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为患者与医生双视角 |
/毕华/
4月7日,早上8:30,倒计时4小时。
我坐在床上,死盯着玻璃窗外忙碌的护士台,白衣服白帽子,蓝衣服蓝帽子,有医生走过,笔在来回被按,我听不出声音,目光聚焦在那时隐时现的笔尖。
医生走过去了,看了我一眼。
还有四小时。
四小时后我又要进入睡眠,在那之前我要找到它。这个游戏我已经厌烦了。
我的眼珠在动,可能飞出了玻璃窗,可能没有,我感觉不到眼珠与身体的联系。该死的,是被它带走了。它带着我的眼珠走了,要我看它看到的世界。
它会把我的眼珠按到哪个人身上去?
那个写字的护士,还是那个打哈欠的?穿着皮鞋的医生?它的眼光太糟糕了,我知道它,它喜欢那些头发干枯能打结,如同稻草一般的女人。
我察觉我的眼睛在扫描这些人,一个个盯过去,试图找到它。
她来了。
这次只有她自己进来,那个目光犀利的刘医生没有在。他是放弃我了?不,是放弃它了,他料准了我找不到它,该死,该死。
她手上拿着本子,边上轧着钢圈的那种,她进来就翻本子,认真读着什么,钢圈发出难听的摩擦声,那么小声,我却完全被它侵袭,难受极了,像刮磨骨头的动静,那种细瘦的指骨。
装模作样。她只是不敢看我罢了,等着吧,她马上要摆弄她的专业了,躲在本子背后,像个遮掩丑事的牧师,她只要比愚蠢的信徒掷地有声,谁都猜不出她那羊圈里藏着什么香嫩的幼体。
她说话了,笑面孔。
然后我看到它了,在她背后,露出一只眼睛,湿淋淋地看着我。
我分辨不出它是在看我,还是看我眼里的她。
它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我该利用她抓住它吗?
“昨晚的梦怎么样?今天又看到什么了?”
她的声音也湿漉漉的,是因为驮着它的缘故吗?被压进水里了,听起来不太真切,音效像怪物。
我说:“和之前一样。”
她:“一样是什么样?”
我:“黑水,祠堂,很多个它们。”
她:“它们在做什么?”
我:“跳舞,祭拜,可能是祭典,我记不太清了。”
她指了指外面,揶揄道:“那我们医院今天是办祭典了?”
我应该要笑一下,她可能也等着。我忽然听见它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刻薄:“要是不让别人满意,哪里都不会要你。”
于是我对她笑了一下,弧度是我对着镜子练习过的,卑微地讨喜:“没有。”
她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那你的症状好像轻了点,梦里的东西没有全跑出来,吃药果然是有用的。”
我看了一眼窗外满医院游荡的它们,趴在玻璃窗上窥视的它们,点头。
她:“今天的梦和之前的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想了想:“有的。”
她:“是什么?”
我:“它多了一只眼睛。”
她:“多了一只眼睛?长在哪?”
我看了她一会儿:“你头上。”
/穆戈/
我从重症病房出来,走了没两步,撞上了刘医生,刘医生是毕华的主治医师,厚眼镜,冷面孔,原则性极强,有时会显得不通人情,一张高知脸看着有点厌世。刘医生:“怎么了,一脸恍惚?”
我摸摸额头:“我这里有眼睛吗?”
刘医生:“什么?”
我摇头:“没什么,对了,安排一下,毕华想出来走动。”
刘医生稍显讶异,蹙眉道:“走动?他不是死宅么?”
我:“症状改善了吧。”
刘医生从窗外望了他一眼,正撞上毕华的目光,我看过去,只见他如往常般避开了视线,刘医生看了会儿,离开去安排了。
重症病房住进了一个新人,叫毕华。
他是“长眠”于重症病房的患者。
每次我经过重症病房,总能见他安静地睡着,过分温和了,和重症病房的红字门牌不太匹配。
他是我所接触的患者中,幻觉最严重的一个,他能在现实中看到梦境里的东西,而他的梦几乎全是噩梦,鬼怪是主旋律,于是青天白日,他总能看到鬼怪在外晃悠。
他曾说亲眼看到一只怪兽,把整座医院踏平了,他和我都被踩死了,那时我正在与他做访谈。
我沉默片刻,问他:“那么现在跟你讲话的我是活的还是死的?”
他低头不语。
总是如此,当问到一些或许会戳破他幻觉的问题时,他不会给任何反馈,这是精神病患者的共通性,他们擅长于自圆其说,也擅长于排斥和无视戳破他们精神世界里自相矛盾的信息。
毕华的症状性质决定了他的情况是个恶性循环,他白日见到噩梦的实体,一番惊吓,夜里做的梦便更恐怖,第二日再见到前夜噩梦的实体也就更恐怖,当夜的噩梦又加剧,死循环。
这种恐怖有时是加工式的,比如第一天见到的噩梦实体是健全的怪物,当夜梦里,这只怪物便出现了残肢断骸,或是出现了数量和体积上的增长,像连续剧。
梦境和一个人的想象力水平有关,有些人不常做梦,即使做了也单调普通,有些人的梦却奇幻诡谲,毕华长期的异常所见使他的想象力水平居高,梦境也就保持着高加工的水准,甚至无下限恐怖着。
他在这样的状况下几乎无法工作和生活,喝水时能见着血色,吃食时能看到断肢,他曾为了逃避噩梦的现实,吞了过量的安眠药以求长睡,导致去医院洗胃,然后转来了这里。
我问刘医生:“他为什么要住重症呢?”
刘医生说:“你看到怪物朝你扑过来,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逃啊。”
刘医生:“逃不了呢?”
我:“……打?”
刘医生点头:“这怪物出现在空处还好,要是出现在人身上,出现在医院里来往的医生护士身上呢?”
我:“他会把人看成怪物?”
刘医生:“他长期如此视觉已经出现异化,他眼里的人和我们眼里的不一样。他之前在家里避乱,砍伤过自己。”
据刘医生说,这也是毕华自己央求的,打镇定剂进入睡眠,避开现实里的噩梦灾难。
于是他几乎终日沉睡于重症病房,每日有五个小时的清醒时间,这还是医院强制规定的,他似乎一刻都不想醒。
我又问:“他梦里也可怕啊,他一直睡着岂不是一直做噩梦,这样他还要去梦里?”刘医生:“你自己去问他吧。”
在他的清醒时间,我跟着刘医生去探访了他。
我问他时,他说:“梦里至少不会饿。”
我点头,表示理解,随即道:“其实会饿的,梦会反应你的生理状况,比如你的身体有尿意,就会梦到水或下大雨,你身上哪里痛,梦里那个部位也许就被捅刺了,你睡得出汗或是发烧了,梦里或许会出现火炉,早期医生会用释梦来探查疾病情况,你察觉不到的身体痛觉,在梦里会被放大,梦是带预警作用的。”
他依旧低着头。
我:“饿的话,你也许会梦到吞噬的黑洞?永远吃不到的食物?血盆大口?或者其他代表吃的象征物,身体不适,也会导致梦境的恐怖。”
他终于抬头看我。
我笑:“真梦到过血盆大口?”
他又不说话了。他好像有些腼腆,也许是症状的缘故,长期无法社交的生活形成了他的封闭状态。
我温和了些:“毕华,多起来走动一下,总是躺着,身体僵硬了不舒服,也会反映在梦里,梦到僵尸,断手断脚也有可能。”
毕华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他掐着时间,五小时一过,立刻唤来护士打镇定,又去了梦里,像被什么赶着似的。
毕华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平常的噩梦,他经常重复同一个梦境。
有十多年了,那个梦境会发生一些变化,但主要角色和环境都基本一致,于是他大部分时候在现实里看到的,都是那个梦里的角色。
我:“那个梦里有什么?”
毕华的眼神有些失焦:“黑水,茅屋,还有……”
“水鬼。”
我:“水鬼?怎么样的水鬼?”
他又不说话了,黝黑的眼珠盯着我,眼白的部分显得格外白,无神中带点偏执。今天不同。我早晨去他病房查房,离开前他叫住我:“我想去外面走走。”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活动要求。
刘医生安排得很快,主任那里立刻放行了,事实上毕华再不愿意出重症病房,他们也要强制要求他出来了,一直处于封闭的环境和过多的睡眠,会破坏毕华的生理情况。
毕华被允许在监视范围内于院内走动,随行要跟一个医生,我自告奋勇。
刘医生:“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他挺亲切的。”
刘医生莫名:“你哪里看出他亲切?”
我:“你每次见他都苦大仇深,他自然对你不亲切,我笑得跟小太阳似的,谁见我不亲切。”
刘医生:“我看你是缺弦。”
我:“你不懂,自闭的孩子都可爱,他最近恢复得不错,是不是没多久能转普通病房了?”
刘医生又从重症室的窗外望进去,毕华正在穿鞋,准备出门,他看了会儿,沉道:“再看吧。”
/毕华/
4月7日,早上9:20,倒计时3小时10分钟。
我终于从那关鸟的地方出来了,那玻璃窗分明是寸长的铁锈栏杆,沾着干涸的水渍,它时常就扒着那栏杆看我,黑水从上面淌下,进来烧掉我的鸟毛。
还剩三个小时,我要解决它。
她走在我身边,我看她一眼,她身后的它便看我一眼。想问她脑袋沉不沉,需不需要我帮她摘下来。
她:“今天怎么想活动了?”
我:“就想动一动。”
她笑:“是个好现象,可以保持呢,不然我们做个约定,每周的今天,都出来活动一次?”
我:“没有每周了。”
她:“什么?”
我没有回答。蠢货,今天就会解决,哪来的以后。
我们沿着过道走,我小心躲避着来往的水鬼,不想沾上黑水。
她就不讲究,一路穿过四五个,身上淌过乌漆墨黑的汁水,我看着难受极了,想把她抡起来甩干。
我忍着。
没一会儿,发现她跟我走成了一个轨迹,几乎是踩着我脚后跟在走。
我停下看她,她问:“你在躲避什么吗?我是不是碰到了?我跟着你走避开他们。”我:“没有。”
她:“没有吗?你今天看到几只怪物?”
我看着走道上密布的水鬼:“没几个。”
她高兴道:“症状真的在好了。”
我们继续走,我不再躲避,直挺挺地穿过馊凉的水鬼,忍着极度的不适,我的牙齿紧阖,发出了刀刃相接的声响。
我们进了电梯,它还盘在她脑后。电梯关门。
我看着门影里的她和它,觉得这是个机会,从七楼到一楼,几秒的时间,我可以掐住她怼到门上,从脖子里揪出它来,速度快一点,这里狭窄,它惊慌的话,也许溜不掉。
或者把她弄出血来,身上开个大洞,把它塞进去,用这身皮囊封住它,到时候千百只水鬼也会跟着它涌入她的身体,它们就全都完蛋了。
我闭上眼,压抑着呼吸,按耐住蠢蠢欲动的手,要忍耐,要忍耐,它滑溜得很,我不能搞砸。
她头上那只眼睛明明灭灭,像山上一片羞于启齿的树叶。
到了一楼,她问:“你想去哪走?”
我:“现在是杜鹃的花期。”
我们去了小花园,天阴沉得很,入眼就是一大片紫粉的花丛,我朝它们走了去,她果然带着它跟了过来。
她:“你喜欢杜鹃啊。”
“我外婆喜欢。”
我捏住一片花瓣,在指间用力摩擦,感受水分在我指心挣扎流逝,花瓣碎了一块,沾在拇指上,像被抠下来的。
她也摆弄花去了,这一刻,它在她脑后老实极了,注意力都被那花吸引走了,身体也不似往常灵活,它想停滞在这里。
我忍住狂喜,就是这样,没错,它喜欢这里,机会来了。
我朝她慢慢靠近,手背在身后,食指指腹饥渴难耐地摩擦着拇指的指甲,像磨刀一样。
两步,一步。
她回头了。
我猛地伸手。
/穆戈/
我带着毕华走出重症室,似乎是太久没出来,他站在外面时,有些呆滞,良久,才往前走去。
我走在他边上,发现他是不规则移动的,我只能用移动这个词,他甚至不像在走,横着,侧着,螃蟹爬那样,调动他全身的“八条腿”朝各个方向避开要害。
顺着他的移动,我逐渐能拼凑出一条“怪物行进路程”。
他看到的怪物似乎不少的样子,他避得满头大汗,时不时朝我撇过来的视线里带着不满,又忍气吞声着。
我有些想笑,于是顺着他的步子走,不冒犯他,他却停下看我,有些局促不解。
我问:“你在躲避他们吗?我是不是碰到了?我跟着你走避开他们。”
毕华:“没有。”
我:“没有吗?你今天看到几只怪物?”
毕华:“没几个。”
我点头:“症状真的在好了。”
毕华走得正常多了,再没有那种夸张的移动,我有点不安,他是不是为了迁就我在忍耐?他眼里的世界和我不同,我路过空气时,他可能正忍着恐惧穿过怪物,但最近他的病情确实大有改善,也许只是不习惯常态罢了,我该给他忍耐的机会。进电梯的时候,他紧紧往前凑,几乎要贴门上去了,狭小的空间让他不适于和我站在一起,有些局促,他闭了闭眼,做着深呼吸,把电梯里更大的空间让给了我。我看着,觉得他真是个易碎品,有些怜惜。
我问他:“你想去哪走?”
毕华:“现在是杜鹃的花期。”
我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使用个人化的语言,平常都是挤牙膏式的标准问答。
我有些高兴,跟着他朝小花园走去。
路上,我尝试与他聊天:“梦可能是人潜意识里被压抑的愿望,它们以伪装的形式在梦里出现,以获得纾解,我们通常看到的梦都是经过变形的象征物,你的水鬼,是什么的象征物你想过吗?”
毕华没说话,头一直低着。
我:“你长期做同一个重复的梦境,也许是有意义的,解开那个意义,你的症状或许会进一步改善呢。”
毕华还是不说话。
我看了他一会儿:“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能见到梦过的东西,这不止需要特殊的感知力,还需要庞大的记忆力,大部分时候,人是记不住自己梦过的东西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梦也是信息,人可能每天都会做梦,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如果都要储存在脑中进行加工,大脑会崩溃的,我们的大脑会自动筛选信息的轻重比例,进行过滤,大部分的梦境都会被大脑的记忆模块直接处理掉,清空内存,好把更多加工空间留给更有意义的信息,这是我们为什么经常醒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记得梦境,但凡有印象深刻的梦,那都是自己已经在大脑筛选时加深过了,被确认为“重要”信息值得储存的片段。
毕华:“不知道,它们自己跑出来了。”
我笑了笑:“这个说法我接受起来要费点心,不如你听听我的?其实你大部分时候看到的,都是那同一个重复梦里的水鬼吧,哪怕平常做不同的梦,你也偏向于对水鬼进行加工,你很熟悉它,它不怎么占用你的记忆处理,所以你总能很清楚地记得梦里的它们,继而看到它。”
“你并不是在现实里见到了梦到的一切,而只是在现实里重复那同一个梦,或者说,你是有意识地在重复它?”
毕华蹙眉不语,又出现了听不懂不愿意听排斥空洞的神色。
我绕回原来:“愿望被压抑,通常是因为它引起了意识的焦虑,不能出现在意识里,只好被赶去了潜意识,但它又希望获得表达,于是让自己改头换面出现在梦里,既躲过了意识的察觉,又纾解了自己,这是愿望一种委曲求全的表达方式……毕华,你一直重复这个梦,是你的什么愿望被压抑了?。”
“一个你不能接受的愿望。”
毕华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我:“你就让它跟你一样委曲吗?不被看到,不被认可,无止尽地被撵去黑暗里,于是在青天白日都能见到怪物。”
毕华站住了。
我有些紧张,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说这些也都是碰运气,自闭的孩子基本也跑不出这些描述,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恶,给活人下套死理论。
毕华没停多久,又走了起来,他显得没有缝隙,无坚不摧,怪物都能忍受这么多年,我这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黑暗都成了金钟罩,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他在需要黑暗。症状之所以还在,是因为症状能帮助患者维持生活,“症状是为了生存”,这个认知是精神分析的基础,患者是需要这个症状的,一旦他不再需要,症状自然会退行,就跟进化一样,无用的器官会自己消失。
我跟上去:“那你再跟说说你那个梦,这可以吧?”
毕华走了几步:“黑水,茅屋,水鬼。”
他的重复梦境总是围绕这三个主体进行,但他很少详细地跟我描述这个梦,好像不仅是出于他匮乏的语言输出习惯,他似乎不太想公布那个梦,我有时会怀疑他在刻意防备我,防备任何一个对于他的梦可能的解析。
这其实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意识的焦虑,他不允许那个愿望浮出水面被他知晓。我只能在他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拼凑出些许画面,漆黑一片的山林,没有月光,茅屋静谧,黑水涤荡,时而湍急,水鬼在山林和黑水里来来回回。
他的梦还有一个关键意象,眼睛,尽管场合总是变化,眼睛却经常出现,照他的描述,那眼睛有时长在水鬼身上,有时化成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树叶,有时生在他脚底,有时淌在黑水里。
我问:“那些水鬼通常做什么呢?”
他回头,看我的额头,那里有一只眼睛:“跟踪我。”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他不说话。
到了小花园,风和日丽,植物都亮堂堂的。
我深呼吸:“阳光真好。”
毕华看了看天上:“有么,很阴沉。”
我一顿,顺着他望上去,阳光刺眼:“你看到了什么?”
毕华:“漫天黑水。”
我被光照得眯起了眼,毕华却睁着眼自若地盯着天空,皮肉没有一点强光照射的神经反应,好似面对的真是一片黑水。
我有些脊背发凉。
他朝那一大片红花走去了,我跟了上去。
“你喜欢杜鹃啊。”
“我外婆喜欢。”
他在花丛中摆弄着花,我也去望了望,没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转身,是毕华走近了。
不知是不是日光刺眼,他的面目看着有些狰狞,那眼神分明是看仇人的,可再细瞧去,他还是那个腼腆的孩子,目光带怯。
他朝我伸出手,支起手指给我看,指头上有一撮碾碎的花瓣,像是从花上抠下来的,水分尽失,残骸暗沉,色素都上了皮肤,有点像晕开的血。
我从他指上捻下那撮碎瓣:“喜欢什么就要毁掉什么,谁教你的?”
毕华僵住,杵在那如锯了根的木墩一般。
我又不忍心了,摘了一朵杜鹃递给他,他战战兢兢地接下,一种用劣质物品换来了珍贵礼物的无措。
我看着他惊弓之鸟的表情,想起他说过,小时候以为那些怪物都是真的,他能通灵。我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知道是假的,他沉默良久:“通灵怎么可能总是同一个对象。”
我:“同一个对象?谁?”
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重复梦境里那些水鬼,还是其他什么。他没再回答。
毕华不与人交往,终日忙于躲避幻觉中的怪物,现在哪怕是在治疗期,在梦中的时光也远多于现实,对他而言,也许梦里的怪物是更真实,甚至更亲密的,我忽然想,他们会不会彼此有交流,会互动,毕竟这么长的年岁里,陪他最久的,其实是那些“怪物”——他梦里的水鬼。
我问他了,以为他又会如往常般不回答,谁料他抿唇道:“会玩游戏。”
我惊讶:“你和它们玩游戏?什么游戏?”
毕华:“捉迷藏。”
“抓住它,游戏结束,它消失。”
我更惊讶了,毕华这是与他梦境里的幻想主体达成约定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患者对幻觉卷入越深,越难消除,而且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它”,而不是“它们”。
我:“它?跟你玩游戏的只有一个?”
毕华不说话了。
我:“那你抓到过吗?”
毕华看了我好一会儿:“快了。”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朝我又走近了一步。
“穆戈。”
我朝后看去,是刘医生。
我:“你不是不来么?”
刘医生:“就准你偷懒?”
他话是对我说,看着的却是毕华,毕华走开了,他似乎不太喜欢刘医生。
我:“你也太失败了,你的病人这么讨厌你。”
刘医生:“你是氯丙嗪么,要病人喜欢你做什么?”
我俩站在一边,看毕华慢悠悠走在杜鹃丛,盯着花发呆。
我仰头看了看刺眼的天空:“你知道黑水在国内外众多神话里是什么吗?”
刘医生:“什么?”
我:“冥界的河,死人要穿过黑水引渡,才能投胎。”
刘医生没说话。
我转头看他:“毕华家里有谁死了?”
刘医生蹙眉:“你想说什么?就因为神话联想要研究这个?巧合吧。”
我摇头:“荣格晚年一直在研究神话,他觉得神话是整个集体无意识的投射,我们一部分生命活在当下,另一部分连接到过去,最常见的连接就是通过梦境,人做的梦是有迹可循的,神话的象征通过梦境是有所传达的。”
刘医生:“我不研究荣格,梦只是大脑皮层活动不均衡的过余产物。”
我:“你们搞生物认知取向的这么说是没错啦,但多一个视角不是多条路么,他数十年重复同一个梦,肯定有原因。”
刘医生打断我:“我发现你有个问题。”
我:“什么?”
刘医生:“你总是喜欢问为什么,但精神科只关注是什么和怎么办,不问为什么。”我顿了顿:“可是不问为什么,怎么知道怎么办?”
刘医生笑了一下,摇摇头走开了。
毕华放风时间结束,回去后,我又把毕华的病例翻了出来,看他的家族史,之前并没有发现需要注意的地方,父母都健在,本人未婚配,也没有什么大的疾病。
我翻了几遍,里面没有记录他较为深刻的死亡经验。
忽然想起在花园里他的一句话:“我外婆喜欢。”
我立刻去找毕华再上一辈的家族史,纪录也很少,他几乎没提到,只翻到了只言片语,然后我惊愕地发现,他的外婆,名字就叫杜鹃。
她死于十二年前,和毕华的重复梦开始时间几乎吻合。
/毕华/
4月7日,上午11:00,倒计时1小时30分钟。
我坐在床上,手里捏着一朵杜鹃,它进来不过五分钟,已经开始枯萎了。
我焦躁难耐,床沿被指甲磨掉了一大块铁皮,碎屑落到地上,有点恶心,我拿脚去蹭,沾上了脚底,我浑身不舒服极了,开始在地上狠命地磨蹭,地板发热,脚底传来钝痛感,我越磨越快。
还有一个半小时。
该死。
该死。
该死。
杜鹃掉到了地上,我盯了片刻,从奄垂的紫红花体里,恍惚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灰色缠结的枯发,黯淡的布料,浓重的老人味。
她笑着问:“小华,喜欢杜鹃啊。”
小孩看着面前大片的杜鹃,咯咯地笑:“喜欢。”
于是那些摇曳风姿的红花就在他面前,被她一镰刀砍了,砍还不够,她连根拔,绿色和红色乱了一地。
她抓着大把的红花,牵着小孩回了茅屋,在木桌上,把红花捣碎在盆里,用一根很长的棍子,每捣一下都看他一眼,他走开,就会被她抓回来坐好,直到看她把所有红花都碾碎,倒入热水,端到他面前:“喝。”
红艳的碎花汁晕开了像血,他看到里面还有蚂蚁,在动。
“喝。”
小孩喝掉了。
她在腰前肚擦掉了满手的花色,赞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看着她衣服上的红色手印,像她刚杀完猪的样子。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那根捣碎了杜鹃的棍子,算着何时会落到他身上。
我清醒过来,遭瘟般远离了那朵红花。
“喜欢什么就毁掉什么,谁教你的?”
那压在水中模糊不清的怪物声又找上了我,我阴沉至极,再抬头时,就见它出现在玻璃窗上,不,是出现在栏杆上。
它静谧地盯着我,像在质问我,我几乎能看到它那黑漆漆的面上出现的不满:“为什么不动手?”
我死死瞪着它。
它:“你抓不住我,就摆脱不了我。”
我:“我可以。”
它:“你不行。”
我:“我可以。”
它:“你不行。”
我冲上前砸窗。
它笑:“你从小就蠢啊,什么都做不好,要是不让别人满意,谁都会不要你,看到了吗,他们正在商量,要把你赶出去。”
我看过去,只见那些医生护士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朝我看过来,眼神闪避,眉梢却直接,他们大方又遮掩地合谋着这种孤立,他们给我搭了戏台子,要看我精彩的反应,他们不担心合谋的眼神,肯定觉得我看不懂,又觉得看懂了也没什么,反正我是被关养的鸟。
“快点哦,没时间了,我们又要梦里见了,”它笑,“噢,你其实迫不及待着吧,那里才是你的归属。”
说完它又消失了,混进了外面密密麻麻的水鬼里,把眼睛安插在它们的每一处,我找不见,它却时刻看着我。
又来了,重复同样的游戏,梦里如此,现实中也如此。
我眼前似乎又出现那座山,那间茅屋,夜里空荡荡的,连灯都不亮,小孩哭着喊,没有回应,他从山里找回茅屋,再从茅屋找回山里,什么都没有。
黑水赤条条。
她一生气,他就天灾。
待到天亮,一身脏污的小孩终于见到她,她笑盈盈地出现,仿佛前夜抛弃他的不是她,问:“怎么搞成这样?”
小孩缩到她怀里不说话,紧紧抓住她,她满意极了,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时刻,小孩抖着,不知是怕黑夜,还是怕她。
病房的门打开了,她焦急地进来:“怎么了?砸玻璃?”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不是它跟在她身后。
她就是它。
她就是那只我要找的水鬼,眼睛如叶,投掷于整片山林,密密麻麻,哪里都逃不过她的视线。
我走上前,她毫无防备地被我抓住了。
游戏结束。
/穆戈/
毕华正掐着我,他在使劲。
刘医生在外面候着,武警随时准备进来,重症二科陷入一触即发,主任赶来,看了一眼,面色淡定:“毕华,你在做什么?这样医生会痛,你先放开。”
毕华完全听不见似的。
我被掐着,说话好像不成问题:“毕华,我不是你外婆。”
我感觉到他僵了一下,但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的手在抖,你先放开我,你不想这样的对吗?”
毕华没有动。
我小心地抬起手,轻拍他的手背,他立刻条件反射般攥紧了,我差点喘不上气。
“……这是正常的,你只是对我移情了,因为我们聊了一些事,你把对外婆的感情置换到了我身上,没事的,毕华,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想她了。”
“我不想她。”
“你可以想她。”
“我不想她。”
“……好,你不想她……先把我放开好吗,你不想她,我也不是她,这里没有她。”
好一会儿,毕华松开了手,我没有立刻逃开,只退了一步,转身看他。
刘医生和武警进来了。
主任问刘医生:“怎么回事?不是说他症状改善了?”
我咳了几声:“是我说他症状改善了。”
“我没问你。”主任看着刘医生,“她是实习生脑子不清楚,你呢?”
刘医生低头:“是我的问题。”
我不敢吭声,我没见主任发火过,这小老头平常就像个白无常,白无常不用愤怒都足够严肃了。
刘医生跟着主任走了,武警在一旁看着,毕华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床下有一朵被碾碎的红花,红液蹭了一地,有点像屠杀现场,是我送他的那朵。
我进来时就见到了,他那时疯了般在砸窗,玻璃窗都被砸出了血印子,当看到地上这朵被踩得稀烂的花时,我是有危机感的,但还是晚了些,毕华看我的眼神里有种缱绻,那让我误了时机,被他抓住了。
然后听他很小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了一句:“游戏结束。”
我看了他一会儿,看这个刚刚把爪子横在我脖子上的凶手,此刻却又露出了胆怯局促的目光,要不是脖子还在疼,我都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幻觉,我问他:“你现在能看到几只水鬼?”
好一会儿,毕华道:“遍地都是。”
我皱眉:“为什么骗我症状改善了?”
毕华不吭声。
我这才意识到,自他入院起,状况几乎每日都在改善,似乎太顺了些,每次查房询问,他口里所见的幻觉都在减少,身体表现也不那么抗拒空间了,我们竟是都被他骗了去。
可他必得是忍着巨大的痛苦去施展松弛的身体表现,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你是来治病的,谎报症状只会对你不利。”
毕华许久才出声:“如果没有变好,医院不会留我。”
我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毕华又不说话。
我朝武警大哥道:“您能稍微出去一下吗?我问完例行问题叫您。”
武警把毕华的一只手扣在病床上,出去了。
我搬了椅子坐到他面前,隔了点距离,他扑不过来:“你觉得,你要是不按照医院设想的变好了,医院就会赶你走?”
毕华点头。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华不吭声。
我朝他比划通红的脖子:“你好意思跟我玩沉默?”
毕华视线躲闪,良久才开口:“要是不让别人满意,哪里都不会要我。”
我一顿:“谁跟你说的?”
毕华沉默片刻:“外婆。”
我愣了会儿:“你外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毕华又不说话了。
我回忆着病例中记录的:“你小时候跟你外婆在山村里生活,因为父母工作忙托她照顾?”
毕华:“嗯。”
我:“那你外公呢?”
毕华:“我没有外公。”
我:“什么意思?”
毕华:“她不会有人要的,我妈是野种。”
我一时没能接话。
毕华:“所有人都讨厌她,村里人讨厌她,我父母也讨厌她,所以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让她自生自灭。”
我:“真让她自生自灭,怎么还会把你放过去。”
毕华笑一下:“大概是让我一起灭了吧。”
我沉默片刻:“和你玩游戏的是她么?你要找的那只水鬼。”
毕华又把嘴黏了起来。
我:“你抓住了我,你把我认成了她,所以你想抓的是外婆,她是那只水鬼?”毕华脸上又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抗拒,他想结束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焦虑,他越是如此,越让我明白,这接近他压抑的愿望了,意识在拼命推拒他的思考,推拒这个愿望浮出水面。
我小心地推进,尽量不刺激他,语音放柔缓:“跟我说说你外婆,什么都可以,你印象中的她。”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毕华才开口:“她的头发干枯,像稻草一样,”他看向地上那摊殷红的碎花尸骸,“像这个。”
我看过去:“你是说她的头发像这个,还是她这个人?”
毕华不吭声。
我:“为什么把花弄成这样?你明明喜欢杜鹃。”
毕华有些急:“是她弄成这样的,她把山上的杜鹃都砍了拔了,村民都拦不住,拔回去当着我的面,全部碾碎,叫我喝下去。”
我有些愣,想起我今天质问他喜欢什么就要毁掉什么,谁教你的。
原来是他外婆教的。
毕华细碎地说起来,不太连贯,话语连成了画,拼凑出了他的童年,和那个遭所有人厌恶的疯女人外婆。
我:“既然她这么坏,你为什么还要找她?这只水鬼这么多年都在你梦里呆着,怎么现在要找了。”
毕华:“一直在找。”
我:“什么意思?”
毕华:“一个游戏,它从小跟我玩到大,找外婆。”
我:“找外婆?”
毕华:“我一惹她生气,她就会消失,哪里都找不见的那种,茅屋里没有,山上也没有,她说不听话的孩子没人要,我一次都没有找到过她,只能等她自己出现。”
听到这,我明白了他和水鬼所谓的捉迷藏游戏。人在童年时经历的创伤,会反复在他今后的人生里重演,一个跨不过去的坎,这辈子都会重复去跨,一次失败的寻找,会让人这辈子都关在寻找的游戏里。
我:“那她什么时候再出现?”
毕华:“两天后,三天后?不记得了,有时候我饿昏了,醒了她就回来了。”
我:“她是怎么死的?”
毕华又不说话了。
我陪他静默着,过了良久,他道:“我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就是去找她的时候,夜里,水很黑,很急,我差点就死在那了。”
毕华:“村民说,我是被水鬼救上来的。”
我:“你信了?”
毕华:“我父母也这么说。”
又陷入静默。
毕华:“她就是那天晚上死的。”
我抬头看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毕华:“没有人跟我说她是怎么死的,我被父母带走了。”
我候着他。
毕华:“但她好像是在跟着我的,每次我去找她,她都偷偷跟着的。”
没有人再说话,回忆断在那里,像那个女人断了的命,她不再有未来,于是他的未来也永远困在了那一刻。
我明白了他梦里关于眼睛意象的出处,那些眼睛,都是她的眼睛,一双偷偷摸摸跟在他身后的眼睛。
我离开前,毕华问我:“我是被水鬼救上来的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离开病房,我有些腿软,看着空荡荡的医院长廊,仿佛也能看到那一片黑水。我摸了摸额头,似乎那里真的有只眼睛,看到一个小孩跌进了黑水,于是朝那黑水扑去,再没有上来。
村民厌恶杜鹃,便不给她好的死因,父母厌恶杜鹃,便给儿子编造一个水鬼,他们谁都没想让这个女人以任何一种纪念形式存在下来。
毕华想她,可他不该想一个如此令人厌恶的她,于是编造了一场十年的大梦,把她藏进梦里,以水鬼的模样。
/毕华/
4月7日,上午12:29,倒计时1分钟。
镇定剂缓缓流入我的血管,我马上又要进入睡眠。
游戏失败了。
并不意外。
我的挣扎在她那里一向毫无作用。
困意袭来,还有那一片沉沉的黑水。
我安心地睡了去。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茅屋。
我又惹她生气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我站在那里,只是因为两脚没有并拢,她就怒火中烧。
她又消失了,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带走了。
我缩在桌子边,黑暗让我不安,可我也生气,为什么我要这么倒霉。
我不打算去找她,可想了想,还是出门了,她希望我去找她的,我要是不找,她又该生气了。
我摸摸索索地穿上了鞋,今晚的夜空没有月亮,黑得很,我仰头看了会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黑水,它压得很低,触目惊心,它好像在警告我什么。
于是我刚跑出院子,就缩回了脚。
还是回茅屋等吧,我不去找,就不会落水,只要挨过几顿饿,她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