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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起来该干些什么，干脆就重复一下刚才的动作。

我趿拉着踩瘪了后跟的球鞋出了家门。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我似乎计划了要做什么。如今我再重复一遍，兴许便能记起。于是我抬头望着新家，依然说不上喜欢——这是一幢两层的小楼，白铁皮铺就的屋顶涂了焦油，黑亮黑亮的。无论是伸出板壁和道路的屋檐，还是装在玄关处的巨大圆形电灯，都很干净，却又都很旧。这里根本不是我家。我家在那幢三层楼的公寓里，是一套白墙围起来的两居室。当然我知道现在它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的行李都还没有拆，所以现在称这儿为家还为时过早。等我把在公寓时用过的箭翎纹窗帘挂上，兴许会有所改观。想到这里，我的记忆逐渐恢复。对了，是窗户。刚才进门时，我心里想的就是：“二楼窗台边的纸箱堆得太高了，得在小悟惹出麻烦之前，把它们搬下来。”尽管小悟迟早都会碰倒些什么，也得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我在玄关的水泥地上蹬掉球鞋，迅速爬上陡峭的楼梯。这楼梯太陡，一旦失足准会跌断脖子。我的房间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等我打开沾着酱油渍的拉门，小悟果然正在里面怯生生地望着我。

“遥遥。”小悟已经把四个叠放着的纸箱，移成了台阶状，而他此刻正在动手搬最上面的那一个。他急急忙忙地缩了缩手，却碰到了箱沿。摇摇晃晃的纸箱高塔在我面前轰然倒下，而我一脸淡漠。眼见着事情在意料之内时，顿觉一切愚蠢得无以言表。

写着“遥遥的文具”字样的纸箱正好压在小悟身上。箱子不重，小悟却没有撑住，他“咚”的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小悟个子矮，人又瘦，柔弱无力，行动迟缓，还特别爱哭。他开春就上三年级了，也许三年级孩子普遍如此，可无论从长相还是声音都很难判断出他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他现在还抱着那个纸箱，凄声地叫着：“遥遥，遥遥。”

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让我很恼火。妈妈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就赶过来。好不容易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可这破楼板哪里守得住秘密？

房间的拉门开着。一看见妈妈上来，小悟就好像抱着的不再是一个纸箱，而是一块大石头似的，他整个被压在了下面，故意大声呻吟起来。妈妈瞅了他一眼，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箱子倒了而已。”

“哦。”

妈妈拉长了脸训了小悟几句：“赶紧起来。别让遥遥看笑话了。”小悟一看没人相救，立刻闭了嘴，把箱子推到一边。箱子果然不重。他站起来，垂下头，小声嘟哝着：“还是以前的公寓好。”

刚才妈妈叫小悟别让遥遥看笑话。其实我根本没笑。这时候笑反倒让小悟有机可乘了。

妈妈素来温和，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小悟，都一视同仁。不过她目前首先要安抚住小悟，便蹲下身子，看着小悟的眼睛说：“是啊，妈妈也这么觉得。对不起啊，小悟。我们没办法啦。”接着，她又来安慰我，转过头冲我笑了笑：“遥遥出去走走吧。收拾行李也不急在一天。”

我微微点了点头，走了出去。脚一踩上楼梯，楼板就吱呀地响了起来。木板声中混合着妈妈劝慰小悟的轻声细语：“没事啦，很快一切就会好的，很快，很快。”

我无法断言此话的真实性，但据我判断，根本没有这种可能。然而，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在这个陌生的小镇，在这幢不大讨人喜欢的旧房子里先住下再说。

听说新家之前一直空着。我们从职工宿舍的公寓楼里被赶出来后，妈妈就托一位老友，给我们在她老家的这个镇上找到了这间出租屋。人家在租金上打了不少折扣，妈妈向来婉转，没有告诉我具体数额。

搬家前，妈妈说：“房子没人住就坏得快，那里说不定早都变成一幢鬼屋了。”我们实际看到屋子时，确实到处都积着灰尘和蛛网，有几处地板一踩就往下陷。屋子外边，板壁前停靠着一辆残破的自行车。大概是从前的住户留下的。

不过，新家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较之前的公寓要大很多。楼梯虽嘎吱作响，毕竟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这叫我很兴奋。

我照妈妈说的，出去走了走。离开学只剩三天了，就算小悟再哭再喊我也想尽快把行李收拾出来，可妈妈让我出来，我就只得照办。我一向对妈妈言听计从。

房前的小路很窄，附近零零落落有几家和我们一样老旧的房子。路面多处开裂，转角镜似乎被车撞过，歪歪地挂着。倘若遇上人，我便打算寒暄两句。以前我们从不需考虑如何跟陌生人打交道，现如今周围净是一幢幢小屋，叫我不得不去主动招呼对方。所幸，这一路上我一个人也没碰到。

新家的旁边有一条河，是一条名叫佐井川的大河，两岸筑着宽宽的堤坝。由于堤坝太宽，俨然已经成了马路，虽没有防护栏，汽车却一辆接一辆地从它上面飞驰而过。沿河的马路直直地伸向远方，叫司机忍不住加大油门。

我看到有台阶可以走到堤坝上去，台阶是黑水泥浇的，陡得很，两边没有扶手。我爬上台阶，虽然车道下面就有供行人步行的小路，可我为了看得更远些，还是爬了上去。等我爬上堤坝，才发现高速行驶的卡车几乎就跟我挨着，它们呼啸而过带起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胡飞乱舞。大概再往前靠几十厘米，我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撞飞出去。倘若真出事，倒霉的是司机，我赶紧向左右张望了一下。

佐井川在我脚下流淌着，哗哗的水声和不绝于耳的汽车引擎声直冲我的耳膜。河水又浑又黄。“看到河水发浑，”爸爸曾告诉过我，“就说明河的上游下过雨了。”我木然地看着浑浊的河面，想象不出这陌生小镇的陌生河流它的上游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刚才我一直在忙着搬行李和打扫卫生，完全没注意，时间已近黄昏。从今天起，我便要开始在这里生活。

小镇铺展在河的对岸，它是妈妈出生的故乡，也是我要定居的场所，坂牧市。小镇上空布满了电线和褪了色的白铁皮屋顶。有几处高耸的烟囱，不知下面是工厂还是澡堂。我久久地凝望着暮色中的小镇，只觉得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惨淡，丝毫没有接受我的气氛。当然，这一定是我多心了。只要打起精神讨好地向众人微笑，到哪里生活都不用发愁。坚信这一点，我才能应付周遭的一切。

晚饭吃的是清汤荞麦面。

“之前常去的老店铺居然还在。叫外卖是奢侈了些，不过这是乔迁面嘛，下不为例。”我印象里乔迁面是给来帮忙的人吃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地全吃完了。叫外卖花了点时间，面有些凉，不过也由不得我们挑三拣四了。

新家还没有安电灯。刚才电冰箱倒是启动了，说明电是通的，可我们还没有买灯泡。一旦太阳下山，屋里就一片漆黑。不趁早把被子铺上，晚上睡觉都成问题。我想着，紧扒了几口面，却听妈妈问道：“怎么样，这小镇？会喜欢上吧？”

“不知道……”我直言相告，“感觉有点冷清。”我本以为妈妈会生气，她却只是凄然地笑了笑：“也许吧。不过……”

风从屋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窗户关不严。屋外已近全黑，我一门心思想着得早点把被子铺上，没有注意妈妈还说了些什么。

“一切都会好的。” y8Ns3gaemxso5OFiVSN5SAUKgtKsZbq9umgAA2g5Xslk57JDW7fp/43PjyQ/Am9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