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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弗兰西盼着开学的日子。她想一开学,很多东西跟着就来了吧。她盼着这些。她是个孤单的小孩,希望和别的小孩一起玩。她想在学校院子的饮水处喝水。那水龙头安在下头。她在想,出来的水一定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汽水吧。她听爸爸妈妈说过学校的教室。她想看看那张能像百叶窗一样拉下的地图。最重要的是“学校文具”,她实在心驰神往:一个笔记本、一本活页簿,还有一个铅笔盒,有拉开式盒顶,里面装满新铅笔、橡皮擦、大炮形状的锡铅笔削、揩笔器和六英寸、软木做的黄色尺子。

上学前,学生必须打防疫针。这是法律规定。这个规定引起了极大恐慌。卫生部门费尽口舌,向那些穷人和不识字的人解释,说打防疫针是给孩子种一种没有危害的天花,好让其身体对致命的天花形成免疫力,可这些家长都不信。他们理解为这些人是要把病菌注射到孩子健康的身体里。一些外国出生的父母都不让孩子打防疫针。于是孩子也上不了学。然后他们又因不让孩子上学而被追究法律责任。他们便问,这叫什么自由国家?人应该活到一定岁数嘛。他们在想,这个国家强迫让小孩受教育,为了让他们上学还威胁到他们的生命,这叫哪门子自由国家?一些母亲哭哭啼啼,拽着号啕大哭的孩子到卫生中心打疫苗,那样子好像是押着孩子去刑场一般。孩子们一看到针头,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们的妈妈在接待室里听到,便把围巾搭在头上,呼天抢地地哭号起来,就好像哭丧一般。

弗兰西当时七岁,尼雷六岁。凯蒂拖着没让弗兰西早上学,是想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也好有个照应,不被大孩子欺负。在那个可怕的8月的某个星期六下午,凯蒂上班之前,停在卧室门口跟两个孩子说话。她把他们叫醒,嘱咐他们该如何如何。

“你们起床后,好好洗洗,到了十一点钟,过了街拐角,找到管公共卫生的那地方,告诉他们说你们要打疫苗,想9月入学。”

弗兰西开始发抖。尼雷则哭了起来。

“你和我们一起去行不行,妈妈?”弗兰西央求。

“我得上班。我要是不上班,我的事情谁做呢?”凯蒂问。她用愤怒掩饰自己的内疚。

弗兰西再没有说话了。凯蒂知道她让两个孩子失望了,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是的,她本可以一起去,也好给孩子一个心理安慰和精神依靠,可是她知道自己受不了那样的折磨。不过,孩子们防疫针还是要打的。不管她当时在不在场,这个事实都无法回避。既然这样,三个人中为什么不少一个人受折磨呢?另外,她安慰自己的良心说,这个世界本来就艰难,就苦涩。孩子们得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早一点坚强起来,就早一点学会自我照顾。

“那么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吧?”弗兰西满怀希望地问。

“爸爸在工会总部等工作呢。他一天都不在家。你们也都不小了,自己去可以的。再说了,也不痛的。”

尼雷的哭声又拔高了几度。凯蒂几乎无法承受了。凯蒂很爱儿子。她不想去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正是不想看到儿子痛着……哪怕只是针尖戳一下。她差点忍不住,打算一起去了。不过不行。要是误了半天工,那么星期天上午得去补。另外,她要是去的话,会病倒的。她不在,他们好歹能对付。她匆匆上班去了。

弗兰西想安慰吓得魂不附体的尼雷。一些大孩子说,到了卫生中心,他们把你抓到后,会把胳膊给砍掉。为了转移他的注意,不让他去想这些东西,弗兰西带他到院子里,用泥巴做馅饼玩。他们忘了妈妈的嘱咐,没去洗身上。

他们差点忘了十一点这个时间,因为做泥巴馅饼这东西很容易投入。他们的手和胳膊都玩泥巴玩得很脏。十一点差十分钟的时候,加迪斯夫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喊道,他们的妈妈叫她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提醒一下。尼雷把最后一个馅饼做完,泪水洒得上面到处都是。弗兰西牵着他的手,两个孩子拖着步子绕过街角。

他们在一条凳子上坐下。他们边上坐着个犹太妈妈,紧紧抱着个六岁男孩。那妈妈还在哭着,不时狂热地亲着男孩的额头。别的母亲也一个个苦大仇深地坐在那里,脸上有深深的皱纹。一扇毛玻璃门后,就是那些折磨发生的地方。那里头不断传来号啕大哭,间或有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阵号啕,然后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孩子走出来,左边胳膊上缠着一块纯白的纱布。他的妈妈会迅速跑过来,将他抓住,用不知哪国语言骂上几句,冲着那毛玻璃挥拳头,然后赶紧将孩子带出这行刑室了。

弗兰西进去的时候浑身瑟瑟发抖。她这短短的一生,还从来没有见过医生和护士呢。他们一个个穿着白大褂。那些亮亮的、残酷的器具都隔着一张纸巾,放在一个小碟子上。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消毒器上印有血淋淋的红十字架,上面雾气腾腾。这一切,让弗兰西充满无言的恐惧。

护士将她的袖子捋起来,在左边胳膊上擦出一块干净地方。弗兰西看着那白衣大夫走过来,手里拿着那吓人的针。他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针头。她闭上眼睛,等着去死。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慢慢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事情已经完了。可是叫她痛苦的是,大夫还在,手里还拿着针头这些东西。他在厌恶地看着她的胳膊。弗兰西也看了看。她在一片肮脏的黄褐色当中,看到了一小片白地方。她听到了大夫和护士的谈话。

“脏,脏,脏,从早到晚都这样。我知道他们穷,可是洗洗总是可以吧。水总归是免费的,肥皂也便宜。护士,你来看看这胳膊。”

护士过来一看,吃惊地咂了咂嘴。弗兰西站在那里,一阵羞辱感涌上来,脸热得发烫。医生是个哈佛毕业生,在社区医院实习。他一星期必须被发配到这种免费诊所一次。等实习结束了,他就会去波士顿神气活现地开业。在写给波士顿未婚妻——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的信中,他用本地的话说,来布鲁克林这里实习,就如同经过炼狱一般。

护士是个布鲁克林的姑娘。这从口音上能听出来。她是个贫困的波兰移民的女儿,曾有过鸿鹄之志,白天在某家血汗工厂上班,晚上上夜校,总之受到了一些培训。她希望有朝一日嫁个医生。她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来自贫民窟。

医生这一番发泄之后,弗兰西低垂着头。她是个肮脏的女孩,医生就这个意思。医生现在低着声音,问护士这种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说这种人家应该统统绝育,不要再生孩子,这世界就会太平了。他的意思是不是要自己去死?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手和胳膊玩泥巴馅饼玩脏了,要把自己处死呢?

她看了看护士。对弗兰西来说,所有女人都应该像自己的妈妈或者茜茜姨妈、艾薇姨妈一样。她想护士或许会说:

“这小女孩的妈妈或许在上班,早晨没有时间给她好好洗吧”,或者,“你知道的,医生,孩子总喜欢玩泥巴的”之类的话。可是护士真正说的是:“我知道。多糟糕啊!医生,我对你表示同情。这些人这么肮脏地活着,实在不应该。”

一个通过自身艰苦奋斗走出了社会底层的人,通常有两个选择。脱离当初环境后,他可以忘本;他也可以在超出这个环境之后,永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对残酷拼搏中不幸落下来的人充满同情,充满理解。护士选择了忘本这条路。不过,站在那儿的时候,她知道,多年以后,她一定会陷入愧疚,痛悔自己没有在这饥饿的小女孩受苦时,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为拯救自己的灵魂积点功德。她知道自己年纪还轻,可是当时没有作出不同的选择,全然是缺乏勇气的问题。

针扎下来的时候,弗兰西就像毫无知觉一样。医生的话激起潮水一般的伤痛来,折磨着她的全部身心,让她无法再有别的感觉。护士娴熟地给她胳膊扎上纱布。医生将针放入消毒器,又拿出一支新的针来。弗兰西说话了。

“我弟弟是下一个。他的胳膊和我一样脏,请不要吃惊。你不用跟他说。跟我说好了。”这么一个小人儿在口齿清楚地说着这些话,医生和护士都吃惊地瞪着。弗兰西的嗓音有些哽咽。“你不需要跟他讲这些。还有,你说了也没什么好处。他是个男孩子,你说他脏,他也不在乎。”她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屋子。门关上的时候,她听到了医生吃惊的声音。

“我真不知道我说这些话她居然都懂。”她还听到护士叹了口气说:“唉,算了。”

孩子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凯蒂也回到家吃午饭了。她看着孩子们包扎着纱布的胳膊,眼睛里充满痛苦。弗兰西激动地开口说话了。

“妈妈,为什么啊?这些人给人打针……怎么还……还说人坏话呢?”

“打防疫针,”妈妈见针反正也打了,于是坚定地说,“是好事。这样你就能区分左右手了。上学后,你得用右手写字。那痛的胳膊会告诉你,不对,不是这只手。用另一只手。”

这个解释弗兰西满意了,因为她从来分不清左右手。她吃饭画画用左手。凯蒂总是纠正她,让她把粉笔或者缝衣针从左手换到她的右手。妈妈把防疫针是怎么回事一解释,弗兰西开始觉得这事很好了。虽是付出了点代价,可也把一个复杂问题给解决了,知道两手哪个是左哪个是右了。打防疫针后,弗兰西开始用右手而非左手,从此再无问题。

弗兰西那天晚上发烧了,打针的地方痒得要命。她告诉妈妈,妈妈也大惊失色,慌不迭嘱咐:

“千万不要抓,不管多痛多痒。”

“为什么不能抓?”

“因为你若是去抓,整个胳膊都会肿,发乌,最后直接断掉。所以你别抓。”

凯蒂也不是有意吓孩子。她自己也害怕得不得了。她相信如果用手碰胳膊的话,会染上败血症。她就是吓也要吓得孩子不敢去抓。

弗兰西只好努力不去抓,只是那打针的地方痛痒难耐。次日,整个胳膊一阵阵发痛。睡觉之前,她看了一下纱布下面。让她惊恐的是,打针的那块地方肿了,变成暗绿色,而且开始溃烂、发黄。弗兰西可没有抓啊! 她肯 定她没有抓 。不过等一等!会不会是头天晚上睡着了做梦的时候抓的?一定是的。她不敢告诉妈妈,不然她会说:“我跟你说别抓吧,你就是不听。现在你看看。”

这是个星期天晚上。爸爸出去做事了。弗兰西睡不着。她从小床上下来,走进前屋,坐在窗前,头埋在臂间,等着死亡的到来。

凌晨三点,弗兰西听到格雷厄姆大道的电车在街角刹住。这说明有人下车了。她挨近窗户去看。是的,是爸爸。他打着电筒,正沿着街道悠哉游哉地逛回来,脚踩着舞步,嘴里吹着《我的爱人在月亮上》的口哨。他穿着晚礼服,戴着圆顶礼帽,把侍者围裙整整齐齐卷着夹在胳膊下,整个人充满生机和活力。到门前的时候,弗兰西叫着爸爸。他一抬头,充满骑士风度地伸手触帽行礼。她把厨房门打开了。

“小歌后,怎么这么迟还不睡?”他问,“你知道,今天可不是星期六晚上啊。”

“我坐在窗户前头,”她低声说,“等着我的胳膊断掉。”

他忍俊不禁。她把胳膊的情况告诉给他。他关上通往卧室的门,把汽灯调亮。他把那纱布揭开,看到那浮肿、溃烂的胳膊,他心里一阵翻腾。可是他没让她知道,没让她知道。

“这个,宝贝,没有什么啊。根本没有什么。我打防疫针的时候你要看到才好呢。肿得是你这两倍,而且颜色还不像你这样的黄绿色,而是红、白、蓝色,可你现在看我这胳膊多结实。”他勇敢地撒着谎,其实他根本没有打过防疫针。

他在盆子里放了些温水,加了几滴石炭酸。他将那可怕的伤口洗了又洗。刺痛的时候她就退缩,但是约翰尼说刺痛说明是在愈合。他一边洗,一边唱着一首傻傻的、煽情的歌。

他从来不想离开篝火边。

他从来不想四处乱走……

他四处找干净的布当纱布,结果没有找到,于是将自己的外套和假衬衣脱掉,将里头的汗衫从头顶掀开,夸张地从上面撕下一块布条来。

“你的好汗衫啊!”她抗议。

“没什么,反正上面也都是洞了。”

他将胳膊包扎好。那布上有约翰尼的气味,暖暖的,还有些雪茄气味。不过对孩子来说是个很大的宽慰。它上面如有保护,有关爱。

“瞧瞧,都给你收拾好了,小歌后。你怎么想你的胳膊会掉的呢?”

“妈妈说如果我抓的话,胳膊就会掉。我不想抓它,可是我想我可能睡着的时候抓了。”

“或许吧。”他亲了亲她瘦瘦的小脸,“现在睡觉吧。”弗兰西倒下睡着了,睡得香香的。早晨醒来,那一阵阵的疼痛止住了,胳膊也好了。

弗兰西睡着后,约翰尼又抽了根雪茄。然后他慢慢把衣服脱了,上了凯蒂的床。她迷迷糊糊知道他在,难得地表现出柔情来,把手搭在他胸部。他轻轻将其拿走,慢慢挪开,离她远远的。他靠近墙,两手交叉放在脑后,眼盯着无边的黑夜,一宿无眠。 URnTGb1ruhNXEQN5swPyAgNNO6mpPWH6h2fKTebc6PhYAZ8o90jISbVJiXdg9o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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