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再见海城
“说真的,我还来不及分辨他有多么好,我想,对我来说,更大的可能是摄于他的权力,他是集团高管,而我只是星辰众多子公司里某个健身房的瑜伽教练,这地位天差地别,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仰视着他的,他能垂青,是我的幸运,唉,这么说不妥当 ,但确是也差不多。而且,就我们那有限的几次交往中,他都对我很好,温柔体贴,还有,这个用他的钱建立起来的瑜伽馆。曼姿姐,我十九岁从四川来到海城,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我也不是盲目的。有钱人有好多种,雷秒绝对是少见的那种好人。”朱青青好像陷入回忆里去了,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离婚与雷秒有没有更深的关系,但是,在她心里,雷秒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朱青青的神情落在许曼姿的眼睛里,有一种相似的感觉是这样的,那就是廖星儿说起雷秒对丢丢的呵护时,星儿说,如果雷秒一直在,将来一定是个女儿奴。她们眼里的雷秒都接近完美,而许曼姿的心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雷秒去世后,这种反差在许曼姿的生活里落下了阴影,她总是竭力要找到证据来佐证自己的印象,一件事执着得久了,会怀疑自己的执着。她杀了他么?不,至少,雷科说,大连石化项目的失败给雷秒最大打击的可能,那是不是可以减轻曼姿给予的打击?而且,任何外界的力量,要伤害到一个人,必得通过这个人本身对这件事的反应。许曼姿,你做的,是雷秒应得的,你不过说了一个真相而已,这不值得负疚。
“好吧,大家都这么说他,那雷秒大致也是个不差的人。”曼姿笑。
“可惜好人不长命,我现在倒是常常想起他,可惜每次和他在一起我都太紧张了,我都没好好看过他,快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朱青青的声音里充满伤感。
“放下他吧,缘浅情深才是要吃苦的呢!”曼姿说。
“是,我会的,其实,我早就放下了,他在我心里也不过是浅浅一痕,我现在的方向就是努力办好瑜伽馆,挣钱,挣前途,别的都不值一哂。”青青冲曼姿做了个鬼脸。曼姿想她劝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那好,我走啦。”曼姿摆摆手。
“曼姿姐,我会想你的。”朱青青两条柔韧的胳膊围上来,紧紧搂住许曼姿。朱青青和她的瑜伽课,也是许曼姿与这座城市分离之一种,但她相信,瑜伽还是能坚持下去的。
许曼姿的朋友很少,她不善于交朋友,也不懂得朋友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她总觉得,因为心里的秘密,她的人生很可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间戛然而止,所以她也不需要朋友,不需要深入的亲密关系。直到雷秒死后,她和朱青青,星儿,雷科,殷雄之间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情,不管这交情是什么样的,深的浅的,好的坏的,都牵动她的心和血肉,有喜悦和疼痛的感觉。说真的,她有点留恋这种感觉,哪怕是她和雷科之间的,这大约就是真正活着的感觉,是曼姿触摸到真正自我的感觉。自我这个东西,并不容易触到,只有当你和某些人某些事相互碰撞之后,细细回味碰撞回来的感觉,才是自我。从前的曼姿以坚硬高冷的外表扼杀了一切碰撞的可能,自然也体会不到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我。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可以触摸自我的感觉是很棒的,那种坚实的,安心的存在,没有恐惧与焦虑,自由自在的感觉。
这间屋子,是曼姿在海城的家,刚刚来时,走了很多地方,才与它一见钟情,这个与周边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的陈旧小区,据说从前是市政府的宿舍,最高只是六层的房子,这样的小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能存活下来,简直是奇迹,据说是因为还有很多当年的领导住在这个小区里,它像一个不露富的富人一样,肌肉长在骨头里,谁实惠谁知道。虽然是五楼上的一室一厅,还没有电梯,但房子的结构很好,布置合理,最主要的整个小区的环境很不错,低密度,绿化好,有车的人不多,一切都很方便。
搬进来时,曼姿没有添置多少东西,为的就是今天走的时候方便,几乎没有任何硬件,把细软打包寄走之后,住一晚宾馆,就可以轻松离开。离不开的是自己的情绪,坐在客厅那张深色丝绒沙发上,曼姿点了一支烟,把这三年来的情景一一回忆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哪怕是于小可杨朗这样亲密的同事,都不知道曼姿确切的住址,这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来过,而且她再也不会来了。它像一个秘密的巢穴,容纳曼姿医院工作以外的时间与生活。她在厨房做自己的晚饭,静静吃完,再做一杯咖啡,然后到沙发上开始学习,思考,屋里没有电视,也极少上网。这样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直到那个机会自动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唯一来过曼姿家里的女孩子叫容芳,曼姿记得她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在离医院很远的一间咖啡店里,这女孩子一看就朴实本分,穿着十分乡土,但长相却很俊俏,开口说话,让曼姿为之一振。聪明人一般都喜欢聪明人,因为说了上半句不用说下半句。特别是,当你要和一个陌生人订立攻守同盟时,聪明人省事多了。容芳见了曼姿,羞涩地笑了一下,说:“许医生,我叫你姐姐吧。我看到了你在网上发的信息,觉得自己符合条件,就来了。我今年二十二岁,大专毕业已经工作了,有两个弟弟还在读书,父母身体不好,差不多都是我在供着他们,所以,生活很拮据。”曼姿点点头,这样的开门见山也是她喜欢的,干脆利落地表明自己的境况和愿望,不忸怩,不回避,正是可以共事的样子。
“容芳,我看你很合适,我也就不找别人了。这事情,没有什么难的,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你保守秘密,我们会在合同中着重这一部分,我是一个妇产科大夫,所以,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曼姿恳切地表示。
“姐姐,我很相信,我看到你就明白了这一点。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我要办理离职手续,还有,钱怎么付,分期是一定的, 我想知道怎么分配,前期中期尾款的比例。”容芳十分干脆。这种干脆让曼姿有一秒钟的犹豫,她怕这会影响孩子的性格,如果一个女孩子如此冷硬,似乎也不怎么可爱,但别的人,也会有别的缺点吧。
手术顺利,曼姿和这个叫容芳的重庆女子开始了一段长达十个月的同居生活,前面的一半时间,是容芳在照顾曼姿和这个家,她的功能相当于保姆,随着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开始由曼姿照顾她。虽然曼姿没有限制容芳的自由,但她也很少出去,她十分拎清,知道曼姿一定不想四邻八舍知道自己找了个代孕,因为曼姿告诉她,自己和先生结婚三年,无法怀孕,她说先生在海外工作,有些东西改变很难,才想到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总之,在那十个月的时间里,曼姿和容芳配合得很好,曼姿每个月发容芳一次工姿,现金,比预先说好的多一点,容芳很开心,她说除了弟弟们的学费之外,她还能存下一笔钱,将来给自己做嫁妆。如果有一个局外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看到她们两个人的生活,一定会觉得不是容芳在帮助曼姿,而是曼姿在帮助容芳,因为她对她十分慷慨大方,甚至对她说,事情结束以后,她会单独给容芳一个大红包,那是她的嫁妆。容芳深感幸运,因为遇到曼姿。一切都顺利,孩子满月后,容芳离开,她甚至没有要求多看孩子一眼,她说她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既然是交易,那就一切按照交易的规则来。容芳离开,拿了她应得的钱款,从此再也没有在曼姿的生活里出现过,甚至,某一天,曼姿发现她把自己的微信都删了。
今夜是告别之夜,曼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和她一起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十个月的女子,是的,她叫容芳,她应该不会再见到她,她也没有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有的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只不过是来完结一段缘分的。这样的干脆利落真是值得点赞。容芳,一个重庆口音的女子,在这屋子里诞下了一个女孩子,曼姿用此作武器,为姐姐林千仪复了仇。
这一个月,因为离别,变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曼姿踏上南行的列车,回头看这座城市,她所在的地方,是海城的交通枢纽,飞机火车长途汽车,汇聚在同一个地方,是这座不夜城最真实的体现。曼姿选择的还是下午一点的车,到柠乡正好是晚饭时间,殷雄会去接她,淑瑾阿姨会在家里等她吃晚饭,是的,远方有她的家。和三年前来海城一下,这一脚跨下去,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好与不好,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成年人的世界很简单,选择,担当,仅此而已。许曼姿又变回那个不纠结的人,让她回头再看一眼这座生活了三年多,对她意义深重的城市吧,她爱它恨它都不足以说明心情,只是,她在这城市里种下了爱的种子,比如廖星儿,青青,丢丢,甚至雷科,他们对她的影响,可能比前三十年还要多,他们给她一段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有她自己。
“对不起,这是我的位子。”曼姿再三看了看车票,确认无误,对座位上那个盖着外套睡觉的男人说。座位上的这个男子看起来年轻,腿长手长,双臂抱在胸前,脸扣在帽子里,应该是在装睡,因为这是一班从海城开出的车,这上车才几分钟。
“哦,对不起,我太困了。”男人直起身子,把脸上的帽子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