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执政权者称皇帝,皇则徒为尊称,晋、南北朝之世,此义仍存。石勒以大兴二年伪称赵王,咸和五年僭号赵天王,行皇帝事,后乃僭即皇帝位。盖称王犹同于人臣,称天王则已无所降屈,然其号犹未及皇帝之尊。
勒死后,子弘为季龙所替,群下劝称尊号。季龙下书曰:“朕闻道合乾坤者称皇,德协人神者称帝,皇帝之号,非所敢闻。且可称居摄赵天王,以副天人之望。”其视天王之尊不如皇帝,较然可见。
咸康三年,史称其僭称大赵天王,盖去居摄之号也。勒之僭号赵天王也,尊其祖曰宣王,父曰元王,立其妻刘氏为王后,世子弘为大子。逮僭即皇帝位,乃追尊其高祖曰顺皇,曾祖曰威皇,祖曰宣皇,父曰世宗元皇帝,妣曰元昭皇大后,而立刘氏为皇后。
谥父为帝,巳违汉人追谥定陶徒称共皇之义;季龙僭称大赵天王,乃追尊祖为武皇帝,父为大宗孝皇帝,则去古弥远;又立其妻郑氏为天王皇后,以子邃为天王皇大子,王皇并建,尤为不辞。
时又贬亲王之封为郡公,藩王为县公,则尤不可解。
《魏书》谓虎自立为大赵王,年号建武;又云:初虎衣衮冕,将祀南郊,照镜无首,大恐怖,不敢称皇帝,乃自贬为王;又云:虎又改称大赵天王;则当其僭称天王之前,实曾但自号为王,故贬其亲王、郡王之号,《晋书·载记》记事不具,又有错乱也。
石鉴之死也,石祇僭称尊号于襄国,逮为冉闵所攻,乃去皇帝之号,称赵王,使诣慕容俊、姚弋仲乞师,盖自同于人臣,故并不敢称天王。冉闵诛石鉴,便即皇帝位。后为慕容俊所获,立而问之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
闵盖以诛锄逆胡自负,故一得志即称尊,且始终无所降屈也。俊送闵龙城,斩于遏陉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至于十二月,乃复遣使祀之,谥曰武悼天王,犹不与以皇帝之号也。
刘渊之至左国城也,其下刘宣等上以大单于之号,盖自谓恢复旧业。其后则以是为统御夷人之称,故石勒之称赵王,以其子为大单于,当时群臣请者,谓以镇抚百蛮也。
是时以季龙为单于元辅。及勒僭号,季龙谓大单于必在己,而勒更以授其子弘。季龙深恨之。私谓其子邃曰:“成大赵之业者我也,大单于之望,实在于我,而授黄吻婢儿,每一忆此,令人不复能寝食。待主上晏驾之后,不足复留种也。”
盖其时汉人不甚乐与夷狄之争斗,夷酋所恃以攘窃篡夺者,实以诸夷之众为主,故其争之甚力,争而不得,则怨毒形于辞色也。冉闵欲攘斥夷狄,而亦署其子为大单于,以降胡一千配为麾下,盖亦为此。
苻健之入长安,其下表为侍中大都督阙中诸军事大单于秦王,健不乐,改称天王大单于,盖亦不欲为人臣,然终不去单于之号者,盖亦欲抚用诸夷也。赫连勃勃称天王、大单于,意亦不过如此,彼非知民族之义者,未必有恢复旧业之意也。
苻坚初亦称大秦天王,盖其人少知治体,故未敢遽自尊大,姚兴,《晋书·载记》谓其以日月薄蚀,灾眚屡见,降号称王,下书令群公、卿、士、将、牧、守、宰各降一等。姚绪、姚硕德以兴降号,固让王爵,兴弗许。
案兴即欲自贬抑,无容与绪、硕德同号,《北史》云:兴去皇帝之号,降称天王,盖是?然则绪、硕德之让,即石虎时贬亲王、藩王之封之故事也。吕光初亦称天王。及病笃,立其大子绍为天王,乃自号大上皇帝。
案魏献文之禅位也,群公奏曰:“昔三皇之世,澹泊无为,故称皇,是以汉高祖既称皇帝,尊其父为大上皇,明不统天下。今皇帝幼冲,万机大政,犹宜陛下统之,谨上尊号大上皇帝。”其言颇合古义。吕氏未必知此;光既病笃,亦必不能更知政事;盖徒取皇帝、天王之称为尊卑之等差耳。
观吕纂、吕隆亦皆称天王,而隆追谥其父宝为文帝可见也。慕容云、冯跋亦称天王,盖亦以国小民寡,不敢自尊。慕容盛去皇帝之号,称庶人大王,庶人盖谓无爵,以知政事,故曰大王,则弥自贬损矣。
索虏非知故事者,而献文禅位时,群公之奏,顾颇合古义,盖臣虏士夫,知故事者尚多也。然虏终不免沐猴而冠。胡灵后之秉政也,追尊其母京兆郡君为秦大上君。及其父国珍死,追号为大上秦公,张普惠为谏议大夫,陈其不可。左右畏惧,莫敢为通。
会闻胡家穿圹,下有磐石,乃密表言之。大后览表,亲至国珍宅,集王、公、八坐、卿、尹及五品已上,博议其事。遣使召普惠,与相问答。然卒不用其言。孝庄之立,尊其考为文穆皇帝 ,庙号肃祖。 妣为文穆皇后。将迁神主于大庙,以高祖为伯考。临淮王彧与吏部尚书李神俊表谏,不听。
时又尊其兄劭为无上王,寻遇害河阴,又追谥为孝宣皇帝。 妻李氏为文恭皇后。 彧又面谏,谓:“历寻书籍,未有其事。”帝不从,及神主入庙,复敕百官悉陪从,一依乘舆之式。彧上表,以为“爰自中古,迄于下叶,崇尚君亲,褒明功德,乃有皇号,终无帝名。今若去帝留皇,求之古义,少有依准”。又不纳。
胡三省曰:“自唐高宗以后,率多追谥其子弟为皇帝,作俑者魏敬宗也。”虏不足责,中国人亦因其失,则诚不免野哉之诮矣。前废帝之立,以魏为大魏,诏曰:“三皇称皇,五帝云帝,三代称王,迭冲挹也。自秦之末,竞为皇帝,忘负乘之深殃,垂贪鄙于万叶,今称帝已为褒矣,可普告令知。”盖亦以丧乱荐臻,故颇自贬损也。
周孝闵帝始篡魏,亦称天王。时则追尊考文公为王,妣为文后,至明帝武成元年八月,乃改天王称皇帝,追尊文王为帝。
《崔猷传》云:时依周礼称天王,又不建年号。猷以为世有浇淳,运有治乱,故帝王以之沿革,圣哲因时制宜。今天子称王,不足以威天下。请遵秦、汉称皇帝,建年号,朝议从之。盖时习以天王之称为卑于皇帝,后周制作,最为泥古,然卒不能变易世人之耳目,终不得不随之而变也。
宣帝之立,尊皇后为皇大后。 阿史那氏,突厥木杆可汗女。 又尊所生李氏为帝大后。静帝立,一称为大皇大后,一称为大帝大后。又称天元大皇后杨氏为皇大后,天大皇后朱氏 静帝所生。 为帝大后。盖亦以在位者为帝,帝之父为皇,正后系其夫所生系其子名之邪。
《抱朴子》有《诘鲍》之篇,载时人鲍敬言无君之论,而己驳之,其言在今日,已不足论,然亦可见其时好老、庄之书者之见地也。敬言之言曰:“儒者曰:天生蒸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之,亦欲之者为之辞哉?夫强者陵弱,则弱者服之矣。知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由争强弱而校愚知,彼苍天果无事也。”
又曰:“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此辟君臣之位出乎自然之说也。又曰:“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
此言无君之世天下之晏然无患也。侈言君道之美者,每谓君之出令,乃所以使民获遂其生。
敬言则云:“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轭运重,非牛之乐。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治人者之所求,不过“役彼以养此”,“贵者禄厚,而民困矣”。
“下疲怨则知巧生”,乱之既作,乃以“忠义孝慈”救之,幸而有济,亦所谓“死而得生,不如乡无死”也,况乎“茅茨土阶,弃织拔葵”,不过“盗跖分财,取少为让”;其恩之及下,亦不过“陆处之鱼,相呴以沫”哉?
“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靖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
信乎“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愁劳于涂炭之中,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而塞之以最壤,鄣之以指掌也”。
“桀纣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
且夫“细人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足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卤丹野”哉?
此鲍生以世事之纷纭,举归咎于立君之大略也。其言善矣,然君臣之制,非孰欲立而立之也,其事亦出于自然。何策使之不作?既作矣,何道使之可替?于此无言,则论有君之弊,虽极深切著明,亦徒为空谈耳。
葛生诘鲍之辞,颇多拘墟之论,然亦有其可采者。如曰:“远古质朴,盖其未变,譬彼婴孩,知慧未萌,非知而不为,欲而忍之。”
“有欲之性,萌于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于成功之日,贼杀并兼,起于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
“橡芋可以生斗讼,藜藿 足用致侵夺。”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矣,作始也简,将毕也巨,乱源既伏,何计可止其迁流乎?
且也“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致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后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于今,受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
“大极浑沌,两仪无质”,固未若“玄黄剖判,七曜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
由斯言之,社会之开化,势固不可以已,昔贤心仪邃古之世人与人相处安和之美,疾后世之不仁,乃欲举物质之文明而并去之,岂不悖哉?然物质之文明,虽不可去,社会之组织,固未尝不可变,亦且不可不变,而昧者又欲并此而尼之,则其失,又二五之于一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