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奥在文森特7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其实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共只需要三步,所以提奥基本上就是在原地转圈。
文森特躺在床上,虽然身体不能动,头脑却特别清醒。他很想问弟弟这样原地转圈会不会头晕,但却连开玩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对一个中枪躺在床上的人来说,用手托着嘴里的烟斗已经是高难度动作了。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提奥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时文森特忽然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提奥把耳朵凑到文森特面前。
“我……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像是吐气时稍微动了动舌头。
“怎么办?”提奥问。
“等死。”
“别胡说……”提奥几乎向后跳了一步。
文森特本想说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但却被一阵咳嗽折磨得差点当场毙命。
“还是去医院吧。”提奥说。
文森特摆了摆手,满头大汗,拿着烟斗的手捂着伤口,仿佛正在阻止把自己的肺从伤口咳出来。
“总会有什么办法的……”提奥又开始踱步。
文森特招了招手,接着用眼神示意提奥坐下。
提奥环顾四周,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上面还堆满了脏衣服。
他看了看那堆衣服,又看看文森特,文森特点了点头。
提奥也点点头,走过去像捧青花瓷一样把那堆衣服举了起来,放到地上,然后双手端起椅子,转身,向前踏出一步,目测了一下距离,又踏出半步,把椅子放在床边,笔直地坐了上去,脱下帽子,接着环顾了一遍房间,没找到能挂帽子的地方,于是掸了掸帽子上的隐形灰尘,又戴回脑袋上。
文森特总算不咳了,他躺在床上,仿佛在欣赏提奥和一把椅子跳华尔兹。房间里特别安静,兄弟俩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谁都没说话。
“文森特?”提奥打破寂静。
“嗯?”
“到底怎么回事?”
文森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抬头看着提奥,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说你朝自己开了一枪?”提奥问。
文森特没有回答,他叼着烟斗,望着墙角的那幅《白衣少女》。
“真的吗?”提奥又问。
文森特依然盯着那幅画,什么都没说。
提奥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那幅画,又看看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蒙在鼓里的白痴,这让他很恼火。
“唉!文森特……”提奥的声音有些发抖,“看你把自己活成什么样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训斥自己的儿子,事实上,提奥的儿子可比面前这个满脸胡楂儿的男人让人省心多了。他儿子也叫文森特,还不怎么会说话,更不会用手枪崩自己。
“嘿!提奥……”文森特用极为细小的声音说。
“什么?怎么了?”
文森特勾了勾手指,让他凑过来,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提奥把一只手按在床沿上,将耳朵凑了过去。
“你……上一次……去妓院是什么时候?”
“什么?”提奥的帽子差点从脑袋上掉下来。
“妓院……你上次去……”
“我听得见!”提奥提高音量,“我结婚了!”
“好吧……”文森特抿了抿嘴,“你……被阉了?”
“行了!够了!”提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椅子“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出什么事了?要帮忙吗?”土豆老板的声音从门缝传了进来,听起来像是把嘴塞在门缝里说的。
“不用!”提奥弯腰扶起椅子,同时朝着门外吼道,“拉乌先生!没事,请你下楼去好吗?!”
门外一阵沉默,接着土豆老板骂骂咧咧地往楼下走去。
“那老家伙真该去做个记者。”提奥摇了摇头,“我的上帝啊……”
文森特看着提奥,虽然说不出话,但头脑却格外清醒。
“我的上帝啊?”——在上帝诞生之前,或者说在《圣经》普及之前,老百姓用什么词来表达感慨?哦!我的烟斗?他看了看手中的烟斗……不对,那时候应该还没有这玩意儿。见鬼,把烟斗送到嘴里怎么变得那么难了?倒也不是非抽不可,只不过有支烟斗塞在嘴里,至少能提醒自己继续呼吸。
提奥看着他,像看着一根正在做仰卧起坐的竹竿。
“我看你还是别抽烟了。”
文森特用最后一丝力气叹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了下来,但眼神依旧不想放弃。
“这东西……止痛。”
“谁跟你说的?”
“狄更斯……”
“我的上帝!狄更斯又不是医生,他就是个职业编故事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提奥还是伸手托着文森特的手,将烟斗送到他的嘴边。
文森特张开嘴,伸长脖子够了一下,没够到。
提奥放下手原地转了一圈,将注意力集中到地上的那堆脏衣服上。他弯腰从那堆衣服里挑了两件捏起来还比较软的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塞到文森特枕头底下,再慢慢地将文森特的手臂弯曲到嘴边。
真是一个烦琐而又漫长的过程,这是文森特头一回感受到身上每块肌肉的存在,它们互相拉扯着,仿佛全都连在伤口上。
“这样好点了吗?”提奥问。
文森特嘴里再次呼出白烟时的表情,简直就像接上氧气的心脏病患者。
“真他妈舒服,天堂也不过如此吧。”他心想,“这会儿老爸或许正和上帝在一块儿,如果连老爸这么虔诚的基督徒都见不了上帝,那还真是……太见鬼了。”
他想起儿时父亲布道的样子,每个周日,当他站上津德尔特小教堂的那个布道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对津德尔特的乡巴佬来说,牧师梵高简直就是那儿的神。
这似乎是他对父亲全部的记忆了,他甚至已经记不清父亲年老时的长相了。记忆里的父亲永远40岁的模样,一头银发,目光坚定,气度非凡,和现在的提奥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看提奥,心想自己怎么就没遗传梵高家帅气的基因。他们两兄弟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水仙花遇到了洋葱。当然,自己是那颗洋葱。
提奥真的越长越像父亲了。
“父亲……”文森特盯着提奥,“你见到上帝了吗?”
“我是提奥。”
提奥皱着眉头,而文森特没听到似的,继续说:“你恨我吗?”
“当然不,文森特。”
“我当初选择了三伯,而不是你……”
提奥知道,这句话依然是对父亲说的,他把自己当成了父亲。
提奥12岁那年,三伯去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说是出差的时候顺道来看看。但谁都知道,没人会“顺道”经过津德尔特的……除非那人的目的地是格罗特比克沼泽地。
三伯真正的目的是游说文森特继承他的家业。自打文森特兄弟俩有记忆以来,三伯一直都是梵高家族里最富有的一个,他拥有一个作品遍布全欧洲的艺术品帝国,但却没有孩子,因此他一直将文森特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那年文森特16岁,三伯特地“顺道”从巴黎跑来津德尔特,就是希望文森特能加入他的艺术品帝国。
而文森特却犹豫不决。提奥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文森特当时刚刚辍学,整天在家里闲晃,三伯的提议听起来是再好不过的选项了,他还在犹豫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到提奥成年后才想通。
文森特是因为父亲而犹豫不决。
虽然父亲从没说过,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希望文森特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牧师。
梵高家每一代都至少会出一个牧师,这是延续了好几代的家族传统。谁都说不准为什么,或许是为了减轻同辈兄弟们疯狂赚钱的心理压力吧……总之,他父亲就是他那代的“牺牲品”——这是母亲的说法,虽然父亲并不这么认为。父亲非常希望自己的大儿子,或者说至少有一个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将这个家族传统延续下去,可是……
提奥以为文森特会选择继承父亲的职业,因为他向来都很敏感,从不愿伤害任何人。
“我当初选择三伯……不是为了钱……”文森特气若游丝地说。
“那是为了什么?”
文森特闭着眼睛喘了会儿气,说:“因为……”一张口又喘了半天,“因为……提奥。”
“因为提奥?”提奥决定继续扮演父亲,因为这是他头一回听文森特说起这件事。
“是啊……”文森特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我答应过……那小子……站住脚后……带他离开津德尔特。”
提奥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他想不起兄弟俩之间有什么约定,但记得自己12岁生日的那晚,他在吹蜡烛前许了个愿。晚上兄弟俩睡在同一间房里,熄灯后,文森特问他许的是什么愿望,他说希望有朝一日能离开津德尔特这个鬼地方,他想去巴黎,听说那里美极了。那天晚上,文森特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一早,他便告诉父亲,他决定去三伯的画廊当学徒。
等等,提奥想起来了,文森特离开津德尔特的那天似乎说过这么一句,就在他踏上那辆黄色马车之前,他悄悄地对提奥说,等自己站住脚,就接他过去。
但提奥当时并没有理他,也并没把这句话当真。事实上,提奥那时正在生文森特的气。
在他看来,文森特的行为就是赤裸裸的出卖。因为兄弟俩都知道父亲希望他们中的一人成为牧师,那天晚上他刚和文森特说了自己的想法,文森特第二天居然就抢先离开了津德尔特。因为这件事,提奥甚至好久都没跟文森特讲话,他写来的信也从来不回。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3年后,文森特居然兑现了那个在黄色马车前所做的“单方面约定”。15岁的提奥顺利离开津德尔特,进入了位于海牙的分公司。文森特在这中间花费了多大力气?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在那之后不久,文森特便离开画廊去研究神学了。
提奥望着躺在床上的文森特,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仿佛一具僵尸。
“你想要睡一会儿吗?”提奥问。
文森特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他一眼。
“不用了……再过一会儿……我就有的睡了。”
他笑得很灿烂,看起来让人心碎。
《火炉旁的椅子》( Chair Near the Stove ),1890
亲爱的提奥:
在你生日即将来临之际,我谨致以最诚挚的祝福,祝你身体健康,内心平静。
非常开心你寄来了100法郎。我说过,我必须偿清一些债务,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债主倒没催,只是我知道他们也需要钱。
我本打算将那幅《吃土豆的人》寄给你作为生日礼物,但后来作罢了。虽然创作过程非常顺利,但它还没有彻底完工。
我将这幅画带到埃因霍温给我的朋友看,他说他不敢相信我对颜色和线条的应用竟然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他还说,看了我的画后,对于如何画农民的双手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我这样画,是为了让人们明白,这些围着灯吃土豆的人,正是用此刻从盘子里舀土豆的手,在农田中刨土劳作的。这幅画其实反映的是体力劳动者,以及通过诚实的劳动赢来了一顿饭。我想呈现出不同于我们的生活,不同于文明人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我相信《吃土豆的人》最终呈现出的效果会非常出色。
我很想知道,你能否从我的这幅画里发现你喜欢的东西—但愿你能。
在想象中同你握手。
你永远的
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