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姿不顾雷科在那头大喊大叫,还是挂掉了他的电话,伏在办公桌上久久无法起身,门口的那两个人透过玻璃门观察着里面的曼姿,不敢贸然进来。微信叮了一声,曼姿才醒过来,她发现她的脖子和背上全是密密的汗,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害怕和雷秒再有任何关系。
“曼姿,这花你还喜欢?你知道那是什么花么?我也不知道,我叫种花的人给我挑的。”天哪,居然是殷雄的微信,他说花是他送的,曼姿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刻的殷雄是那么的可爱,如果他站在面前,说不定她会上前紧紧拥抱他,对他说谢谢。
“我很喜欢,谢谢你殷大哥。”曼姿几乎是喜极而泣,好在只是微信不是电话,殷雄无法感受到她的样子。
“你能喜欢我太高兴了,曼姿,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来。”更高兴的殷雄,他充满信心地说。
一个中年人突然谈起恋爱来是很可爱的,他羞涩地做着年轻时也没有做过事,有些笨拙,但充满真诚,有些办法看起来非常老土,但坚持下来,却会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让看起来的不可能成为可能。有时,只是一束花而已,但你送一年试试。
从那天开始,殷雄的花每天如期而至,品种不同,花色不同,大小不同,但都是美的,香的,新鲜的,曼姿都不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玫瑰还有那么多种鲜花,常常昨天的还鲜艳欲滴,更新的花束又送来了,于小可几乎隔几天就要从曼姿那儿拿走一束花,如果她先生不知道原委,一定以为谁在追求她。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在闲暇时会在网上查找对比,叫出那些花的名字,这让日子有了意外的充实。
与每天不同的鲜花相比,是杨朗同样的臭脸,大约到第十八天,杨朗突然大步走进了曼姿的办公室,他看了看花房似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曼姿的办公桌上。
“下去!”曼姿气哼哼地说。
“不下去,你也不要叫我下去,我保证是最后一回。我说,这雷公子真舍得下血本。”杨朗阴阴地笑着,说。
“雷科又怎么得罪你了?”曼姿没好气地说。
“他真是得罪我了,花么,我也送得起,可是你亲口说了和我没可能,我也就不费那个事了。可是曼姿,我觉得这事儿不公平。你那天对我说,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比你小,不成熟,你不想带着一个弟弟样的男人过日子,那我问你,雷科不也比你小,你怎么就用了两套标准?”杨朗逼视着曼姿的眼睛。
“杨朗,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和雷科怎么了?”曼姿一头雾水。
“你和雷科怎么了,这满屋子的花不能说明问题么?”杨朗气愤地说。
“谁告诉你这花是雷科送的?”曼姿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了杨朗一眼。
“不是雷科?我的天哪,那是谁?许曼姿你了不起啊,这个年纪还那么吃香,我真是刮目相看啊,我突然高兴起来,我看上的女人那么讨人喜欢,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吧。”杨朗一屁股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凑到曼姿面前,“他是谁?那个送花的人?看来不是个一般的追求者,曼姿,我官方宣布,从今天起,我放弃,我再也不胡搅蛮缠,可是你得告诉我,他是谁,我太好奇了。三年了,不要说花,就是菜叶也没有人送过一片,这怎么突然那么紧俏起来,我真的好奇死了。”杨朗像一条小狗似的,在曼姿身边蹦达着。
“没谁。”曼姿冷冷地说。她突然觉得厌倦,这个杨朗,此前,虽然她不爱他,但两人关系还是不错的,没想到,怎么这么肤浅,让人讨厌。
“不行,你一定得告诉我。”杨朗不依不饶。
“好,我告诉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女人。你满意了么?”曼姿盯着杨朗的眼睛。
“你不会吧,许曼姿你这么辣手,吓死宝宝了,原来你迟迟不恋爱不结婚,原来你是那个啊!”杨朗的表情就像大白天见了鬼。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人生自由好吧。”曼姿又白了他一眼,坐到办公桌后,示意她要工作了。杨朗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几乎要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嘴巴里,倒退着出了门。见了于小可,目光惊恐地指了指曼姿的方向,说了句什么。于小可捂着嘴巴笑了,但杨朗到底也走了。
花香阵阵,虽然清淡,空气还是变得不同,曼姿从病历后面抬起头来,这满屋子的花,让冷硬洁净的医生办公室变得温馨无比。
这么多天的花,得花多少钱哪,关键是,曼姿不会因为这些花而答应和殷雄谈恋爱的,曼姿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她也向殷雄表示过自己的心迹,可是他没听,依旧每天都送花来。有时,曼姿会想,这个人到中年的殷雄根本不会恋爱,他这送花的招术是某个所谓的恋爱大师教他的吧,那可完了,这大师八成是花店的托,因为曼姿心里知道,再多的花,也无济于事的,而且,从昨天开始,她都对每天按时到来的花有些厌倦了。她本来就是个没有什么虚荣心的女子,再说她都这个年纪了,真的不会因为花而感动的。她给殷雄打电话。
“殷大哥,你能不能从明天开始不要送花了。”曼姿口气温柔,伸手不打笑脸人,送花又没有什么错。
“怎么了?你不是说你喜欢鲜花么?”殷雄有些无辜地问。
“哪个女生不爱花啊,可是,你天天送花,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原谅我实话实说。”曼姿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
“曼姿,最近我的工作非常忙,我没有办法去海城看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送个花,让你每天开心一点,知道有个人惦记着你,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想要你因此答应我什么,你不必有压力的。这个花来自我表妹的鲜切花农场,所以至多是成本价,你只管家欣赏就行了,除了花,你还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殷雄有时真有一股子天真率直的可爱,就像那一次,那么贸然地来了医院,告诉曼姿他对她一见钟情。曼姿的心突然柔软下来,是啊,殷雄有什么错呢,你不喜欢,明天开始都把花扔了好了,或者告诉快递小哥,随便送给路上的谁。
这一刻曼姿的心柔软如水,她说不出什么生硬的话来,她对着手机沉默着。
“曼姿?你还在么?我要去开会了,你保重自己,你若不喜欢花了,让我想一想再送你什么。”殷雄挂断了电话。而那个捏着手机迟迟没有挂断的人,是许曼姿。
许曼姿,你喜欢什么?什么呢?她认真问自己。还是吃吧,相对于别的,她对美食更钟情一些,而且,最不济,两碗饭是必定要让她吃的,而那些让女孩子眼睛发绿的包包奢侈品衣服,则从来没让她着迷过,不,她是完全不懂,她连牌子都搞不清楚。她穿的衣服除了白大褂外,就是舒适的棉麻衣服,从不讲究牌子,后来,于小可教她,即使是最普通的棉麻质地,也要讲究牌子,好牌子的衣服版子好,多洗几水也像新的一样,曼姿试了几次,果然如此,她请教了于小可几个牌子,然后一年四季就是它们,她说她不想动脑筋知道别的。在几个月之前,许曼姿的心里只有她那件埋在心里十五年的人生大事,别的,都可以将就。可是现在,许曼姿你喜欢什么呢?使命已经达成,此生不负任何人,曼姿,你可以轻松前进,开始为自己而活,可你,却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可怜太可悲了。问题是,电话那头有个人那么专注温柔地对她说,曼姿,你喜欢什么,我会送来。
曼姿慢慢回味着这句话,不自觉地弯下腰去,她突然感到急痛攻心,一种像毒箭般射过来的痛,痛得她弯下了腰。这句亲切柔软充满了爱的问话,像一支箭似地伤着了许曼姿,有时,我们是无力承受别人的关爱的,我们在坚硬冷漠中生活久了,习惯了,麻木了,便没有能力承受别人的爱,爱让我们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捧着还是抱着,拿它不知道怎么办好,最后往往是往地下一摔了事,这个热烈的柔软的东西太可怕了,它动荡了我们的心,让我们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不,我宁可找到原来的自己,像寄生的动物找到自己的壳,躲在里面,关上门,只想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殷雄不知道这一切,他的经历很可能是一张白纸,成长路上都是鲜花掌声,他的人生逻辑简单直白,我喜欢你,我就告诉你,你喜欢什么,也请告诉我,让我送给你,什么都可以。
曼姿的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和殷雄这样的人结婚生子,过一份平淡普通的生活,他显然高贵聪明,可以提供很好的生活,对于遍体鳞伤的许曼姿来说,殷雄提供的巢穴应该是温暖而安全的,可是,为什么打动不了她呢?难道曼姿心里有所期待?不,不是这样的,曼姿身边的男人,雷科,杨朗,他们都近乎完美,曼姿没有爱过一个人,没有经验,更没有期待,她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任何打破习惯的生活,对她来说都充满恐惧。
除了每天的花,殷雄几乎每天早晚都会问候曼姿的生活,吃饭,工作,走路,事无巨细,曼姿有时会回应他,更多的时候不会,她讨厌自己内心的动荡,这消耗她很多能量,可是,她又不能像对杨朗那样样对待殷雄,这也无从解释,难道只因为他的职业么?还是因为他是老乡,那杨朗还是同事呢!
没几天,杨朗来找曼姿,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说,他要走了,不再做曼姿的同事了。
“为什么?留在海城不是你的梦想么?”曼姿和于小可不约而同地问。
“星辰医院要卖掉了,听说集团负有巨债,几个值钱的子公司不日都将是这个命运,当然这和我的离开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我们进医院时合同是和集团签的,现在还在合同期,可能会得到一笔赔偿,当然,这也不是我离开的理由,或者不是主要理由,最主要的理由是,星辰没有了我留下来的理由,我要回老家去发展了。你们保重。”杨朗罕见地流露些许伤感,于小可看了看许曼姿。
“很好啊,什么时候走,请我们在星光吃一顿吧,就这样放你走,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曼姿拍了拍手上的资料,转身往里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