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也只有文森特能写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信,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传的字条。
“反复考虑了很久……”
提奥将这句话反复读了好几遍,好像这样就能参透其中隐藏的奥秘似的。
“反复考虑了很久?”
这种句子显然是用来掩饰“一时冲动”的。
提奥皱了皱眉头。他不是不想见到文森特,但既然要来巴黎,至少得告诉他打算什么时候来,来多久吧。如果提奥要出远门,恨不得提前一年半就开始安排行程,最好一下马车就能直接踏进火车车厢,一下火车就能踏上驶往旅馆的马车。
提奥就是这么一个精确的人,同胞兄弟的性格怎么会相差那么大?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他看了看表,下午6点15分,似乎已经猜到了是谁在砸门。他穿过狭长的走廊,凑在猫眼上看了看——走廊上黑咕隆咚的,一个人都没有。打开门,一只破皮箱孤零零地待在走廊上。
提奥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嘿!文森特!”
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后扭了出来……
“没!想!到!吧!”
文森特就像个喜剧演员一样闪亮登场——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色西装,衬衫扣子敞开到胸口。一头红色的头发油得发亮,看起来好像已经100年没洗过了。
提奥看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就像捏着神灯的阿拉丁。
“该死!”文森特看到了提奥手上的信,“我还想在你收到信前给你个惊喜的。”他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上午来的时候你不在家,是去上班了吗?我想也是……干等着也没用,就干脆去卢浮宫转了一圈。”
他边说边往屋子里挤,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你现在方便吗?”他故意压低声音,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提前预约。
“屋里没人,进来吧。”提奥被文森特蹭了一身烟味,正在闻自己的袖子。
“看看你……”文森特啧啧叹道,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嘿!麻烦帮我把门口的手提箱拿进来……”他指了指门口那只破箱子,“谢谢!”随后拍了拍提奥的肩膀,转身大踏步朝屋里走去。
提奥拎起那只皮箱,它比看上去轻得多,拎起来直晃荡。他跟在文森特身后穿过走廊,见文森特正叉着腰站在客厅东张西望。
“我的天,没想到你居然住在凡尔赛宫……”
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提奥的公寓确实可以用“豪华”来形容,它位于蒙马特高地的中心,透过玻璃窗可以眺望到大半个巴黎市区,如果脖子够长的话,还能在阳台上看到凯旋门。
“真他妈壮观!”文森特说,“我敢打赌,任何女人只要看到这种风景,都会心猿意马。”
提奥拎着手提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让我好好看看你。”文森特像个与儿子久别重逢的老父亲似的,伸出双手捏了捏提奥的肩膀,“哎哟!一表人才……还有这公寓……老爸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一定高兴得要命。”他咧开嘴,每说一个字都吐出一股浓浓的烟味,“嘿!别在那儿傻站着了,我可没有小费给你。”
提奥的嘴角挤出微笑,将那只空空的手提箱斜靠在墙上以免它倒下。
文森特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就像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后看到了第一把椅子一样,把自己的屁股丢了上去。
“啊……”
他伸直两条长腿,好让脚底板不再接触地面。
“你一定有许多问题想问我,但在那之前,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快饿疯了。”
提奥点点头,转身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半个法棍面包和一瓶果酱:“昨天吃剩下的,希望你别介意,我帮你切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
没等提奥反应过来,他手中的面包已经到了文森特手中。文森特撕下一大块塞进嘴里使劲嚼起来,含混不清地说:“腥了,唔吧。”(“行了,问吧。”)
“问什么?”提奥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
“里隆懂莫有物体呜呜膜?”(“你难道没有问题问我吗?”)
提奥倒了杯水,递给文森特。
“本来确实想问你什么时候来巴黎的,但……”他耸了耸肩,“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
文森特一口气把整杯水喝光了,将空杯还给提奥:“啊哈……可不是嘛,你得感谢我替你省下了拍电报的钱。”
“嗯……真得好好谢谢你。”提奥又将水杯斟满,递给文森特。
“啊哈……”他又一口气喝干。
“那天我刚把信寄出去,就觉得浑身别扭。心想来巴黎见自己的老弟,干吗还要事先请示?又不是来见国王……你说是不是?”
提奥点了点头,其实他除了点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于是我转头就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
提奥看着墙角的皮箱:“嗯,看得出你很急。”
“可不是嘛!”文森特伸脚踢了踢那只皮箱,“这只皮箱从我16岁起就跟着我了,从海牙到伦敦,从荷兰到比利时,一直都是它陪着我。”说着又踢了一脚,“对我来说,它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提奥双手交叉在胸前,背倚着壁炉旁的墙壁说:“这次又是哪个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每次你离开一个城市,不都是因为某个女人吗?”
“胡说……”文森特皱起眉头想了想,“有吗?”
提奥点了点头。
“也就一次……”文森特想了想,“最多两次……哪有每次?!”
“伦敦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你房东的女儿——罗伊尔?”提奥竖起一根手指。
“是罗尔。”文森特纠正道,“‘y’不发音。”
“罗尔。”提奥竖起第二根手指,“离开海牙是因为那个…… ‘劳动妇女’,叫什么来着?”
兄弟俩一直以来都管妓女叫“劳动妇女”,和尊重女性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这样听起来文雅点。
“你还别说,”文森特瞪着眼睛,“我还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只记得那个妓院叫盖斯特,开在一个中世纪大杂院里。”
文森特把鼻子皱成了一团:“我当时太年轻了,是被她骗了。真搞不懂,她干吗要骗我这么个穷光蛋?”他申辩道,“不过这个不能算,我并不是因为她才离开海牙的。”
提奥似乎并没有在听,掰出第三根手指说:“还有,在艾滕,你爱上了福斯表姐!”他特地给“表姐”两个字加上了重音。
文森特这次没有申辩,而是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纽南。”提奥掰出第四根手指,“那个为了你要死要活的姑娘……”
“玛格特……”文森特叹了口气,“我差点跟她结婚,唉……”
“我记得还有一个……”提奥盯着迟迟无法伸直的小拇指,“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将双手重新交叉在胸前,总结道,“反正每次你离开一个城市,都是因为某个女人。”
文森特没有接话,他知道提奥想不起来的那个人是谁——西恩,另一个“劳动妇女”。
他和西恩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为了这件事,他同父亲好几年都没说过话。对于父亲那样一个虔诚的牧师来说,目睹一个“劳动妇女”变成儿媳妇,简直比扯下圣母马利亚的衣服还要可怕。何况西恩还带着一个5岁的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虽然不是文森特的……应该说,居然还不是文森特的孩子!还有什么比儿子娶一个妓女为妻更糟的呢?——那就是娶一个怀孕的妓女!
文森特很理解父亲,但那时的他更相信爱情。
对他而言,这等于是一笔买1送1的买卖,不对,应该说是买1送1.5的买卖,再好不过了!
他告诉西恩,他没钱,但也不是什么勾引女人的骗子,问她能否容忍和这么个穷光蛋在一起,如果不行的话最好现在就分手。这就是他的表白,简单却又深情。西恩的回应是,不管他多穷,都愿意与他在一起。
文森特本以为终于遇到了爱情,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段恋情居然还附赠一个丈母娘!那老巫婆简直就是为了折磨他而生的。再牢固的爱情也斗不过夜以继日的数落,他和西恩都尽力了,但最终还是不行。
文森特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像个放弃抵抗的嫌疑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着堆在墙角的油画。
“这次真不是因为女人。”他说。
那些画,都是他的作品,自从立志成为职业画家以来,他每个月都会把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作品寄给提奥,并委托他售卖,但至今一幅都没卖出去。他曾写信质问提奥,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觉得他画得不好可以直说,但提奥却总是不愿正面回答。这次,文森特其实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心态来巴黎的。本想狠狠地吵一架,但当他看到提奥的那一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是为了什么?”提奥问。
“什么?”
“这次你为什么离开……安特卫普?”
“哦……”他又看了看那堆画,迟疑了几秒钟,“因为安特卫普里都是蠢货。”
“你是说美术学院里的人?”
“美术学院?那儿应该改名叫蠢货学院!”
“可是,你的导师西伯特先生……”
“别跟我提那个人……”文森特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隐形的苍蝇。
“西伯特就是蠢货中的蠢货!”他扯着嗓子,“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放屁,自相矛盾的屁!”
接着他摆出一副怪脸,拿腔拿调地模仿西伯特先生的语气说:“追求真实的肉体!展现真实……去他妈的!现在又不是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他口中的‘真实’,全都是意淫出来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真实’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我怀疑他就是个处男!”
“呵呵……”提奥干笑了两声,“我猜这话你没直接对他说吧?”
“当然说了!一字不差!”
提奥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全在预料中:“在课堂上说的?”
“不然还能在哪儿?”
“然后呢?”
“然后他让我重修这个学年。”
“没开除你就算不错了。”提奥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开除我?开什么玩笑!我决定开除他!”
“啊?”
“来之前我递交了退学申请。”
提奥用力抿了抿嘴唇,生怕一开口就会问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比如:预付1年的学费要怎么办?
“我是‘不适合上学体质’。”文森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仿佛这是专家会诊的结论。
“世界上有这种病?”提奥心不在焉地问。
“没有吗?那我可能是第一例。”文森特依旧一脸严肃,“在来这儿的火车上,我仔细回忆了一遍我的求学之路。”
现在轮到文森特掰手指了。
“我11岁开始上学,先是在家附近的津德尔特公校。那里有个叫德克斯的老浑蛋,你还记得吗?对,就是那个秃头校长,你也见过的。他的教育理念是‘不听话就揍’——我在那儿除了学会了如何抗揍,其他什么都没学到。被退学的那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解脱,就像古罗马奴隶重获自由一样。相信我的离开对老德克斯也同样是一种解脱,我再不走,他可能会被我训练成津德尔特的散打冠军。”
“你那时确实有点顽皮。”提奥笑了笑。
“这我承认。”文森特说,“我那时确实是个小浑蛋,可惜老爸老妈并没有意识到。在我被退学之前,他们还一直以为我是个神童。”
“你确实很聪明啊。”
“不不不……”文森特像摸了电门似的摇着脑袋,“千万别再说我聪明了,这句话把我害惨了!如果我有孩子……”他顿了顿,又拼命摇着脑袋,“我可能不会有孩子了……如果你以后有了孩子,千万别给他灌输‘他很聪明’的想法,这会让他在所有事情上都耍小聪明,不愿意努力,最终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会拿本子记下来的。”提奥点了点头。
文森特并非家中长子,在他之前还有一个不到1岁就夭折的哥哥。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的梵高夫妇,对文森特百般呵护。虽然出身在一个牧师家庭,却过着皇室的日子。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无非有两种结果:什么都怕或什么都不怕,文森特显然属于后者。
“总之……”文森特继续说道,“我被退学那件事,对老爸老妈来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老妈甚至觉得问题出在学校,而不是自己的蠢货儿子。我记得老妈当时对老德克斯说,是那所乡巴佬学校把我给带坏了……直到退学后我在家里晃了3年,老妈才意识到我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小浑蛋。”
“后来你去了那所寄宿学校,对吗?”
“对,普罗维利。”文森特说,“但当时我还小,根本不懂事,有种被抛弃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如果我是咱爸妈,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摆脱我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画面……下着大雨,我像个包裹一样被丢在普罗维利的台阶上,那所学校实在大得吓人,像杜伊勒里宫一样,光厕所就能顶上整个津德尔特公校。”
“怎么可能!”提奥向来无法接受这种“不精确”的比喻。
文森特挠了挠头:“也对,可能那时候人小,看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大吧。不过那里的装潢真的是……”他想在脑海中搜索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但想了半天却只蹦出一句:“太他妈的了!”
说完又傻笑了几声。
“不过这种浮夸的设计倒是彻底满足了爸妈的虚荣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坚信学校的装修风格会直接影响我的前途。”
他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总结得很有道理,继续说道:“我那天就站在那个宫殿的台阶上,看着那辆黄色的马车渐行渐远。你记得家里那辆黄色马车吗?对,就是那辆老马车。我就站在那儿,看着它载着老爸老妈,越变越小,沿着道路两旁的松柏树,驶向世界的尽头……那画面还挺美的,改天应该把它画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水杯:“嘿!你这儿有酒吗?”
“有。”
提奥从身后的酒柜拿出两个玻璃杯:“白兰地?”
“什么都行!”文森特递过玻璃杯,“不用拿新杯子了,我这儿有。”
“没事。”提奥说,“别用水杯喝白兰地。”
提奥拔开白兰地的木塞,倒了一小杯递给他。文森特接过酒杯,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将白兰地酒杯举在空中端详了半天,扬起一边眉毛,点了点头。提奥给自己也斟了一点白兰地,拿在手里晃了晃,并没有喝。
“你后来为什么离开那儿?”
文森特抿了一口白兰地:“啊哈……太贵了!虽然爸妈不承认,但我知道他们根本负担不起那里的学费。”
他摇晃着酒杯把剩下的白兰地全都倒进嘴里,感叹道:“哈……”
提奥只是用嘴唇轻轻沾了一下白兰地,道:“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文森特摇摇头,“但只要见到我的那些同学就知道了,那里根本就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就像一群白马中混进了一头骡子。”他说着站起身来,理所当然地拿起桌上的白兰地,给自己加了一大杯,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坐回椅子上。
“那帮人个个都是富家子弟,每个周末返家日那叫一个壮观!那支接少爷们的高级马车队在校门口能排足足1公里那么长,每辆车前面都站着一个戴白手套的车夫。”
“你没交几个朋友吗?”提奥问。
“这你该去问问那些富家子弟,看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交朋友。 ‘红发乡巴佬’——他们都这么称呼我。”
文森特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熟练地往里面填着烟丝。
“说起来,我内向孤僻的性格应该就是那时养成的。”
“内向?你在开玩笑吗?”
“那说明你还不了解我,”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斗,连吐了几口烟,像个正在起步的蒸汽火车头,“或者说对我的了解还比较片面——你只看到了我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却没注意到我在下水前的纠结与蹉跎。”
他显然对自己的这个比喻颇为满意,而提奥则像嘴里被塞了一调羹糨糊一样,嚼了半天也不知道吃的是啥。
“再往后,就是那个‘性价比’学校了。”文森特弯着手指在两只耳朵旁边打着引号,“威廉二世高校——装修风格也很浮夸,但学费只有普罗维利的一半。”
“威廉二世是所不错的学校,不是吗?”
“嗯,确实。”文森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在培养自以为是的傻蛋方面确实很有建树。”
“那听起来还挺适合你的。”
文森特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觉得我自以为是,还是觉得我是个傻蛋?”
提奥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总之不管怎么说,”文森特说,“学校确实不适合我,或者说,我不适合上学。”
“好吧……”提奥晃着手中的酒杯,“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文森特瞟了一眼墙角的那堆油画,马上将目光移开:“我想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抬头瞄了提奥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可能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就会知道画什么样的画才会比较好卖了。”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墙角的油画,这次提奥正好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事来的。”提奥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文森特,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得……”
“我懂,我懂……”文森特摊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没有。”
他放下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搓着:“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多接触巴黎的艺术氛围……这样对创作应该没有坏处……不是吗?”
提奥没有回答,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文森特将酒杯送到嘴边,眼睛躲在酒杯后面偷偷看提奥的反应。
“去吃饭吧!”提奥忽然打破沉默,“半个面包一定填不饱肚子。”他看着地上的面包屑,又看了看表,“天哪!已经这么晚了!走,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
《自画像》( Self-Portrait ),1889
亲爱的提奥:
我们的理想已然坠地。尽量照顾好自己,当我们走到人生旅途尽头时,或许就能平静地再次重逢。
相信我,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想象中握你的手。
你永远的
文森特
18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