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肖淑瑾将一碗面条吃完,曼姿稍稍放下心来。事实上,这个时候的病人除了内心无以名状的恐惧之外,身体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情绪平稳的病人根本不会影响胃口,刚刚的大哭一场有助于宣泄恐惧,所以这会肖淑瑾的胃口不坏。
“手术时间定了?”曼姿一边收起小桌板,一边问。
“喏,在这里,手术通知单,上面都有。”肖淑瑾从枕头边掏出两张纸来,曼姿接过,这是她最熟悉的手术通知单,她曾无数次地将它送到病人家属面前,叫他们签字,没有想到,今天她站到了另一方。有许多家属犹豫着在签字栏前停了笔,问她,手术是没有风险的吧?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说,理论上说,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但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到最好。这句话,更多的是出于职业而不是内心,就像手术失败后,医生摊摊手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样。此刻,站在病人家属的角度,曼姿突然对这话感到恶心,什么叫从理论上说?我不要,我要你百分之百地确定手术会成功,肖淑瑾会活下来,五年,十年,直到永远。我拒绝任何风险。不,我不要失去她。曼姿在心底里狂喊,十六年来,这是一个唯一住在她许曼姿内心的人,没有了她,她的生活中就没有任何牵挂,她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不,她不要失去她,凭什么她许曼姿的人生就是要不断地失去,一次又一次,这太不公平了,她拥有的已经少得可怜,不要把她唯一温暖的依靠夺走,不然,叫她何以为生?你这样做上天是不对的!许曼姿的眼神从手术通知单上移开,对肖淑瑾说:“还嘴硬不让我回来,我不回来,谁来签字?不签字,怎么手术?”
“我自己可以啊。再说是在自己的医院,他们也不会为难我的。当然,我不嘴硬,你来了最好,不怕你笑话,查出来之后,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吃顿饭,曼姿,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有种幻觉被打破的难以置信。总觉得,我们面前的一切,每天的生活,疲惫的身体与精神,一切的一切会永远永远这样下去的,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GAME OVE——一切都要结束了,你要离场了。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最想问的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被离场,而他们可以继续玩?为什么?”肖淑瑾平静地说。
“阿姨,不会的,我们会从头再来,GAME永不结束,我答应你,有我在呢!”曼姿坚定地说。
有我在!曼姿真的很想做那个可以担当一切的人,可是,她能么?有她在,爹妈都走了,有她在,姐姐也走了,有她在,现在肖淑瑾也可能要走了。许多年前,曼姿看过一部电影,片中有个男人的命特别硬,好像叫天煞孤星命,反正和他在一起的亲人都死了,难道自己也是这样的命?
“曼姿,你来了我平静多了,这越发让我相信,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一个人战斗,我的意思,你明白的吧。哦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大约三四天前,有个叫殷雄的人来找我,问我认不认识你,还是通过院办的人找来的,他说他在法院工作,当时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丫头又犯什么事了呢。因为不熟悉,我也没有说什么,就说你是个旧同事,工作认真负责什么的。”显然,曼姿的到来让肖淑瑾感觉安定,精神饱满,不想睡觉,想起这件事情来。
曼姿心里倒是一跳,什么?殷雄在打听她,一边却给她送花,听起来那么不爽,他想知道什么,不可以当面问她么?哦想起来,他倒是当面问过,可是她避开了。
“殷雄是法院的副院长,是雷秒的大学同学,我上次回来见过。可是,他为什么来医院打听我呢?”曼姿的语气里有些生气。
“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他好像说你和他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所以来问你是柠乡哪个区的,好像是这样,他是雷秒的同学,那就是了,也是你姐姐的同学,自然。”肖淑瑾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殷雄曾经对她当面说过这个,而曼姿心里要回避的,似乎也是这个。肖淑瑾当然不知道三十八岁的殷雄还单身,并在热烈追求她,如果她知道,一定会竭力鼓励她吧。
“你睡吧,我也要睡了,坐火车久了,身子老像在晃荡,像在摇篮里一样,相信很快就能睡着。”曼姿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肖淑瑾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便说。
“好吧,睡觉。”肖淑瑾拉了拉被子,又说:“曼姿,明天我们去看下新房子吧,下个月就能交房了。”
一股心酸冒上来,直涌到眼睛里,曼姿别过头去,假装整理床铺,等这股难受过去之后,才说:“不着急,手术后,你正式办理退休,我去拿房子,布置好了,咱就搬进去。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办好海城的离职手续,我是说,我打算回柠乡了,和你在一起。”
“不,我不要。我知道你不想回来,曼姿,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肖淑瑾摇头。
“可是你不是别人啊,当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和我一起去海城,总之,我们要生活在一起,你需要一个负责任的私人医生。”曼姿坚持道。
“再说吧,看了手术的情况再说。”肖淑瑾明白自己说不过曼姿,假装要睡了。俗话说,行得春风有夏雨,曼姿这样待她,是知恩图报吧,可是,她并不想要这个,一开始她就没有这样想过,她帮她,完全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同情和爱怜,十五岁的许曼姿是多么聪明,少见的高智商,逻辑慎密,言语精准,她从来没有说服过她,也知道无力说服她,她向她呈现的,只是自己的真心诚意,告诉她不能这样生活,因为死去很难,而活着,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可以走得很好。许曼姿顺从了她,跟她回家,听从她对学业专业未来的指点,感情,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慢慢建立起来,直到今天。她们没有任何名义上的母女关系,可是肖淑瑾心里很明白,世界上的很多母女,感情未必有她们那么好。
这时,疲惫的曼姿已经睡着,发出匀静的呼吸。有时候,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还病着,可她就是能给另一个人提供这样的安全感,让她安然入睡。肖淑瑾在黑暗中笑了。
次日是周五,完成一系列的检查,为周一的手术做好准备。肖淑瑾坚做每一项检查都和曼姿一起走着去,恨不能两人都穿上白大褂,像三年前一样,并肩走在柠乡医院的每一个地方。可是这一次不同,她是病人,而她是女儿和陪护者。好在是自己的医院,一上午也就结束了繁琐的检查,肖淑瑾已经明显疲惫不堪,她说她只想睡觉,不想吃午饭,待她睡下后,有个念头从曼姿心里冒出来,去看殷雄。曼姿心里明白,那不是几十束鲜花的功劳,而是她要亲口告诉他,为什么她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长得那么像,还有就是,没来由地,她想见见他。曼姿看了看病床上已经睡着的肖淑瑾,给殷雄发了微信,是医院的定位,然后,她对他说:“淑瑾阿姨病了,我回来照顾她,有时间我们见个面。”放下手机等待回复的时候,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怕他出差在外,怕他在开会,怕他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而她要的那一个,又是什么呢?曼姿的心里有些乱,有些害怕,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要给殷雄以这个微信,她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怕肖淑瑾的手术有什么意外,即使手术成功,她也有很大可能在不久的未来失去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因此她才会联想到什么天煞孤星命,她恐惧得无法安静下来,她迫切想要从另一个人哪里攫取能量,她一个人承受不来。而在夜晚的灯光里,看到出现在面前的殷雄时,曼姿心里泫然欲涕的感动更加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曼姿,谢谢你告诉我你回来了。”殷雄是接了曼姿的微信特意从另一个他出差的城市赶来的,即使是晚饭,也有点晚了。曼姿离开医院时,对肖淑瑾说的借口是,突然想在柠乡看一部电影,肖淑瑾太明白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了,只叫她当心,别太晚回来。
“不用谢我,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去医院调查我?”曼姿的假面戴的太久了,摘下来会血肉模糊,因此她仍然是这幅样子,进可攻,退可守,这是曼姿熟悉的套路,这样出击让她感到安全,即使面对着一个给她送了快一个月花的男人。
“呃,你知道了?对不起,我没有目的,就是想知道你是谁,听说你在柠乡医院工作过,正好院办有我的一个朋友,就请她给我介绍认识了淑瑾阿姨,呃,她的病情怎么样?”也许是因为心底坦荡,殷雄没有过多的抱歉。
“不太好,三期还是有点晚了,周一手术,到时候才能知道真实的情况。”曼姿低下了头,其实,肖淑瑾的病才是她内心最柔弱的地方,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曼姿,我知道你和淑瑾阿姨感情很好,你们都是妇产科医生,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在你身边。”殷雄看到了曼姿脸色的变化。她低下头去的样子,也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在他心里住了二十年的人,“曼姿,你有一个姐姐对么?”
曼姿抬起头,遇上殷雄热切询问的目光。
“是的,我曾经有个姐姐。”曼姿点点头,认识殷雄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感觉他就是一个大哥,一个自己人,是因为阿姨的病,还是因为她有个姐姐,应该曾是殷雄的大学同学。
“她叫林千仪?”殷雄惊异地问。曼姿点点头,林千仪,许曼姿,这两个充满女性美的名字是爸爸给他们取的,一个姓父亲,一个跟着母亲姓,所以旁人光看名字,不大可能联想到她们是姐妹。这回,轮到殷雄低头沉默了,不,是一时间太多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曼姿。
“殷大哥是我姐姐的大学同学,是不是,还有雷秒。”曼姿问。
“是的。”是的,还有雷秒,如果不是他,殷雄很可能是曼姿的姐夫,当然这不能怪林千仪,只能怪年轻的自己太木讷,自尊心太强,不懂得如何表白心爱的姑娘,确切地说,是缺乏勇气,特别是在光芒四射的雷秒面前,殷雄觉得自己太普通,黯然失色。他在不久就退出了这场爱情的角逐,但二十年来,林千仪却一直没有退出他的内心,相反,随着她的不幸,越来越霸占了他的内心,伴随着无时不在的内疚,他总是想,如果当年的自己够勇敢,说不定林千仪就是他的,那她就不会有后来的命运,这份深刻的内疚在林千仪出事后达到最高点,他恨不能把自己痛打一顿,而一切的推动力,也正源于此,雷秒,今生今世,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过你!和许曼姿一样,为林千仪报仇成了殷雄生活中的重中之重,成为一切的源动力。可是,眼前的姑娘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在暗地里,他是她最大的同盟军,他们都不是在孤军作战。
“你喜欢我姐姐,对不对?”曼姿试探地问,殷雄一向是坦然的,自在的,这样长时间地低头不说话,从未有过,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提到姐姐,触痛了他的心,显然,他至今单身也与此有关,他对自己的爱慕也与此有关,这是一个长情的男人,他守着自己,也守着年轻时的梦,这样的男人并不多,何况他守着的还是自己的亲姐姐,曼姿心里有种水一样的温暖涌上来,柔软了她的心,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感到她和姐姐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子,因为她们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当曼姿失去姐姐的时候,她才感到从前的自己并不可怜,而现在的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子,她幼嫩的心将独自对抗冷漠的全世界,除了伪装坚强,她别无选择,可是,幸运的是,她又遇到了肖淑瑾,她对她的爱与关怀起初让她难以接受,但纵然如此,对于真情实意,曼姿还是识货的,她庆幸自己没有拒绝,也感恩淑瑾阿姨温柔的坚持,是的,在昨天之前,曼姿都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子,不断地失去,却又不断地拥有,如果这一次,上天要把淑瑾阿姨带走,又会安排谁来到她的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