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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书生和那女子(六)

农历十月十二立冬,阴,小雪,冷。

中原腹地的雪真是极温柔的,半夜悄默声地下,仿佛怕惊扰了谁似的。等你一梦沉酣醒来时推开门一瞧,呀,入目一片银装素裹,这才知道落雪了。

白星披上旧皮袄,盯着破洞更大了的窗纸看了几眼,觉得可能实在该换一张新的了。

半夜露在外面的脸颊已经微微感觉有点冷了。

天上还在纷纷扬扬飘着细碎的颗粒,落在屋脊房檐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卡啦声。

是雪落的声音。

她推门走出去,落脚咯吱咯吱响,这是新雪被踩扁时发出的哀嚎。

也不过一指深,动静还挺大,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她想。

阿灰也对桃花镇的这点小雪十分不屑,白眼简直快要翻到天上去的,吧嗒吧嗒嚼草料时冷哼连连,觉得这点白东西根本不配叫雪。

它伴着风雪降生,那些都是流淌在血脉和骨髓里的,真正的狂风大雪是什么样子,它难道不清楚么?

白星给它梳了梳毛,考虑到今天要上街采买,去隔壁吃饭时干脆把它牵上了,省得再回来。

孟阳早就起床忙活开了:今儿是立冬,照传统是要吃饺子的,猪肉白菜馅儿!

小院儿的菜地里新鲜白菜还没拔呢,如今都被雪盖成一个个鼓起的大包,只要抱住了用力一扭,咔嚓,一整颗就下来啦。

挂在屋檐下的五花肉上了冻,得拿进屋提前化一化,不然等会儿不好剁馅儿。

他去拔白菜时,见那一个个雪包着实憨态可掬,心下一动,将表层的干净雪收集起来,团了一大一小两个结实的雪球,冻得双手通红。

大的差不多一扎大小,小的也拳头那么大,一上一下摞起来,葫芦似的。

掐一块新鲜的南瓜瓤按在小个儿雪球中央稍微靠下的位置,又往上面用炭条点两下,这就是鼻子和眼睛啦。

天上还下着雪呐,冷得够呛,他抱着胳膊跺着脚想了下,小跑着去厢房,将用来糊灯笼的厚纸剪了一条,像挂围脖一样给雪人系上,又做了顶小红帽。

哎,这下就暖和啦。

白星牵着阿灰进来时,迎面就瞧见邻居捧了只小雪人向自己献宝,“看呐,白姑娘,还有雪人陪咱们过节呀。”

雪片落在红色的帽子上,衬着真是鲜亮。

白星眼前一亮,这可真是可爱极了。

她的心头顿时一片柔软,就着孟阳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几下。

真好。

触手冰凉,可这雪人圆滚滚的,嘴角也上翘,大约是在笑吧?

阿灰看得好奇,也来凑热闹,结果一个响鼻就把雪人的帽子吹掉了,吓了两人一跳,赶紧把雪人拿得远远的。

到底不保险,白星一琢磨,托着雪人拔地而起,将它珍而重之地置于两座院子中间的墙头上。

这么一来,谁都能瞧见啦。

“白姑娘,这是你的马么?”

孟阳初次见如此神骏的马儿,当即惊呼连连赞不绝口,征得白星同意后颤巍巍伸手去摸,结果被一口咬住头发。

孟阳:“……”

呜呜,头皮疼。

刚落地的白星的眉心狠狠跳了跳,伸手掐住阿灰的大耳朵,“松口。”

阿灰也歪着头,瞪圆眼睛瞅她:你果然在外头有别的马了!我同意他摸了吗?好色哦!

忘记说了,阿灰是一匹小母马。

没奈何,白星只好用一只大苹果贿赂,这才拯救了孟阳湿漉漉的头发。

后者刚得自由就赶紧跳到一边,歪着帽子充满警惕地盯着阿灰,生怕它下一步会干脆越过桌子来咬自己。

马腿这样长,跳起来一定很轻松。

白星先对形容狼藉的孟阳道歉,又警告阿灰不许放肆。

活物跟小树是一样的,不能太惯着,不然一定会长弯,就不能用了。

见她动了真火,阿灰这才收敛,委屈巴巴咬着苹果去墙角啃。

哼,偏要用屁/股对着你们!

心有余悸地看了阿灰好几眼,孟阳这才端早饭出来:

熬得黏糊糊金灿灿的小米粥,遇冷后表面瞬间结成一整块厚厚的米皮,瞧着好像是冷的,但只要用筷子尖儿戳破一点,底下暗自涌动的热气便会疯狂涌出。若是性急贪嘴急乎乎去喝,是会被烫坏的。

哼,热米粥可不是好惹的,一准儿马上给你几颗大燎泡瞧瞧厉害。

得先慢慢吃掉上面最养人的米皮,再把剥了壳的白煮蛋放到里面戳碎,碎掉的蛋黄迅速融化在粥水中,与米脂融为一体,口感更佳香醇丰富。

最要紧的是,不噎人。

日光被雪一映,越发明亮,两人坐在窗边用饭,眼睁睁看着有些许粗盐般的雪粒乘着风飘入,略打了几个璇儿,便自欺欺人地落入碗中:

你们可没瞧见吧?

雪已经下了几个时辰,天上的脏东西早就被带干净了,还有顽皮的孩童专门仰着头、伸长了舌头接雪吃呢。

并不脏。

还有昨晚剩的猪油渣,只需要撒一点点盐巴就极其香甜。放一两颗在粥碗里,表面会立刻浮起来一层淡淡的油花,一整碗都带了肉香呢。

干时酥脆,过后柔韧,啵唧一咬一小股荤油,香味直接钻到天灵盖去!白星觉得自己对猪油渣这种好东西一见钟情了。

这可真是宝贝!

重新戴好帽子的孟阳声音轻快地说:“今天是立冬,按规矩是要吃饺子的,白姑娘打的野猪很肥,我们可以吃白菜猪肉馅儿的。”

顿了顿又特意强调:“可以多放肉!”

说这话的时候,他帽子上可还有一排清晰的马牙印呢。

白星用力点头,跟着重复,“多放肉。”

她喜欢吃肉。

“下水是盛脏东西的,生着不好存放,不如就连同鸡杂一起做卤味吧。”猎物是邻居打来的,虽说交代了自己随意处置,但孟阳觉得还是有商有量的好。

卤味?!白星心头猛地一颤,那是什么?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于是就这么定了:

两人先去卖野猪毛,然后去西市的香料铺子里买卤味和后续炖肉需要的香料。

走出去几步了,白星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专门去看院墙上高坐的小雪人。

它的肚皮圆鼓鼓的,但因为站得高,竟显出几分神气,像极了看家护院的胖士兵。

那样白,白得耀眼。

白?纸一样白。

白星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窗纸,又问哪里可以买到。

听她说窗纸一直都是破的之后,孟阳整个人都震惊了。

都下雪了,有人屋子里竟然连一张完好的窗纸都没有?!

白星习惯了风餐露宿,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她看着对方近乎夸张的表情,竟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于是连点头都不那么果断了。

“这不行!”素来软乎乎的书生仿佛突然变成了钢铁,看上去冷硬又果决,站在薄雪地里呼哧呼哧喷白汽。

他两道眉毛之间揪起好大一个疙瘩,当机立断道,“连窗纸都没有,那铺盖呢?”

“有窗纸,”白星不服气,小声道,“只不过……”

只不过破掉了,但你不能说没有呀,太不讲理。

得知新邻居竟然连被窝和铺盖都没有时,孟阳好像随时都能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去买棉花,我会做被子的!一天就能做好!”

他家里的铺盖都是自己做的。有两床是头一年做的,针脚粗糙,看上去也有点歪歪斜斜的,但后来就越做越好了。

看来人只要磨练就什么活儿都能学会,哪怕以前是养尊处优呢。

但白星觉得没有必要。

她有好多张厚实的兽皮和皮袄,铺的盖的都有,晚上若捂得太严实甚至还出汗呢,可比什么棉花暖和多了。

再三坚持下,孟阳终于打消了逼邻居买铺盖的念头,但他却很意外地发现,对方竟然反而……有点失望?

“白姑娘?”他疑惑道。

白星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虽然一言未发,但甚至连那从帽子里钻出来的两撮小卷毛都好像耷拉下来,变得垂头丧气了。

她确实是有点失望的,于是嘴巴抿得紧紧的,偷偷抬脚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踢飞。

你难道不想看看我亲手打的虎皮吗?花纹真的好漂亮的,还有牙齿和尾巴呢。 DlUogGunt4AOE57IANjFkXWWoYR9cwwJ0zZfW9pUHgwNdRwa7Q2GZxvNEmDrSx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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