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更年

金异说 김이설
©Kim Yi Seol

1975年生于忠清南道礼山郡,2006年以短篇小说《13岁》入选首尔新闻新春文艺,正式踏入文坛。曾获第1届黄顺元新进文学奖、第3届青年作家奖。著有短篇小说集《没人说的事》《如今日静谧》;长篇小说《恶血》《欢迎》《善花》。

大家都知道阴毛也会长出白毛吗?我张开双腿,低头凝视阴部,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目睹无法否认的老化并不是什么太愉快的事,如果是头上长出白发,至少还会觉得稀松平常。打从许久之前,即便涂上厚厚的一层保湿霜,也无法隐藏松松垮垮的皮肤;即使睡着的时间越来越早,凌晨时分却睡不着觉;就算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听到眼科医师说我得了老花眼,甚至经血逐渐减少,我也只是觉得时候到了,但黑色体毛之间冒出一根根白色的阴毛就另当别论了。很奇怪,我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我拿着小镊子,见一根拔一根。虽然绝对不会被谁撞见,但我自己难以忍受。

大家都把话说得很简单,是因为更年期到了才这样。这个理由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消化不好、月经症候群加剧、尿憋不住的症状都是因为更年期;对芝麻小事会无法克制地易怒,对不足为奇的情况大惊小怪也是基于相同原因。真不晓得为什么,在提到自己嫌每件事都麻烦,什么事都不想做时,我也会听到相同的回答。再不然,别人就会问,是不是大姨妈来了?更年期宛如什么仙丹灵药似的,时时刻刻都能听到。这就像是在说“你就这样认命地活下去吧”,所以最后我也紧紧闭上嘴巴,不愿再多说了。

凌晨时分,我独自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的次数与日俱增,这也是因为更年期吗?那暴饮暴食与头痛呢?老是受风寒、没来由地冒冷汗、胸口疼痛和腹泻,是因为生理期到了还是更年期症状呢?虽然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却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每天上午所有家人出门后,家里就会乱得不像话。小菜密封罐的盖子还敞开着放在餐桌上,毛巾和内衣裤凌乱地散落在浴室前,衣物溢出到洗衣篮外,每个插座上都是缠绕在一起的充电器,以及沙发上随意翻开的书籍,处处都令人眼花缭乱。不管是收纳柜还是鞋柜,没有一个柜子的门扇是关好的。我捡起弄湿的毛巾,擦拭浴室前的一摊水,接着索性狠狠扔到一旁。浴室的角落又发霉了,肥皂滚落到地板上,丈夫大清早就说要把白发染黑,结果染发剂溅得浴缸和瓷砖、地板上到处都是,洗脸盆上还有刮胡粉和一坨牙膏。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顿时涌上一阵烦躁。“梳洗完毕后好歹擦拭一下”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十七年。对十五岁的儿子说了十五年,对十二岁的女儿说了十二年,但从来没有一天有所改变。

我曾经认为这理应是我的职责,因为他们在公司工作、在学校念书,孩子年纪还小,所以家务事是身为家庭主妇的责任。尽管我相信,把我的时间花在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家中的家人身上即是我这个人的价值,但根本于事无补。所谓的家务事,是做了看不出来,但不做又很容易一眼看穿。公司好歹会给月薪,孩子至少会拿成绩单回来,那我呢?没有人会理解我。我什么事都不想碰,这种时候干脆再度钻回棉被里,才是上上之策。

枕头上有丈夫的味道。我将枕头翻面使用,将棉被盖到头顶上,接着缓缓地爱抚下腹与大腿内侧,一只手按摩胸部,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搓揉下体。我习惯性地回想起许久前的记忆,像是与大学学长终究没发展成恋爱的一夜春宵;二等兵男友在入伍百日之后出来休假,我们在华川的旅馆房间尽情探索彼此的身体长达十二小时;带着抚平悲伤的心情,与曾经论及婚嫁,最后却决定分手的爱人最后一次做爱的那些回忆。我稍微加快了手的动作,呼吸变得急促,接着在某一刻,脑海呈现一片空白。为了让那一刻停留更久,我以更加细腻而温柔的手法抚摸身体。

与丈夫的鱼水之欢有很大成分仅是例行公事,主要发生在周六晚上或周日凌晨,兴奋感或刺激感老早就消失了。就像一天要吃三餐,晚上就寝、早上起床的日常般,一个月两次的性行为犹如证明两人是合法夫妻的手续或义务事项。当然,不是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在生孩子之前,它曾经是确认彼此感觉的一种游戏,但那仅是一时罢了。丈夫并不是那种会为了交欢下功夫的男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只是个将累积的精子输出的人。在毫无前戏的情况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膝盖揉搓我的下体,要是没有加以拒绝,他就会直接行事。既感受不到任何体贴,也没有一丁点儿耐心。射精之后,他调整完自己紊乱的呼吸,便起身径自走向浴室。丈夫通常都只脱掉下半身就办事,所以留在空床上的我只要用卫生纸擦拭下体,穿上内裤和睡裤就结束了。在他躺回我的身旁以前,我会转身面向墙壁假装睡着。虽然一直都觉得没有被满足,但我没有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说实在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收拾好棉被,大大吐了一口气。

在这段时间内,手机有三通未接来电,是妈妈、婆婆和允书的妈妈打来的。婆婆想必是打来说下周祭祀的事,而允书妈妈则是为了聚会。明明已经知道我无法参加这次聚会了,何必又打电话来?

妈很快又打来:“你是在忙什么?每次都要我打好几通给你。”

“那妈又是在忙什么,一大早就打给我呢?”

“非得有事才能打电话给女儿吗?你们这些人就只想到自己。”

“贞雅呢?”我一边将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插上电,一边询问。

妈仿佛迫不及待似的,气鼓鼓地说:“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虽然对于妈说自己被冷落这句话感到挂心,但我转移了话题。

“爸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看了就讨厌。”

“又怎么了?”

“什么时候有理由啦?真要说理由的话,每件事都能拿来挑剔。”

只要提到父亲,妈就会一概否定,倘若追问她到底是讨厌什么,她就会说只要活到那个岁数就会了解。虽然当年尚未满四十岁,我却很能理解个中滋味。曾经我以为是妈不够成熟或怠惰,才无法迎合父亲的性情,但经历婚姻生活后,我完全体会到妈过着何等不易的婚姻生活。

父亲是个每天要检查完家庭收支簿才肯让太太就寝的丈夫,是个太太的穿着打扮或发型必须一辈子按照他的喜好,就连一杯水也不懂得自己倒来喝的人。父亲退休后,妈必须全天候和丈夫待在一起,所以对妈来说,也许现在才是最煎熬的时期。现在就连住在家里的贞雅都不在家,加上她这次只买了单程机票,妈可说是彻底绷紧了神经。

“她说这次去哪里?”

“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会听进去啊?你每次都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吧?”

“那是因为我也到了老是忘东忘西的年纪啊。”

“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在七十岁的老母亲面前胡说什么?巴西、巴西!千湖沙漠!”

“干吗大吼大叫的,我又没耳聋。”

我按照妈所说的,在搜寻字段栏打上“千湖沙漠”,先是出现同名的民宿和餐厅,接着是有关伦索伊斯马拉年塞斯国家公园的新闻,然后又搜寻到一连串游记。

贞雅去了这里,雪白的沙漠,许多座宛如泼洒上蓝色颜料的湖泊,犹如梦境般铺展开来。白沙本身就很奇特,虽然是沙漠,却有一望无际、清澈耀眼的湖水,壮观得令人难以置信。想到贞雅一个礼拜后就会站在这幅风景前,我不由得心生羡慕。是因为蜜月旅行后,再也不曾到国外旅行的缘故吗?每次贞雅去国外时,我那千篇一律的日常就总显得一文不值,十分寒酸。

贞雅初次出国是去柬埔寨。当时还是大学新生的贞雅和即将升上大四的我同行,但只有贞雅一人感受到吴哥窟的威严。有别于因为水土不服而不停进出厕所的我,贞雅顺利地消化了每一种食物,和刚认识的人也能毫不拘束地自在相处。旅游期间,我巴不得能赶快回家,贞雅则是竭尽一切想远离家里。

尽管在那趟旅途中,我清楚地领悟到贞雅与我的人生将会背道而驰,但没想到会如此天差地别。从柬埔寨回来后,贞雅总会想办法制造机会到国外,放假就到泰国、越南和中国旅行,休学的那一年去澳大利亚住了半年,在大四的寒假期间完成了环欧之旅。立志成为旅游商品策划人的贞雅,虽然最后在旅行社顺利任职,但只当了几年的咨询员,并没有接触到自己梦想中的工作内容。辞掉旅行社的工作后,她转换跑道去了毫不相关的公司,但总会想办法存钱,抽空周游各国。按照妈的说法,她活得就像有钱人家的千金一样。

“去巴西应该要花不少钱吧?”

“赚来的钱是拿来做什么用的?当然是花完再死啊。她又没有子女或丈夫,照顾自己一个人就行了,真羡慕她的命啊。”

“只身一人不觉得孤单吗?”

“她是一个人还是有对象,都跟我无关。”

在我沉浸于新婚的乐趣中时,看到贞雅犹如无法定居、四处漂泊的游子,我还替她担心。但等到我照顾两个孩子、忙得天昏地暗时,看到贞雅毫无包袱,想离开就离开,心底只有无限的羡慕。年过四十后,我便下了一个结论,贞雅之所以能那样过活,就是因为没有结婚生子。虽然觉得贞雅不理会传统观念并做出这样的选择很帅气又很了不起,但偶尔又会暗自心想,她最后会不会变成独居老人,孤苦伶仃地饿死?那么,终究这又会变成我必须面对的课题。

看到千湖沙漠的那个早晨,我隐约有种预感,意识到自己会就这样老去。往后我会若无其事地拔掉白色阴毛,孩子们会若无其事地去探访我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各处,而我会心如止水地接受那个事实。二十岁时怀有的梦想、三十岁时希冀的未来,终究都不会留存在记忆里。我用力合上笔记本电脑。

“我该准备出门了。”

我用这个借口打断妈在父亲与贞雅身上打转却毫无条理的唠叨,好不容易结束通话。一挂上电话,我随即从冰箱里取出汽水,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下。饮料沿着食道流下,引起刺痛感,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嗝儿,郁闷的感觉似乎舒缓了一些。冰箱门仍敞开着,警示器响个不停,但我不以为意,再取出一罐汽水后才将门关上。接着我从流理台的抽屉里取出药袋,将弗利敏锭、布洛疲温锭、克肥锭、阿勒博胶囊四颗药丸混着汽水一同吞下。它们分别是食欲抑制剂、抗忧郁剂、肥胖症便秘改善剂、体重减轻营养补充剂。

虽然是一种副作用,但减肥药会如狂躁症般使心情亢奋。药师将处方药递给我,要我和肝病药物乌鲁沙一起服用。这种药物可能会对肝带来过重的负担。虽然药师的口吻相当公事公办,我仍感到颜面尽失,他只是说了“这种药物”而已,却像是以“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为前提所说的话。你懂逼近更年期的女人为了减肥而吃食欲抑制剂的心境吗?生了两个孩子后所增加的体重是十五公斤,要在养育年幼孩子的情况下,靠运动和调整饮食减肥是不可能的。

药物效果很惊人,一个月内就瘦了十公斤。只要服用药物就会没有食欲,就算不吃东西也会持续腹泻,排出乌黑色的稀便。当然,只有服药时才如此,一旦停药就会无法克制地暴饮暴食,身体很快就恢复原状。到头来,在接近十年的光阴里,我靠着间歇性服用减肥药,反复节食和暴食,才有了现在的身体。同时也基于一种只要变胖,吃药就能减肥的心理,我变得更加放纵自己。

“你已经是老太太了,老太太本来就会看起来像老太太。就叫你放弃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胖?丈夫都说没关系了,你还担心什么?你穿什么都一样,所以没必要在意。”

脑中不停响起丈夫说的话,我不禁怒火中烧,对丈夫怀有的敌意随时随地都会探出头来。你说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吗?……啊!我仿佛受惊吓般倒吸一口气,闭上嘴巴。最近我老是自言自语。人家都说,如果会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就代表老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肚子圆滚滚的,所以看不到脚尖。竟然说只要丈夫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我的身体凭什么由你来评断?

被当成不管理身材的懒惰女人或好命的女人倒还好,怀疑我的身体是不是生病了才更令人害怕。看到新闻说肥胖比例会随所得而增加的新闻时,我甚至巴不得能做个缩胃手术。最讨厌我的身体沦落到这地步的人是我自己。最近连XL号都觉得小,挑选尺寸合适的内衣很麻烦,挑选不让肥肉跑出来的衣服就更伤脑筋了。我再度试穿买来后始终挂在衣柜里的夏季花纹洋装,心想如果把现在的药吃完是否就会合身了?但即使是体重减少了,后头的拉链就连一半也拉不上。这件洋装原本是打算穿去这次聚会才买的,最后还是只能穿看不出身形的硬挺棉麻洋装去参加。

虽然中学的妈妈们不常举办聚会,但担任代表的妈妈善良和蔼,很善于主导聚会。她是最年长的一位妈妈,而且家中老大就读的是名校,所以其他妈妈也愿意全心追随。最重要的是,有些孩子打算报名“特目高” 或“自私高” ,他们的妈妈另外组成了经过筛选的社团,定期举办聚会,我也是其中一员。虽然分享考试情报和补习班情报是最大目的,但主要话题都是养育青春期的孩子有多辛苦。这次的聚会是新成立的科学补习班的说明会,大家说好要一起去,才聚在一起。不过,这次聚会的气氛有些不同,包括身为代表的妈妈在内,妈妈们都惜字如金,对话经常戛然而止。我再也无法忍受暗示着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沉默了,唯有正面突破才是解答。

“是关于我们家世勋的事吗?”

妈妈们全将目光转移到妈妈代表身上。妈妈代表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冰咖啡,终于开了口。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先说声抱歉了,不过听说世勋和女孩们在交往。”

“我们家世勋有了女朋友吗?”

我确实大感意外,但仍不免心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课业优秀的孩子,不仅懂得自我管理,还有交往的女朋友,这不是什么缺点,而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事。孩子总该谈一次恋爱的,虽然此前不曾有过这样的事,但我心中早已做好迟早会有这天的准备。儿子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喉结慢慢显现,也变得沉默寡言。尤其看到他的手掌逐渐变得厚实,我不禁意识到他还正在发育呢。

我将背靠在椅子上,轻轻笑着回答:“如果交了女朋友,就该先介绍给妈妈认识呀,等他今天回家,我可得好好说他一顿了。”

没有一位妈妈跟着我笑。

妈妈代表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如果他交女朋友,谁会多说什么?可是世勋好像不太一样,听说他只是为了做那件事才跟女孩们来往。”

“那是什么意思?做什么事——不会吧……”

那一瞬间,我想起儿子每天早上掩藏不住的睡衣裤裆。

“我也是听我家孩子说的,所以这事有待确认,但总之,这件事也不是只有我听说过。”

我一时没意会过来。竟然不是女朋友,而是发生关系的女生?不是只有一个,而是好几个?难道是性交易吗?意思是说他和女生来往只是为了那件事。既然不是交往,做那件事又有什么意义?我顿时哑口无言。怎么会只有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所以现在你们希望我怎么做?碰到这种情况时,该如何反应才恰当?我一时无法做出判断。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一回到家,我所做的就是煮一锅泡面,连同汤底全部喝完,然后一口气喝下两杯速溶咖啡。突如其来的食欲不懂得适可而止,直到我解决掉一整罐奶油饼干之后,才撕开两包药袋,从中挑出呈蝴蝶形状的弗利敏锭吞下。

我自认为是个思想开明的妈妈,可以接受孩子与异性交往,也接受在那个阶段发生性关系,只是实际发生的事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还是这种状况。

我将进门后的儿子叫到面前,说我想亲自听他说。

“既然都听说了,还有什么好确认的?”

“妈妈听到的都是事实吗?”

“嗯。”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现在是在教训我吗?”

“不然是在称赞你做得很好吗?”

“我做错了什么?我有戴保险套,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想做,是双方同意才发生的。”

“不是说没有在交往吗?”

“有谁规定一定要和交往的人做吗?”

我真想把那张嘴给撕下来。

“你是大人吗?你只是个中学生!”

“中学生就不能做吗?为什么?”

我无法立刻断然说不行,就现实来说不可能,因为我以前就一直以“如果交了女朋友,和对方做了那件事”为前提,不断强调双方同意和避孕的重要性,只不过前提并不包括只为了发生关系的关系。

“如果你是和交往的人做,妈妈还不会这么生气,你觉得只做那件事的行为正常吗?”

“我总得有消除压力的渠道吧?”

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竟然说用来消除压力?你干吗不去自慰!

“要是靠那个就能消除,我早就做了!真丢脸。”

“如果真的没办法,不行就去喝酒抽烟嘛!”

“我疯啦,干吗要虐待我的身体?”

在持续顶撞、一句话都不肯认输的孩子面前,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儿子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直勾勾地盯着我。

“妈,我不是按照你的期望,交出漂亮的成绩了吗?我功课好,也不去网咖或练歌房,不和其他人组小圈子,也不曾忤逆大人的意思。这不就是妈想要的模范生吗?我各方面都管理得很好,不管是高中或大学,都会去妈要我去的学校。不过,消除压力这点就别管我了,我总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吧?大家都是靠在网咖打游戏来消除压力的,我不过是跟他们一样罢了。”

“那些女孩呢?她们也和你一样?”

“我干吗管那些?各管各的就好了。”

“你是动物吗?怎么可以只为了做那件事……好,就当你很享受好了,但对方真的和你一样吗?你有确实掌握女生的心情吗?是不是女生喜欢你,你却擅自说对方是享乐纵欲?”

“那妈希望我真的交女朋友,跟对方认真交往吗?眼前除了补习班功课,还有“英才院” 的计划,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就是因为妈没帮我安排家教,小论文才会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啊!别说玩的时间了,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拜托给我一点儿喘息的空间好不好!”

我为什么没办法马上回嘴呢?回说那是你的责任,每个人都很忙碌,要做的事多如牛毛,但学习如何调整和分配时间并追求快乐,这就是身为人该做的事。别拿谈恋爱就不能怎样来当借口,如果有心思去搞女生,那你也该好好思考一下相关的责任!我应该这样告诉他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我并不是因为和初中二年级的儿子讨论没有爱的性才感到扭捏不自在,而是我也不自觉地开始妥协,假如真如儿子所说,不会影响到念书的话……

“爸也知道吗?”

“怎么?你怕爸爸会知道?”

“不是,换作是爸,应该不会像妈一样难以释怀吧?爸应该更了解,这件事没必要大惊小怪。还要继续说吗?英文补习班的功课还没写完。对了,零食不必替我准备了。”

我看着儿子径自走入房间的背影,一时觉得喘不过气来。就算大声吆喝“妈妈话还没说完”,我也只会继续老调重弹,儿子也必然会回应相同的话。我对儿子所说的,就只有别让妹妹知道这件事而已。听起来就像是在对自己辩解,所以更令我气愤,但我连这怒气该如何消解都不晓得。

“所以问题在哪里?”

见到丈夫的反应,我更震惊了,忍不住反问:“你说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小小年纪就随便糟蹋身体?用膝盖想也知道,一定都是不会念书的吧?总之,你别挫了孩子的士气,适可而止吧,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大声嚷嚷。”

“他们才十五岁。”

“我在更小的时候就做过了。”

“他又不是自慰!是真的和女生做了。”

“那又怎样,是霸王硬上弓吗?不是你情我愿吗?又不是强暴,只是消除压力而已,有必要大吵大闹吗?”

“我说的就是消除压力这件事,难道不是错的吗?”

“不然你要叫他谈恋爱吗?他不是说有用保险套吗?这小子可真聪明。”

“你还笑得出来?”

“不然要哭吗?老婆,你何必这么严肃?他现在年纪还小,就算无法称赞他做得好,但也没有严重到需要打断他双腿的程度。双方你情我愿,也用了保险套,不就好了?父母还要多说什么?说穿了,世勋有做错什么?问题是出在那些在男人面前投怀送抱的女人身上吧,我们的儿子有什么问题?”

“老公!”

“难道不是吗?既然其他妈妈都知道了,学校也不可能不知情,如果会造成严重后果,学校早就联系我们了。等时间久了风波就会平息。毕竟他是男生,这也不算什么过失,反倒还会成为同侪之间有本事的家伙——会玩又会念书的孩子,谁敢多说什么?”

“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世勋而是世恩身上呢?如果世恩说想消除压力而到处和男生做那种事,你也会说反正孩子会念书就好吗?”

“你怎么把这么可怕的事套在世恩身上!男生和女生会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你别再故意唱反调了,女生怎么可能?女生天生就不会做那种事。”

“那和世勋发生关系的孩子呢?”

“那是因为她们疯了。像世勋这个年纪的男生,只要碰到女孩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所以她们会想尽办法用肉体去勾引。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要会妨碍到我们孩子念书,就不能袖手旁观。这些没家教的黄毛丫头,一点儿也没有学生样,成天只知道追着男生跑。”

没有家教、大肆宣扬的不是那些女孩,而是我们的儿子吧?可是我闭上了嘴,我也不想承认儿子是那种孩子。

“只要顾好我们的孩子就行了,你别随便表现出好像那些女生很可怜的样子,也别觉得愧对其他妈妈,除非世勋真的做错什么。话说回来,那些一窝蜂跑来向你打小报告的女人更可疑,是觉得有好戏看才幸灾乐祸的吧?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那要怎么对世勋说?”

“啊?还要说什么!就随他去,时过境迁就好了。要是你非得念两句,就叫他在风声平息之前安分一点儿。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餐,不给我做饭吗?”

虽然我没向儿子和丈夫说,但我一直很担心那些女孩,如果她们是真心喜欢儿子的话怎么办?如果那些女孩的父母知道了又该怎么办?虽然我很害怕儿子会遭人指指点点,但若无其事地等待时间过去也不是什么正确的解决之道。为什么丈夫和儿子都不把这状况视为问题,视为应该解决的问题?这件事不是错的吗?虽然我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但这摆明了就是不对,最后竟仍是丈夫说了算。

丈夫享用着迟来的晚餐,丝毫不瞅坐在面前的我一眼,只顾着看手机。挑出来的豆子放在饭碗旁,随意滚来滚去。儿子也不吃豆子。儿子像丈夫一样个子高挑,像丈夫一样有严重的鼻炎,像丈夫一样喜欢数学,像丈夫一样自私自利。

“水!”

我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换作其他日子,我早就端到他面前了。

丈夫这才抬起头注视我,大概是感觉到我心情不佳,于是悄悄起身,自己倒了水来喝,并以低沉的嗓音对我说:“世勋不像你担心的那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只要心想,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好好观察他的状况,别让他因此变得畏畏缩缩。我们只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就行了,知道吗?”

接着,丈夫拍了一下我的臀部,走进了房间。女儿的房间内传出偶像歌手的歌声,儿子还有一个小时才会从补习班回来。儿子究竟是在哪儿和女孩们发生关系的?和几个女生来往?他是个只会在学校、补习班、英才院三地跑,路线明确,也从来不曾晚回家的孩子,是个不粗鲁,既遵守礼节又品行端正的孩子啊,我心目中的儿子一直是如此的啊。我觉得头好痛。

允书妈妈没有参加上次的聚会。自从那天后,她不停地打电话来。允书和儿子从小学到现在是第三次同班,允书还有个读高中的哥哥,两家同样是养育一对兄妹,有很多心有戚戚焉之处,彼此累积了多年的情谊。

谁家只有女儿,谁家只有儿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养育姐妹的妈妈们基本上是以男生都很调皮为前提进行对话的。她们慨叹着人心不古,要在这险恶的世界养育女儿有多不容易,要担心和严加管教的部分多到数不清。虽然养儿子的妈妈们听到她们无理由地将原因归咎在男生身上而感到不满,但没有人会斩钉截铁地加以反驳。

养育兄弟的妈妈们则经常说,最近的女生很可怕,也不敢随便跟她们搭话,因为有这些在校成绩优异得犹如怪物的女生,念书变得更辛苦了。当养女儿的妈妈烦恼着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时,这些妈妈就会小看她们,说她们没养过儿子,不知道什么才叫辛苦。另外,说“女儿比儿子早熟是一种问题,而儿子则是一辈子长不大的小屁孩”的说法也令人难以苟同。最重要的是,听到养儿子的妈妈搬出一贯说辞,说孩子在家从来不开口,完全不知道他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时,养女儿的妈妈们就会怨声载道,说她们只会袒护自家孩子,这样讲很不负责任。

允书妈妈和我同样抚养一对兄妹,我们总是忙着对两派人马说的话点头称是,也因为同样被夹在中间,很快就感到疲乏了。正因如此,允书妈妈让我感到很失望,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天的话题。不,她一定从允书那里听说了,这段时间却对我只字不提,这件事也令我感到气愤。

自从那天之后,发生变化的似乎只有我一人。丈夫依旧晚归,儿子的生活也一如往常,平日到学校和补习班,周末到英才院与运动俱乐部,除此之外都待在家,扣除用餐时间,不曾离开自己的房间。看到他嘴上虽然抱怨英才院没有因为学校正在考试而减少功课,脸上却没有半点儿厌烦的神色,反倒很有耐心地坐在书桌前,我不禁觉得孩子很可怜,但很快地又摇了摇头。现在他还念得下书吗?怎么能摆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又怒火中烧,脸逐渐涨红,脉搏也随之加速。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下汽水,使自己冷静下来。

等心情平复,我又觉得埋首念书的孩子真是乖巧。犹如墙头草般摇摆不定的心,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他是我阵痛十二小时所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喂养我的奶水与青春长大的孩子,是全身上下我都了如指掌的孩子,是不管到哪儿都不逊色的聪慧孩子。这个事实不可能改变。尽管如此,很显然的是,当我觉得儿子很棒、很优秀时,内心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

我数次询问丈夫,这件事真的可以就这么算了吗?要不要去找班主任咨询一下?但得到了“老师又有什么办法”的回答,好像确实是这样。听到丈夫要我别自找麻烦时,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不然让孩子去旅行?”丈夫干脆默不作声,意味着那样做又有何用,我又补上一句,“也许该让孩子有个全新的开始?”

接着就换丈夫说教了:“世勋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逃跑?”

这真的不是犯罪吗?因为女生也答应了,基于你情我愿的前提,所以默许十五岁的儿子用性行为纾解压力,这是身为大人应有的态度吗?

我又问了一句:“还是我去见一下那些女生?”

原本躺在沙发上盯着手机的丈夫猛然坐了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了?见到之后要做什么?看到她们的嘴脸后就会释怀吗?事情明摆在眼前,你就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吗?她们迷上了功课好、长相清秀又有礼貌的男生,才会死缠着对方不放。去见那些不入流的人,只会惹得你胃痛难受。我说你啊,我们才是受委屈的一方,懂吗?是她们巴着不放,让好端端的孩子流言缠身,你为什么老是急着想扮演加害者的角色?啊,还有,话要说清楚,不吃别人要给你的东西,这种人岂不是傻子?”

“你怎能如此深信不疑?”

“那当然,做父母的就该相信子女,不然要相信外人吗?”

女儿来到客厅,坐在电视前,我们的对话也因此中断。女儿打算看偶像团体的回归表演,打从几天前便翘首盼望。

我望着女儿乌黑的后脑勺沉思着,为什么我一直觉得焦虑不安又难以释怀呢?我把箭矢转向自己,扪心自问:是无法相信孩子?不爱孩子?如果都不是……会不会是出自想赶快恢复孩子原来正直形象的心态?如果他没有做错事,那就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他做错了事,就赶紧解决。我隐约发现,我之所以会和丈夫不同,不仅是因为担心儿子,还因为老是挂心那些女孩,是畏惧往后她们会成为我孩子的绊脚石,所以想趁问题可以解决时封住她们的嘴,趁事情可以修补时加以收拾,这是父母为了孩子未来着想必须做的事。我虽不想承认也不想表露出来,这却是我最真实的心情。

“哇!”女儿乱吼乱叫着,紧贴在电视机前。灯光绚丽的舞台上响起吵闹的歌曲,足有十三名年轻男孩开始有条不紊地跳起舞。他们个个儿长得像漫画主角,但不管我再怎么看,都觉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每当女儿喜欢的成员有特写镜头时,她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我完全捉摸不透,女儿未来究竟打算成为什么样的人。儿子只要维持现在的成绩,考进我所期望的医学院应该不是难事。但女儿和儿子不同,如果没有人教她便无法自行领悟,但就算花时间教,她也没有一件事做得恰到好处。

我想不通为何大家会说女儿比较精明干练,能成为家中的生活支柱,也不懂什么养育女儿的乐趣。该区分的不是女儿或是儿子,而是每个孩子本来就不一样吧,怎么会只有养女儿才能带来乐趣?我虽不懂得养女儿的乐趣,倒是很识得养儿子的滋味。曾经,我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妈妈。

丈夫和我不同,只要女儿提到就无条件说yes。比如,没有和我商量,就买偶像歌手的各版本CD给女儿,也曾经有好几次,父女俩买了现场表演的门票一起去看。

她已经升上五年级了,也不能放任她一直玩下去。但我并不想表现得像是一心只挂念读书的妈妈,硬是把她丢到补习班。整个寒假,我对抗拒念书的女儿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让她从春天开始去补英文和数学。尽管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无法要求她像儿子一样拿到第一名,但仍希望她能有样学样。其实,女儿说想去上流行舞舞蹈班,我要她放学后再去社团上课,她仍不满足,吵着说自己真的想学更多的舞。我说,又不是要当艺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口气回绝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丈夫却丝毫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又没有事先和我商量,就在女儿的央求之下突然答应让她去上舞蹈班。

“她现在是学跳舞的时候吗?”

“是你说小学时期就要培养孩子的艺术、体育才能,说话可要前后一致。”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去补英文、数学,才刚开始没多久。”

“要让孩子享受其中觉得幸福才行啊。你有看到她跳舞时的表情吗?光是看到世恩有自己想做的事,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也很神奇。我们就别平白无故给孩子增添压力了。”

“读书也讲究时机的,她已经晚了一步。”

“不会念书又怎么样?”

“你就不会对世勋说这种话。”

“男生和女生怎么会一样?就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跳舞时有多美啊!女生最重要的就是外貌,以后让我们家世恩去削个骨、缝个双眼皮,也不输别人的。”

“现在这个社会只靠脸就够了吗?不仅要外表出众,还要头脑聪明。所以世恩除了漂亮,念书也要加把劲儿,这点你不是更心知肚明?你成天挂在嘴边的那名女员工,不是称赞她脸蛋漂亮、身材苗条,又是很好的大学毕业,说到口水都快干了吗?”

“就为了在他人面前展现,所以送孩子上大学?就算苦读后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又怎样,比起脑袋聪明的女人,外表漂亮的女人更容易嫁掉,不是吗?”

“就算按照你说的,要想遇到脑袋好又有出息的男人,那也总得在同一个圈子里吧?好歹大学也得去个不错的学校……”

“可是,妈,”女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我自己就不能选吗?我不能自己做主,一定要被别人选择吗?妈以前也那样吗?”

丈夫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数学作业写完了?别忘了做完后还有听力作业。”

“妈,我就不能看个半小时MV吗?”

“去看,去看!我们家世恩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一个巴掌要如何拍得响?我辛辛苦苦建立的规则,总是因为丈夫好面子而在一夕之间崩塌。孩子随着自己的爸爸起哄倒是无所谓,因为孩子们也知道那是爸爸的一片好意,只不过我讨厌自己的意见在孩子面前遭到漠视,我变成无足轻重的人。原本我就打算找时间针对这件事和丈夫理论,恰巧此时儿子发生了状况。

丈夫紧挨在女儿身旁坐着。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嘴上虽喊着爸爸很烦,把他推到一旁,但很快两人就扭缠在一块嘻嘻哈哈,互相开起玩笑。近来女儿的胸部逐渐丰满,臀部和大腿也变得胖乎乎的,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尽管丈夫嘴上这样说,但内心似乎并不完全排斥。他一边说星期日一大早就把人赶出家门是犯规行为,一边又兴冲冲地问儿子要打保龄球,还是要去登山。儿子说距离考试只剩一周而拒绝了,但我硬是赶鸭子上架,把儿子推出门外。

虽然女儿吵着要跟,撇嘴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我仍顽固地摇了摇头。丈夫只能无奈地安抚女儿说,今天是男人之间的专属时间。丈夫要我帮忙准备篮球和泳裤,我连同冰镇水、三明治和水果餐盒都交给他。

“和爸爸出去流点儿汗再回来。”

儿子默不作声地转身走掉。我原本打算拍拍儿子的肩膀,但伸出的手完全没碰到他的肩膀,就这么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冷飕飕的空气沉重地笼罩着玄关。女儿的房间内流泻出偶像团体的歌声,我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玄关。为何只有我独自一人承受这陌生且冰冷的空气?我不由得感到委屈。

我赶紧将药丸放入嘴巴,带着要抑制食欲爆发、避免自己疲乏无力、无论如何都得撑过一天的心情吞下药物,然后打了一通电话给允书妈妈。

“不好意思,周日还叫你出来。”

“世恩说要一个人在家吗?还以为你们会一起过来。”

“她说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妈妈不在家,她就能开心玩手机了吧。”

“我们家孩子也最喜欢我不在家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时,我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感觉很失落。”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

“孩子嘛,都是一样的。”

我小心翼翼地啜饮放在眼前的热咖啡。坐在对面那桌的情侣将头靠在一起,看着手机有说有笑——他们顶多也才上高中吧?咖啡厅内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学生和情侣,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嬉闹、放声大笑,胸口不免又开始郁闷。

允书妈妈不知是否读出了我的心思,率先开口:“姐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你也知道那件事吧?”

允书妈妈点点头,扫视周围一圈,压低音量:“姐姐,其实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我们家老大。”

“允灿?”

“嗯,只要想到他就让我操透了心……”

允书的哥哥,允灿,也是个出了名的模范生。我有好几次看着允灿心想,我的儿子要是能像他一样优秀就好了。允灿不仅课业名列前茅,运动方面也丝毫不输人,而且又非常有礼貌。他怎么会呢?

“因为是在姐姐面前,我就放宽心说了。姐姐也知道,我们家允灿从来都是全校第一、二名的孩子,可是从去年下学期开始,他的名次就直直往下掉,甚至掉到全校十名外。怎么可能这样呢?所以我就去打听了……唉,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允书妈妈又往我这边靠拢了一些。她说,有个女生和允灿在课业上是竞争对手,而那女生打定主意要勾引允灿,让他无心念书。

“故意的?”

“对!女生都自己送上门了,男生怎么受得了?我们家允灿是第一次,所以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女生却很奸诈地趁机抢走第一名,这岂不是让允灿一个人变成傻瓜吗?”

“女生亲口说的吗?”

“还能有别的理由吗?两人成天在争全校一、二名,女生一定是看自己没有胜算才使出这种手段吧,只要等名次出来再立刻分手就行了。”

允灿和那女生是在交往吗?还是像儿子一样,是为了消除压力……

“允灿怎么说的?”

“我们家允灿说他们两人在交往,是自己没有好好念书,女生一点儿错也没有,自始至终袒护那个女生。唉,真是气死我了。你觉得这话能信吗?”

我倒是相信。

“更气人的是,我打听了之后,听说那个居心叵测的女孩绰号就叫作‘第一名杀手’。”允书妈妈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听说她只跟自己争名次的男生交往。有谁抵挡得了为了打败竞争者而不惜出卖身体、向男生投怀送抱的女生啊?看这女孩连名声败坏都不怕,确实是够狠毒,可是又不能向学校检举。”

和儿子发生关系的女生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为什么觉得,如果是基于这种理由还比较安心呢?允书妈妈说,自己现在还没对儿子蒙受损失的事消气,我则越来越不解。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为什么女生的课业依旧出色,男生的成绩却一落千丈?

“姐姐,虽然我也有女儿,但最近的女生真是令人难以招架,念书时厉害得不得了,耍小聪明时花招又特别多,到头来只有那些憨厚的儿子受害。所以我听到世勋的事时,才会顿时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我知道姐姐你会有多伤心。”

我长叹了一口气。

“姐姐,受害者可不止我们,听说每个学校一定都有这种女生。也不晓得是哪所学校……总之,最近的女生啊……除了这种,还有一种是……”

允书妈妈仿佛解除封印般滔滔不绝,说出一个又一个传闻。按照她的逻辑,会为成绩赌上性命的都是些精明过人的女孩,对成绩漠不关心的则是成天追着偶像跑、只知道化妆爱漂亮、脑袋空洞的女孩,她似乎忘记了,包括允书和我女儿都在“最近的女生”之列。

坐在对面的小情侣发出亲嘴的声音,接着从座位上起身。女生的双唇红艳闪亮,男生鼻尖下长出了胡须,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彼此,离开咖啡厅。我觉得这幅画面很美。唯有那年纪才拥有的平凡情绪,看起来耀眼动人,儿子身上却看不到这些。

“他们的父母应该不晓得自己的孩子有这种行为吧?”

我告诉允书妈妈,因为很担心那些觉得和世勋同班而感到不舒服的女孩,不管是孩子们还是她们的母亲,只要要求我道歉,我都会全然接受。我会承诺好好管束儿子,避免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要我低头道歉几次都愿意。如果儿子不懂得自我反省,好歹身为妈妈的我必须表达我的诚意。可是允书妈妈似乎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用和我不同的目光看待世界。

“允书妈妈,我先前拜托你的……”

允书妈妈将折成一半的便条纸递给我。

“我将允书听到的传闻,还有从其他妈妈那边听来的全都写上去了,比想象中少,也有没问到电话号码的孩子。”

便条纸上是和儿子来往的女生姓名和联络方式。我不敢打开来看,一接到就放进手提包里。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也无法苟同丈夫或儿子的想法,认为按兵不动就是最佳之道。

“姐姐,你知道其他妈妈怎么说吗?她们说,世勋终究是个聪明的孩子,看他丝毫不为所动,按自己的步调乖乖念书的模样,真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大家都很惊讶呢。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哄姐姐高兴,我也对世勋另眼相看了呢。”

我怔怔地盯着允书妈妈,她是真心在安慰我,替我辩解我儿子不是坏孩子,也像是在替自己打强心针,告诉我男生都是这样长大的,要我别太担心。我不由得心生羞愧,最后违心地向她道了谢。

直到要和允书妈妈分开时,我才问起允书的近况:“允书过得还好吧?她各方面都无懈可击,应该不会做出令妈妈担心的事。”

允书妈妈笑盈盈地回答:“那当然,我们家允书单纯得要命,除了念书,什么都不懂。”

原来允书是属于精明过人的女生啊,那么允书妈妈曾经是哪一种女生呢?我又被大家评价为哪一种女生呢?有多少女生因为那评价而自我欺骗了一辈子呢?话说回来,我开始感到好奇,那种评价究竟是依照谁的眼光决定的?

我先目送允书妈妈驾车离开,才打开允书妈妈递给我的纸条。虽然都是我不认识的孩子,但每个名字都一样文静秀气。我把名字反复读了好几次,直到背下来为止。

回家后,女儿的脸令我大开眼界。她看起来就像最近的高中生,一张脸白得吓人,只有鲜红的嘴唇光滑油亮。她兴高采烈地说自己擦了阿姨送的唇膏和气垫粉饼,笑得合不拢嘴。看来贞雅来了家里一趟。

“她怎么没说一声就……”

“没有啊,阿姨有先打电话给我。妈妈,你看这个。”

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我进她的房间。窗户、墙面和书柜上贴满了她喜欢的偶像海报,书桌上堆满了钥匙圈、名牌、扇子、笔记本等偶像周边商品,她巴不得能拥有的会唱歌的应援手灯和玩偶也按成员数逐一摆好。难怪女儿会如此兴奋。

“妈妈,阿姨连每个成员叫什么名字都知道,妈妈连我最喜欢的是谁都忘了吧?”

“净汉?Woozi?”

“不是!是Vernon,到底要我说几次?阿姨果然很厉害,钥匙圈和海报都帮我挑Vernon的!”

“这么开心?”

“当然!”

原来你就是那种成天追着偶像跑,只知道化妆、爱漂亮、脑袋空洞的女生啊。

“妈妈,阿姨搞不好把成员的名字都背下来了。”

我每天还会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

“对了,阿姨说这次要去巴西,她说有传短信给妈妈,有收到吗?”

有封未读短信不停地闪烁。

——我有好一阵子不会回来,所以原本打算见个面再走,没想到只见到了世恩。她说妈妈都不晓得自己喜欢什么,姐也和孩子对话一下吧。

妈最近吵着要离婚,我要她别自己干着急,和其他已婚的大姐商量看看。要是妈真的离婚了,我们就来开场派对庆祝吧。

我的班机在明天凌晨,就算联系不上也别担心,我会自行打理一切好好生活。我看世勋不在家,所以在书桌上放了零用钱。我这个阿姨很酷吧!Tchau

我和贞雅之所以过得如此不同,是因为我们做出了天差地别的选择。正如同贞雅不跟随传统观念的选择并不总是正确的,我毫不犹疑地选择结婚生子也非源于不成熟和懒惰,也没必要把从来不曾质疑传统观念、成为已婚女性视为判断错误并因此自责。如今,我并不想去羡慕贞雅的人生。我将读完短信的手机扔到床上。

要当天使阿姨谁不会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胆敢这样对待姐姐!

女儿站在房门旁盯着我看,手上的应援手灯闪烁个不停。

我又不自觉地把内心话说出来了吗?

“有话要跟妈妈说吗?”

女儿摇摇头。

原本默默盯着我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向更衣卸妆后的我问:“妈妈,你很累吗?”

“没有。”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嗯,有点儿。”

“哦,那我不打扰妈妈了。”

我呼唤转身打算回自己房间的女儿。

“世恩啊,那个叫作……克拉棒 !对吧?克拉棒!”

“嗯,对……谢谢妈妈,妈妈喝杯咖啡后睡一下吧。”

看到女儿咧嘴一笑,内心顿时轻松不少,所以大家才会说家里至少要有个女儿吧。哐!我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咔啦。女儿是有什么秘密吗?怎么还把房门锁上了。反正青春期一旦开始,女儿也只会说“妈妈你什么都不懂”,然后把我赶出来吧。我经常觉得,女儿把自己的心都分给了那些偶像,分给我的部分会逐渐消逝吧?其他偶像、更多的朋友,以及总有一天异性会瓜分掉我的分量吧?我只会变成一个做饭给她吃、替她洗衣服的人吧?我的位置会在孩子的世界里消失不见吧?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悄悄关上房门,哭泣却有如泄洪般无法很快止住。这一定是因为更年期的缘故。我殷切盼望是如此。

世上的所有女人都会经历更年期吗?只要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受它、忍耐它就行了吗?我带着期望暴风雨尽快离开的心情喝着石榴汁 ,也找荷尔蒙剂和女性维生素来吃。只要把时间花在跟朋友们见面、到处吃吃喝喝,这段时期就会不知不觉地结束吗?尽管如此,这些症状好像完成任务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日子一到,月经又来了。我低下头,看到经血量不仅很少,颜色也很不明显,不禁感到泄气。听说最近不讲“闭经”了,但我不禁怀疑,这么缺乏活力的玩意儿能够称为“完经” 吗?沉甸甸的下腹与失去弹性的胸部也如水流般摇来晃去。

那天晚上,丈夫和儿子汗水涔涔地回到家。儿子洗澡时,丈夫犹如捎来消息的小燕子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听他讲完后,发现都是一些问题很多的丫头,听说她们本来就恶名昭彰。不过啊,看在你的分儿上,我还是说了他几句:‘你也有自己的面子要顾,要是和太轻浮的人走在一块儿总是不太好看嘛,是吧?人总是要顾及体面的。’他点点头,马上就听懂了。我还要他这阵子克制一点儿,要是惹妈妈不高兴,我俩就等着饿肚子了。我看他全都听懂了,所以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

丈夫与儿子顶着散发洗发精香气的湿发,在餐桌上相对坐着,两人边打闹边嘻嘻哈哈。看到丈夫与儿子毫无顾忌大笑的模样,我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也很不高兴,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儿子的面子或我的心情。我握着写有女生姓名的便条纸坐在餐桌前,暗自下了决定,就算没有丈夫的同意,就算儿子不答应,我也打算说该说的话。

此时,女儿在厕所里大叫:“妈妈!妈妈!”

女儿脱下了沾有深红血渍的内裤,哭丧着一张脸。她的初经来了。

我让张开双腿站着、一脸尴尬的孩子先坐在马桶上,替她擦掉大腿内侧沾上的血渍。女儿不停发抖,最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看到女儿说自己都学过,也知道这很正常,可是还是觉得很害怕,我顿时觉得很不忍心,紧紧抱住了她。

将女儿拥入怀中后,我想起那些和儿子来往的女孩。那些孩子的生理期应该都来了,她们第一次来经时也害怕得发抖吗?真希望当时也有人抱住那些孩子,安抚她们说“不要紧的,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妈妈,你也哭了吗?为什么要哭?我不哭了,别哭嘛。”

我无法开口,说因为想到你身为女人,想到如今连年幼的你都得承担世界上一切的不公平与不义,让妈妈觉得很伤心。一头雾水的女儿轻轻拍着我的背,很快就止住哭泣,接着吃力地说要自己试着贴卫生棉。她是这么一个年幼的孩子。

丈夫和儿子不知所措地在冷掉的食物前等着妻子与女儿、妈妈与妹妹。女儿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双手粘好卫生棉,尴尬地笑着走向他们。

看她蹒跚走路的模样,我不禁想大声倾吐心中的歉意,无论是对谁都好——智叡、秀敏、佳英、慧彬、素英……我在心底暗自呼唤那些写在纸条上的姓名,接着突然发现,女儿的月经好像和我的同一天来。

作家笔记

这篇小说的原文标题是“갱년기”,汉字为“更年期”。“更”读作“갱(Kaeng)”时有“再次、更加、反倒、相反、怎么”的意思;读“경(Kyeong)”时则有“修正、改善、变更、改变、偿还、赔偿、连续、继续、经历、经过、通过、老人、夜晚时分”之意。若从意思上来看,后者似乎比前者更合适。

另一方面,“경년”又可对应好几组汉字,像是“顷年”指近年,“庆年”是指值得庆贺的一年,而“经年”则指经过一年或数年之意。

“자궁”的汉字为“子宫”。三十几年前,我学习到这个词是指“儿子成长的宫阙”,听说二〇一七年的小学性教育课程则定义为“孩子的家”。

起初构思小说时,标题原为“七五年生的金智妍”。金智妍是我的本名,也是抚养两个女儿、明年即将四十四岁的女人。当然,当时构思的故事并没有成为这篇小说。

原本就预期文章写起来会很辛苦,果不其然真是如此。

这是我非常想参与的策划案,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欣喜之情也只有在接到邀请电话的那一刻。

为什么觉得辛苦呢?因为从书上读到的女性主义、社交网络上接触到的女性主义、我所知道的女性主义和期望的女性主义、在我家中解释给女儿们听的女性主义和说服丈夫的女性主义、我曾经想在小说中书写的女性主义和终究囚禁在我的小说内的女性主义,全都是各自不同的语言。最重要的是,实际上,我所实践的女性主义无法追赶上所有的女性主义,所以我经常感到进退两难,我会好好反省的。

率先读完小说的S说:“别发表女人的敌人是女人、女人的敌人是男人那种言论,还有,扬弃悲惨凄凉的女性主义吧!”这正合我意。但仍忍不住想,我在十年前写的小说——女人拿铁锤敲碎男人脑袋的故事,会不会反而更像女性主义小说呢?不过,我想没有人会知道这次无人死亡的小说其实要难写十倍,所以就写在这里了。

“为何要那样轻率地妄下定论,说不结婚的人一定会孑然无依?为什么不肯认同,世界上也存在着不同于多数人的选择的其他人生?终究,我和贞雅都是相同的,我们都过着各自选择的人生,也只是对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罢了。”

这是我在琢磨、修改的过程中删除的句子,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丢掉它们。

在此要向提供无数令我难以招架的经验谈、真实故事和传闻,并要我拿来当小说素材使用的朋友和邻居们致上谢意。幸好,我们又多了一本可以共同阅读的书。我会将这本书送给他们以示感谢。

我将石榴剥开来吃,指缝间因此被染成黄色。

《更年》这篇小说完成于二〇一七年秋天。 Ylu6fuo0P4fIH7xc2B2HAGRsJiZDpp8lRUwdnK6DC/I9y+lRgDF1aax6EUq4oDh7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