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我答应你
红灯终于灭了,曼姿立即弹起身子,到了门口,打开大门,鱼贯而出的医生护士经过曼姿的面前,曼姿求助的目光一一扫过去,她想第一时间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喜悦与放松。从前的每次,她站在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病人家属,呵,不是她要居高临下,而是家属的目光让她自然而然有了这种心理,就像此刻,她就是把那一身身白大褂看作是天使的化身。
“曼姿,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主刀的是曼姿的师兄蔡主任,柠乡医学院高她整整七届,是本地最好妇科医生。
曼姿看了殷雄一眼,待要跟上蔡主任,两条腿却像钉在地板上一样,挪不动步。
“曼姿,你太紧张了,放松一些。来扶着我。”殷雄几乎半搀扶着,带领曼姿往蔡主任的办公室走。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好些。”蔡主任喝了口水,说。
“那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吓死我了。”曼姿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要知道,这三个小时,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就像死了一回似的。
“因为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所以中途我们讨论要不要作保乳处理,当然,最后还是没有。不过曼姿,我向你保证,手术十分顺利,切除也很清楚干净,后期经过两轮化疗应该就没有大问题了。好人有好报啊,肖主任待我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想这就是上天对她的回报。你呢,也放心吧。”蔡主任开起了玩笑,气氛为之一松,曼姿整个人却像要坍塌一般,借了殷雄的力,才能在椅子上坐下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现在,许曼姿身边有了两个亲人,她感到平衡的支撑,踏实无比。肖淑瑾的眼睛里,曼姿变了很多,但她是不会承认的。她坐在病床上,看她忙时忙出,跳手跳脚,突然觉得,上天真的回报了她一切。
“恶症真是可怕,突然之间把好端端的生活拦腰截断。对于活着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曼姿后怕地说。
“可是曼姿,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天,因为什么而止终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样的。生病反而有个好处,那就是提前预警,告诉你还有多少时间,你可以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事。”殷雄的观点豁达还是中正?曼姿只觉得十分在理,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从这点上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我得了什么病,一定会一个人静静地离开。”曼姿说。说自然界里的大象和蜜蜂都是如此,它们可以预知自己的生命,当那一天来临时,它们会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然后从容离开,去到没有人的角落里,静静等待命运的来临。
“曼姿,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殷雄轻轻拥抱着曼姿,他总是不敢太用力,怕她痛了,怕她恼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所以更加自律,不想拖累对方。呵,为什么说到这个上去了,淑瑾阿姨没事了。”曼姿扭动下身子离开,殷雄拉住她的手,稍一使劲,曼姿就到了他的怀里。她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但也不离开。殷雄温柔地捏捏她的耳垂,俯下身去,他感觉到曼姿的紧张,可是他不想放弃,他要教会这个刺猬似的女孩,如何让自己柔软下来。其实,那是一途中本能,在殷雄的亲吻中,曼姿的身体放松地柔软下来,复而紧紧抱住他,泪水涔涔而下。这是她的初吻,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她拒绝一切亲近,除了淑瑾阿姨,她都不能和别人拉手,她太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了,可是她有办法,她用坚硬的铠甲把自己护卫起来,亲情么,爱情么,她许曼姿什么也不需要。她是个医术高超的妇产科医生,有能力保障自己高质量的生活,也有能力帮助别人度过困厄,她像独行侠一样穿梭在生活之海,她以为自己一直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可是现在,殷雄提供了另一个版本,他告诉她,你可以活得更好,更轻松,更快乐,并且,他会引领着她,一起前进。
有一点,曼姿心里很明白,她对殷雄没有殷雄对她的那种热烈的爱,虽然她没有恋爱经验,但是她很明白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但是没关系,爱情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品,她从来不用奢侈品,家常舒适的棉麻质地对她来说也很好。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不能要的太多,否则,连你拥有的也会失去。许曼姿哪里敢如此放肆。通常,她会把那一点点失落收在内心深处,掩藏,也是她的擅长。可是,如果她只想要一个人在身边,为什么这个人是殷雄而不是别人呢?国;因为他的长情么?他在心里爱了姐姐二十年,这肯定是个证据,二十年,很长了,这一点让曼姿感觉安全。殷雄对她的好,让她想起十五岁时肖淑瑾对她的不离不弃,不论她多么态度恶劣地拒绝,那个老好肖淑瑾总在温柔地坚持,坚持去家里看她,给她带吃的用的,坚持一次次把她从派出所接回来,不厌其烦,更不给她压力和任何教诲,她用自己的坚持告诉她,不管你变得多么坏,你仍然值得一个人的爱,那个人就是我,我不会离开你,任何时候。在许曼姿伤痕累累的内心,只有无数次通过她考验的人,她才敢慢慢地接近,放开自己。殷雄也是如此,他对她的好,如果可以量化的话,肯定是她对他的好几倍,这让曼姿安心,好像是一个穷人拥有了一本存款额巨大的存折,心里十分落定。
期间,殷雄每天来吃晚饭,曼姿很早就会做饭,动作麻利,水准颇高,那是从前给姐姐做饭时练就的本领。两个人都不是生来浪漫的人,又因为过了浪漫的年纪,这才刚刚恋爱,倒像是一起走过了许多年似的,老夫老妻的样子,默契得很,肖淑瑾看得心满意足,自曼姿二十五岁之后,她一直在操心这件事情,曼姿性子倔,又加上姐姐留下的创伤,结婚对她肯定是道艰难的坎,果不其然,但还好,不算太晚,而且,踏实稳重的殷雄真的很适合她。
肖淑瑾的目光很犀利,曼姿与殷雄的关系也确实如她观察的那样。就在照顾肖淑瑾的过程中,就在那一蔬一饭中,他们相互走近,了解,看到真实的对方。
两个不浪漫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共同面对现实的人。现实是,曼姿要从海城回来。
“曼姿,这对你来说会不会牺牲太大,因为我知道,在海城你会有更多的机会,对于专业上的进步和其他方面都是如此。”殷雄说。
“是啊,我得想一想。”曼姿故意的。未来究竟在海城还是柠乡,早在没有殷雄的时候,她也常常想,她去海城是为了一个目标,现在目标已经达成,应该回到柠乡,再加上有肖淑瑾需要照顾,但不得不说,海城三年,也让曼姿有种依依不舍,专业高度是其一,另外的原因,就是在海城的自由,那个没有沉重过去的地方,她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自在的呼吸,这对她很重要。
“不着急,慢慢来,有一生的时间呢。”殷雄笑着说。
“下周,我要回去上班了。我给淑瑾阿姨找了个保姆,也麻烦你隔三差五来看看,保姆毕竟是外人。”曼姿说,殷雄点点头:“你放心走吧,保姆做饭么?那我天天来,省得我吃食堂。”
“行,伙食费就免了,就当陪阿姨吃饭。一个人生着病是寂寞的。还有,那个花,就不要再送了。”曼姿说。
“谁会给上勾的鱼儿喂食啊,自然不送了。”殷雄一脸认真。曼姿笑着上去打他。天哪,这是以前的许曼姿?她停住双手,吓住了似的缩回来。
“曼姿,我不痛。”殷雄十分配合,指着曼姿的双手,意思她可以继续。
这是不是爱情,许曼姿心中没数,她心中有数的是,如果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她想她也能过得下去,平淡的,正常的,无波无澜的。
花,还是来了,在曼姿一脚跨进办公室时,于小可立即站起来指了指里间,一束巨型的白色花朵放在茶几上,几乎遮住了整个茶几,和第一次一样的花,曼姿现在知道她的名字叫扶桑,意味着纯真的爱情和相遇相知的花语。似曾相似燕归来,许曼姿扶住门框,有一丝晃忽,心中涌起的一股热潮让她有些无法抑制。于小可端着咖啡进来,看了看她的脸色,担忧地叫了声曼姿?
“我没事啊。”许曼姿坐到办公桌前,开始翻阅小山似的疑难病案。如果要离开海城,也就和这繁重的生活告别了,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无论是海成还是柠乡,工作强度相差无几,倒是这个助手于小可,相处了三年,颇有些不舍。
“小可,你在惫孕么?”许曼姿关切地问,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曼姿差点忘了于小可要生二胎,葵葵拚命反对,但在她的劝说已经勉强同意这事了。
“是的,不过曼姿,这人可真奇怪,这次我做了周全的准备,却没那么容易,是不是我老了的缘故?”话一出口,于小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是猪。曼姿比她小不了几岁,可人家还没有结婚呢,这话不是伤人么?
“年纪应该不是原因吧,下午空些我帮你检查一下。”曼姿头也没抬,当然也没有意识到于小可话里的那层意思,就算有,许曼姿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于小可深感自己的幸运,作为同事,她真的很喜欢曼姿身上那种干脆利落的范儿,什么小心思小心眼都没有,相处起来十分省力,可以让两个人把所有的能量都放在工作上,她不知道,曼姿已经着手在写辞职报告了。
“小可,晚上有空么?带上葵葵,我们去星光吃个晚餐。”望着于小可的背影,曼姿说。
“什么好事啊,还去星光?”于小可微笑着回过头来。
“就当是还你上回。而且,我也想见见葵葵。”曼姿有点难受,掩饰道,好在,于小可离她有几步之遥,并没有看清她的表情。
“曼姿,要说你是多么诚心请客,正好今天葵葵放学早,还是那样,你先去餐厅,我去接了葵葵与你汇合。”于小可愉快地答应。
结果,这一顿星光晚餐和几个月前一样,多了一个不速之客,雷科!他刚刚从大连回来,迫不及待要见到曼姿,曼姿没法,只好告诉他,她们正在星光吃饭,雷科熟门熟路就找来了。
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到雷科了,他去了趟北方,瘦了许多,看上去很憔悴,一下子去除了原先的学生味,尽管他还是穿着那件连帽衫。可是,他的眼睛,那双乔治·克鲁尼似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改变,注视着你时,热烈而专注,你就是他的全世界。曼姿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雷科的目光。她想,有时候,一个人长得好,真的有特别的优先权,做什么坏事好像都能被原谅。是的,对于很多人来说,的确如此,只是,在许曼姿那里行不通。
“曼姿,我有点新的发现,回头再和你细说。”雷科看了看四周,说。
“天大的事,也不能在饭桌上说,吃饭先。”曼姿拿起菜单,熟练地点菜,这时,于小可和葵葵也到了,葵葵一见曼姿,就腻到她怀里。这一次对曼姿来说格外感受不同,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扭动着,让人的心都化了。
一顿饭,雷科都很沉默,不像上次那么口若悬河,曼姿心想,不知道他在大连发现了什么,好像那事情打击了他。
吃完饭,于小可看了看曼姿和雷科,识相地带着葵葵离开了。雷科马上对曼姿说:“曼姿,找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他的眼神,让许曼姿有种无法拒绝的感觉,只好跟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