公。”

“弗兰西的爸爸?”

“不是他还是谁?”茜茜推开窗户大叫,“喂,约翰尼!”

警察大吃一惊,不由站住朝上看。茜茜给了他一个飞吻。那一瞬,警察心想,一定是哪个当老师的老处女想汉子想疯了。接着,他的男性虚荣心占了上风,心想一定是某个年轻女老师一直喜欢他,最终鼓起勇气,来了这么一曲吧。他于是也投桃报李,送了个夸张的飞吻,还充满骑士风度地伸手触帽致意,然后继续在街上晃荡下去,嘴里吹着《魔鬼的舞会上》的口哨。“我还真是能招蜂引蝶啊。”他寻思,“真的。家里都有了六个孩子还这么厉害。”

布里格斯眼睛差点都瞪出了眼眶。那警察相貌堂堂,身体结实。这时候,老师宠爱的一个学生来了,给老师带了一盒糖果,上头还扎着缎带。布里格斯快乐地咯咯笑,亲吻着孩子粉嫩的脸。茜茜的脑子比刚磨过的剃刀还好使,风吹草动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风是逆着弗兰西吹的。

“对了,”她说,“我猜你觉得我们没钱吧?”

“我肯定没有……”

“我们不是那种好显摆的人家。现在圣诞节快到了。”她开始暗示行贿了。

“或许,”布里格斯小姐让步了,“弗兰西斯举手的时候我没有看到。”

“那么她的座位在什么地方,你看不到呢?”老师指了指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便是弗兰西的座位所在地。“或许她靠前坐一点,这样你能看清楚些。”

“座位都是固定的。”

“圣诞节就快到了。”茜茜故作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我能怎么处理一下吧。”

“这就好。最好能让你看清楚点。”茜茜走到门口,然后转回头。“不光是圣诞节快来的问题。我老公是警察,你要是亏待弗兰西,小心他来把你收拾个半死不活。”

这次家长会之后,弗兰西再无原来的烦恼。她的手只要小心翼翼举一下,立刻被布里格斯小姐碰巧看到。有段时间,她甚至让弗兰西坐第一排第一座。到了圣诞节,老师并没有收到贵重礼物,弗兰西便又回到了阴暗角落。

茜茜去学校的事情弗兰西和凯蒂都一无所知。不过从此以后,若是布里格斯小姐对自己不好,弗兰西也不再感到羞怯了,至少布里格斯小姐不会骂自己。当然,布里格斯小姐知道那个女人说的都是些荒唐话。不过,干吗冒险呢?她不喜欢孩子,可也不是凶神恶煞。她可不想一个小孩死在自己面前。

几个星期后,茜茜让她车间里的一个女孩代她写一张明信片给凯蒂。她要凯蒂既往不咎,允许她偶尔来串串门,看看孩子们。凯蒂对这明信片置之不理。

玛丽·罗姆利来给茜茜当说客。“你和你茜茜姐,两姐妹嘛,有多大恨,要这么记呢?”她问。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凯蒂说。

“原谅是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花。”她说。

“我有我自己的主张。”凯蒂说。

“唉。”她妈妈只好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凯蒂嘴里不肯承认,可是心里挺想茜茜。她想念她对人好得无边无际的个性,想念她解决问题的直来直去。艾薇来看凯蒂的时候,对茜茜只字不提。那次来调解未遂后,玛丽·罗姆利也不提茜茜了。

凯蒂通过全家授权的官方记者,她家的保险代理,了解茜茜的情况。罗姆利全家的保险都在同一家保险公司买,每次都是同一个保险代理来,他每周都从各姐妹处收取零零碎碎的保险费。他还来来往往为罗姆利家族当信使,代为传播消息和闲话。有一天,他带话说茜茜又生孩子了,还没来得及给孩子上保险,孩子两小时后就夭折了。凯蒂终于为自己对姐姐的严酷感到后悔了。

“下次你见到我姐姐,”她告诉收保险的人说,“告诉她不要客气,想来就来。”保险人把这谅解的话给捎了过去。茜茜又开始进出诺兰家了。 dREIrAI+H+Zl/VLah10zTlkoMifYIACDHO1A6X4M9ofB2wb+SNs/8hEL5XLhmT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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