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个小生命,虽然只是偶遇,却撩拨起内心共同的情绪,有些感慨。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我饿了。”雷科空然停下脚步,让走在他身后的许曼姿一个趔趄,差点撞在他身上。曼姿刚想发火,却迎上雷科的目光,那种基因自带的,热烈而专注的乔治克鲁尼式的目光,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你。她移开了眼睛,没好气地说:“去吃饭吧。”
“你怎么了,曼姿,你不饿么?还去昨天的柠檬湖饭店?”雷科完全不明白,跟在后面问。
“好,跟我来吧。”曼姿说。柠檬湖小饭店在医院和派出所之间的一条小街上,步行十多分钟就到。
还是昨天那胖胖的服务员,热情将他们迎进去,点了昨天没点的那几个菜。很奇怪的,曼姿在等着上菜的时间里没有饥肠辘辘,反而有些饱胀,感觉吃不下。
那个小花被子里的婴儿,一直在曼姿面前闪过,令她想到丢丢,丢丢发烧的面孔,熟睡的样子,以及,那个灰青色的,没有生命迹象的男婴。她有些反胃,对雷科说:“受凉了,胃不舒服,吃不下。”
“可是真的很好吃呢!这个地衣炒蛋,我有太久太久没吃过了,对,就是这个香味,嗬!”雷科幼稚地做出各种引诱状,曼姿勉强笑了笑,说:“你吃吧,替我那份也吃了,不然太浪费了。”
“回去的路上提醒我买面包,不然你晚上饿了会吃掉我的。”雷科一边差点把脑袋埋在菜盆里,一边说。
曼姿警觉的看了看四周,用筷子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要死啊,总是乱说话。”
“我说错什么了?你那么能吃,饭量像海量一样,你这一顿不吃,等下饿起来,还不是逮什么吃什么?难道不应该先准备好面包?”雷科抬起头来,无比委屈地说。
曼姿听了倒笑了,挥挥手说:“吃你的吧,不用为我担心。我饿的话我会叫外卖。”
“半夜里哪有外卖?”雷科较真道。
“小朋友不在国内很多年,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外卖服务已经上升到什么高度,不要说半夜,就是凌晨三点,也是随叫随到。”曼姿说,不知道怎么的,说了这半天,心里的感觉好多了,她看了雷科一眼,慢慢说:“我饿了。”
“啊,可我都吃完了呢!”雷科听罢,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给我再上一份,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许曼姿故意沉着脸。
“好好好,稍等啊,服务员!”雷科忙答道,一边回头喊服务员。
这一顿饭,撑得两个人几乎要相互搀扶才能出店门。
“曼姿,这里距离住的地方有多远?要不我们走着去吧?坐车我会吐的。”雷科说。
“走着去?起码要十几公里,不现实的,我们先逛逛,消化一下再打车。”曼姿说。
“你在手机上定个位,我们朝柠檬湖走,走不动了再打车,不是既帮助了消化,又省了车钱。”雷科聪明地提议道。
果然,高德地图十分到位,开启导航,两个人朝柠檬湖所在的城西走去。携着导航仪走路有些滑稽,走过旁人身边时,总引得人家侧目,两个人却浑然不觉。只是,越往西走,行人越少,有些郊外的感觉了。本来,湖区是偏荒之地,如今的湖区虽然高楼林立,学校医院饭店面面俱有,但这中间仍然隔着十多公里的距离,听说政府正着手建设几个综合性商场把湖区与城区联结起来,只是现在,这一段,还是空的,黑的。两人像在高速公路上走路,身边有飞驰而过的车辆,却鲜有行人。
“打车吧。”雷科说,并看了一眼曼姿的脚。
“我能走,我从不穿高跟鞋,放心。”曼姿领会,说的也是实话,不要说这样的出门在外,就是在医院上班,她也从不穿有跟的鞋子,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身高够,而是职业和性格的关系,你难以想象一个医生在突发情况时穿着高跟鞋在走廊里飞跑吧,也不可能在手术台前穿着高跟鞋站上几个小时,更没法穿白大褂却像时装模特儿一样扭着猫步来到病床前。今天,曼姿穿的是毛衣牛仔裤,一件风衣因为走得热了,已经搭在手臂上。
“真的么?曼姿你真是个奇异的女孩,那么能吃,那么能走,那么...”雷科的话还没说完,曼姿道:“是啊,因为我来自火星。”
“好吧,火星女孩,我们这是走了多少路了?还有多久才到。”雷科问。
“应该有一半了,还有两小时左右,走路还是打车,你来定。”曼姿看了看手机,飞速测算了一下,回答。
“还由我来定?意思是你怎样都行?走!难不成我一男人还怕了你?”雷科不服气道。
“走就走,反正明天也没有什么事,可以睡到中午起来。”曼姿说。这时,微信叮了一下,竟是殷雄发来的:“许小姐,晚上有时间么?”时间?这会已经九点多了,这么晚问一个才初次见面的女人有没有时间,许曼姿感到一阵恶心。她太不喜欢这个殷院长了。从早上见到他第一面时就不喜欢,他看她的目光,说不出的别扭,连萌娃雷科都注意到了。想到这,本来气得想把微信给雷科看的曼姿收回了手机,她不想雷科因为这种不相干的事情改变对殷雄的印象。
“说的是,半途而废也不是我的风格,而且,这段走路的记忆,也许会成为我们将来最美好的回忆呢!”雷科向往地说。
和一个异性一起,在深秋的夜晚步行二十公里,从城区到湖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吧。今夜月明星稀,良人相伴,青春正好,稻花香里有丰年,走吧,人生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可以消磨?即便只为了留下一份年老时可以有的回忆,也是值得的。去他妈的殷雄!曼姿悄悄删了信息,将手机放进口袋,导航结束,只要沿着公路方向往西就是了。
虽是晚上,灯光暗淡,许曼姿仍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宽阔地,那是柠檬湖的一个转弯处,这一大片草地在很久以前就有了,城里的人,一到假日便来露营烧烤,过一天所谓的亲水生活。曼姿小的时候,这一片开阔地已经有了,也常有城里人来这里野游,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流行烧烤,野餐的方式主要是包馄饨,或者冷餐会,将带来的食物铺在一张床单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东西。这一片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松木里,也是城里的中小学春游最常去的地方,地方开阔平整,可以容孩子们撒一天的野。许曼姿自然也来过,8岁那年,上两年级,第一次春游,来的就是这里。
许曼姿停下了脚步,拉住雷科,问他:“雷科,你在柠乡读书时,是不是也来这里春游?这边有两棵大松树,可记得?”
雷科说:“我知道,来过好多次,读书时春游无非就是这里,要不就是海边。逛园林什么的,我们男孩子最不喜欢了。我就比较喜欢松木里,可以跑得很远,还可以玩水。”
果然,几乎每个柠乡的孩子都来过这里春游。8岁那年的春游,曼姿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回到学校时,她惊诧地发现了对门的杨阿姨,更奇怪的是,杨阿姨是来接她的。见了曼姿,杨阿姨和班主任老师耳语了几句,班主任老师的脸都白了,看了看曼姿,又迅速移开目光,对杨阿姨点点头。
杨阿姨紧紧攥住曼姿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曼姿知道出了大事,但她不敢问,她也不想问杨阿姨。回家的路像有一万里那么长,但也终于到了,只是家里围满了大人,那些人,大多是面熟的,是工人新村的邻居,他们无一例外地用哀怜的目光看着曼姿,一言不发。曼姿在这群似是而非的人中间,看到一张无比亲切的面孔,是姐姐,十五岁的姐姐亭亭玉立,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默默地把扑过来的曼姿抱在怀里。
爸爸和妈妈呢?
自从工厂停产之后,厂里的叔叔阿姨在焦虑与狂躁中度过一段时间,各谋出路。爸爸和妈妈租了妈妈海边亲戚家的一艘船,出海打鱼。因此,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工厂的倒闭而陷入长时间的困顿,除了爸爸妈妈总是不在家,物质上反而还丰富了一些,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曼姿由姐姐照顾着,上学放学,父母隔些日子回家一趟,带来各种吃食,还有奇形怪状的海鱼,曼姿喜欢这样的日子,安心又有所期盼,平淡的生活像水一样流动起来。姐姐的学校就在鱼行街小学隔壁,曼姿放学早,多半她在中学门口等着姐姐,结伴回家,路上有各种小食卖,姐姐比妈妈大方多了,也许因为她自己也想吃,总之,她们过得自由而丰盛,像两棵晨光中的小树一样蓬勃生长,直到今天。亲戚来说,爸爸妈妈在出海时遇到了风浪,船翻了,人不知所踪,已经过了可能的生命生存期。曼姿听得半懂不懂的,突然哇地吐了一地。杨阿姨来抱她,她不肯离开姐姐,揪住她的衣角死死不放。
亲戚是由舅舅陪着一起来的,他们来报信,更是来谈判的,因为与爸爸妈妈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条船,船,是爸妈租的,亲戚手上有白底黑字的合同。
舅舅为难地看着亲戚说:“大哥你看,家里就两个女娃,都还小。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亲戚显得更为难,因为他自己身体不好,那条船是他唯一的财产,把它出租,换取的租金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来源。现在,船没了,他也没了活路。
杨阿姨的丈夫林叔叔原来是爸爸的车间主任,这时站出来说:“这位大哥,现在是新社会,也不能卖这两丫头来还债,她们已经够可怜了,要不这样,咱先立个字据,这船多少钱,加上银行利息,等她们成年了,挣钱了,再还上,你看如何?”亲戚哪里能同意这样夜长梦多的提议,他指了指屋子说:“我不是要逼死她们,可我身体不好,吃饭看病都要钱,我万一等不到她们长大挣钱还我呢?”
这时,姐姐上前说:“叔叔,这样,房子归你,房子总比船贵吧,你把多下来的钱给我,如果你现在没钱给我们,就让我们住着,等我们能独立了,你来收房子,这个账是算的明白的,如何?”
这样,姐妹俩不用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家,短时间内手上也有一点钱,好像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主意了。从那以后,曼姿每天放学就不再去中学门口等姐姐了,姐姐在放学后要在学校干很多活,一个月能挣100块钱,晚饭后,她还要去小区里给一个初一的孩子上课。即使这样,她们依然活得很艰难,不敢浪费一分钱。那些放学路上香气四溢的炸物,再也不能拉住曼姿的目光,她要赶紧回家做饭,确保姐姐在回家的第一时间吃上饭,再去帮孩子补习。日子再苦涩拮据,慢慢也习惯了,不能习惯的是失去父母的疼痛,那种痛,像一处永远不能愈合,淌着血水的伤口,又或者,因为时间的过去被草草掩埋,但不能碰触,一碰就会鲜血淋漓。失去父母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表面上看一丝变化也无,只是,她们很难再开怀大笑,她们看世界的目光,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