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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切回归原位

崔正和 최정화
©Kim Junyeon

1979年生于仁川。2012年获创批新人小说奖,正式踏入文坛。曾获第7届青年作家奖,著有短篇小说集《极度内向》、长篇小说《不存在的人》。

“小律,你的湿疹好像还没好?”

我正从柜子里取出相机时,科长如此对我说。他的语调单调无起伏,听不出来是提问还是自言自语。一阵蝉鸣倏地响起,让我错过了回答的时机。现在都九月了,仍会不时地听到蝉鸣声。当空气中弥漫着窒息般的静默时,若蝉鸣声突然窜进耳朵的话,内心就会像被清空般感到畅快无比。

“等夏天过了,应该就会痊愈了吧。”

多亏蝉鸣搅局,我随便搪塞了两句。

整个夏季我深受湿疹之苦,手掌心留下一块块宛如小型动物在上头尿尿的褐色痕迹。先前有过皮开肉绽的情况,还冒出一个个脓包,表皮也曾经变得犹如爬虫类皮肤般丑恶,却丝毫不觉得疼痛。科长碎念了一顿,说年轻小姐的手变成这样成何体统,是不是得多花点儿心思保养。虽然我一直有服药,陆陆续续也有去打针,每天早晚进行消毒,湿疹依然不见痊愈。每次伤口几乎快愈合时,就会再度蔓延,结痂又脱落的状况也发生超过三次。原本我已经对瘙痒、刺痛感、伴随灼热红肿的一连串症状越来越无感,却因为科长的一句话,再次引起了难以忍受的瘙痒。

从去年夏天开始,L市的建筑物便犹如患传染病的牛般无力倒塌。每当身穿黑色夹克、背上写着粗大的白字“韩国建设”的一群人动员,将好端端矗立的建筑打造成废墟,那个地方就会有好一段时间杳无人迹,以颓圮不堪的样貌遭到弃置。原先的居民一声不吭地离去,过不了几个月便盖起新建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换上新招牌。

听说有个收集毁坏建筑的内部影像和数据并加以建文件保管的工作,我没有多想就加入了支持行列,工作却因此全落在我头上。先前我刚好有些疲于应付他人,认为独自在安静的废弃建筑内工作是一项优点,但大部分工作时间我都得一个人行动,巡视崩塌建筑每个角落的工作也不如想象中轻松。

我有意识地和科长保持适当距离,尽可能避免聊到与工作无关的话题,之所以会提起私人的事,都要归咎于湿疹。湿疹逐渐扩散到引起他人注意,毕竟大家使用相同的办公室,也无法佯装不知道。但问题就在于交谈一直无法拓展到其他范围,始终在相同话题上打转。科长犹如一只不肯放掉掌中鼠辈的猫,反复询问湿疹的事,重复的对话越来越令我难以忍受。

我从抽屉里取出软膏涂抹在手心,背好背包站了起来,用红笔在办公室后墙贴的外勤簿写上“十点到下午一点”。因为是一栋五层的建筑,应该两小时就可以结束,但也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所以多抓一小时左右会觉得比较安心。就算按照预定计划结束作业,也没有人会怪我多领一小时的薪水,所以大致上我都会多写一小时,毕竟有时工作也会比预定时间更晚结束。若将各种情况加加减减,从结果来看算是很公平,我既没有占便宜也没有吃亏。

我搭着公交车,把在小吃摊买的紫菜饭卷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一边欣赏擦肩而过的窗外风景,感觉就像是去郊游。若将视线放在阳光底下花枝招展的建筑或人们身上,心情就会瞬间明亮起来,可是没过几个公交车站,眼前的风景便缓缓失去光芒。接下这项工作后,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周围逐渐变得昏暗混浊,最后我会深陷在完全失去色彩的幻影之中。

当时,我暴露在众多刺激之下。原本我以为崩塌的建筑会是无人、安静的,是逐渐死去的场所,它却居然是熙熙攘攘的L市最嘈杂吵闹的地方。虽然见不到任何人影,但人群的声音会从四面八方蹦出来,没有任何完整的形体,却几乎包含了世界的一切。

最近我也经常发现烧焦的痕迹,从那些被灰烬覆盖的事物中,我见到太多的故事。崩塌的建筑仿佛等待已久般扑上来向我倾吐苦水,我则是挥汗如雨,努力将它们记录在相机镜头中。经历这些洗礼后,周末我无法见任何人,连音乐也不听,把灯关掉后就躺在房间里,除了窗外偶有鸟啼声传来,或有微风吹动窗帘,不管任何声音或动静,我都无心去观看或聆听。

科长越来越歇斯底里了。虽然亲眼看到崩塌现场实在很有压力,但要忍受科长以近乎废弃建筑的姿态坐在办公室也非易事。最近我觉得他有些可疑,他在检查作业影片和照片时,不时会用眼角余光不爽地看着我,好像那些照片和影片中发生的事全是我惹出来的。

科长八成忘记了,照片只是记录罢了,不是什么艺术家的作品。如果他从照片中感受到某种违和感,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些照片全被熏成暗灰色,建筑物形体倾颓不堪,脱离了它们一直以来维持的秩序;因为那照片里没有半个人,却存在着人的痕迹,只是那痕迹又遭到了破坏。

不过,我并没有无中生有,那并不是我的杰作,而是L市,是混乱的本尊。说起可疑,看着我拍摄的照片并试图打量评估我的科长比我可疑多了。我是灾难的记录者,可不是创造这场面的导演,但科长老是想从我交出去的档案中寻找我的意图,好像我心存不轨,打算破坏L市伟大高尚的形象一样。他一面仔细查看影片,一面怀疑我。

他看了一次照片,又看了一次我的脸,仿佛在观赏自己不认识的珍奇动物般瞅着我,并将双手交叉于胸前,好像我拍的影片有哪里不对劲,好像他所观看的那些画面都是我一人自导自演的。

他将脸贴近屏幕,摇摇头,接着像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慢悠悠地问我:“可是,小律啊,你说你的手什么时候会痊愈?”

我之所以会在每回进入建筑前先跑去便利店吃一碗杯面,并不是真的因为肚子饿。每次进去前我必定会觉得胃痛,这大概是因为内心无法坦诚道出自己不想进去,所以才拐个弯用饥饿感来告诉我吧。明知这是种错觉,我仍一次又一次走进商店,买能最快填饱肚子的杯面来吃。

我将弯弯曲曲的面体放到足有人脸那么大的圆形塑料盖子上,也没有确实咀嚼就往喉头深处送,接着便能换来片刻的安心踏实。添加到汤头中的化学调味料能够提振心情。我听说有同事会将浓度高的酒倒入小的不锈钢瓶内随身携带,工作期间经常就拿起来小口啜饮,但对于我这种天生就没有解酒酵素的人来说,杯面无疑是最佳选择。我就像那些大白天饮酒的人,心情变得有些飘飘然,接着表现得像是手持邀请函走入庆典的人般,抬头挺胸地走入建筑。

只要能通过大门就等于成功一半了,世上的事都一样,都是一种与时间的搏斗、与体力的搏斗。

我先将镜头对准出入口。以崩塌现场来说,出口的栏杆大多会呈断裂残破状态,留下血迹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只要看出口,大致就能够猜想到建筑整体的受灾程度。此处的破坏程度属中上。我拍下断裂的铰链与被吹到内侧的半焦脚踏垫,然后站在被烟尘熏黑的玻璃窗前回想外面的风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分明有经过的那些地方。反倒是站在那被熏黑的玻璃窗前时,脑海中恣意浮现的画面始终抹不去,化作鲜明的记忆。

周围的人说,如果持续盯着白色图画纸看,就会发现颜色慢慢变得不一样,还说成天在那暗灰的建筑里工作有碍身心健康,极力阻止我。但从来没有做过这工作的人,有可能知道它做起来是什么样子吗?光是将崩塌的建筑比喻成白纸,就是自打嘴巴了。

尽管日常风景在刹那间崩毁为灰色的废墟,工作时却全然相反,在彻底灰黑的空间内反倒经常有颜色互相交叠,即便在灰黑的建筑内,我也经常遇见彩虹。有时,一缕阳光钻进烟尘之间,为废墟打造出照明,看起来是如此灿烂夺目。

我出神地凝望从形体崩溃的幽暗空间中诞生的全新意象,看着洒落在坍塌阶梯上的一缕阳光,获得了再往上爬一层的力量。

两名系着头巾的女人坐在人造皮革沙发上,一个人在看电视,另一人则是以百无聊赖的表情翻阅杂志。发型设计师正在替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的小女孩剪头发。

“我要剪发。”

告知要做的项目后,我轻轻坐在沙发边缘。

剪发刀片互相撞击的声音,发丝轻盈掉落地面的声音,不禁让人产生这世上的事物是否均是由极为轻薄的东西所构成的想象。小女孩的四周仿佛由一圈圈如井墙般的黑圆所构成,但设计师一踩过那上头,瞬间就被打散了。

“你的手怎么了?”女人询问,视线依旧停留在电视上。

“是湿疹,只要到了夏天,手就会出现问题。”

“湿疹?”女人悄悄将视线停留在我的手上,接着又兴致索然地将头转向电视。

我竭力将发音准确地说清楚,好让对方明确知道这是湿疹。我对于每次都要说明这件事感到厌烦,干脆拿起丝毫不感兴趣的时尚杂志。

“好了。”

女设计师取下圈在小女孩肩膀上的硅胶护颈枕。小女孩站起来后,身躯显得更娇小了。现在轮到我了。设计师在我的肩膀上围好剪发斗篷与硅胶护颈枕,拿起剪刀。

“你想剪什么发型?”

“我要剪得很短。”

“很短的短发?”

“不是,男生头。”

我觉得有必要再向设计师说明一下,所以指了指绑着绷带的手。

“因为要洗头发很不方便。”

设计师皱起眉,用喷雾瓶将头发喷湿后,宛如在肉铺里划分肉块般将头发分成好几个区块,剪下一撮又一撮头发。

嗒嗒,由轻盈所构成的世界开始了。

“刚才那个孩子好像从来不梳头,发梢都打结了,把我累得半死。她不是来剪造型,而是来解开打结的头发吧。”

嗒。

嗒。

又有一撮头发掉落在地面。

“不过,你的手怎么会变成那样?”

设计师大概没听到我刚才和后面的两个女人交谈。

“被刀子划到了吗?我之前削苹果时划伤了手,一直没复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啊,不是的,只是患了湿疹。”

“刚才在走廊上,我就走在小律你的后面,可是却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别人呢。”

科长好像对于没认出我这件事感到很惋惜。

“虽然最近有很多短发的女生,不过小律你剪了男生头之后,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再加上你的手包成那样,背影看起来就像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我还以为是哪个受伤的学生走错地方了呢,没想到会是你。不过,你把发型剪成这样后,完全猜不到年龄。最近的孩子发育得很快,就连有些小学生都长得像大人一样高呢。”

我之所以会漫不经心地听科长说话,原因就在于眼前打开的档案。虽然有时会在拍摄影像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失误,当然也会有拍摄时浑然不觉,直到在办公室重新回放相卷底片时才发现的状况。我经常会有像是忘记某个楼层或特定地点拍摄比重过高的失误。可是我在检查昨晚拍摄的内容时,发现了完全无法只用“失误”轻轻带过的过错。

昨天的现场是栋六层建筑物,我却没有往上面的楼层走,一直在拍二楼。我记得我甚至还跑到了顶楼,可是从相机中的照片来看,别说是走到六楼,我一直停留在二楼。二楼、暗场 ,接着是二楼和暗场,然后又是二楼。

我偷偷瞥了一眼科长,看他在做什么,结果他正在试吃新产品——水果果冻。这是在办公室见怪不怪的风景,是科长的和平时光——他的零食时间。看到他一脸平静的微笑,勤快地挖起一匙又一匙果冻,我倒是莫名感到安心。

我再次按下播放键,仍只有相同的画面出现。相机没有任何异常。每当二楼的样貌重复出现时,都会有非常细微的构图差异和变化。也就是说,我持续在拍同一个地方。

我看到二楼熏黑天花板的画面已经重复出现了三次,擦了擦自己身上的冷汗。被熏黑的天花板和墙面、倒下的桌子和花盆、居家用品,还有破裂的地板瓷砖,相同的东西持续以不同构图变换着。

科长看也不看我一眼,劈头就问:“这新产品很不错,小律你要吃吃看吗?”

科长的提问将我从苦难中解救出来。我可以感觉到背上冒着汗,有种被什么刺到的灼痛感。我记得这种感觉,是背部感受到原本在手上的疼痛。虽然知道是知觉出了差错,但背部仍然感到灼痛不已。

我取出消毒水,擦掉黏在手掌心的黄色脓疮,然后抹上软膏。手掌中间宛如干旱龟裂的土地般裂开。乍看之下,手上的伤疤也像某种拥有丑恶外貌的生命体,龇牙咧嘴的。

“要是再这样下去,真不知道里头会跑出什么来。”我不禁自我解嘲。

我将相机放入背包,在外勤簿上用红笔写上“九点到下午两点”。

“今天这么早就要出去啦?”科长问道。我回答说对,也不知道是不是无话可说,他又问我湿疹有没有好一点儿,是不是依然毫无起色。

“也许不是湿疹,而是其他病状?”

我不晓得科长想的是什么样的病。

“我是在想啦,去大一点儿的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会不会比较好?现在已经十月了,天气干燥到大家都必须随时擦乳液了,你怎么会得湿疹?小律,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我告诉他,湿疹已经慢慢好转了,并没有继续恶化,只不过为了防止经常不自觉地碰水,提醒自己那只手正在接受治疗,才故意缠上了绷带。

科长像是在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般撇了撇嘴,脸上写着“真搞不懂你的思考方式”。

因为隔天就必须交拍摄的成品,所以我再度前往昨天那栋建筑。我在路上遇到了几个突发状况,先是搭错了公交车(一次是号码完全不同的公交车,另一次则是搭到反方向的公交车),所以必须重新换乘两次。后来,即便我在商店用杯面填饱了肚子,也没有想走进建筑物的念头。

那一天,即便是化学调味料的汤头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明明只要走进建筑物就行了,我却一点儿也不想通过门口,腹部仿佛被凿穿般没有半点儿力气。我心想,稍微休息一下再试吧,但在建筑前的花圃附近耗了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提不起勇气。

我在附近商店四处张望时,发现了一家小巧的服饰店,感觉它具有某种宗教的氛围。我曾听说有少数人会组成劳动合作社并居住在一起,他们住在郊外,在市区内经营几家商店,以贩卖自制商品的收益来经营合作社。商品设计高雅,由天然纤维制作而成,男女通用的商品就占了一半,颜色全是平凡的米色、灰色、黑色和白色。

对于不是独特的款式或颜色,我平常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我边想着“这就是所谓的低调含蓄吗”,边将几个基本款设计的商品放到篮子里。秋天冷不防地到来,我正好需要几件长袖衣服,于是挑了一件要放在办公室随时外出可穿的毛衣、一件棉裤还有两件衬衫。结账时,店员问我有没有会员卡,听到我回答没有,店员表示如果办会员卡就能累积点数折抵金额。

“那就办吧。”我开始填写起数据,但突然心生一股排斥感,所以故意将电话号码的最后一字写错。

“请问,您的手怎么了?”职员的口气带着同情。

我想起了设计师,回说是在削苹果时划伤的。

“我也经常被刀划伤,虽然不曾划伤手掌就是了。主要是伤到手指,所以经常缠着创可贴。”

我静静凝视着手掌。绷带缠绕着整只右手,若说是削水果时的伤口,面积未免过大。

“您先生是偏瘦的体形吗?我们家的商品要比别的地方尺寸小一些,我看您挑的全部都是M号,有时一般穿M号的人也会拿L号。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没关系。”

“您应该是趁午餐时间出来购物的吧?最近很多人这样。”

既然店员不可能知道我的工作状况,所以只要点头响应即可,我却突然想要加以反驳。

“我上午休假,我们公司经常这样做,因为如果员工一下子休很多天,站在公司的立场上会变得很为难,所以会如此建议员工。”

职员将衣服放进纸袋,连同收据一起递给我。

“那个……”

见我犹豫再三,职员再次眉开眼笑。

“要替您换L号吗?”

“不,不是这件事。刚才说的苹果,是我记错了,不是苹果而是南瓜,因为南瓜太硬,所以刀子滑掉了。”

小马说,似乎是因为我无法掌握那个空间才会发生这种事。我问他什么叫作掌握空间,他却迟疑了。大概他也不晓得明确的意思,只是天马行空地猜测罢了。尽管如此,他仍很努力想提供一些合理的解释。

“我有说过我最近在修炼吗?我们会闭上眼睛观看自己的身体,接着就会开始观看空间,一旦掌握空间,就会再次掌握我们所身处的位置。”

小马暂时停止说话,似乎是在确认我有没有听懂。

“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是缺乏那种感觉。我所认识的你,也就是说,你别误会我的话,先听好了。”

我没有尝试过修炼那种东西,不知道什么是掌握空间,也不知道什么是闭上眼睛观看自己。

听到我对此表示好奇,小马只是含糊其词:“我们并不只是透过眼睛,也就是名为瞳孔的镜片来看世界。”接着像是灵光乍现般提高音量,“有个在修炼的朋友可以闭着眼睛猜到周围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假如不是他的后脑勺有第三只眼,那就表示他掌握了空间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尽管我并不是凭自身经验学习到“空间的掌握”这个说法,但用那种方式来说明我所面临的处境感觉很新颖有趣,我甚至开始认为它很有魅力。根据小马的理论,通过修炼,也就是某种技术的训练,我就能摆脱目前遇到的问题,这显然是个很正面乐观的结论。

总而言之,为了补足上面楼层遗漏的记录,我必须再次回到那栋建筑物内是既定的事实。翌日早晨之前,我必须将档案交给科长。

与小马分开后,我再次前往建筑现场。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进去都需要鼓起勇气了,想到必须在大半夜独自进入那个地方,我不免萌生退意,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我仿佛牵着一匹不听话的马儿到湖畔般,最终还是来到建筑物前,终于硬着头皮通过入口,用原子笔在手掌心上写下数字,一层一层往上爬。

翌日早晨上班时,科长站在我的座位前,愣愣地注视着空荡荡的书桌。他若有所思地维持好一段时间,就连我进办公室也没察觉,直到我刻意大声向他打了招呼,他才猛然转过头。

“小律,你来啦?”

“对不起,我迟到了,早上起得太晚了,真抱歉。”

“没关系,难免嘛,工作超过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呢。我正在想你是不是不来上班了,因为有人就是这样,某天一声不吭就没来上班了,真是幸好啊。”

科长说在那种地方工作并不容易,很突然地称赞我很有毅力。

见我脸红,科长的一双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他可能觉得我的内心因此掀起了一阵涟漪,他仿佛一只发现猎物的老鹰般,带着饶有兴味的表情缓缓向我靠近。

“可是,小律啊,你的手真的有去医院治疗吧?”

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从不远处传入,一丝凉风从敞开的窗户流淌入内,仿佛在问候我般吹起我的发丝,接着又轻轻放下。这是个典型而美好的晴朗早晨,科长的心情看起来也比平时更加愉快。我看着科长将装有零食的商店袋子放在办公桌上的背影,蓦然心想,我每次进入建筑时所产生的恐惧,是不是和他每次进办公室时感觉到的一样?

科长一面撕开水果果冻的塑料盖,一面开口:“面试的时候,我还以为小律你是个很洒脱豪迈的人呢。”

科长像是在回想遥远过往般抬起头,随即挖起果冻放入口中咀嚼。

“还有,昨天交的档案……”

我无法等科长把话说完,随即开口:“啊,因为之前拍好的影像不见了,但出勤时间已经用掉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多要时间,只好等晚上下班后再去补拍。”

“要是你提早说,我可以调整时程。就像你说的,毕竟时间和灯光都有差异。不过,我不是指这件事,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科长注视着我的手。

“可是,你的手还是老样子吗?到现在还没痊愈?”

我甚至还假装咧嘴笑着说手没事,含糊地说真不好意思让科长费心了。

科长继续问:“小律,该不会那天在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我不懂科长的言下之意。

“我是指,在那栋建筑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因为太干净了。你去的时候真是如此吗?真的只有三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

科长老大不高兴地噘起嘴巴,头往左右各歪斜一次。

我霎时精神全来了。

“是的,科长,您说的是三楼吧?三楼有点儿奇怪吧?我也有同感,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但那个画面不是我设计出来的。您要我说明这一点……毕竟我只是负责记录的人而已。虽然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我的工作是拍摄,所以也只能照实记录。我只是按照吩咐将那个地方记录下来罢了。我是摄影师嘛,不是设计画面的导演,只能如实拍摄那个地方,别无他法……”

话说得越多,我越显得局促不安,平时是因为科长总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得令人不爽,这次却完全没有转头看向我这边,我觉得他是故意回避视线,所以开始感到不安。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所以反复说着相同的话,音量也越来越大。

科长原本已经准备转向我这边,但又再次凝视画面。我忽然领悟到一个事实——科长有多努力避免盯着我,我也同样在避免看科长正在观看的画面。

我再也想不出要怎么更大声嚷嚷了,科长则是将没吃完的水果果冻放在办公桌上。

虽然我没有看画面,但我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画面中的建筑内样貌太过干净整齐了。那是个已然崩塌、遭到破坏的场所,却没有一件物品散落四处,全都规规矩矩地放在原位。壁纸已经烧焦了,桌椅却井然有序,灰烬上的碎裂瓷砖一丝不乱地排成一列,被折断的花束被搁放在破花瓶中,断裂的桌脚并排放在沙发上。

不管是谁见了,都可以一眼看出有人在拍摄前做了整理。

我会将那个晚上做的事情说出来,我对那件事没有丝毫羞愧之意。任何人都有多管闲事的时候,若去除有违事理这点,这不过是很平常的状况。我认为,这只是大家都会碰到,并且试着想解决的一般情况罢了。

我的确整理过三楼。

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那种想法。起初我发现了夹在倒下的沙发靠枕之间的衣角,将它抽出后,裙子也跟着出现。我心想,没有必要拍那件裙子,反正又不是这个地方的一切事物都需要数据化。某些东西被排除,只有某些事物被选择。可是,有必要将那件裙子记录在画面里吗?我认为裙子的主人不会希望如此,而且就算排除它,也不会对这项作业造成任何问题,所以我将夹在抱枕之间的那件裙子放入相机包里。

可是,将裙子抽出后,我又在桌上看到貌似属于同一人的帽子。我心想,既然裙子都藏起来了,让帽子出现在画面上又有什么用,于是又将帽子放入包包。然后,我又觉得裂开的下垂的窗帘让整个画面变得很诡异,因此打上合适的褶子折好窗帘,用掉落在地板上的电线绑起来。我将倒下的沙发立起,因为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比较协调。反正沙发已经破烂不堪,就算它没有翻倒在地上,也不会对传达情况造成任何问题。在这之后,我将桌面上的玻璃碎片收集起来并丢到垃圾桶里,同时也清掉了散落一地的垃圾。事情一件接一件进行着,我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意图,就这样把三楼凌乱不堪的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

当然,我并不是被派去整理现场的,我要做的是用影像记录下现场的样貌。或许可以说,万一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我的工作就是原封不动地将它记录在画面里。但我无法这么做,为了记录现场的样貌,我必须先将那个地方做一次整理。

当时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让一切回归原位。

在将房间清空之后,我已近乎虚脱,但我尽可能让那间房子恢复先前的样貌,而努力的成果呈现在眼前时,我明白了自己是真心想做这件事。虽然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厥,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才举起了相机。

拍完照片后,我又莫名感到不舒服,心脏狂跳不已,要我多巡视一下周围,告诉我某个地方还有物品易位了。

我按着膝盖站起来,从房间的出入口开始,以顺时针的方向缓缓绕了一圈,开始寻找被放错位置的那个东西——不停唆使我的心脏的那样物品。但是三楼现在已经很完美了,能够移动的一切物品均被放回了原位,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经由我的手变得更好。此时我迫切想离开这栋建筑物,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仿佛下一秒就会虚脱倒下。

我打开包包,打算放入相机时,看到了装在里头的裙子。如果想将相机放进去,就必须将那些衣物丢在某个地方。我先取出裙子和帽子,接着将它们放入垃圾桶里。在我正要将相机装进包包时,心脏又开始怦怦跳个不停,大叫着有某个地方不对劲,东西没有被放在原位。

我低下头看着握住相机的手,用绷带缠绕的右手。

我放下相机,开始解开绷带。我的右手,它分明长在我的身上,却再也不属于我。拿着相机的手见不到那些宛如小动物排泄物痕迹的褐色斑点,这并不是患了湿疹的手,不是我那有着多处疤痕和伤口、被熏黑的手,而是白皙光滑、没有半点儿伤口、指甲被修剪得很短、手指很粗的一只手。它要比我的手长三厘米,指节粗大的手指也和我的天差地别。

我的手应当所在之处,却错置了他人的手。

这是某个男人的手。

虽然我不知那男人是谁,但他的手接在我的手腕上,有了自己的生命,兀自移动着。

作家笔记

认识女性主义之后,我活得要比先前自由许多,再也不需要穿着无法畅快呼吸的内衣,再也不觉得体毛有碍观瞻,在公共场合拿出卫生棉时也不会感到丢脸。身为受害者的我,不再怀有罪恶感,或为此感到痛苦,在对方怪我太敏感时,也有了向对方表达自己不快的勇气。

但另一方面,我又感到不自由。我害怕自己体内嫌恶女性的部分会不由自主地蹦出来。我虽身为一名女性,但也曾贬低或侮辱女性,以男性的目光来衡量自己,认同违背自己性别认同的文化。

在写这篇小说时,我同样感受到相似的恐惧。我担心冠上“女性主义”之名的这篇小说会不会有哪个地方出了差错,就好像我身上某个受到污染,却不愿接受的部分会被他人发现一样。

哪怕只能跨出一步,我带着战胜恐惧、向前迈进的意志写下这篇小说。我希望,有时更习惯用男性目光看待世界的我,以男性的口吻诉说世界的我,能够最先获得解放。 zWuLkoLjwczJox8PlVtZt85fr9/lBx8VVzX12VCXl9N2IjoHukYPUUItgslV0F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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