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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姿抬头看看殷雄，殷雄的目光投在黑暗的窗外，神思三千里之外，他一定在想姐姐，那个和她如此想像的，在如花的年纪里离开人世的姐姐。
“殷大哥？”没有比共同怀念一个亲人更让两个人亲近了，曼姿此刻特别有这种感觉，她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温柔。
“哦，曼姿，我想到从前去了，从前，你姐姐的样子，你们姐妹俩真的很像，连眼神中的那股冷冷的气息都很像。”殷雄说这话时，一贯的坦然。他不知道，眼神中的那股气息是因为生活，艰辛的生活给予她们的无法拒绝的东西，自从父母走后的那一天，她们就被强行结束童年，开启艰难的成人模式，特别是姐姐，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的手上，长姐如母，曼姿偶尔还能撒撒娇，姐姐去向谁？
但那不是曼姿心里最黑暗艰难的时光，光是不让自己饿肚子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没有时间忧伤，生活只是平淡地推进，而且，姐姐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在律所做助手，收入比起中学时打杂好了很多，生活已经展开温柔光明的一面，待姐姐大学毕业，通过律考，做了真正的律师之后，她们就能远离拮据的生活，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
曼姿心里最黑暗的时光是在姐姐大学毕业那一年，美好的想象戛然而止。
“是啊，人人都说我们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曼姿说。
“我喜欢你姐姐，但那时的我年轻幼稚，不懂得如何表达，如何对一个人好，所以，后来你姐姐喜欢上了雷秒。”殷雄叹息着说。
“因为雷秒，才有了那可怕的命运，殷大哥，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你呢，如果是，姐姐就不会遭此噩运。”雷秒的名字，让曼姿激动起来，想到殷雄和雷秒还是那么好的朋友，更让她无法克制，她差点要说殷雄是雷秒的帮凶。
“你说得对。我应该勇敢地表达，竞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心里苦守二十年，其实这段失败的感情也打乱了我自己的生活，只是，年轻时哪里懂得这些？曼姿，这也是我追求你的缘故，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找一个爱情的替代品，我是很珍爱你给我的感觉，让我有重新开始的力量。这很难的，你还年轻，可能没有体会。我也知道你是你，姐姐是姐姐，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殷雄的诚恳是显而易见的，关于这个话题，曼姿考虑过千万遍，特别是这两天，淑瑾阿姨病了之后，她很想做点什么让她安心，也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她安心，或许，潜意识里，这也是她今天约见殷雄的原由。
“可是我，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心理学上说，没有被温柔对待的人，她不会温柔对待世界和别人。我可能，很难相处。”曼姿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表述一个完整的，有鲜明特征的自己。可是，当她期期艾艾说出这翻话时，看到殷雄眼睛里的光亮。
“曼姿，你是答应了？没有关系，我的脾气好着呢，对你，我什么都能包容，曼姿，让我们慢慢来，我有耐心，我会陪着你。”殷雄对曼姿的珍爱，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这种感觉，是他二十岁时暗恋林千仪，被她温柔回视了一眼一样，无法描述，甜蜜，安定，有力，感觉可以拥抱整个世界。
“我愿意试一试。”曼姿回复了冷静，她没有恋爱过，刚刚的情景让她陌生而慌张。
“太好了，谢谢你曼姿。”殷雄明显有些无措，他心里知道，这要感谢淑瑾阿姨的病，她一生病，曼姿一定感受到了内心的脆弱，别看她表面上坚强得钢铁侠似的，内心正好相反，如果这次她失去淑瑾阿姨，她必须要找一个人在她身边，而这个幸运的人就是殷雄，或者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上天刚好安排他在她的身边，雷科的影子也在殷雄面前一闪而过，那一天，他当然也看到了雷科对他的敌意，面对同一个喜欢的女人，最敏感的应该是那两个男人。
“天晚了，我要回医院去了，我怕淑瑾阿姨醒了找我。”曼姿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她突然觉得和殷雄在一起有种别样的紧张，也许是刚刚开始吧。
“好的，我送你。”殷雄自然地拿起椅子上曼姿的外套，两人出门，肩并肩走了一段，殷雄轻轻拉住了曼姿的手，曼姿没有拒绝，只是很快一手的汗。
回到病房里，独自坐在床上半天，脑子里像捣了一团浆糊。太可怕了，居然和殷雄谈恋爱了么？几天前不是还叫他不要再送花了，送多少都没有用，花，真的没有用么？还是最终打动了她？又或者是姐姐的阴魂在促成这一切，刚刚那个和殷雄一起手拉手走回来的，真的是许曼姿么？
“曼姿，你回来了？”肖淑瑾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应该是刚刚醒过来。
“是的，回来了。”曼姿应着，心突突跳起来，她有一种冲动，告诉肖淑瑾一切，以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
“是什么电影？好看么？”肖淑瑾显然睡了足足一觉，精神十足。
“呃，是一部日本动画片，《你的名字》，看不太懂，但还是蛮感人的。”曼姿胡乱地说。她的确有一个人看电影的习惯，《你的名字》是前不久看的一部动画片，说实话，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因此还去看了些评论。
“爱情电影？”肖淑瑾是那种典型的从不看电影的中年人。
“睡觉哪，半夜三更说什么电影啊，好好睡觉。”曼姿在黑暗中躺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肖淑瑾的关系倒过来了，多半是她管着她，而肖淑瑾也像个孩子似的听话，特别是她生病以后，变得特别乖巧，不，她一直是温柔乖巧的女子，和许曼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当年她也像年轻的自己一样性烈如火，她们也维持不了这种关系，早就崩了，肖淑瑾是一个有智慧的女子，她知道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温柔地坚持，爱如是，恨也如是。可是她这样的女人，几乎是完美妻子的模板。居然一生孤苦，没有爱过别人，也没有被人爱过。
“曼姿，你一个人在电影院里看爱情电影是个什么感觉？会不会特别凄凉。”肖淑瑾这次没有顺从听话地睡觉。
“没有啊，我总是买最后一排的最边上一个位置，不让人打扰我，也不打扰别人。然后，自得其乐地看完，电影么，好看就行，怎么会凄凉？”曼姿漫长不经心地说。
吃饭看电影，特别是看电影，几乎成了恋人们的特权，一个人去看电影是蛮奇怪的，现在倒有一对对中年夫妻去看电影了，每次曼姿见到，心中便油生羡慕。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十多二十年，还能手挽手去看一场电影，真的很不错的，大凡能经常一起去看电影的夫妻，婚姻都坏不到哪里去。那么问题来了，许曼姿，你是不是找不到一个一起看电影响的，会不会不久的将来，她会和殷雄一起去看电影？曼姿不可思义地摇了摇头。
“阿姨，你年轻时喜欢看电影么？”曼姿试探着问。
“喜欢啊，我们那时候没有别的娱乐节目，电影比现在更流行，几乎是谈恋爱的代名词。”肖淑瑾兴致很高。
“那，你都和哪些帅哥一起看过电影？”曼姿饶有兴趣地问。从前，她们俩之间从来不讨论这个问题，曼姿小的时候，不敢问肖淑瑾这些，等她长大了，肖淑瑾却不敢问她这些了。曼姿倒不会因此发火，或者有压力，而是问来问去，她总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肖淑瑾就安慰自己，是时机未到，如果这时机一直不到，她也只能和自己一样过一辈子了，但她心里是多么不甘啊。
“帅哥啊，有啊，我们学医的，女生少男生多，班上的每一个女生都是宝贝。学业繁重，看一场电影散散心，也是常有的事。”肖淑瑾好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语气变得更加温柔如水。
“阿姨，你真的没有爱过一个人，或者被别人爱过？”许曼姿今夜的心情特别想聊聊爱情。
对面床上没有了声音，长时间的静默应该就是答案，可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淑瑾阿姨是为谁守了一生么？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知道他曾经心爱的姑娘得了重病，很可能不久人世么？
一颗心被紧紧揪住，痛得喘不过气来，眼泪逼出眼眶，静静流下来，许曼姿感到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原来，人人都有一个伤心故事。
“阿姨？”曼姿试探着叫她。
“醒着呢，我在想你的问题。曼姿，很可惜，我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谁爱过我，真的没有，我不能赖人家不是？”肖淑瑾幽默地说。
“那你后悔么？”曼姿问。
“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恋爱结婚生子，就像一朵花没有真正地绽放过，事业最重要，做得最好，人生还是有重大缺憾的，曼姿，这是我真心的体会，也是我一生最痛的领悟，所以我那么害怕你走了我的老路，你可千万不要啊，哪怕结婚离婚了，你至少也体验了婚姻的滋味，感受就会不同。”肖淑瑾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会，淑瑾阿姨，我今天恋爱了。”有感于肖淑瑾的语气，曼姿脱口而出，话，就像一支射出去的箭，无法收回了，然后，她静待结果。
“我知道，你刚刚没有去看电影，去约会了。还是两个人去看的电影？曼姿，他是谁？是上次和你一起回来的雷科么？呵，可惜我没有见过他。明天带给我看看，手术前我要看看他。”没想到，肖淑瑾很平静。她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曼姿出去时脸上有什么异样么？曼姿的脸唰地红了，好在夜灯的光十分微弱，看不清脸色。
“不是雷科，是殷雄，你见过他的。”
“殷雄？曼姿，他是你姐姐的同学，难道还不曾结婚？你打听清楚了没有？”这下，肖淑瑾倒激动起来。
“自从上次在柠乡见了一面之后，他一直在追我，起因就是我长得像姐姐，但他说他明白我是我，姐姐是姐姐，今天晚上，我答应他了，因为我突然很害怕，你生病了我很害怕。”曼姿走到肖淑瑾床边，慢慢趴在她右侧身旁，抱着她一条瘦瘦的胳膊，把面孔埋在被单上。
“殷雄看上去成熟稳重，又事业有成，很不错，曼姿，好好和他相处，收敛下你的臭脾气，一个人要为自己的幸福负责，你知道么？”肖淑瑾很快转过弯来，语气里由衷的宽慰。
“我尽量吧。我就是，心里感到很慌张，有些不知所措，也没有经验，唉，可惜你也没有。”曼姿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哀怨地说。这话让肖淑瑾笑起来，她拍了拍曼姿的手，说：“这个你只好自学成材，我教不了你什么，但我相信人人都会的东西，又能难到哪里去，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是了，再说了，你可是个医学博士呢！”
曼姿撒娇地扭了扭身子，可惜在黑暗中，肖淑瑾看不清楚，曼姿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她许曼姿，啥时候有过这样的动作，而且，还那么自然而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部，确定那没有什么变化。
“曼姿，啥时候让我见见殷雄，叮嘱他几句。”肖淑瑾说。
“等你出院，我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到时候，严刑逼供，都随你的便。”曼姿说。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我要感激他还来不及呢！”肖淑瑾道。
“对对对，好不容易了了你一桩心事。”曼姿点头如捣蒜。
真的么？就这样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交待了？要是在三个月前，许曼姿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的。米兰·昆德拉有句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小小的人类，你思考什么呢？人生无常，变化莫测，不要说三个月，我甚至看不到下一个当下会发生什么。曼姿到很晚才睡去，她倒不是在想明天和未来，而是细细体会自己内心的感受，好像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被充实了，不再那么空落落了。至于是好是坏，她还没有能力分辨。
可是，她很快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当她等在肖淑瑾的手术室门前时，有一个人与她并排坐在一起，他是殷雄。他特意放下繁忙的工作来陪她，因为他知道，手术台上的那个人，对于曼姿来说，意味着什么。
手术进行到三个小还没有丝毫动静以后，许曼姿已经手脚冰凉，以她的经验，她当然知道肖淑瑾的情况不好，耗时越长，说明情况越是复杂，越是复杂，说明越难清除干净。许曼姿揪着心，盯着手术门上的红灯，焦虑得每隔几秒就要望一眼。
“曼姿，来，深呼吸，放松一下。”殷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曼姿一双眼睛慢慢移过来，看着殷雄，目光里的无助让殷雄心疼得无法自处，他紧紧握住曼姿的手，揽住她的肩头，曼姿倔了一下，才听话地倒在他的肩上。这一刻，对于许曼姿来说，是有历史意义的。殷雄的肩膀，是除了父亲以外唯一一个男人的肩膀，他虽然不宽厚，却是温暖有力的。就像她此刻虽然不能完全放松，但到底，有了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