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里有四个房间,一个挨着一个,他们称之为火车车厢屋。厨房高而窄小,面对院子。院子四周是石板路,中间是一块水泥一样的酸土地,上头几乎什么也长不了。
可还是长了棵树。
弗兰西第一次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它才长到第二层。她都能从窗口往下看。它就如同一群人,高矮胖瘦不一,挤在一起,在雨中打着伞。
后院有根瘦瘦的晒衣杆,上头有六根绳子,通过滑轮,与各厨房窗户连接。绳子从滑轮脱落,附近的孩子就爬上晒衣的杆子去重装。孩子们用这法子挣零花钱。据说这些孩子深更半夜爬上晒衣杆,故意解开绳子,好挣次日的一毛钱。
如果阳光好、风大,这些绳子上挂满衣服倒别有一番风景。那些白色的方被单,迎着风,如故事书里的船帆。那些红的、绿的、黄的衣裳用木头夹子夹在绳子上,一件件如有生命一般。
晒衣杆背后,是一面砖墙,没有窗户,是附近学校的后墙。弗兰西发现,如果她仔细看的话,没有任何两块砖是一样的。墙上的砖一层又一层,中间是剥落的白灰泥,看上去节奏分明,让人赏心悦目。太阳照在上面的时候,它们闪闪发亮。墙闻起来暖暖的。弗兰西把脸凑上去的时候,能感到那上头的坑坑洼洼。下雨的时候,总是它们先淋着,散发出一种潮湿的泥土味,那气息就如同生命本身。冬天,下起第一场薄薄的小雪,在人行道上不久就化掉,却能粘在粗糙的砖墙上面,如同童话里的饰带。
学校院子有四英尺长的地方和弗兰西家的院子毗邻,但中间有一道铁丝网相隔。院子总被底楼的男孩霸占着,他在的话,别的孩子就不能玩。弗兰西只下去过几次,都赶在学校休息的时候下去的。她看着成群的孩子在院子中玩。学校的休息,不过是将几百个孩子赶鸭子一般带到这四面石板路的院子中间,然后又给领出去。到了院子里,连游戏的空间也没有。孩子们在里头乱挤乱转,一个个气呼呼的,尖着嗓子,叫个不停,一直持续五分钟。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这些声音戛然而止,就如同被快刀斩断一般。上课铃响之后,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所有动作都突然僵住。然后,那乱转乱挤变成了你推我搡。孩子们巴不得进来,就像先前巴不得出去一样。挤着出去的时候,他们的尖叫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有天下午,弗兰西在院子里玩,看到一个小女孩一个人跑出来,拿两个黑板擦,拍打着将上头的粉笔灰抖落下来。弗兰西脸贴着铁丝网,觉得那小女孩做的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妈妈曾经告诉她说,只有老师的宠物才能得到这个差事。对弗兰西来说,宠物就是猫、狗、小鸟这些。她发誓,等她长大上学的时候,一定要学猫喵喵叫,或学狗汪汪叫,或学小鸟啾啾叫,当“宠物”,拍打黑板擦去。
这天下午,她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流露出羡慕。那个拍黑板擦的小女孩也觉察出她的羡慕了,便更炫耀地拍起来。她在墙上拍,在石头人行道上拍,最后一个表演,是在背后拍。她问弗兰西:
“想不想近一点看?”
弗兰西害羞地点了点头。女孩将黑板擦拿到铁丝网边上。弗兰西伸了个指头出去,摸那彩色的毡毛,上头一层粉笔灰使得那些颜色混同如一。她正要去摸这美丽的东西,那小女孩突然缩手将黑板擦收回,还冲着她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弗兰西紧闭双眼,强忍着不让那伤痛而凄苦的眼泪流出来。对面的孩子好奇地站着,想看她的眼泪掉下来。看到没有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开始取笑上了:
“怎么不哭出来呢,你这傻蛋?要不要我再向你脸上吐一口啊?”
弗兰西转身,走向地下室,在黑暗中坐了好久,直到那潮水一般的伤痛不再冲刷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她的感知能力跟着提高,但这回遇到的幻灭不过是个开头,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喜欢黑板擦了。
厨房也是家里客厅、餐厅和烹饪室合而为一的地方。厨房的一面墙上有两扇长长的窗户。另外一面墙里有一个凹进去的铁制煤炉。煤炉上方凹进去的地方是用珊瑚色的砖,抹上奶油色灰泥修成。上面有石壁炉架,还有一块炉底石,弗兰西可以用粉笔在那石头上画东西玩。炉子边上是热水炉,生火的时候,水炉跟着热。天冷的时候,弗兰西在外头受冻跑回来,会伸开双臂,脸贴着温暖的、银色的炉子,心中充满感激。
炉子边是两个滑石洗衣盆,上头有带铰链的木头盖子。两者之间的隔板可以去掉,合而为一成为一个洗澡盆。不过这洗澡盆不大好使。有时候弗兰西坐在里头,盖子会砰一声砸着她的头。盆底很毛糙,坐在这潮湿、毛糙的盆底,起身的时候不是洗过澡的一身轻松,而是浑身发痛。另外,还有四个水龙头得对付。不管弗兰西怎么提醒自己,水龙头就是那么纹丝不动呆在那里,如果她突然从肥皂水里站起身,背部还是一定会被水龙头猛磕。弗兰西的背上总有一道愤怒的划痕。
过了厨房是两间卧室,一间连着另一间。卧室的窗户很小,灰蒙蒙的。通风口如同一口棺材,嵌在两间卧室上头。用锤子和凿子,或许能把通风口打开。不过,真要这样,得到的犒赏是一阵潮湿阴冷的风。通风口的顶上是个小小的、斜顶的玻璃天窗。那玻璃是厚厚的皱纹花玻璃,上头有铁丝网挡着,不让它被东西砸碎。通风口四周是条纹钢条。这个装置照道理是要让阳光和空气进入卧室,但由于玻璃厚重,上面是铁丝网,四周是条纹钢,灰尘堆积了也不知道多少年,所以哪里还有什么阳光进来。通风口四周满是灰尘和蛛网。空气也透不过来,不过,雨雪却总能一意孤行地闯进来。有暴风雨的时候,通风口下头的木头就发潮、冒烟,发出坟墓一般的气息来。
通风口的发明十分拙劣。即便窗户封得严严实实,这通风口还是如同一个扩音器,你能听到所有人发出的各种声音。老鼠在通风口下方跑来跑去。通风口也常有失火风险。要是有个卡车司机喝醉了酒,漫不经心扔根火柴到通风口里,误以为扔到院子里或者街上了,那整幢楼一下子就能点着。通风口的底部也有很多肮脏的东西。由于人无法接触到通风口底部(入口太小,人身子下不去),这里就成了一个储藏地,人不要鬼不拿的各种东西在这里汇集,济济一堂。生锈的剃刀和带血的衣服就算是好的了。弗兰西有一回往下看的时候,想起神父说的炼狱来,以为炼狱大概就像这通风口下方吧,只是阵势大一些。弗兰西走向客厅的时候,经过这些卧室,总是瑟瑟发抖,眼睛都不敢睁开。
客厅或者说前屋是家里的正屋。它有两扇高而窄的窗户,对着街上。三楼很高,下头的喧嚣传上来,已如强弩之末,听来反倒温馨宜人。客厅是个体面的地方,有自己的门,通向走廊。如果有客人来,也可以直接到这里,无需经厨房,穿卧室。客厅四墙都贴有墙纸,风格庄重,暗褐色,上有金色条条。窗户靠室内的部分有木条做的百叶窗,中间开阔,两头逐渐变窄。弗兰西常常拉开这百叶窗,然后手一碰,它们又收了回去。就这样,弗兰西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这百叶窗是个看不厌的奇迹。放下来能掩住整面窗户,挡住日晒风吹,收起来偏安一隅,只露出波澜不惊的小小侧面。
黑色大理石壁炉里头嵌着低低的客厅暖炉。暖炉只有前面那一半能看见,看起来如同半只大西瓜,圆的那一面向外。暖炉是无数薄云母片做成的小窗,架子是薄薄一层带图案的铁。只有圣诞节的时候,凯蒂才舍得在客厅生火。这时候所有那些小窗户都闪闪发亮,弗兰西会愉快地坐在那儿取暖。夜色降临时,她会看到那些小窗户从玫瑰红渐渐变成琥珀色。凯蒂进来后,便点着汽灯,驱走阴影,让炉子里的光为之褪色,而她这么做,仿佛就是犯了大罪一般。
前屋最大的好处是有一架钢琴。这钢琴是一个奇迹,是无数次祷告也求不来的奇迹。可是它居然出现在诺兰家客厅里。他们一没有祷告,二没有许愿,这个真真正正的奇迹却主动送上门来了。钢琴是原来房客的,因为没钱搬走,留在了这里。
那时候,搬钢琴可是个浩大工程。这狭窄陡峭的楼梯道,是无法搬钢琴下去的。钢琴必须捆绑起来,系上绳子,从窗户里送出,通过屋顶安装的巨大滑轮才能放下去。其间搬运老板会吼叫、挥手、训斥。街道用绳子围上,警察得把人群赶到远处。一有人家搬钢琴,孩子们笃定会逃学来看。钢琴刚出来的场景最值得一看:那个被包起来的庞然大物刚从窗口出来,总是先斜着,在空中转上一阵,叫人看了头晕,然后才会正过来。然后钢琴开始慢慢地、令人心惊胆战地下降,孩子们则在粗声喊着加油。
搬钢琴要花十五块钱,这个价格是搬其他家具的三倍。因此,那个主人问凯蒂可不可以先放这里,凯蒂可否照看?凯蒂很乐意说行。那个女子又恋恋不舍地嘱托凯蒂不要让钢琴生潮受冻,冬天的时候把卧室门打开一点点,好让厨房里的暖气也过来一些,免得钢琴变形。
“你会弹吗?”凯蒂问她。
“不会。”那个女子悲伤地说,“我们家谁都不会。只是希望我会啊。”
“那为什么去买呢?”
“这钢琴原是一户富人家的财产,他们要低价卖掉。我很想要。是的,我不会弹,不过它很漂亮……往屋子里一摆,蓬荜生辉啊。”
凯蒂答应替她看管钢琴,让那女子有钱时再来搬。可是后来,女子一直没有来搬。诺兰家于是一直拥有这架漂亮的钢琴。
钢琴不大,是一种黑色的木头制作的,上了光,发出幽暗的光泽。前头的薄装饰板上镂有美丽的图案,这细工装饰之后,有一块暗灰玫瑰色的丝绸。和其他竖钢琴不同,这钢琴的盖子不是分段上翻,而是能整个一片翻过来,靠在精美的花纹木上,如同一个漂亮、精致的黑色的壳。钢琴两边各有一个蜡烛台。你可以放白蜡烛在里头,在烛光下弹琴。烛光会在那奶白的、象牙般的琴键上投下梦幻般的阴影来。你还可以看到盖子上琴键的影子。
诺兰家租下房子后在屋里四处查看。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弗兰西眼中就只有这钢琴,对其余的一切视而不见。她想把钢琴抱住,可是钢琴太大,她抱不过来,只好抱一抱淡玫瑰色的缎面琴凳了。
凯蒂看着钢琴,眼睛闪烁着。她注意到楼下公寓房窗户上有一张“教授钢琴”广告。凯蒂有主意了。
琴凳如同魔幻一般,能根据块头升高或降低,还能旋转。约翰尼坐在上面,开始弹奏起来。当然,他不会弹钢琴。他根本就不识谱,但是他认识几个琴键。他能边唱歌边击琴键,听上去仿佛真是在自弹自唱。他弹了一个小三和音,看着女儿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坏坏的微笑。弗兰西也笑了。她的心中充满期待。约翰尼又弹了一个小三和音,按住。在钢琴轻柔的回声中,他用清晰的原声唱道:
麦克维顿 ,
峻峰秀岭。
四野晨露,
熠熠辉生。
(击键——击键)
吾爱安妮,
俊俏无穷。
在山之侧,
吐露芳情。
(击键——击键——击键——击键)
弗兰西把脸转向一边,不想让爸爸看到脸上的泪水。她怕爸爸问自己为什么哭泣,而自己又说不上来。她爱爸爸,爱这钢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凯蒂说话了。她的声音中有种温柔,这温柔过去常有,但近一年来约翰尼已经很少听见了。“这是不是爱尔兰民歌啊,约翰尼?”
“苏格兰民歌。”
“我从没有听你唱过。”
“是没有唱过,不过这歌我知道。我从来不唱。我去的那些吵吵闹闹的鬼地方,没有人会喜欢这歌。他们宁愿去听《下雨的午后来找我》这些,除了喝醉的时候。等他们醉了,只能唱《甜蜜蜜的阿黛林》。”
他们很快在新家安顿下来。原本熟悉的家具看起来有些陌生。弗兰西坐在椅子上,很奇怪这椅子怎么和在洛瑞姆街的时候感觉一样。她自己感觉完全不同。为什么椅子不会呢?
爸爸妈妈收拾一番后,前屋变得漂漂亮亮的。地上有一张鲜绿色的地毯,上有漂亮的粉色玫瑰。窗户上有奶白色饰带窗帘,浆洗得干干净净。屋子中间有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还有一组三件套绿色绒套沙发。角落里有个竹架子,上面放着绒面影集。影集中有罗姆利姐妹婴儿时的照片,比如有一张上面,她们趴在一块皮毛小地毯上,姑妈们表情安详地站在椅子后,椅子上坐着的是她们的丈夫,一个个嘴上留着浓密的胡子。小架子上还有些纪念品杯子,有粉色,有蓝色,上有金边镶饰的蓝色勿忘我或红色“美国丽人”玫瑰图案。杯子上涂着 记住我 和 友谊纯真 之类的字样。这些小杯子、小碟子是凯蒂纪念过去的闺密好友的,弗兰西是不可以用它们来玩过家家游戏的。
在架子底层是个骨白色海螺壳,里头是美丽的玫瑰色。孩子们特别喜欢这贝壳,甚至给它取了个名字:吐翠。弗兰西把它贴近耳朵的时候,它如同传来大海的声音。有时候为了讨孩子开心,约翰尼会拿过贝壳听一听,然后伸开手臂,目光如炬,看着贝壳唱道:
我在大海边,
发现一贝壳。
将它贴近在耳边,
它在歌唱,我心欢喜。
那是一首大海的歌,
甜美而清晰……
后来,约翰尼带他们去卡纳西 ,弗兰西第一次看到了大海。大海唯一出奇的地方,是它听起来就如同那“吐翠”贝壳的小小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