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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着，很快来到了医院大门口，再走二十米，就是医学院的大门，脚下仍是那灰色的行道砖，时间让行道砖的缝隙里长出了青苔，有几处的路基已经损坏，路出里面灰色的泥沙，院门口的凌宵花开得一团团火似的，爬满了院墙。
上午十点，是医院最忙碌的时候，门诊大厅里长长的挂号队伍，喧哗的声音如同菜场，许曼姿穿过人流，走过后院的小径，往后面一幢楼里走去，那里是她曾经待过的妇产科和新生儿病区。
“曼姿？是曼姿么？”一个惊喜而狐疑的声音，许曼姿转过身，那是妇产科主任肖淑瑾。
“是我，肖主任。”许曼姿上前，无言地抱住她瘦削的身体。
“曼姿，你在外面可好？不行就回柠乡来，我把位置让给你。”肖主任动情地说。
“不，肖主任，我在海城很好，我来是休假，不是冲着你的位置来的。”许曼姿开玩笑道。
“哦，休假好，回来几天？走，到办公室坐坐。”肖主任十分开心，挽着许曼姿的手臂不肯松。许曼姿不惯与人亲近，但与肖主任不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与她有这样的肢体接触的人。也许是肖淑瑾对她太好了，从上她第一次课上进心，肖淑瑾就喜欢上了这个聪明冷漠的女孩子，她像一团火，执着地持久地，耐心地融化她内心的冷漠，当然，她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一切都是老样子，并不因为许曼姿的离开发生哪怕一丝的变化，连办公桌上的凌乱也是熟悉的，她的那张，据说现在坐着一个新来的女博士。
但这里不是她们要停留的地方，曼姿只是略略张望了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两人笔直往前走，左转，来到一扇门前，上面挂着资料室三个字。许曼姿推门进去，这里的陈设才叫一成不变。靠墙都是书架，中间一张巨大的书桌，是由两张阅览桌拼起来的，两侧放着七八张椅子，房间朝北，窗台上放着两盆绿植，满满当当，站在那儿一点缝隙也没有。许曼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绿植也没有换过，是两盆最好养的绿萝。
“你先坐着，我去倒杯水来，现在，你可是贵客。”肖淑瑾心里高兴，也开起玩笑来。曼姿笑笑，站起来抚摸着桌子和书架。她不是一个太恋旧的人，更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她不得不承认，这小屋还是让她的心里有了起伏，从妇产科的实习医生开始，到离开柠乡去海城，她有太多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而这张拼起来的台子上，躺过她生命中最至爱的人，她在上面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时光。她扶摸着洁净的，被浅绿色桌布覆盖着的桌面，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
许曼姿一抬头，迎上了肖淑瑾的目光，她端着两杯水，站在门口，目光里充满了关切的询问。
“曼姿？”
“我没事。”许曼姿笑笑摇摇头。
“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一个人不开心是因为智慧不够，是因为没有能力放下过去的一切，曼姿，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智慧的女孩子，所以你一定要放下过去，才能活出你自己的人生。”肖淑瑾放下水杯。
“淑瑾阿姨，你可以兼职卖鸡汤，我是说，做心理咨询。”许曼姿扳住她的肩头，认真地说。
“胡说，心理学是一门严肃的生命科学，怎么能刻薄他们是卖鸡汤的呢？”肖淑瑾故作生气，一边在曼姿身边坐下来。
“是是是，和我们妇产科一样，生命科学。”许曼姿忙讨饶。不知道为什么，在肖淑瑾面前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很放松，可以做小妹也可以做女儿，虽然，她是她的顶头上司。认识肖淑瑾太多年了，那时，许曼姿还是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上高一那年的冬天，学期快结束了，那天奇冷无比，她和姐姐来到了柠乡医院，找到了肖淑瑾。当姐姐敞开了紧紧裹着的腹部给肖淑瑾看时，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旁边的许曼姿吓得簌簌发抖，肖淑瑾指了指她，问姐姐，待知道她是谁时，她温柔地对她说，小妹妹，你先去我办公室待一会，桌上有茶水和饼干，随意吃，事情完了我过来叫你。
十五岁的许曼姿本来就饥肠辘辘，听罢如闻大赦，可是，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姐姐身边，这一个月里，她连学都没上，一直跟着姐姐，怕她孤单，怕她伤心，更怕她出意外。所以，虽然心向往着办公室里的热茶和饼干，脚步并没有移动。肖淑瑾一下子明白了小女孩子的心思，对她说，有我在，放一百个心。她说这话时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她穿着雪一样的白大褂，胸口插着一支钢笔，这像她戴着的黑边眼镜一样，成为一种确凿无疑的令曼姿放心的证据。
“想什么呢，曼姿，这三年，你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我，都老得不成样子了。”肖淑瑾撩了下自己耳边的头发，说。
“是么？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别说三年前，我感觉你和我十五岁时一模一样呢！”许曼姿亲昵地扶了扶肖淑瑾的脸，“你身体好么？太累就不要做了，不是说工作三十年可以提前退休么？”
“这两年不做主任了，已经省心许多，就一周三次专家门诊，别的没安排，放心，我可以。”肖淑瑾疲惫地抚了抚自己的面孔，说。
“再做几年，等我攒够了钱，我带你环游世界去。”许曼姿宠爱地对肖淑瑾说。
“曼姿，你也知道，不是钱的问题，是心的问题，或者说，是责任心的问题。在我的手术台上，失去了好几条不该失去的生命哪，我这努力工作也是在赎罪啊！”肖淑瑾拉了拉曼姿的手。
“你说什么呢？刚刚还叫我放下过去，你自己呢？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的手术台上，抢救过多少本应该失去的生命哪！”心里又急又疼，曼姿的眼泪都快迸出来了。医者仁心，肖淑瑾的体会其实她也感同身受，但是，难道她说的有错么？难怪说人脑是最大的监狱，禁锢着自己和别人，一件事情的发生，全看你站在哪个角度看它。没有一个医生全能到可以救起他所有的病人，但作为医生，他救的人当然比一般人多得多。
“我听说你在海城年入百万，是不是真的，曼姿？你要这么能挣，我真的要考虑退休啰。”肖淑瑾问。
“是真的，虽然工作有点累，但我年轻撑得住，所以啊，我说再做几年，就带你去环游世界。”许曼姿说。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钱，曼姿，你今天能来，能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很高兴了。等我真的退休了，你陪我去，钱我有。”肖淑瑾认真地说。
“淑瑾阿姨，你有没有听说，雷秒他死了，是从办公室跳楼自杀的。”许曼姿边说边看着肖淑瑾的脸，后者的脸上一阵茫然。
“呵，你记不得他了，就是那个去美国的柠乡大学法律系学生，雷秒。”许曼姿强调，有些人，你心心念念，无时无刻不记着他，但旁人心里，只是路人甲，何况，雷秒对肖淑瑾来说还不是旁人，至少，她曾经知道他，怨恨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可是现在，她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是他？自杀了？真是恶有恶报啊！好了好了，曼姿，这下你更应该放下过去。可是，他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呢？”肖淑瑾从迷茫中醒悟过来。
“具体我也不清楚，警方一度还怀疑是我杀了他呢，因为他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见过面，说过话。”许曼姿自嘲地笑笑。
“你和他，你们不会是？”肖淑瑾满眼惊诧。
“怎么可能？你想哪去了，我和他是工作关系，我们不是在一个集团里么，他是星辰集团廖董事长的女婿。”许曼姿忙解释。
“我想也不可能。十五年了，曼姿，我想我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真正放下过去，有一分普通人的幸福，曼姿，如果你内心不想痊愈，你的伤口就永远会鲜血淋漓，再长的时间也是无能为力的。你是个医生，你肯定懂得这点。”肖淑瑾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知道。”许曼姿低下了头，在这个像母亲般温暖的女人面前，她没有忍住她的泪水，就像十五年的那个冬天，她找到她时一样。
“曼姿，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同样的，我们不必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我们不必要背负那么重的包袱。”肖淑瑾轻轻地拍打着曼姿的背。
“早知，我就不来看你了，三年了，我都没有哭过，你看你把我惹得。”许曼姿胡乱地抹着面孔。
“卖鸡汤的说，哭，有时也是一种治愈呢！”肖淑瑾幽默地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北窗往外看，是老城区密集的房子，高高低低，盘枝错节，曼姿想到昨晚去过的盛德湾，想到昨晚住的柠檬湖大饭店，问肖淑瑾：“阿姨，你有没有在湖区买房子？听说那里已经造好了新的医院。你们也会搬过去吧。”
“有，我买了一套公寓房，精装修的，下个月可以拿钥匙了。”肖淑瑾有些开心地说道。
“阿姨，我先说好，将来，我是要和你住在一起的，你帮我留个房间。”许曼姿撒娇道。
“如果你回柠乡就住我那儿，不过，曼姿，你还是要有自己的家庭，爱人和孩子，这才是女人完整的一生。”肖淑瑾说。
“阿姨，你是后悔了么？你放心，等你老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就是你的女儿。”曼姿动情地说。
“我后悔了。年轻时一心扑在工作上，总以为来日方长，似乎还不太屑于那样平庸的生活，可是你看，我坚持不肯退休，潜意识里也是害怕一下子闲下来，一个人待在家里，会发疯的。”肖淑瑾苦笑着说。
“阿姨，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海城，我听说星辰医院要出卖了，因为集团负债累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换个东家，到时候和他们提出来，请阿姨做个顾问，这样，工作不忙，有收入，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许曼姿是突然想起这样念头的，不由得眼睛闪闪发光。
“曼姿，我不去海城，我一辈子在柠乡，这里有我的一切，而且，我老了，适应不了大都市的节奏。”肖淑瑾没加思索就否定了曼姿的提议。曼姿知道，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她是怕自己会影响曼姿的终生大事，如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曼姿就更不想谈恋爱结婚了，肖淑瑾作为一个一生从事妇科事业的人，居然一辈子不婚不育，听起来像是上天故意开的一个玩笑。
“好吧，你不去，只好我考虑回来。”许曼姿嘟着嘴说。
“曼姿，我不要你回来，我要你快些成家生孩子，你都三十多了，好时光不多了。”肖淑瑾苦苦劝道。
“可我一个人怎么结婚生孩子啊，肖大主任。”曼姿顽皮，“我向你保证，白马王子出现时，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到做到。我老了，你别嫌我啰嗦。吃饭去吧，柠檬湖，我请你。”说罢，肖淑瑾站了起来，她的手顺势扶了下椅背，这个动作落在许曼姿的眼睛里，不由得一阵心酸，肖主任今年五十六岁了，常年繁重的工作让她比一般人更憔悴见老，身体也是各种慢性病，是时候认真考虑她的养老问题了。许曼姿认识她时，她四十左右，年富力强，还有着红苹果一样的面孔和玲珑的身姿，而现在，她那么明显地在老去，女人的一生，真的像一朵花，盛开与凋谢，转眼之间，有时，一辈子也遇不上一个看客。
“不要柠檬湖，我想去食堂，小炒肉和炒白菜就好。”许曼姿笑着说。
“不要省我的钱嘛，钱我有。再说了，你这三年才回来一趟，不要说柠檬湖小饭店，就是柠檬湖大饭店也没问题。”肖淑瑾笑着说。
“大小饭店有什么稀奇，食堂才难得吃到。”许曼姿坚持，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爱在食堂吃饭，那么多人围在一起吃饭，特别是冬天，热气腾腾的，特别有安全感。以前在读书时，食堂当然是最省钱的地方，就是现在在星辰，根本不用考虑钱的事情，她还是基本都在食堂解决，可能她内心缺乏安全感，而那么多人一起吃饭，给她一种家人般的感觉，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心情好了，吃什么都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