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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社区商店是城市儿童生活的重要一环。开门七件事,商店样样有得供应。孩子们所梦所想,店里也有储存。这些商店里有孩子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弗兰西却最喜欢当铺。这倒不是因为人们一个个败家子一样把宝贝东西往铁条栅栏后的窗台里扔,也不是因为那些披着披肩的女子,从侧门鬼鬼祟祟进入,而是因为当铺上方挂着三个大金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风吹过,三个大球还懒洋洋地晃荡几下,如同沉重的金苹果。

当铺隔壁有家面包房,里头有美味的夏洛特俄式奶油蛋糕卖,上头抹着生奶油,生奶油上放一些红色樱桃蜜饯,这蛋糕只有有钱人买得起。

当铺另一侧是格林德粉刷店。粉刷店里前面有个台子,上头悬挂一个盘子,中间裂开,裂缝处夸张地修补起来。盘子下头钻了个洞,洞里穿着一根链条,下系一块沉重的石头,这是要证明 梅杰牌水泥 何等牢靠。有人说这盘子其实是铁做的,外头粉刷过,刷成开裂的瓷器的样子。但是弗兰西宁可相信这是真瓷盘子,真破裂了,真是用水泥奇迹一般修补好了。

最有意思的商店是在一座小棚屋里。这屋子一定可以追溯到印第安人还在威廉斯堡出没的时候。小棚屋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窄小的窗板,小小的护墙板,屋顶是斜的,很陡峭。这家商店还有扇凸窗,也是窄窗板。窗户后头坐着个模样很体面的人,在桌子前卷雪茄——细细的深褐色雪茄,每四支卖五分钱。他一手拿烟,精心挑选外层的烟叶,然后放入深浅不一的其他褐色烟叶,熟练地卷起来,卷得又细又紧,两端有方角。他是个老派的手艺人,对新潮的玩意儿嗤之以鼻。他不愿意在店里点汽灯。有时候天黑得过早,而他还有很多雪茄没有卷完,他会点上蜡烛。他的店外有个木刻印第安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站在一个木头底座上,一手拿战斧,一手拿雪茄。他脚踩罗马式便鞋,鞋带一直系到膝部,下身穿一条短裙,头上戴一顶作战帽,这些衣服都漆成了鲜亮的红、蓝、黄色。制作雪茄的人每年给它新上四次油漆,下雨的时候还搬进屋子内。附近的孩子都叫这印第安人“马蜜大姨”。

弗兰西还有个很喜欢的商店,里头除了茶叶、咖啡和香料,什么都不卖。这地方饶有趣味,里头一排排漆柜子,还有各式香味,闻起来陌生而浪漫,充满异国气息。另外,还有十几个红色咖啡柜子,上头用中国毛笔横写着一些奔放的黑字:巴西!阿根廷!土耳其!爪哇!混合型!茶放在小些的柜子里,都是很漂亮的小柜子,上有斜拉的盖子,上书:乌龙茶!台湾茶!上等红茶!中国黑茶!杏花茶!茉莉花茶!爱尔兰茶!香料装在柜台后的迷你柜子里,其名字在架子上一长溜排下来:肉桂——丁香——生姜——多香果——肉豆蔻——咖哩——干胡椒——鼠尾草——百里香——马郁兰。要是有人买辣椒,店主会当场用个小磨磨出来。

店里还有个很大的手转磨咖啡机。咖啡豆放在一个亮晶晶的铜制漏斗里,那磨用两个手转。香香的咖啡粉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入一个红色的勺子状容器里。

(诺兰家自己磨咖啡。弗兰西很喜欢看妈妈在厨房里开开心心地磨咖啡。她会把咖啡磨夹在双膝间,左腕猛转,边磨边抬着头兴致勃勃地和约翰尼说话。屋子里充满浓郁宜人的新鲜咖啡粉气味。)

卖茶的人有一架很好的天平。两端的铜盘子二十五年如一日,天天擦拭,如今薄薄的,模样精致,如抛光过的金子。弗兰西若是买上一磅咖啡,或是一盎司辣椒,她会看着店主将一个小小的银秤砣(上有重量印记)放在一边,店主会用一个貌似银制的勺子,把香喷喷的咖啡或辣椒舀到天平另外一边。弗兰西屏住呼吸看着店主小心翼翼地往里添一点,或是取一点出来。那金色盘子最后终于平衡,一点都不晃动了,那是一个美丽而平和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人会感觉到这个世界平衡了,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了。

这儿还有一家中国人开的店,对外只有一个门面窗台,弗兰西觉得它极为神秘。中国人脑后还留着长辫。听妈妈说,留这长辫,是为着日后回国。若是将辫子剪掉,中国就不会让他回去了。他穿着黑色毡拖鞋,一声不吭,来回走动,耐心地听着顾客嘱托他如何如何洗自己的衬衣。弗兰西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把手笼在淡黄色棉褂的袖口里,眼睛一直看着地。弗兰西觉得他很聪明,是在沉思,是在用心聆听呢。但实际上他斗大的英文也识不了几个,她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他只知道条条 和衫衫。

弗兰西将爸爸的脏衬衫拿过来,他迅速将其放到柜台下,拿出一片上有神秘纹路的纸,用毛笔蘸着墨水,在上头写了几划,然后将这神秘的文件交给弗兰西,换取一件普普通通的脏衬衣。在弗兰西看来,这是笔很划算的交易。

店里有一种干净而温暖的气息,却又若有若无,就如同炎热的屋子里摆放的有色无味的花朵。他在什么暗处洗衣服,而且一定是在深更半夜洗,因为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十点,他一直站在店里,拿一只巨大的黑色熨斗,在一块干净的熨衣板上来回熨烫。那熨斗里头大概是有汽油什么的,不然不会一直这么热。弗兰西也不知道。她觉得老人不用炉子加热,却能拿这熨斗这么长时间去熨烫,八成这也是有他这个民族的什么奥秘。她隐隐觉得大概是他在衣服里没放浆粉,而是放了别的什么东西来产生热量的。

弗兰西拿来一张条子和一毛钱,从柜台上递过来,他把包好的衬衫递给她,还给了她两颗荔枝。弗兰西很喜欢这些荔枝。荔枝有脆脆的壳,一剥就开,里头的肉软软的、甜甜的。荔枝肉里头包着核。这核极硬,所有孩子都打不开。据说这核里包着个小核,小核里头包着更小的核……如此往复。据说到最后,那里头的核会小到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见,而再往后,眼睛根本看不见,但是它还会在那里,还会一个包着一个。这是弗兰西第一次接触无限的概念。

弗兰西最喜欢他找零钱的时候。他会拿出一个小小的木框子,里头有细细的杆子,穿着蓝色、红色、黄色、绿色的珠子。他会沿着那细细的铜杆子拨那珠子,然后停下来想一想,接着又把木框子一抖,让珠子复归原来位置,最后宣布:“三毛九。”小珠子告诉他该收多少,该找多少。

弗兰西想,做个中国人多好,有这么漂亮的玩具来计算。真希望荔枝想吃就吃多少!真希望和他一样,知道熨斗如何不用在炉子上加热,却能保持那么烫!真希望像他那样,拿支小刷子,手腕转来转去,就能在纸上写出那样神秘的符号来!真希望像他那样,能画下那样的印记来,黑黑的,模样清晰,却如蝴蝶翅膀般脆弱!这些都是布鲁克林的神秘东方。 vu60m6WpRB+cgAeKlT7v5+e2ysaDVPyLMQYIIdf5WKrB39PuyNoUjH/vRpFZP5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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