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同女儿亲近时,一向不喜欢外人在场。她生裴元君的时候伤了根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的所有事她亲历亲为,不愿意假下人之手。
赵姨娘识趣地告退,李姨娘告罪说是要带裴元惜回去。裴元惜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莲子,一副不想走的样子。
“那些都让三姑娘带上。”沈氏命人包了好些莲子,裴元惜这才高兴起来。
李姨娘欲言又止,千恩万谢。一出轩庭院,她脸色一变。裴元惜一无所觉,紧紧抱着那包莲子蹦蹦跳跳地好不快活。
一进屋,李姨娘低喝,“跪下!”
裴元惜满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又大又无神,看得人心里发怵。
春月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悄悄地扯着自家姑娘的裙摆。
“春月,你拉我干什么?”裴元惜一脸无辜。
李姨娘目光冰冷,把自己的婆子黄妈妈叫进来,“春月护主不利,竟然让三姑娘偷跑出去,还去了澄明池,给我打五大板!别出去打,就在屋里打。”
“不许打春月!”裴元惜护在春月的前面,瞪着李姨娘。李姨娘狠狠心,示意黄婆子赶紧动手。
一个板子还没下去,裴元惜已是扑到春月的身上。黄婆子略有犹豫地看向李姨娘,李姨娘痛苦地别过头去让她继续。
板子打在裴元惜的身上,黄婆子再是用了巧劲也是疼的。五大板打完,春月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元惜大声喊痛,哇哇大哭起来。
李姨娘也跟着哭起来,扑过来一把过来抱住她,“三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事,那不是要了姨娘的命吗?你还疼不疼?姨娘的心都快疼死了。可是姨娘知道要是不让你长个记性,下回你还要往那样的地方跑…”
“姨娘打我,姨娘坏!”裴元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鼻涕和泪都抹在李姨娘的身上。她还动起手来,用拳头打李姨娘,“姨娘打我,我也打姨娘!”
黄婆子把她拉开,“三姑娘,你怎么能打姨娘,她都是为了你好。她为了你天天去侍候夫人,你以为她不想像赵姨娘秋姨娘一样等着别人侍候吗?她为了你这些年都顾不上自己,你看看她都操劳成什么样子,她可是侯府的姨娘啊!”
主仆几人哭成一团,裴元惜还在不依不饶。
“她打我了,我好痛!”
“打在你的身,痛在姨娘的心。三姑娘,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再惹你姨娘生气了。咱们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院子里,哪里也别去好不好?”黄婆子哄着她,试图把她拉起来。
李姨娘一脸的悲伤,心疼不已地抱着她痛哭。
黄婆子见状,只把春月拉起来。两人一个去备热水,一个去厨房取饭菜,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三娘,姨娘只盼着你好好的,你答应姨娘以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我没有乱跑。”裴元惜犟着头,像个赌气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是想气死姨娘吗?”李姨娘的手在她的腰间狠狠拧着,她痛得皱起眉头,一把推开李姨娘跑了出去。
李姨娘脸色大变,跟着追出去。
裴元惜拼命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哭。她跑的是往外院的方向,那里是宣平侯回府的必经之地。
远远看到宣平侯父子,她冲了过去。
“爹,爹,姨娘打我!”
阖府之中,宣平侯裴郅只听过一个孩子叫他爹,那便是他的三女儿元惜。三娘小时候特别聪明,那时候他还感慨过若是三娘是儿子,只怕侯府会出一个状元郎。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三娘那么聪明的孩子,几乎是一点就通。
后来三娘傻了,他还是惦记那个女儿。他不时去看她,想和她说说话。她就算是变傻了,那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孩子。
他去一次,李氏就哭一次。李氏说他是侯爷,是一府之主不能流连后宅,否则就是她身为妾室的罪过。还说她会照顾好三娘,不想他因此而分心。
初时他很不喜,觉得李氏有些小题大作。谁知道李氏那么刚烈,差点以死相逼他这才没有再去看三娘。
李氏此举深受母亲的夸赞,他却是恼怒不已再也不去她的屋子。
“父亲,是妹妹。”裴济惊呼,就见裴元惜抱住了宣平侯。
“爹,姨娘打我,你怎么不来救我?”裴元惜哭得眼睛通红,好不可怜。“爹,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去看我?”
宣平侯一生刚正严厉,无论对哪个孩子,即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裴济他都永远是严肃的。猛然被女儿抱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不悦地看着后面追过来的李姨娘,“三娘犯了什么错,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姨娘嘴里发苦,“侯爷,婢妾最疼三姑娘,她是婢妾的命。要不是她今天跑到澄明池那边去玩,婢妾也不会生她的气。婢妾就是想吓吓她,哪里舍得打她。三姑娘你快过来,别闹你父亲。”
裴元惜摇头,一副害怕的样子。
“我不过去,你是个坏姨娘,我要跟爹一起。”
李姨娘瞳仁颤得厉害,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宣平侯被女儿这么亲密地抱着,心顿时化了,他想起以前的三娘就是这么喜欢黏他,他还曾抱她在膝上学写字。当下对李姨娘冷了脸,让她自忙去,他要和三娘好好说会儿话。
李姨娘作势要跪,一看这架势宣平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无非是又拿什么大道理来压他,让他别管三娘的事。
十年了,宣平侯很久没有享受过被女儿依赖的感觉。他脸黑得吓人,明知李姨娘的出发点是好的,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厌恶。
“你要跪就跪,跪多久都行。”
李姨娘脸色惨白,看着他带着裴元惜和裴济去前院的书房。
这间外书房,是裴元惜小时候常来的地方,那时候只有她和裴济被允许跟在宣平侯身边。裴济从小跟着宣平侯,不仅长得像宣平侯,品性神态亦是相似得紧。
裴济对府里的其他几个妹妹没什么感情,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大妹妹他也不怎么亲近。因为自小朝夕相处过,他对妹妹的感情最深。
妹妹傻了以后,他也去看过。因为李姨娘的规劝,还有自己姨娘的阻止,他去过几次后就没再去。
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想着妹妹,有好几次顺道去看过她。她趴在地上玩泥,在草丛里捉虫子,再也没有他熟悉的模样。
他很惋惜,也惆怅过。
裴元惜找个地方坐下,他疑惑问:“妹妹还记得自己的位置?”
“记得,这是我的地方,那是哥哥的地方。”
他更惊,“妹妹是不是大好了?”
宣平侯也很吃惊,一个傻了十年的人还记得十年前的事,是不是说明她没那么傻,或者是在慢慢好转?
“三娘,你过来,写几个字给爹看看。”
裴元惜乖乖巧巧地过去,选了笔蘸了墨,毫不犹豫地在雪白的宣纸下落笔。她动作娴熟运笔流畅,字体娟秀中透着一股飘逸,颇有自成一派的大气。
宣平侯不敢置信,这是他女儿写的字。十年前三娘受他启蒙时确实比很多孩子聪明,但那时候她的字稚气生嫩还未成形。
纸上的字,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是三娘写的。这样的字体和风骨,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裴济也大感意外,他还以为妹妹会忘记父亲教过的东西。不想妹妹不仅没忘,而且还秀了这一手惊艳的字体。
他认真看着妹妹的字,不由得觉得羞愧无比。自己跟着父亲一直学习,一手字还不如妹妹来得出彩。
“妹妹的字好生大气,哥哥自愧不如。”
裴元惜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满脸崇拜,“我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裴济心里的那抹涩意烟消云散,“妹妹也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这样的兄妹二人,让宣平侯想到十年前,他一生中对天伦之乐最享受的时光就是那段日子。他不是不喜欢其他的女儿,但没有一个女儿像三娘一样深得他心。
“三娘,你告诉爹,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急问。
裴元惜歪着头,“我用水写,在地上写。爹教的,三娘不会忘。”
宣平侯又喜又难过,这个孩子就算是傻了,却还记得他教过的东西。她自小天资过人,即使变成傻子也有比许多人强。要是那时候她还跟在自己身边,以她的资质在书画上定能有一番成就。
这是他的女儿,他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李氏照顾不当,孩子怎么会摔傻?
李氏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无语。
“好孩子,是爹耽搁你了。以后你每天过来,还跟着爹一起学字,好不好?”
裴元惜猛点头,“三娘要跟爹在一起,还有哥哥。”
“好,好。”宣平侯大喜。
宣平侯派人送她回去的时候就宣布这个消息,没多久侯府上下都知道傻了的三姑娘要重新跟着侯爷读书。
包括沈氏在内,所有人都很疑惑宣平侯为什么这么做。
宣平侯看重嫡妻,这样的事情自是先知会沈氏,于是便顺理成章歇在沈氏的院子里。他说起今日之事,言语间颇为欢喜。对李姨娘那个人,语气之中不掩厌恶。
沈氏替李姨娘说好话,道她也是为了三娘好。宣平侯不置可否,李氏做的事确实无从指责,他就是觉得恼火。
李姨娘还在前院跪着,等宣平侯歇下后沈氏才敢让她起来。
她回去的时候裴元惜已经睡下,黄婆子扶着她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摆手,表示要先去看女儿。
裴元惜的睡相不怎么好,因为贪凉薄被全部蹬到一边。
她轻轻拉过薄被,慢慢从裴元惜的脚盖到头蒙住那张睡得一无所知的脸。她双手按住被子的两边,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你要是一直傻傻的该多好。”
被子下面的人开始蹬腿,头猛烈地摇摆着想挣脱束缚。她眼神诡异地凝视着被子下面挣扎的人,直到裴元惜呼吸急促才慢慢松开。
得到喘息的人安静下来,重新陷入绵长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