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我真的想辞职。”
临床二科女病房的前台护士小栗子这么说。
小栗子是女病房唯一一名男护士,因为一头褐发烫得蓬蓬卷像个栗子,我们都亲切地唤他小栗子。
我占着他的位置翻看病例,打着哈欠问:“又怎么了?”
小栗子快把他的栗子头抓爆了:“还不是那个于美娟,我要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搞的女人!”
我应承道:“不然你以为你在哪。”
小栗子开启了静音国骂,没骂两句,护士台的呼叫器又响了,小栗子下意识抖了抖,一看房间号和床位,立刻面如死灰:“又是她,第六次了,今早的第六次了,我要辞职,我今天就要辞职……”
我笑了笑,并不在意,这话是他说了半年了,现在还老老实实呆着。
小栗子几乎是飘过去的,飘到一半,回来了,哭丧着脸:“穆姐,要不你去吧,我真的搞不定她。”
我摊手:“我也不行啊。”
小栗子:“整个医院也就你肯听她叨逼叨,救救我吧。”
我捏开他的爪子,老神在在:“这不都是修炼么,少年人,要敢于直面生活的暴击。”
小栗子瞪起眼睛:“暴击?她那是天雷!核爆炸!彗星撞地球!”
一来二去,耐不过,我还是被他拉去了。
到了于美娟的病房,进去就见她双手抱胸,站得跟杆枪似的,皱眉盯着一旁的床位。
见到小栗子进来,她立刻像只斗鸡一样地戳了过来,小栗子下意识想往我背后钻,但碍于男人的面子,他坚强地稳住了。
于美娟指着隔壁的床位:“我不是说过么?这个距离不合理,这位老太太尿频尿急是经常要下床来回走动的,床下还放着她的尿壶,你自己看看,我的床位和她就这么点距离,能不碰到吗?啊?今天是不小心把尿壶踢过来了,明天万一就踢倒了呢?!”
小栗子:“这些床位距离都是固定的,我已经在跟上面申请了……”
于美娟:“你前天就说去申请了,效率这么慢的吗?不就是挪个床位么?你们自己都没觉得不合理要做出调整的吗?”
小栗子憋着气:“你来之前没人说不合理。”
于美娟冷笑:“那我现在说了,我不是人吗?”
小栗子不说话了。
于美娟却气焰高涨起来:“没人提你们就不去关注,这么懒散,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等到病人反应了才发现,况且这里是精神病院,一些病人根本都意识不到要反应,察觉病人无法表达的情绪难道不是你们的本职吗?!”
小栗子:“不好意思,每天光是病人说出来的问题我们已经很忙了,顾不上表达不出自己想太多的。”
我拉了一下小栗子。
于美娟:“那你们到底忙出了个什么东西?我上周说在病房放盆植物,植物呢?床位的事情好几天前就说了,反馈呢?”
小栗子深吸口气:“于女士,植物的事我跟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一些患者是会把土当吃的食用的,您房间就有一位异食癖患者,这是高危物品,不能放在房间,床位的事我确实已经上报了,这些都要走流程的,您能不能有点耐心。”
于美娟:“那你们不能把乱吃东西的都分类弄去一个房间,把希望能看到点绿色玩意儿的患者都分在另一个房间?成天这么死气腾腾的,病人心情怎么会好?”
小栗子已在抓狂边缘:“床位分配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我把小栗子拽到了身后,挂上笑:“不好意思啊于姐,你再等等吧,我一会儿也去医生那里问问,但因为医院的设施都是经过考量设计的,我们也希望最大程度给病人提供方便,但只有极少数人提出异议的话,我们也确实要商议,你再等等吧,我们很重视你的建议的。”
于美娟消停了一会儿,看着我:“你今天来挺晚。”
我:“?”
我说要来吗?
于是我才恍惚想起来,上周好像答应过她,今天要来找她。
我:“……啊,因为要看的案例比较多,所以晚了些,你知道的,主任给我的任务。”
于美娟皱眉:“你们主任就是个木的,成天看案例有什么好看的,多跟活人交流啊,我们这不都在么,不比你研究那几个破字管用?”
我忙点头:“对对对……那于姐你等下,我去把桌上的案例收收,还摊在那呢,顺便跟主任再反馈一下你床位的问题,一会儿来跟你好好聊。”
于美娟摆摆手:“嗯,去吧。”
出了病房,小栗子长舒口气,学着于美娟的语气做怪腔:“嗯,去吧。都上这了还把自己当领导呢,真受不了。”
我没搭腔,走了几步,停下步子:“你以后别再说“你能不能有点耐心”这种话,没礼貌,她是轻躁狂,她本来就没有耐心。”
小栗子撇了撇嘴,不太高兴。
我:“这话她在外面一定听得够多了,你越说她越来劲,她不想来了这里还是听。”小栗子:“噢。”
随即不解气道:“那她出去啊,早可以走了,我们比她还盼着她出去呢。”
我摇摇头,走快了些,收拾完病例想去找主任说床位的事,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折返去于美娟的病房。
说是会反馈,但一两次没用,大抵也不会再去说第三次了,大家都是如此,没精力过多地耗在一件事上。
我们都不是于美娟。
于美娟是两个月前来医院的,因为闯到别人公司大吵大闹“发起了疯”,照她自己的话说是:当时不知怎么的意识出走了。
她是被警察以扰乱公共场所的名义送来的,是轻躁狂,诊断过后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没有家人来接她,于是一拖就是两个多月。
她每天都在向医生反应,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迫不及待极了,也是,任何一个“确认”自己没病的人都想立刻从这里出去。但医生总也不放行,因为没人来接她。
联系是都联系上了,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但联系之后也就没然后了。
医生都对她头疼极了,因为她言辞犀利,上纲上线,总认为是医生工作没做到位,她早就该出院了,她手上积压着一堆的工作,根本耽搁不起。
于美娟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领导,生意做得不小,头脑活络,严肃强势,这种习惯也带进了医院里,一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和医生护士论辩,她声音大又有理有据,每次远远走来,就像一片阴影压到医生护士身上,谁都不待见她,又不得不处理她,都盼着她早点出院。
我第一次见她,是她入院后的第二周,当时是为了毕业论文,需要访谈几个意识较为清晰的患者,主任带我去见了她,没说几句,主任就溜了,我第一次见主任跑得这么快,留我一人跟她大眼瞪小眼,我其实紧张极了,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女人很难搞。”
于美娟本来还在跟主任严肃地论道出院的事,说到一半主任借口走了,她的话来不及收,很不满意,追了两步继续喊,主任走得更快,开门后警报器作响,红色的灯喧哗着,像要盖过于美娟的声音,可她却喊得更大声,直到门关上,警报声消失,于美娟的尾音重重地回荡在病区。
有点尴尬,但于美娟一副她说赢了的样子,对我稍显和颜悦色起来。
我觉得她不难搞,可能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我只要闭嘴,听她跟我说话就可以了,她一个人就能把我们的对话延续下去。我几乎不用担心交流间隙的空白和稍显局促的回应,她的表达欲会帮我把那些局促一笔带过。
躁狂的特点便是如此,话多思维快语速快,躁狂的典型例子是,一个老板,在躁狂时一个秘书不够,要好几个,舌头跟不上脑子。
于美娟说话确实带有很强的攻击性,无论说什么都像在教育,但我别去反馈那些攻击性即可,我似乎擅长于此,自然地袒露柔软回避刀刃,也许是阅历的关系,我确实把她的话当成了教育,诚恳地听,也会认同,于是她对我也软了下来,认真地教,我们形成了某种互补,关系还算和谐。
她家算是书香门第,更早的时候,祖上还做过茶叶生意,她能如数家珍地列举任何一种茶叶的制茶发展史,跟我说她做过的茶商买卖,遇上过的茶叶骗子,如何通过观察茶色来区分真伪等等。
她的病服口袋里偷藏着前几日午饭剥下的橘子皮,拿纸巾包着吸收水分,几天间就发酵了许多,正在变成陈皮,她拿了一片递到我嘴边:“嚼嚼,挺甜的。”
我顿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吃了,她的手有一股橘子清香,闻着很柔软,和她强势的外观不同。
然后她自己也嚼了一片,再看了看门外,小心地又藏起了橘子皮:“你们这地方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藏个橘子皮都不行,别跟他们说啊。”
我笑着点头。
主任知道我吃了她的橘子皮,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病人给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吃?”
我囧道:“她递过来了……”
主任微笑:“她给你递把刀子你也张嘴啊。”
我写了五千字的检讨,于美娟的橘子皮被没收了。
于是这一日的女病房又不太平,护士台的呼叫器快被按疯了,小栗子说得口干舌燥,跑得腿都软了,最后没人再去理她。
于美娟于是去院长信箱写信,痛斥医院规矩的“不合理不人道”。
自这次之后,她似乎发掘了新的乐趣,开始一天一封地写,常年无人使用的院长信箱几乎被她填满了。
后来院长真的来见了她一次,那次我没在,也是听说的。
听说院长也灰溜溜地遁了,没说过她。
于美娟像只旗开得胜的孔雀。只不过欣赏她美丽尾羽的只有她自己。
再后来,病区的院长信箱,不知怎么的,在哪一日就被谁撬掉了,就剩了两颗铁锈的螺丝钉在上面。
于是拿着信再去放的于美娟,手没能抬起来,她立在原地,盯了那空置的墙面很久,一动不动。
我正好撞见这副画面,那样安静立在空墙面前的于美娟,头顶灯光昏暗,好似熄灭了她的半身。
没了院长信箱,护士台的呼叫器又热闹了起来。
我每周会去见她两次,她总有不同的经历与我说道。她做过建筑行业,跟我讲建筑保险,讲烂尾楼工程和豆腐渣工程里,那些逃避责任的开发商,该怎么通过一些法律空子去制裁,讲她怎么虎虎生威地带着一票人去抄那些偷工减料又把账做平了的工程贪污商。
她也跟我讲她年轻时一路南下的穷游,去了哪里,见了什么,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经历,但那些匪夷所思只是在我听来的感受,于她而言好像寻常极了。
她鼓吹我多出去跑跑,我说穷跑不了,她就不屑极了:“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穷游的魅力,谁说要钱才能玩了,没钱也能玩出很多花样,你们不懂。”
她阅历丰富,经验老到,尽管带着一些妄想的成分,但在听她讲话时,我并不怎么能分辨得出来,从她的言辞来听,她是一位很会生活的女强人,她表达了她现在强烈的不满,手上要处理的工作太多了,在医院每拖延一天都在损失,这份损失我们赔不起。
但她并没有显出太过焦虑,她明理道:“我也知道你们要走流程讲规矩,我不为难你们,只希望你们效率高点,我特别受不了低效率,你们要是在我手下工作早就被我开掉了。”
小栗子极其不屑:“什么女强人,女强人能混到这里来?都百八年前的事了还成天拿出来说,真的是有病。”
我一直都没有去看于美娟的病例,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不想戳穿她跟我说的一切,也许只是出于对“朋友”的本分,不去窥探她“耻”的部分。
于美娟跟我说的最多的,是她事业有成的三个哥哥和弟弟,哥哥们似乎都很光宗耀祖,还有涉黑的产业,她说她是受宠的妹妹。
小栗子又不屑:“受宠?受宠怎么没人来接她?电话倒是都打到了,就是一个都没空,今天拖明天,明天拖下周,估计她明年都还呆在这。”
于美娟最常提起的是弟弟,弟弟长弟弟短,但她不怎么形容弟弟,只会说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我问:“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美娟就笑笑,神色一下温和:“他啊,是个好过头的人。”
好过头?那为什么不来接你?
我没有问出口。
有于美娟在的地方就是战场,这是近日临床二科女病房公认的事实。
她不光据理力争自己的权益,还帮其他患者争取权益。
被绑在椅子上的发作患者,在公共区域的活动时间消停了,哭诉,没人理她,于美娟就气势汹汹冲去护士台,要求给患者松绑。
小栗子:“松绑了出了事你负责吗?”
于美娟:“能出什么事?你在旁边盯着你是废的吗?哪有需要二十四小时绑着的,绑猪呢!”
小栗子:“……我做不得主,医生说了算。”
于美娟冷笑:“你们除了会把医生搬出来还会做什么?什么事都是医生背锅,那要你们来干嘛?废物。”
小栗子:“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难听!”
于美娟:“你们要做事不这么难看,我还懒得费口水呢,我在外面一场讲座出场费三万,你们给我钱了么?”
小栗子差点撸袖子了,几个护士把他拦住了,他静音国骂了好久,还是去问了主任,主任耐不过,来看了一下,又走了,避开了于美娟,只让小栗子传话:“这个患者的发作间歇期很短,不能松绑。”
于美娟转身就走,室内拖鞋走出了高跟鞋的动静。
上午的晨会时间,一群患者拥在阅读室看新闻联播,聊天的聊天,看书的看书,发呆的发呆,几乎没人在看电视。
只有于美娟认真在看,还做了笔记,晨会结束就拿着笔记去找小栗子,说根据国家出台的某某医疗政策,病房应该做出以下改进,巴拉巴拉。
小栗子听得头晕眼花,哪里有这样的政策,都是于美娟在强词夺理。
被驳回之后,于美娟还杵在那里,高声道:“那晨会时间的电视能不能换换,那电视是给病人看的还是给护士看的?怎么都是护士在转频道,不是病人在转?”几个护士面上露出了不愉,小栗子还是一板一眼地祭出那句老话:“我去反应一下。”
于美娟冷笑一声,也学小栗子的静音国骂,对他做出口型:“废物。”
小栗子又撸袖子了。
中午吃饭,医生们脱了白大褂挂在门口,再进去食堂,小栗子无精打采,像颗被煸过的黄豆,皱巴巴干滋滋。
排队时他啊了一声,抓他的栗子头:“我忘拿饭卡了……穆姐,借我刷你的吧。”我:“你最近怎么游魂似的?”
小栗子叹气:“太累了……于美娟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我觉得我会比她先出院……肉打多点穆姐,那个蹄髈也要,还有鸭腿。”
小栗子吃了两大盘肉,心情似乎好了点,但还是目光呆滞,他问:“穆姐,你觉得我适合在这里工作吗?”
我耸肩:“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个实习生。”
小栗子继续呆滞,差点把筷子往鼻孔里戳。
吃到一半来了电话,是主任,小栗子接起,嗯了几声后,渐渐容光焕发:“真的吗?好好好,我我我吃完饭就去弄!”
我:“怎么了?”
小栗子高兴道:“上面同意了,给于美娟房间的那个异食症患者换房间,然后给普通病房引进植物。”
我也笑:“太好了。”
小栗子戳着自己:“这个是我办成的!我一直跟上面反应呢!我都放弃了,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好神奇!”
我笑着揪他的栗子头:“嗯,真厉害。”
小栗子高兴得又去添了碗肉,我一周的饭钱都被他给吃了。其他护士也顺着他玩笑,或许是医院男护士稀少的缘故,大家都爱凑小栗子的热闹,也不知道是把他当儿子还是当姐妹。
吃完饭,小栗子就去处理换房间的事了,换完回来继续骂骂咧咧,说于美娟又提了一二三四个让人窒息的要求。
虽然骂得凶狠,但呼叫器一响,小栗子还是飞速冲去了于美娟房间。
我发现于美娟好像特别喜欢折腾小栗子。
临床二科因为有于美娟的存在,每天都鸡飞狗跳,但也因为她的存在,病区活络了不少。
护士和医生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于美娟的随时发难,他们必须修炼出铜齿铁牙,习惯于唇枪舌战,去应对患者千人千面的奇葩症状。
一些具备良好意识的患者也被于美娟感染,开始向医院反应她们的需求。
临床二科于是更忙了,护士台的呼叫器坏了两次。
年末的时候,临床二科被评上了先进集体,护士们都没精力高兴什么,呼叫器没停过。
于美娟来来回回,拖鞋打在过道上像是击鼓的动静,她横冲直撞的背影,看着像个女战士,觉醒了这个地方。
平安夜,医院搞了个小晚会,医生护士们都去参加了,我没去,因为跟于美娟约好了,去了她病房,其他患者在活动室庆祝,里面就她一个。
于美娟看了看我身后:“小栗子呢?”
我:“哦,他啊,晚会去了。”
于美娟好像不太高兴,但没说什么。
我扯了个慌:“他晚上有节目。”
于美娟:“他?能表演什么?上台糖炒栗子吗?”
我笑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就是坐在床边,只剩了一盏她的床顶灯,听她讲故事,窗外因为温差结起了雾气,看不清晰。
于美娟:“你那个论文,可以找这几个人去聊聊,我观察过,她们还可以的,这里厉害的神的人多得很,我不喜欢叫她们病友,应该叫神友,精神病,不就是该叫“神友”,为什么非要叫病友?”
她的说法很惊艳我,我立刻应承了。
于美娟讲着讲着,忽然不出声了,她看着被雾铺盖的窗外,喃喃道:“冬天来了啊。”
我也看过去:“嗯。”
于美娟:“以前,冬天一来,我就给我弟弟织毛衣,他穿不惯买来的,就觉得我织的舒服。”
我没出声。
良久,于美娟问:“这里可以织毛衣吗?”
我刚想说不可以,就听于美娟道:“我想给你们织两件,过冬。”
我有些鼻酸。
于美娟的毛衣没织成,医院不可能给她织针这种高危物品。
于美娟的弟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弟媳。
他们没有去探望于美娟,只是去了护士台和主任那里,主任是于美娟的主治医生。我从一科赶来时,先看到的是站在护士台的弟媳,穿着打扮都很时髦,讲话声音也和风细雨的,和于美娟截然不同。
弟媳掩嘴一笑:“听你们这么说,那这里还蛮适合她的。”
护士们疑问,她笑道:“相处了一段时间,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她吧,特别喜欢管别人,在外头做不成了,没想到进来了倒是能作威作福。”
护士们的表情不太好看。
弟媳拿起手中的水果递给她们:“真的麻烦你们啦,我也知道她很难相处的,不然也不至于到这里来,你们不能收东西,我就买点水果给你们,有什么事你们随时跟我讲的呀,医院真的辛苦,什么人都得接待。”
小栗子:“你们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家?”
弟媳笑了笑,故作为难,又一副大家都懂的体己样:“这个嘛,其实不太方便,要问我老公的。”
小栗子:“哦,水果你拿回去,我们不吃的,还有,她挺好相处的,照顾病人我们倒是不怎么辛苦,麻烦的是一些自说自话的家属。”
小栗子就凉着她递水果的手,没去接,低头认真看起病例,当她不存在似的。弟媳尴尬了一会儿,收了水果,没趣地走了。
我去办公室旁听主任和弟弟说话,小栗子跟着一起来了。
于美娟的弟弟也是一头蓬蓬的卷发,但是黑色的,像是自然卷。
我:“你哥大栗子来了。”
小栗子观察了一会儿:“还是我的小栗子好看。”
于美娟的弟弟叫于明朗,跟主任打听了一下情况,态度很好,跟他妻子不一样。但当主任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接她出院?”
于明朗就不出声了。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把她接走,临走前,于明朗对主任说:“别跟她说我来过。”
小栗子冷哼出声,被他听到了,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小栗子翻着白眼直接走了,路上不断祭出静音国骂。
妻子去支付医药费了,于明朗坐在主任办公室外,身体前倾,弓背,似乎被什么压着,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也许是从于美娟嘴里听到他太多的事,于明朗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亲切。
于明朗看到我坐下,朝我和善地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我:“怎么不去看她呢?”
于明朗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我一愣:“她为什么不想见你?”
于明朗这次沉默得更久,似是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应该,是想呆在这的。”我:“她很急着出院。”
于明朗:“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奇怪,但我觉得她是自己想来的,她在家里闹,没成功,于是去外面闹。”
他抹了把脸:“她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不知道如果她看到我,意识到了,会不会不好,她一直是个有进取心的人……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觉……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谢谢。”
他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能回神。
我没忍住,还是去看了于美娟的病例。
病例显示,于美娟在五年前就已经下岗,中间断断续续做了些生意,全都失败了。从记录的对话来看,于美娟似乎是无法接受自己无能的现状,比起积极进取,她入院前的状态更偏向于逃避失败,可她逃避失败失败了,当避无可避,她就让自己“疯了”。
于明朗说她想呆在这里,或许是对的,这里是她逃避的终点,而她大概自己都没想到来了医院,除了有逃避自我的初级获益,还能有“作威作福”的次级获益,这里对她来说,或许一定程度上,是此岸天堂,她在这里展示出的进取心,已经“还原”成那个所认可的自己了。
她终日嚷着要离开,这是进取心的目的地,但它只是个叶公好龙般的进取心。于明朗若是见到她,该如何向她问出那句:“跟我走吧。”
她的自尊又会出现怎样的破碎,当她见到于明朗,见到这个目的地就在眼前,而她发现自己想跑,于美娟这么要强的人,会崩溃吧。
小栗子还是不解道:“那别带她走,好好说,就说她还不适合出院,只是正常探视不行吗?他一眼都没来看过啊。”
我想起于明朗那被什么压着的背,摇了摇头,和他聊起了家庭系统治疗与精神分裂症的渊源,一开始,并没有家庭系统的说法,精神病患者的症状只被孤立地看待。
当时有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在病情得到很大改善后,医生安排了他和母亲见面,希望进一步缓和症状。
他看到母亲,很高兴地上前,想要拥抱她,但母亲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怕他,患者愣在那里没再上前,这时母亲却又撑起笑脸,上前亲密地抱了他一下,然后离开了。
患者当天回去,症状就加重了。
这件事被精神医学界重视起来,他们发现,患者的症状不是孤立的,不能只从生物取向割裂地看待精神病,不是他们自己“疯”了治疗自己就可以,症状还会受他人影响而加重,症状是流动的,应该放到关系里去看。
当时的场景里发生了什么?
母亲怕他,母亲又亲密地抱了他,他接收到了两个矛盾的讯息,他混乱了。
精神医学界从那次会面提炼出了三个点:一是存在对患者极为重要亲密的人,二是这个人给出了患者两个截然相反的矛盾讯息,三是这两个讯息没有对错之分患者无法判断该相信哪个。
这三个点导致了患者的症状加重,患者远比医生想得更敏感,亲密者的反馈对症状的影响也远比想的大,这也使精神医学界开始关注家庭系统的问题,把患者的症状放到家庭关系里去看。
于明朗先前说无法解释的感觉,已经初步具备了这个意识。
他比于美娟更早发现了她的两种矛盾观念,她想出去,她不敢出去,他带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来见她时,表现大抵也就像那个母亲,下意识流露恐惧后,补偿般地展示亲密。他想带她走,他不敢带她走,他可以不问出那句“跟我出去吧”,可以配合她装成她还不适合出院,但他们很亲密,于美娟了解他,她会感知到这种矛盾,感知到虚伪。
意识到他带着怎样的骗局来的,或许比她意识到自己的怯懦更可悲,弟弟是怎么看她的,提醒着她此刻有多失败,这或许会加重她的分裂感。于明朗选择把矛盾断在他这里。
我又忆起于美娟温柔地说:“他啊,是个好过头的人。”
又是一周,我去找于美娟的日子。新年新气象,于美娟心情不错,风风火火地在活动室撕红纸,指挥着大家贴窗上,我去了之后,也被她指挥着干活,小栗子面如苦瓜地任她差遣来差遣去,我有些想笑,见过于明朗的栗子头后,我隐约觉得,于美娟或许也把小栗子当弟弟了,所以总喜欢折腾他。
红纸全部张贴完,死气沉沉白茫茫的医院总算添了点活意。
于美娟笑着哈气,把热水袋给我捂,和我讲着往年的新年是怎么过的,她问我:“过年是回家的吧,不在医院吧?”
我:“嗯。”
她笑笑:“回家好,回家好。”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于姐,你弟弟前天来了。”
于美娟顿住了。
没有骂骂咧咧说怎么才来,没有指责我怎么没告诉她,就只是顿住了。
约莫是五天后,于美娟向主任请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也被禁止了,患者不被允许自己联系家属。
主任还是给于明朗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于美娟的意思,于明朗来了一次医院,他们两见上了。
然后安排就出来了,这周六,于明朗来接于美娟出院。
还剩三天,这三天我本想一直陪着她,可第一天后,我就没再过去。
于美娟肉眼可见地焦虑着,她焦虑得甚至都不说话了,我感觉她在避着我,哪怕面对面,也在避着我,她不想我看到这样的她。
到周五晚上,我还是去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站在窗前,不停地踱步,小栗子说她已经两天没有睡过了,同病房的患者反应她晚上很吵,一直在碎碎念,但她明天就要走了,也不可能临时再换病房,只能让大家忍了。
我偷偷站在病房外看她,她走来走去,看看窗外,不知道嘴里念了什么,一会儿又趴回床上,蒙上被子,蜷缩成一团。
我忍着没有进去,虽然很想抱抱她,她就要被赶去‘可怕的尘世’了,得去面对她的失败和无能了,她太焦虑了,可她是于美娟,于美娟怎么能怕呢,于美娟什么都不能怕的。
我恍惚着觉得,这个世界对人有多不友善呢,明明是新年,我却从朋友那得到许多噩耗,面临被裁员的,疾病缠身的,离婚独育的,要卖房抵债却突然得知房子陷入烂尾楼困境的……数不清的磨难在朝世人轧过去,但人除了硬着头皮捅出这些大山来,还能如何,人时时刻刻在面临着“于美娟”,又不得不去成为“于美娟”。
我刚要离开,却突然听到病房里,一句很小声的,压在被子里,自我打气的声音。
“于美娟,向着光,冲。”
我破涕为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周六天气很好,于美娟出院了。
于明朗来接的她,临床二科的门打开,警报器又喧闹起来,于美娟站到门口,没有立刻踏出去,她看了那门好一会儿。
我喊道:“姐!”
于美娟回头看我一眼,和往常一样摆摆手,踏了出去。这一步跨得太快,我没能收拾好心情。
最先崩溃的是小栗子。
他在一片警报声中哭得稀里哗啦。
小栗子:“她终于走了,我是不是受虐狂啊,怎么还觉得舍不得,不行,我得去找主任诊断诊断。”
我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走了:“别秀了,整理床铺去,下一个病人要进来了。”
小栗子哭哭丧丧地被我拎走了,临床二科的门关上了,警报骤停,那个有着比警报声更响亮的嗓音的女战士离开了。
我走着,发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病房过道,被冬日的阳光打亮了,窗上有一片火红的手工纸,印在地上也是红的。
穆戈,你也要向着光,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