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的事,春月再也不敢离开裴元惜半步。她像哄三岁孩子一般哄着自家姑娘,总算是把人哄回院子。
李姨娘这些年对侯夫人沈氏鞍前马后,下人不敢欺负她们母女,管事那边更是不敢克扣她们的份例。
屋子里摆着两个冰盆,比外面凉爽许多。
迎面一道雕花绣花草的立式屏风,一应古色古香的桐油色椅凳柜架,简单中透着富贵人家的底气。
裴元惜一脚踢掉花头鞋,毫无形象在趴到床上打滚,“真舒服,我要睡觉。”
春月收拾着她踢落的鞋子,原本想让她换一身衣服再睡觉。见她实在是困得紧,没忍心再去折腾她。
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她被春月唤醒。春月一脸难色,低声说劳妈妈在请她去轩庭院。轩庭院是主院,是宣平侯裴靖和侯夫人沈氏的院子。
劳妈妈是沈氏身边的人,因着李姨娘在沈氏面前得脸,劳妈妈对裴元惜有几分同情。又因着裴元惜是个傻子,也没有认真计较的必要。
沈氏传唤裴元惜,正是因澄明池之事。
也是那周三倒霉,他原本事情没办成特意避着人走,没想到半路遇到刘婆子。那刘婆子是之前树荫下同人闲话的其中一个,是府里有名的快嘴。
刘婆子嗓门又大嘴又快,瞧着周三的样子也知是在池水里滚过。府里有水的地方唯有澄明池,池子里的莲子只有主子们能摘,下人们可摘不得。
周三苦苦争辩,说自己不是去摘莲子,乃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辩解何其苍白,刘婆子何其心眼狡猾,三言两语就套出周三的话,却原是被三姑娘缠得没法才出的事。
他假意拜托刘婆子替他保密,刘婆子这边答应着,那边就嘴快说出去。没多大会功夫宣扬的无人不知,很快便传进赵姨娘的耳中。
赵姨娘是大公子的生母,还育有大姑娘裴元若。
当年侯夫人沈氏进门三年无孕,裴老夫人抬举自己的表外甥女当贵妾。赵姨娘纳进房第二年生下长子裴济,第三年生下长女裴元若。
裴元若出生后不久,沈氏也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裴二姑娘裴元君。同日出生的还有三姑娘裴元惜,而秋姨娘的女儿裴元华比裴元惜要小三岁。
裴老夫人最喜欢赵姨娘,不仅因为赵姨娘是她的娘家侄女,更重要的是赵姨娘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但裴老夫人是个重规矩的人,赵姨娘再是有子傍身,也不敢压沈氏一头。
赵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裴老夫人挑中。她深知自己即便不争不抢,因为她育有侯府唯一的子嗣,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少。
那周三是她院子里的人,无论他是不是被三姑娘缠着去的澄明池,总归他是带三姑娘去了。不仅去了,他自己还掉进池子里被人识破。
李姨娘是沈氏的陪嫁丫头,谁不知道李姨娘是沈氏的人。李姨娘膝下唯有裴元惜一个女儿,平日里恨不得当眼珠子看着。
澄明池是李姨娘三令五申不许三姑娘去的地方,府里的人都知道。周三今日破例带三姑娘过去,不管三姑娘有没有事,赵姨娘都要去给李姨娘赔罪。
当下赵姨娘命人捆了周三,押到轩庭院。李姨娘一听周三带裴元惜去过澄明池,惊得差点晕过去。
沈氏身为侯府主母,份例自是最高的,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冰盆。麒麟纹鎏金双耳香薰炉、珊瑚镶金雕吉祥纹的四面屏风、琳琅满目的镂雕繁复云纹多宝阁。
裴元惜将将迈进沈氏的屋子,只觉通体上下无一不凉爽。她还没站稳,李姨娘扑过来抱住她。
“姨娘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去池边玩,你为什么不听话?你要是有个什么事,你让姨娘怎么活啊!”李姨娘抬着手,眼里全是泪光。那一巴掌迟迟没落下,最后落在她自己的身上,“是姨娘不好,姨娘没有看好你…”
听者无不动容,感慨李姨娘的一片苦心。
李姨娘哭得心有余悸,裴元惜一脸茫然。
沈氏清瘦体弱,清冷中夹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通透。她的目光如慈如悲,流露中些许不忍,道:“三姑娘好好的,如兰你没必要怪自己。”
李姨娘名唤如兰。
“夫人,三姑娘就是奴婢的命根子。奴婢就怕她乱跑,再三叮嘱她不许靠近澄明池半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面色哀戚,望着懵懂的女儿悲中从来,“三姑娘,你答应姨娘,以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好不好?”
裴元惜不用所动,“我没有乱跑,是他说带我去的。”
周三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真的是被三姑娘缠得没办法。奴才要是不去,三姑娘就用石子砸奴才…”
他的眼圈青了一大块,看样子确实是被人砸过。
赵姨娘道:“周三平日里当差从不曾出过差错,这次虽说是三姑娘缠着他不放,却也是他做得不对。夫人要打要罚,都是他应该受的。”
一番话说得漂亮,沈氏平日里也卖她的面子。谁让她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说句不好听的话,以后沈氏荣养靠的还是她的儿子。还有嫁出去的姑娘们,包括沈氏生的裴元君,也都要仰仗娘家的兄弟。
赵姨娘这些年本本分分,未曾做过什么事情扎沈氏的心,沈氏与她算得上妻妾融洽。加上老夫人拎得清规矩重,宣平侯又不是宠妾灭妻之人,这些年来大家的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你是个好的。幸好三姑娘没事,我看就小罚以儆效尤,免得日后再有人心软带三姑娘去危险之地。”
小惩即五个大板,周三感恩戴德。
这时外面的下人通传说是秋姨娘来了,沈氏表情略显微妙。
同为侯府妾室,赵姨娘是人淡如菊书香气足,秋姨娘娇美动人气色红润,唯有李姨娘憔悴显老卑微做小。
比起赵姨娘和秋姨娘来,李姨娘就像个婆子。
这些年李姨娘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她和奴仆一样卯时起酉时归,一日不落地来轩庭院侍候沈氏。府里人的皆道她一片慈母之心,百般替裴元惜谋取。
她顾得了这头,自是失去那头。加上她自比奴婢,只知道侍候沈氏,哪里还有心思保养打扮。宣平侯早年还去她的屋子,这些年已经不再去了。
沈氏有时候都过意不去,让她好生拾掇总会有些荣宠。每闻此言她只哭不争,久而久之沈氏由得她去,却更是敲打下人不许怠慢裴元惜。
三个妾室之中,沈氏最不喜欢秋姨娘。
秋姨娘最年轻,这些年宣平侯睡在她房里的次数最多。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正是之前同刘婆子说的董婆子。董婆子说亲眼看到周三想推裴元惜下水,谁知道自己没有站稳掉下去。
沈氏大惊,“此话当真?”
李姨娘抱紧裴元惜,颤抖着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惜儿?”
周三脸色煞白,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没有害三姑娘。是三姑娘想吃莲子缠上奴才,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心软,求夫人开恩。”
要说赵姨娘会害裴元惜,沈氏是不信的,因为赵姨娘没有害裴元惜的动机。
赵姨娘有子有女,还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说句不好听,就她什么都不去争,以后侯府也是她儿子的。李姨娘没有争宠之心,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裴元惜也没挡裴元若的道,她实在没有和李姨娘母女过不去的必要。
赵姨娘直直跪下来,就一句话,“请夫人明查。”
秋姨娘道:“周三是你院子里的人,你让夫人怎么查?”
沈氏略作沉思,示意裴元惜上前,拉着她的手,“可怜见的,你可是侯府的姑娘。想吃莲子的话让下人去摘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裴元惜看似听话地点头。
沈氏叹息,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听懂。当下拉着她坐到身边,“你告诉母亲,是你自己想去摘莲子,还是别人主动带你去摘莲子的?”
裴元惜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对她的话罔若未闻。沈氏见状把点心挪动一点,轻言细语再问一遍。“三娘若是告诉母亲,这点心就是你的。”
“我都告诉母亲。”裴元惜的眼睛像是定在点心上不舍得移开。
李姨娘啜泣道:“夫人,三姑娘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裴元惜歪头看着沈氏,“我不是傻子。”
沈氏眼神有些恍惚,她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想哭。这个孩子看她的目光让她揪心,不像个傻子。
“谁说三娘是傻子的,母亲第一个不饶他。三娘告诉母亲,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渴,春月去给我拿水。那个人来了,说要带我去摘莲子,说莲子比水更解渴。”裴元惜指着周三,突然高兴起来,“他好笨,让我摘莲子,自己掉下去了,哈哈…”
沈氏脸色微变,看向周三。
周三申辩,“夫人明查,奴才路过那里被三姑娘缠得没有办法,若不然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三姑娘去澄明池。”
李姨娘低声嚅嚅,“惜儿神智如同三岁小儿,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赵姐姐院子里的人,想来都是知道分寸的。”
秋姨娘冷哼,“这可不一定,保不齐是有的人心大了,不满足现状。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李姐姐是夫人的人,三姑娘又是李姐姐的命根子。这动不了房梁,还不兴别人打碎几片瓦。”
沈氏若有所思,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还是那句话,“请夫人明查。”
一室静寂之时,唯有裴元惜吃点心的声音。
裴元惜感觉大家都在看她,她拿起一块点心巴巴地朝秋姨娘递去,“给弟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