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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蔷薇念珠

妈妈失踪的第九个月。

你来到了意大利。你坐在可以俯视梵蒂冈圣彼得广场的大理石台阶上,望着来自埃及的方尖碑。额头渗出汗珠的导游大声喊着“到这边来”,带领人们来到滚动着巨大松球的阴凉台阶。这里的博物馆和教堂里面不允许高声讲解,进入博物馆之前,导游要把重要部分讲给人们听。我会给每人发个耳机,大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你只是接过耳机,并没有塞进去。耳机里如果没有声音,意味着我和各位距离太远了。人太多,我不能一一照顾,请大家务必在我的声音传播的半径之内活动,我才能为大家做向导。你把耳机挂在脖子上,去卫生间洗手了。你无所顾忌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卫生间。大家都注视着你的背影。你在卫生间的水池里洗了手,打开包,正要拿出手帕擦手时,注意到了放在包里的妹妹的信。你静静地看着。三天前,你要跟着他离开首尔时,从邮箱里取出了这封信。你拉着旅行箱,读着发信人那里妹妹的名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是妹妹第一次给你写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用手写的书信。你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最后还是把信塞进了手提包。如果看了这封信,说不定就不能跟着他上飞机了。你从卫生间出来,回到队伍中间。你没有戴上耳机,而是拿出妹妹的信,迟疑片刻,终于拆开了信封。

姐姐。

我从美国回来去妈妈家的时候,妈妈送给我一棵刚刚有膝盖那么高的小柿子树。我去妈妈家收拾自己的东西。妈妈倒在仓库里,那里堆放着我的煤气灶、冰箱和餐桌。妈妈伸展四肢躺在那里。平时喂养的小猫围坐在妈妈身边。我慌忙摇晃妈妈,她似乎清醒过来了,艰难地睁开眼睛,冲我笑了。我的小女儿回来了!妈妈说她没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已经昏迷不醒,却仍然坚持说自己没事。她说她走进仓库,想找点儿东西喂小猫。我放在家里的东西,妈妈保存得完好无损。就连去美国之前留给她用的橡胶手套也原封不动地放在仓库里。祭祀时需要用便携式煤气灶,妈妈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用。为什么不用呢?我问。妈妈说,我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原封不动地交给你。

东西都装上车的时候,妈妈从酱缸台上拿来一棵柿子树,神情歉疚地递给我。树根还带着泥土,包在塑料袋里。看过我新家的院子之后,妈妈特意给我买了这棵柿子树。说实话,我本不想带。那么小,什么时候能结柿子啊。虽然家里有院子,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我担心有人会干涉种树的事,甚至觉得有些麻烦。妈妈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

很快就会结柿子的。七十年也只在转眼间。

我还是不想带,妈妈又对我说:

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时候可以想起我。

妈妈动不动就说“等我死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句话就是妈妈的武器。每当子女不顺她心意的时候,这句话就成为她唯一的武器。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稍不如意,妈妈就说,那就等我死了再做。我带着不知是死是活的柿子树回了家,就像妈妈嘱咐的那样,按照她做的标记埋下了树根。后来,妈妈来首尔的时候,说柿子树和围墙贴得太紧了,让我等到春天再挪个地方。春天刚到,她就问我有没有给柿子树挪挪位置。明明没挪,我却告诉她,是的,已经挪了。秋天妈妈再来的时候,骂我太懒,叮嘱我第二年春天务必要挪柿子树。她所指的正是我打算有钱买下这座房子以后用来种大树的位置。我从没想过要把这棵只有三四根树枝、高不及腰的小树种在那儿。我还是回答,好的。春天到了,妈妈隔三岔五就打电话问我,挪了没有。我说,等天气再暖和点儿。姐姐,我昨天才背着孩子,坐出租车到西五陵买了肥料。我在妈妈说的地方挖了坑,把柿子树挪了过去。妈妈送我的柿子树被我紧贴围墙种下了,我却从来没有反省,昨天挪柿子树时才恍然大悟。刚拿来时,柿子树根别提有多轻了,我甚至怀疑它能不能在地下扎根。昨天挪它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根已经深深扎进了地里。即使土壤贫瘠,它也努力扎根,顽强存活,这样的生命力让我惊叹。妈妈送给我那么小的柿子树,是不是想让我看着它根深叶茂?若想收获果实,就要精心照料。也许只是因为妈妈没钱买大树吧。我第一次对那棵柿子树产生了感情。这棵树真的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吗?现在,怀疑消失了。我想起妈妈说过的话,等我死了,你在摘柿子的时候可以想起我。姐姐上次让我说说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关于妈妈的事情。我说我不了解妈妈,只知道她失踪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尤其是不了解妈妈的力量究竟来自哪里。你想想,她做过的事情恐怕普通人做不了。那些看似无能为力的事情,妈妈全都做到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妈妈也被彻底掏空,最后变成了连自己孩子的家都找不到的人。妈妈丢了,而我每天还是要给孩子们做饭、喂饭、梳头,送他们上学,不能到处寻找她。我感觉自己好陌生。姐姐说我不同于当今的年轻妈妈,很特别。姐姐,尽管我不能全盘否认,然而我确实做不到像妈妈那样。她失踪以后,我常常这样想,我在妈妈眼里是个好女儿吗?我对自己的孩子能像妈妈对我那样吗?我只知道,我无法像她那样。我做不到。我给孩子喂饭时常常不耐烦,感觉是孩子束缚住了我的脚步,有时甚至会产生被拖累的想法。我很爱我的孩子,也为此感慨,常常感到无比新奇,这些孩子真是我生的吗?但是,我不可能像妈妈那样把自己的全部人生奉献给子女。看似我也可以为孩子们付出全部,但我绝对做不到像妈妈那样。我希望老三快点儿长大。我常常觉得人生因为孩子而停滞了。等老三再长大些,我想把他送到托儿所,或者请人帮忙照顾,而我要去干我的事业。是的,我也有我的人生。每当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妈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真的感觉自己不了解妈妈。假如她一心只为我们是迫不得已,可我们怎么会觉得妈妈从出生就注定是当妈妈的人呢?我也做了妈妈,却依然有那么多梦想。我记得自己的童年时光,记得我的少女时代和青春年华,然而为什么会觉得妈妈天生就该做妈妈呢?妈妈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手里握着时代交给她的最糟糕的牌,她不得不独自对抗贫穷、悲伤,而且必须取胜。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尽其所能地全身心奉献自己。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妈妈的梦想呢?

姐姐。

我真想把头埋进移栽柿子树的坑里。我做不到像妈妈那样。那么妈妈呢,她愿意这样生活吗?妈妈在身边的时候,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这些?我是她的女儿,却不能理解她,那么面对别人的时候,妈妈该有多孤独?只能在无人理解的情况下默默牺牲,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妥的事情。

姐姐,我们还有机会守在妈妈身边吗?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理解妈妈,听她说话,聊聊她被岁月埋没的梦想,陪伴在她身边,这样的日子还会再来吗?哪怕不是一天,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会告诉妈妈:我热爱和敬佩她所做的一切,我热爱和敬佩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妈妈,我热爱和敬佩无人记得的妈妈的一生。

姐姐,千万不要放弃妈妈,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

妹妹没写问候语,也没有写日期,看来是写不下去了。妹妹好像哭了,信纸上留下了圆形的痕迹。你呆呆地看着黄色的痕迹,然后叠好信,放回包里。妹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正在桌子底下捡东西吃的孩子走上前来,抓住她的屁股,含含糊糊地说,“熊妈妈……”也许妹妹脸色阴沉地瞪着孩子的眼睛,最后还是配合他说,“好苗条!”孩子不理解妈妈的心思,说不定还会眉开眼笑呢。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继续说,“熊爸爸……”等待妈妈接下去。也许妹妹含着泪,配合孩子说“胖乎乎”,而无法写完最后的问候语。说不定孩子抓着妹妹的腿向上爬,不小心摔到地板上,磕破了额头。说不定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孩子薄薄的皮肤上出现了铁青色的伤痕,妹妹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你叠好信,放回包里,导游急促而充满激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座博物馆的最高潮部分就是我们最后要看到的,绘在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上的《创世记》。米开朗琪罗花了四年时间,悬在穹顶上画壁画,后来视力减弱,看不见文字了。绘画也只有在外面才能看到。壁画是用石灰制作的,必须赶在石灰干燥之前完成。这是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却必须在一天之内完成,否则石灰就会变硬,那就只能重新开始。连续四年悬在天花板上画画,面孔扭曲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登机之前,你在机场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给父亲打电话。妈妈失踪之后,你的父亲往返于首尔和农村之间。春天来了,他又回农村了。每天早晨或傍晚,你都会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铃刚响一声,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接起了电话。还没等你说话,他就叫出了你的名字。如果放在从前,这都是妈妈的事。妈妈在门前的花坛里拔草,听见房间里电话铃响,就对父亲说,接电话吧,是智宪!怎么能通过电话铃声猜出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你问妈妈。妈妈摇着头说,没什么……一听就知道。妈妈不在了,父亲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家里,也能听出电话铃声了。你在罗马倒是可以打电话,但是有时差,若想赶在父亲醒着时打电话,还需要格外费心,说不定短时间之内都不能打电话了。于是,你赶在机场给父亲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你说话,他突然说应该让妈妈做鼻窦炎手术。

——妈妈鼻子不舒服吗?

你的声音很低沉。父亲说每到换季的时候,妈妈就咳嗽得睡不着觉。都是因为我,父亲说。因为我,你妈妈没有精力照顾自己的身体。要是在平时,你也许会说,父亲,谁都不能怪。那一天,从你口中说出的却是别的,是的,是因为您。话筒那头的父亲突然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你是在机场打电话。

——智宪呀。

过了一会儿,话筒那头的父亲叫了你的名字。

——父亲。

——我做梦都梦不到你妈妈。

——……

沉默片刻,父亲马上又说起了从前的事。有一天,哥哥寄回了带鱼,妈妈要煎着吃。她从山地里拔回带着青缨的萝卜,甩掉根部的泥土,用刀削了皮,切成大块,铺在锅底,放入各种调料,煎成红色。妈妈剥下肥嫩的带鱼肉,放在白米饭上面。早晨煎好带鱼,午饭时每人一块,吃饱以后,父亲和妈妈躺在房间里睡午觉。说到这里,父亲轻声抽泣起来。他说当时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他说对不起你的妈妈。她总是问我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是的,父亲常常不在家,即使在家的时候,身体也常常不舒服。父亲大概对此感到内疚,衰老的他哭得更剧烈了。

——我生病的时候,你妈妈的身体好像也不舒服了。

难道妈妈是因为父亲生病而不能说出自己生病的事吗?因为家人,妈妈是不能生病的。五十岁以后,父亲开始服用降压药,他关节麻木,还患了白内障。就在失去妈妈之前,他还连续做了好几次膝盖手术。因为小便不畅,他做了前列腺手术。他因为脑梗塞而晕倒,一年住了三次院。有时半个月就出院,有时则要一个月。每次妈妈都睡在医院里。虽然请了护工,夜里还是要妈妈亲自看护。护工睡在医院的时候,父亲深更半夜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不肯出来。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护工不知所措,就给住在哥哥家的妈妈打电话。妈妈连夜赶到医院,安慰不肯走出卫生间的父亲。

——亨哲他爸,是我,快开门,是我。

别人怎么说都不肯开门的父亲,听到妈妈的声音立刻打开了门。父亲蹲在马桶旁。妈妈扶着他出来,让他躺回病床。父亲静静地看了看妈妈,终于睡着了。他说不记得这件事了。第二天你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反问,我有这样吗?说完,他闭上眼睛,生怕你继续追问。

——妈妈也需要休息,父亲。

父亲翻过身去。你知道,他假装睡着,其实是在偷听你和妈妈说话。妈妈说父亲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睡在医院里,突然醒来,发现陌生人陪在自己身边,家人都不在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此而感到恐惧。

——有什么好怕的?

你气呼呼地说。父亲应该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什么也不怕吗?

妈妈悄悄地瞥了父亲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你父亲说我偶尔也会这样。有时候睡着睡着发现我不在,他就起来找我,结果发现我藏在库房里,或者井后面,连连摆手,焦急地说着“不要对我这样……”浑身剧烈颤抖。

——妈妈,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我怎么记得啊。你父亲领着我回到房间,让我躺下,喂我喝水,我才能重新入睡。我有这样的时候,你父亲应该也有害怕的时候。

——害怕什么?

妈妈含含糊糊地说:

一天天活着就很可怕。最可怕的还是粮仓里没有粮食的时候,想到你们几个要饿肚子……我简直忧心如焚啊。这样的日子的确有过。

父亲从没跟家人提过妈妈的这些事,包括你在内。妈妈失踪之后,父亲独自住在乡下的家里。你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时,他生怕你先挂断电话,于是毫无头绪地讲起了从前的事情。即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妈妈睡着睡着突然躲藏起来的事。

你看了看表,上午十点。他起床了吗?吃过早饭了吗?

今天早晨六点钟,你在特米尼火车站旁的旧宾馆里醒来。失去妈妈之后,你的身体和内心都充满了沉入水底般的绝望。你想起床的时候,原本背对着你睡觉的他翻过身来,想要抱你。你静静地挪开他的胳膊,放在床上。遭到拒绝的他把胳膊挪到额头,说道:

再睡会儿吧。

——我睡不着。

他从额头上放下手来,翻过身去。你呆呆地望着他结实的后背,伸手摸了摸。自从妈妈走失以后,你从来没有温柔地抱过这个男人。

为了寻找妈妈,你们家人都疲惫不堪了。每次见面的时候,常常会突然陷入深深的沉默,然后就会做出挑衅的举动。夺门而出,或者往啤酒杯里倒上白酒,一饮而尽。你们努力摆脱随时随地都会涌上心头的关于妈妈的回忆,然而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真的希望妈妈也在场,或者妈妈在电话那头说“是我”。妈妈经常说,是我!妈妈失踪后,你们家人不管谈论什么话题,都无法持续十分钟。无论想什么,关于“妈妈在哪儿”的疑问总会不安地渗透进来。

——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背对着你,答应了你的要求。

——一个人做什么?

——我想去圣彼得教堂。昨天在酒店大厅等你的时候,听说今天有个参观梵蒂冈的活动,时间是一天,我报了名。现在我要准备出发了。七点二十分在大厅集合。如果九点之前不能到达,那就需要排队两个小时才能进去。

——明天和我一起去吧。

——这儿是罗马,以后陪你去的地方多着呢。

为了不打扰他睡觉,你静静地洗漱。你想洗头,却又担心水声会吵到他,于是照着镜子向后扎起了头发。你换好衣服,刚要走出房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说: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他拉过被子,蒙住了脸。现在,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你也知道。他向这里的人们介绍说,你是他的妻子。不错,如果找到妈妈,现在你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今天上午的学术研讨会结束后,他要和另外几对夫妇共进午餐。到时候他们肯定会问,你的妻子去哪儿了。你静静地看了看用被子蒙住脸的他,转身走出了房间。妈妈丢了以后,你常常心血来潮做一些事。你心血来潮去喝酒,走着走着突然乘上去乡下老家的火车。不管是深夜,还是黎明,你面朝天花板躺在写字楼里,然后突然急匆匆地冲到首尔街头,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你鲁莽地冲进警察署,嚷嚷着让警察帮你找到妈妈。父亲接到电话,来到警察署,呆呆地望着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已经接受了妈妈不在的现实,重新出入高尔夫球场。你对哥哥也冲动地呐喊:

你给我找回妈妈!

你的呐喊声里夹杂着对其他认识妈妈的人的抗议,还有对弄丢妈妈的自己的憎恶。你对哥哥近乎攻击的叫喊越来越频繁,哥哥也默默地接受了。

——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不找妈妈了?为什么!为什么!

陪着你在黑夜的街头徘徊,这是哥哥能做的全部。去年冬天,你穿着从乡下家中的衣柜里翻出的貂皮大衣,偶尔搭在胳膊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黑暗地铁通道里。假如遇见身穿夏装的妈妈,你要给她穿上貂皮大衣。你拿着貂皮大衣穿梭在用报纸或方便面箱子当被子的露宿者之间,你的身影映在高楼大厦的大理石上面。仅此而已。你总是开着手机,现在已经没有人打电话说看见和妈妈相似的人了。有一天,你去妈妈失踪的地铁首尔站,意外看到了发呆的哥哥。你们兄妹俩坐在地铁站里,看着地铁来来往往,直到末班列车出发。哥哥说,原以为只要他坐在这里,妈妈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叫一声“亨哲”。现在,他已经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了。他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在下班后不想回家的时候,就到这里来看看。某个休息日,你去找哥哥,看见他拿着高尔夫球杆下了车,你厉声嘶吼,混蛋!那天你闹得很厉害。如果连哥哥都接受了妈妈失踪的事实,那还有谁会去找妈妈啊?你夺过他的高尔夫球杆,扔在地上。每个人,都渐渐地变成了没有妈妈的儿子、女儿和没有妻子的丈夫。即使没有了妈妈,生活仍然在继续。有一天早晨,你又去了妈妈失踪的地方,结果再次遇上了哥哥。你从背后抱住了站在晨光中的哥哥。哥哥说,我们总觉得妈妈的一生只有痛苦和牺牲,也许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我们总觉得妈妈悲伤,也许只是出于我们的负疚感。我们这样想,其实是小看了妈妈,以为她的生命无足轻重。哥哥竟然想起了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遇到开心事的时候,她就说,谢谢!太感谢了!妈妈用感激之情代替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琐碎的快乐。懂得感激的人,她的人生怎么会不幸呢?分开的时候,哥哥说很害怕,害怕即使妈妈回来也认不出自己了。你说,对于妈妈,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哥哥了。无论哥哥在哪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妈妈都能认出来。哥哥参军进驻训练所的时候,曾经邀请父母到训练所参观。妈妈蒸了打糕,顶在头上,带着你去找哥哥。几百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练跆拳道,妈妈一眼就从那些人中认出了哥哥。在你看来,那些人都一样。妈妈突然间笑逐颜开,指着哥哥对你说,你哥哥在那里!你和哥哥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论妈妈了,然而到了最后,你又提高嗓门质问哥哥,为什么不再寻找妈妈了?你对哥哥嚷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妈妈了似的。怎么找?究竟应该怎么找?哥哥喊着,解开了穿在西服里面的白衬衣的扣子。后来,哥哥当着你的面流下了眼泪。从那之后,他不再接你的电话了。

直到妈妈失踪以后,你才意识到妈妈的故事已经在你的灵魂深处扎根了。妈妈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她说过的琐碎的话语。妈妈在身边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多想,有时甚至感觉她的话根本不必当真。现在,这一切都在你心里复活,掀起了狂澜。你忽然明白了,即使在战争之后,即使在能勉强糊口之后,妈妈的地位也从来没有改变。家人们久别重逢,陪着父亲围坐在饭桌旁谈论总统选举的时候,妈妈依然在做饭、洗碗、洗抹布。甚至连修理大门、房顶和廊台也是妈妈的事。她每天不停地重复这些琐事,家人都不帮忙,甚至连你也形成了习惯,觉得这些事情理所当然应该由妈妈去做。有时真像哥哥说的那样,你们以为妈妈的人生充满了失望。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碰上过好时候,却总是努力留下最好的给你。在你孤独的时候,给你安慰的人也是妈妈。

市政府前的银杏树冒出了指甲大小的新芽,你蹲在通往三清洞的路边,伸开双臂抱着大树的树身。妈妈不在了,春天还是如约而来。大地解冻了,世界上所有的树木都恢复了生机。从前支撑你的信念,肯定能找到妈妈的信念渐渐瓦解。妈妈丢了,夏天还是会来,秋天还是会来,冬天也不例外,我应该也活在这中间。空荡荡的废墟呈现在你眼前。一个失踪的女人,穿着蓝色的拖鞋,步履蹒跚。

你没有告诉家人,跟着要去罗马参加学术研讨会的他出发了。虽然是他提出要与你同行,但是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当你说要和他一起上路的时候,他有点儿慌张,还是认真询问了因为你的同行而发生变化的事项。直到出发前一天,他还打电话问你,“没有变化吧?”乘上飞往罗马的飞机,你第一次想到,也许妈妈的梦想就是成为旅行家。尽管她常常满怀忧虑地对你说,不要再坐飞机了,然而当你从某个地方回来时,她总会详细打听你去过的地方。中国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印第欧人怎么背孩子?日本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妈妈的问题层出不穷。中国男人常常在夏天裸着上身,秘鲁的印第欧女人用网兜装着孩子夹在肋下,日本的食物太甜了。你的回答总是这样简单。如果妈妈继续追问,你就不耐烦了,“以后我再说给你听,妈妈!”后来,你们母女俩就再也没机会谈论这些了。因为你面前总是堆积着其他的事情。你靠着飞机座椅,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妈妈劝你到遥远的地方生活,也是妈妈第一次把你送到了距离出生地最远的城市。你痛苦地想到这样的事实,当年的妈妈,送你进城后乘坐夜班火车回乡下的妈妈,她与现在的你同龄。一个女人,忘记了出生时的喜悦,忘记了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梦想,赶在月经初潮时早早结婚,接连生了五个孩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这个女人渐渐消失了。为了孩子,她无所畏惧,从不动摇。她的一生都在为家人牺牲,最后却失踪了。你拿自己和妈妈做比较。妈妈就是世界。如果换成是妈妈,她绝对不会像你现在这样为了躲避恐惧而逃跑。

整个罗马就是巨大的古迹。你听说过很多关于罗马的负面流言,铁路动不动就罢工,对乘客毫无歉意,光天化日之下拉住别人的手腕摘下手表,黑暗的街头龌龊不堪,到处都是涂鸦的痕迹和垃圾。你好像对这些都不在意。出租车司机漫天要价,有人拿走了你刚刚摘下来的太阳镜,你也只是静静地观看。尽管这样,前三天他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时候,你还是独自寻找罗马街头随处可见的废墟。古罗马集市废墟、罗马斗兽场、卡拉卡拉浴场、圣热内罗地下墓穴,你呆呆地站在大都市的辽阔废墟里。罗马是文明的象征,每个地方都保留着古老岁月的痕迹,然而你对这些视而不见。现在也是这样,你的视线转向排列在圆形广场里面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包围着的圣像。你的目光并没有在上面逗留。导游解释说,梵蒂冈既是世俗的国家,又是神灵的国度。虽然领土面积只有四十四公顷,却是独立国家,独立发行货币和邮票。你不想听导游的说明。你的双眼在人群里游走。只要看见有几个人,你的目光就在他们之间不安地闪烁,“我妈妈会不会也在其中呢?”你当然知道失踪的妈妈不可能出现在西方游客中间,但是你的目光仍然四处逡巡。曾在这里学了七年声乐的导游和你目光相遇。你有点儿尴尬,连忙抓住耳机戴在耳朵上。梵蒂冈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每天都有大约三万人前来旅游。插上耳机,你听见了导游的声音。你轻轻咬着嘴唇内侧。妈妈的话就像曙光,掠过你的脑海。忘了是什么时候,妈妈问你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儿,如果将来有机会去旅游,帮她带串蔷薇念珠回来。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你猛地一惊,就是这里吗?梵蒂冈。

你戴着耳机,穿过躲避着阳光坐在大理石台阶上的人群,独自走进博物馆。蔷薇树做的念珠,博物馆的雄壮壁画和雕塑闪过你的眼前,接连不断。应该有出售纪念品的地方吧,也许在那里能买到蔷薇念珠。离开人群寻找蔷薇念珠的你,在西斯廷教堂停下了脚步。整整四年悬在高高的穹顶上作画吗?巨大的壁画和以前在书里看到的有些不同,单是尺寸就足以征服所有人了。完成这项工作以后,如果脑袋还不歪,那才奇怪呢。你站在《创世记》下面,创作者的痛苦和激情潮水般涌向你的脸颊。你的猜测没有错,走出西斯廷教堂,你就看到了兼做书店的纪念品商店。身穿白衣的修女们站在柜台对面,有位修女与你四目相对。

——您是韩国人吗?

修女嘴里流出了韩国语。

——是的。

——我也来自韩国。您是我被派到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韩国人。我是四天前刚到这里的。

修女又笑了。

——有蔷薇念珠吗?

——蔷薇念珠?

——就是用蔷薇树做成的念珠。

——啊……

修女带着你来到柜台角落。

——您说的是这个吗?

你接过修女递来的念珠盒,打开了盖子。密封的念珠盒里洋溢着蔷薇的芬芳。妈妈知道这种气味吗?

——今天早晨神父祝福过了。

这就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蔷薇念珠吗?

——这种蔷薇念珠只有这个地方才能买得到吗?

——不是的,随处都能买到,只不过这里是梵蒂冈……这里的蔷薇念珠更有意义。

你怔怔地望着写在念珠盒子上的“十五欧元”。你把钱递给修女,你的手颤抖了。修女递过念珠盒,问你是不是用作礼物。礼物?还有机会送给妈妈吗?会有吗?你点了点头,修女从柜台里面拿出了印有圣母怜子像的白色袋子,放入念珠盒,再用不干胶封好。

你手里拿着蔷薇念珠,走向圣彼得教堂。站在门口,你向里张望。远处是雄伟的青铜华盖,圆形的天花板光芒闪闪。成群结队的天使飘在壁画的白云里。你迈步走向圣彼得教堂内部,遥望远处上漆的巨大光环。你想穿越中央大厅过去看个究竟,脚步却迟疑了。没等进去,你就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是什么呢?你穿过人群,朝着犹如磁铁般吸引你的东西走去。人们仿佛看见了什么,纷纷抬头,仔细观察,是圣母怜子像。圣母怀抱死去的儿子,被关在防弹玻璃之内。你被什么牵引着穿过人群,走到圣母怜子像前。圣母怀抱着刚刚咽气的儿子。望着她端庄典雅的仪态,你感觉自己僵住了。那真是大理石吗?死去的儿子仿佛还保持着体温。圣母把尸体放在膝盖上,低头俯视儿子,眼神中满是痛苦。死亡已经过去了,然而母子的身体依旧是那么鲜活,仿佛用手指轻戳就会颤抖。这个女人,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母亲,依然腾出膝盖,让儿子的尸体躺在上面。他们是那样生动,栩栩如生。你感觉有人在抚摸你的后背,连忙回头张望。妈妈似乎站在你的身后。你明白了,每当感觉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你就会想到妈妈,从来都是这样。想到妈妈,你就会纠正自己的想法,内心深处重新升腾起力量。即使在妈妈失踪以后,你也还是习惯性地想给她打电话。好几次你都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却又突然愣住了。你把蔷薇念珠放在圣母怜子像前,跪了下来。圣母放在儿子腋下的手仿佛动了动。怀抱着痛苦死去的儿子,圣母该有多么悲伤,只是你看不见罢了。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全都停止了,天花板上的光芒也消失了。世界上最小的国家的教堂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你的嘴唇受伤了,柔嫩的内侧皮肤不停地渗出血滴。你咽下血滴,艰难地抬起头来,仰望圣母。你情不自禁地用手心去抚摸防弹玻璃。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帮圣母合上那双满含悲伤的眼睛。你感觉到了妈妈生动的气息,仿佛昨天同床而卧,今天早晨醒来在被窝里刚刚抱过妈妈。

那是冬天,你从外面回来,小手冻僵了。妈妈用她粗糙的双手捧住你的小手,拉着你走到厨房灶坑前。哎哟,手都冻成冰块了!妈妈抱着你,坐在灶坑前面,还是捧着你的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想让你的手快快变得温暖。那时候,你感觉到的就是这样的气息。

圣母的手指托住已经断气的儿子的腋窝,长长地伸了出来,仿佛在抚摸你的脸颊。圣母艰难地托起儿子满是钉痕的双臂。你跪在圣母面前,直到教堂里的游客全部离去。有一个瞬间,你猛地睁开眼睛。你目不转睛,紧紧盯着圣母充满悲伤的眼睛下面的嘴唇。圣母紧闭着嘴唇,带着不容侵犯的高贵。你发出了沉沉的叹息。圣母典雅的双唇超越了眼神的悲伤,抵达了悲天悯人的境界。你又看了看她死去的儿子。他的胳膊和腿静静地垂在母亲的膝盖上。尽管死了,但他依然享受着母亲的安慰。如果你说要去旅行,家人肯定以为你已经断了寻找妈妈的念头。你感觉自己没有能力打消他们的疑虑,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罗马的消息。难道你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看圣母怜子像吗?也许在他说要去参加学术研讨会,问你要不要去意大利的瞬间,你下意识地想起了这尊怀抱儿子尸体、静静地沉浸于悲悯情怀的圣母像。站在这儿,你有个虔诚的心愿,那就是再次见到生活在远隔万水千山的亚洲大陆尽头的小小国度里的无名女人。不,也许不是。也许你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也许你是想说,请不要忘记妈妈,请可怜可怜我的妈妈。你看见坐在透明玻璃那边的台座上面,伸开柔弱的双臂,拥抱创世以来人类的全部悲伤的圣母像,这时候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你失魂落魄地凝望着圣母的嘴唇,泪珠从你紧闭的眼睛潸潸滑落。你踉踉跄跄地倒退着离开了。信徒们列队走过你的身边,好像要做弥撒了。你走到教堂门口,茫然若失地俯视着长长的回廊和光芒四射的广场。这时,你终于说出了没能在圣母像前说的那句话:

拜托了,请保佑我的妈妈……

亲爱的读者:

我们希望这本书成为您与母亲之间沟通的桥梁。因此,欢迎您读完本书后,去采访自己的妈妈,写下她的故事,投稿到我们专门注册的微博号@请照顾好我妈妈bot,让更多“母亲”身份之下的个人故事被看见。

本书编辑部 QrQVNvYBctaLMuGbrq62nKvc5ai80henAf/RxwT5gjjAxyi3Dt5Cof1Q1V7tGS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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