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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朗望着许曼姿笔直的背影，突然心里冒一股心酸，止也止不住。三年了，突然之间放了手，不仅仅因为不舍，而是太多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涌到眼睛里，热辣辣的难受。杨朗爱她么？他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真的谈不上，人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她，可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杨朗呢？也许对于杨朗来说，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吧，像他那样一路踏着鲜花和掌声而来的人，被女孩子们紧紧簇拥的男生，突然就被这个眼神坚硬，脸色游离的女孩子吸引了，她那么与众不同，似乎刻意与每一个人保持着距离，她脸上是温柔的冷淡，她也会和你打招呼，但仅此而已，没有人能走近她，她更不走近任何人。
三年前，杨朗奉大科主任带着刚刚进医院的许曼姿参观星辰医院时，他一眼就看出她并不愿意，但她也不笨，她只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对杨朗说，她累了，想回去整理行李和休息，至于医院，没有什么好参观的，天天来上班，自然就熟悉了。然后，不理会杨朗的难堪，头也不回地说了声明天见。那时，杨朗虽然还是实习医生，但星辰也是他未来的工作单位，而且，因为他会说话，嘴巴甜，几乎和每个科室都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他的虚荣心很想让这个心仪的女孩子见识一下他的能耐，可是她说不了，谢谢。
或者男人的内心里就是这样叛逆的，曼姿的冷淡激起了杨朗的不甘心，他开始关注起许曼姿的生活来，他发现这是一个除了工作没有其他的，单调乏味的许曼姿，可是，纵是如此，她也坚决不让你走近，她像一条警惕的猎犬，稍一有动静就跑得远远的。但是杨朗不相信有人可以无视他拒绝他，直到雷秒事件发生之后，他才看到，这几个月里，许曼姿居然深深卷入其中，无疑，他对她的好奇更深，但这已经不关乎恋爱之初的那种男女之间有好奇，杨朗突然发现，他和曼姿根本不是同一种人，他永远也不可能追到她，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在他眼里永远是故事。有一种擦肩而过是这样的，明明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但心里都知道不可能的，在这段关系中，曼姿从未走近过，因此这种感觉只有杨朗有，他是在某一天突然明白过来的，而且，他发现，除了曼姿的神秘之外，她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子，这发现让他立时满头大汗，后怕不已，年少轻狂啊，年少轻狂，心里，反而感谢曼姿一贯的态度，她是对的，因为她的清醒自恃，才让他有机会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脚步。
山水有相逢，但愿，不过无所谓了，将来有一天，有人在杨朗面前提起许曼姿，他应该不会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吧，他会说，许曼姿，我认识啊，从前的同事，一个比较奇怪的女人，不是好坏，只是奇怪，如此而已。
相比之下，许曼姿对杨朗的离开要淡然得多，三年同事，的确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在心里牵扯了两三天，杨朗走后也就过去了，听说他回去家乡做了一家民营医院的副院长，如此甚好，他应该是最年轻的副院长，真是含金量很高的衣锦还乡。
医院突然之间转手了，大家都在面临着重新选择，新的主管部门必然会出台新的政策，适应也是一个过程，本来就有离开意向的人，基本都选择了离开，像一次意外的震荡，把许多内里看不到的东西都震碎了，特别是庞大的星辰集团就像一座巨型的雪山，面临着纷崩离析的结局，不是不叫人伤感的。曼姿决定留下来，管他主子是星辰或是别的，她只是一个医生，留在医院里工作就是她的选择。是的，还有一条路，她可以回到柠乡去，回到肖淑瑾身边去，就像她当年想的那样，大仇得报，也算是一种衣锦还乡。可是，曼姿发现，淹没在一个大城市的苍茫人海中，更让她自由自在，海城，是一个没有黑暗回忆的地方，她像一条鱼，自由穿梭在冰凉的海底，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同样，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快乐，是的，她选择留下来，至少，三十一岁的她在海城不会被好心关怀要结婚成家了，不大有人关心这个事情。
许曼姿打算要放下包袱开始新的生活了，不然，过去就像一个黑洞，早晚会把她吸进去，同归于尽，趁着医院换了新东家，科室重组的机会，曼姿也要重组她的人生，从头开始，成与不成，她打算试一试。
黑暗中，许曼姿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睛。
突然之间，手机屏亮了一下，她习惯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屏幕的光，让黑暗中的手机像月光宝盒似的闪闪发亮，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今天医院也没有紧急的病人。曼姿犹豫着打开，却意外地发现是肖淑瑾发来的一条微信，试探性地问：曼姿？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曼姿的预感这样强烈，让她一屁股坐了起来。
“是的，我在，淑瑾阿姨，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生病了？”她急切地拨通电话，急切地扔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不好意思，曼姿，这么晚了还打扰到你。是的，我生病了，但并不严重，你别担心，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肖淑瑾在那头抱歉地说，语气平淡镇定，许曼姿的心里早已发毛，冷汗如同蜿蜓的蛇，一路啃噬下来，衣服立即粘在了皮肉上。肖淑瑾的性格，没事怎么可能在大半夜地给曼姿发微信呢。
“淑瑾阿姨，是哪里？第几期？”曼姿当然没有被迷惑。
“乳房，第三期。”肖淑瑾老实地回答。
一个不婚不育的妇产科大夫得了乳腺癌，听起来还是蛮讽刺的。“三期？你自己平时都不检查么？容忍它到三期？”曼姿几乎是愤怒的，冲着电话喊：“你等着，我现在马上去车站，最快一班高铁回来。”
“曼姿，你不用回来，我就是想在手术前告诉你一声。”肖淑瑾忙说。
“手术已经安排了？要不要到海城来做？”曼姿吁了一口气，至少，这个人还知道在第一时间里救自己，再说了，暴怒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不来也好，柠乡方便一些，你做手术，我不是要回来给你签字么？明天下午就能到，等着我。”
放下电话，曼姿感到浑身发冷，肌肉紧张到无法松驰，一阵阵发紧发痛，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喝下，开始整理行装，柠乡几乎四季如春，没有冬天，只带几件家常舒适的衣服就好，请假的事，可能有些犯难，毕竟她才回去过，不过，自从上次和雷科一起回去之后，夏院长对曼姿的态度十分热情，此前，他对她是冷冷的尊敬。请假不是问题，因为无论如何，就算辞职，她也是要走的。肖淑瑾得了乳腺癌，听起来真像一个笑话，不过，曼姿知道学术界有种说法认为没有哺乳过的女性患上乳腺癌的风险更大，那么，她是中奖了吧。有时，命运就像深渊，静静地凝视着你，你也会凝视着它，直到你被吸进去，无法动弹。上天往往毫无商量地带走人世间的好人，可能，他也需要他们吧。
焦灼的心情，未知细节的恐惧，让许曼姿觉得这趟高铁是特别迟缓的，上次回乡，她只是个陪客，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她之所以答应陪雷科去柠乡，就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雷科的调查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没想到，什么真相也没有看到，电视剧的事情也是不了了之，唯一要说是收获的则认识了殷雄，可一开始，曼姿对他的印象很不好，他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十分不自在，没想到，现在，他在猛烈地追求她，理由很简单，许曼姿，你像我年轻时错过的一个人，现在，我不想再错过你。
呵，想起殷雄，曼姿觉得有必要告诉她自己这几天不在海城，请他不要再送花了。可是，殷雄一定会问，你要出差么？去哪里，去多久？如果知道她来的是柠乡，恐怕就更少自由了。曼姿想想，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大不了就枯萎掉几束花嘛，这不还有于小可么。同样的五个小时，这一次，却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曼姿从人潮汹涌的车站上好不容易抢到一辆出租车，直奔柠乡医院。
“淑瑾阿姨，你怎么样？”像一阵风，许曼姿卷进来，几乎扑到肖淑瑾的病床前，后者正在看书，看到曼姿，慢慢合上书页，责怪地说：“我不是叫你不用来的么。”但语气却是愉快而安心的。
“我是不想来啊，可是谁给你签字，送你上手术台？术后谁给你端茶递水，所以，不得不来。”曼姿一边打开自己的行李，一边说，医院给了这个鞠躬尽瘁的老主任一个宽敞的套间病房，朝南，窗外有不错的风景，曼姿想，她们或许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了。
“曼姿，来。”肖淑瑾示意曼姿坐到床前，拉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面孔，说：“曼姿，我就是想和你说，找个人，好歹生老病死时有人在身边，别嫌我烦，记住这话。”泪水，从肖淑瑾枯涩的眼睛里流出来，沿着细碎的皱纹，一点点往下走。曼姿不忍看她，移开了目光，双手却把肖淑瑾揽在了怀里，她好瘦啊，可是这不是她生病的理由，她一向是瘦的呀，她瘦瘦的身材，小巧圆实的胸部却是美丽的，可是，罪恶之花却在这里绽开。
“曼姿，你在听么？”在许曼姿的怀里，肖淑瑾孩子似地抬起头。
“我在听，我会的，你还有我，我将来又会有谁呢？我会听你的话，你放心。”曼姿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只觉得全身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块肌肉都在隐隐作痛，“淑瑾阿姨，你别害怕啊，不会有事的，许多四期患者都有很长的存活期，我们……”
话没说完，怀里的人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惊天动地，无法控制，小小的身体急速颤抖，如同一片风中的秋叶。曼姿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住肖淑瑾的身体，过了很久，天都完全黑了下来，哭声终于停止了，怀里的人说，她饿了。
“好，我去给你打面条。”曼姿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她清了清嗓子，温柔地把肖淑瑾放倒在枕头上。
食堂里还是灯火通明，这个点吃饭的人还不少，曼姿尽量低着头，她不想被任何旧同事认出来，她不想说话。
一个月前，她和肖淑瑾坐在这里吃饭，她要了面条，曼姿还提醒她去查胃镜，万万没想到，却在胸部，上天真是会开玩笑啊。那一天的情景，笑语晏晏的肖淑瑾就坐在她的对面，答应她一定去做胃镜。
曼姿还是要了小炒肉和炒白菜，可是她才吃了几口，嗓子里一股子血腥味，拚命忍住，到水池边，压抑着，还是吐了个天翻地覆。很久，曼姿才能叫自己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给肖淑瑾下了一碗面条带走。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熟人，因为她不想遇到。走到肖淑瑾的病房门口，曼姿用力揉了揉面孔，使之泛上些红晕，才推门而入。
肖淑瑾孩子似地看着曼姿熟练地放好小桌板，端来面条，说：“吃吧，不用我喂你吧。”
“我的右手做了血管造影，没有力气。”肖淑瑾说的是真的。
“那就用左手，别人喂的饭不香，乖乖自己吃吧，不然，面一会就酡了。”曼姿不上当。肖淑瑾慢慢用筷子挑起了面条，又放下来，“你呢？还是小炒肉和炒白菜？”
曼姿点点头，小炒肉和炒白菜，许曼姿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吃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