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正常的吃饭时间晚了一个钟点,食堂的大师傅们已经开始收拾,但仍有两个窗口开放着,许曼姿爱的小炒肉和炒白菜都不是抢手菜,都有呢,盛在巨大的不锈钢餐盘里,她一眼望见,心里涌起无比温暖,像孩子似地拉着肖淑瑾,指了又指。
“真是个傻孩子,给你各来两份好不好?我胃不好,叫师傅下了一碗面。”肖淑瑾笑着说。
橱窗内,一个精瘦的戴着白帽子的年轻厨师一脸笑意地回应他们。
“你胃怎么不好了?有没有去检查?”曼姿一边咬着小炒肉,一边问。
“也没有什么,就是年轻时熬坏了,没放在心上,老了就发出来了。曼姿,你也要小心自己的身体,不要仗着自己年轻,什么都不在乎。”肖淑瑾碗里的面条很烂,两三片青菜。
“我才不会亏待自己,我每天都认真负责吃好三餐,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要花心思。”曼姿答道。
“那就好,人都是要老的,但身体不好老得就快,而且老了的生活就失去质量,所以,一个好的身体在老年时比年轻时更加重要。”肖淑瑾说。
“我晓得,你去做过胃镜没有?我有点不放心。你休假来海城吧,我带你去看看,顺便也让你看看我的生活。”许曼姿的吃相不雅,风卷残云一般,在肖淑瑾面前更是无所顾忌。肖淑瑾慢慢吃着自己的面条,笑咪咪地看着许曼姿。
“我有时间去海城了就通知你,曼姿。”肖淑瑾温柔地回答。
“好的,宜早不宜迟哪,你懂得。”许曼姿已经干掉了一碗饭,端着空饭碗站起来。
“懂的。曼姿,你还吃那么多。”明面上是责怪,内心里却是欣赏的。
“当然,改不了了,饿肚子就会发慌。这都怪你,吃那么多,总给人笑话。”许曼姿犹豫着坐了下来。
“能吃是好事,有什么可笑话的。再说了,你许曼姿哪里是把别人的笑话当回事的人。”肖淑瑾笑道。
“说的是,我再去盛一碗。”许曼姿再次站了起来,橱窗口,那个小厨师有些惊诧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再来一碗。”许曼姿递上自己的饭碗。
“好,好的,菜还够么?”年轻的厨师大约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紧张得有些口吃,看她又是和德高望重的肖主任那么亲密,便有些讨好地问。
“够了,谢谢。”许曼姿不认识她,应该是她走了之后来医院的。医院的食堂是承包给个人的,人员流动十分频繁,所幸这三年里,菜谱好像没变,这小炒肉和炒白菜也还是原来的味道,不枉她一往情深的食堂情结。
端着饭碗回到座位上,肖淑瑾已经吃完了她的面条,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许曼姿大口吃饭。这孩子,吃饭也是个异数,科里那几个女孩子,哪有一个吃饭像样的,瘦得跟排骨似的,还成天嚷嚷着要减肥,浑身上下哪有什么力气,一阵大风都能刮跑了。曼姿刚刚说她那么能吃都怪她,为什么?因为她刚刚来科里时,负责与自己搭档做手术,她第一时间告诉她,每一个成功的手术后面,有精湛的技术,更有耐久的体力,当人体力不支时,心情就会烦躁,心绪不宁就会大幅度拉升事故发生率。她告诉许曼姿,每次手术前,都要好好吃饭,吃饱饭才能心情舒畅,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许曼姿很听话,也许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吃两碗饭的,怪她,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幸好她人不胖,万一胖起来,更有得怪她了。肖淑瑾宠溺地看着许曼姿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
“好了,我要回去了。”许曼姿说,她不想让肖淑瑾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她就是来看看她,知道她安好就放心了。
刚刚走出大门,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是雷科。
“喂,说好了各自放假一天的,这才中午啊!”许曼姿凶巴巴地对雷科说。
“曼姿,我在鱼行街派出所,你能来一下么?”雷科在电话里说。
“派出所?出什么事了?你在大街上打架啊,你这熊孩子!”曼姿急不择言,怎么分开才几个小时,他就进了派出所,看着文质彬彬,也不像个会打架的主啊,可是,谁知道呢,“鱼行街?好,我马上到,你待在那别动啊!”火速挂断电话,拦下一辆出租车。
怎么那么巧,鱼行街派出所,曼姿也不陌生,有半年时间,她是那里的常客,坐在门口的木质长椅上,等肖淑瑾来接她。那时,她上高二,染了颜色奇怪的头发,穿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犟头倔脑,不服任何人管教,每天早晨按时离家上学,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天混在哪里,直到混进了派出所。警察要她找一个亲人来接她,她说我没有亲人,要么让我走,要么从此把我养在派出所。她都不知道,肖淑瑾是怎么知道她在派出所的,总之,那个下雨的黄昏,她来接她,带着一件厚厚的红色毛衣,没有一句责怪,帮她披上衣服,拉着她的手出门。可是,这毛衣的温暖并不足以融化许曼姿内心天长地久的坚冰,接下来的半年,她仍然频频进出派出所,肖淑瑾仍然来接她,不言不语,好像这正是她的责任,而她与她,真实的生活中,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最后一次,许曼姿先开了口:“肖主任,拜托您不要再来接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你救不了我的。”肖淑瑾是怎么回答她的,她现在还记得,她笑了一笑,说:“我是医生,我救过很多人,当然,也有救不了的,让我试一试好不好?”话语里的谦卑与诚恳一下子击中了许曼姿的内心,她崩溃地大哭起来,她说什么?她没有说你要这样或者那样,她只是说,请你让我试一试好不好?其实,出事之后的每一天,许曼姿都在尝试救自己,只是,她找不到支点,不知道往哪里使劲,她讨厌自己的沉沦,却无法自拔。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说,她想救她,可以让她试一试么?许曼姿在鱼行街派出所门前哭了很久,哭到雨都停了,星星月亮都出来了,肖淑瑾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直到她完全停止哭泣,才说:“去医院食堂吃碗面,然后回家睡一觉,明天看能不能去上学。”
深夜的医院食堂,仍然有人在吃东西,他们奇怪肖主任带着一个满头红发明显是不良少女的许曼姿进来,肖淑瑾那一年四十左右,还没有结婚,为人热情爽朗,喜欢关心别人,并不像传说的老姑娘那么高冷古怪。
许曼姿在肖淑瑾的注视下吃完一碗面,喝完了面汤,像一只小狗那样抬起眼睛看她。肖淑瑾说:“你要回家睡还是睡在我办公室,但我这里只有一个值班用的躺椅,可能会不舒服。”许曼姿选择了后者,那个家,她不想回去,不敢回去。而事实上,在资料室的躺椅上,许曼姿睡了长长的一觉,以至于第二天没有来得及上学,奇怪的是肖淑瑾没有叫醒她,待她自然醒来,又去食堂吃了饭,陪她去理发,送她回家,她面色疲惫,许曼姿知道她一夜未睡,但她对她说:“曼姿,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也可以独自生活,你自己选择。”信任就是无限的力量,许曼姿十六岁了,又是个女孩子,还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她相信自己可以料理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这个屋子里,留有她最熟悉的,和空气同样重要的亲人的气息,她说她想独自生活,有时间就去医院找她。肖淑瑾点点头。
胡思乱想间,鱼行街派出所到了,柠乡的老城区不大,派出所的门头也没有太大的改变,许曼姿下车来,脚步有些犹豫,不知道当年对她头疼不已的万警官还在不在,见了她,又是怎样的表情,对于这段过去,许曼姿本能地羞于提起。可是,雷科的电话又来了。
“曼姿,你到哪了?”他的声音很急切,曼姿想,会不会打架受了伤,要她送他去医院?不不不,如果是重伤的话,警察会送他去医院的。
出现在许曼姿面前的雷科十分滑稽,他斜背着包包,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应该说是一个婴儿,裹在一个乡里乡气的小被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啊?”许曼姿问。
“啊呀你终于来了,快你来抱,我胳膊酸死了。”雷科把孩子往曼姿面前伸,曼姿本能地接过来,作为一个资深的妇产科大夫,她的姿势娴熟到位,可是,孩子十分打脸地哭起来,声音嘹亮,让正在办公的警察们都侧过脸来,这时,一个女警察拿着一个奶瓶奔进来。
许曼姿摸了摸婴儿的额头,接过女警察手上的奶瓶,试了试温度,塞进了孩子嘴巴里,果然是饿了,哭声立即停止,许曼姿坐下来,用眼神问雷科。
“是这样的,我不在逛街么,突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现在我身边,她对我说,她急着上厕所,让我帮她抱一会孩子,我看她大包小包的,很自然就接过了孩子,结果,她很久没出来,我央路过的女同志去女厕所找,哪里还有人影,就是这样,我只好抱着孩子来报案了。警察正在察看周边的录像,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所以,我还不能走。”雷科一脸委屈。
这时,一个有点年纪的警察进来,手上拿着一份单子。许曼姿忙低下头去。
警官说,看过录像了,事实与雷科说的一样,所以他在单子上签字后就可以走了。雷科忙问:“那这孩子怎么办?”
警官说:“看情形,我们判断是那女子抛弃了这个孩子。我们先找一个寄养的地方,等几天,如果那女人的想法有转变,她会找来派出所,那是最好的结局,不然,只好送去福利院了。”
“福利院?”雷科显然不大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对,那是政府的收养机构,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就在那里生活,由专人照顾。”警官耐心地解释道。
雷科还是一幅不太明白的样子,许曼姿很想上前解释,但她难以面对面前的这位万警官,他的面孔那么熟悉,即使过了许多年,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她相信,只要稍微给点提示,他也会想起来,让他看到她的脸,这算是一种提示么?如果曼姿是一个人在,她一定敢于面对,甚至主动上前招呼万警官,可是当着雷科,她变得那么怯弱,她不想雷科知道她的过去,那短暂而不堪的过去,虽然在国外长大的雷科未必像曼姿想的那样反应,但她还是不敢。
“曼姿,你知道福利院么?我们能不能先去福利院看一看情况?”一无所知的雷科把墙角的许曼姿唤过来,万警官也适时抬起头来,当目光相触时,曼姿觉得脑袋嗡了一下,然后,她看到自己抬头,对万警官笑了一下,开口道:“万警官,别来无恙?我是工人新村的许曼姿,好久不见,今天真是巧了,我的朋友居然捡到一个孩子。”这翻话,说得又急又快,明显暴露了曼姿心里的惶恐不安。
“许曼姿,我记得你呢!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女孩!”万警官如梦初醒,语气充满真诚。
雷科好奇对来回看着他们俩。
“曼姿,你认识这位警官?”雷科问。
“对,我曾是见义勇为好公民,协住警方抓住一个大坏蛋,万警官亲自表扬过我。”许曼姿已经镇定下来,玩笑道。
“哇,真的?曼姿你真了不起!”雷科信以为真。
“她从小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生。”万警官表示附和,“言归正传,这孩子的事就这么定了吧,你们也不住在柠乡,也没法给你们送锦旗,我在这里代替孩子先谢谢了。”
万警官说完,示意边上的女警察从曼姿手上接过孩子,这孩子看上去健康红润,喝了奶后,沉沉睡去。
“万警官,好事做到底,让我先替这孩子检查一下,万一将来有好人家来领养她,也是一份证明材料。”许曼姿小心地把孩子平放在一张空桌子上,慢慢解开她身上的小被子。果然,是个周全健康的孩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娘狠心抛弃了她。
“现在,有很多出来打工的年轻人,不负责任,也不采取措施,生下孩子又无力抚养,只好扔给社会,这是我们今年接手的第三个孩子了,都是健全的孩子。”万警官回答了许曼姿心里的疑问。那一刻,曼姿想到了廖星儿,她是那么喜欢孩子,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可有的人,却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随意扔在大街上,谁说人是生来平等的?投胎分明是个技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