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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另一个女人

松树郁郁葱葱。

这个城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村庄?哎哟,藏得还真够严实。前天下雪了吗?树上白雪皑皑。我看见你家门前有三棵松树。好像是那个人种在这里的吧,为了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下面。我竟然提起了那个人。见过你之后,我可能要去和那个人见面。是的,我要去。我必须这样。

你们兄弟姐妹住的公寓和写字楼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分不清是谁的家。怎么会那么相似呢?为什么都住在一模一样的空间里呢?我觉得还是住在各自不同的房子里更好。有库房,有阁楼,不是很好吗?就像你以前常常藏在阁楼里,躲避动不动就支使你做这做那的哥哥。现在,农村也出现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你到咱家楼顶看过吗?站在那里能看见镇上新建的高层公寓。你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个连公交车都不通的村子。连农村都变了,别说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了。我只是希望不要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样子,我哪儿都找不到,连你哥哥的家和你姐姐的写字楼,我也找不到。这是我的问题。在我眼里,那些房子都一个样子,门也一样。可是,就算是深更半夜,人们照样能找到自己的家,小孩子也能。

你也住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首尔钟路区付岩洞……这就是钟路区吗?钟路区……钟路区……啊,钟路区!以前你大哥结婚的时候,新房子的地址就从钟路区开始。钟路区东崇洞。妈妈,这里是钟路区。每次写地址的时候,我的心情都很愉快。钟路是首尔的中心,现在我就住在这里。乡下的土包子终于来到了钟路,你哥哥在信里这样写道。虽然钟路区号称首尔的中心,不过在我看来,当时的钟路只是贴着好像叫乐山的陡峭山麓的联立住宅,看样子怪吓人的。爬到上面,累得我气喘吁吁。当时我就想,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倒比我们农村还像农村。这里也是,我的感觉和当时差不多,这个城市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去年,你们结束了三年多的国外生活,回到首尔,手头的钱不够支付以前住过的房子的租金。也许是因为失望,你们搬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简直就是农村,虽说有咖啡厅,也有美术馆,但竟然还有磨坊。有人在磨坊里做白色的长条糕,我想起从前的事,在那儿看了很久。春节要到了吗?磨坊里做白色长条糕的人很多很多。这个城市里竟然还有在春节做白糕的村庄。每到春节,乡下人就用手推车带着一斗米,去磨坊里做白糕。排队的人很多,只能往冻僵的手上使劲哈气。

带着三个孩子,生活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女婿去宣陵 上班,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附近有市场吗?

——每次去超市都买回很多东西,可是很快就吃光了。就算每人只喝一杯酸奶,也要买三杯,三天就要九个。妈妈!太可怕了,买了那么多,转眼就没了!

你张开双臂,强调有那么多。家里有三个孩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大面红耳赤地骑自行车回来,刚想停在大门口,突然吓了一跳。妈妈,老大叫了一声,慌忙推开大门进来。披着灰色外套的你抱着老三,面带疑惑地推门出来。

——妈妈!小鸟!

——小鸟?

——嗯,大门口!

——什么鸟?

老大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大门。你担心怀里的老三会冷,拉起上衣帽子,盖住老三的脸颊,走出了大门。一只灰色的鸟躺在大门外面,从脑袋到翅膀都带有黑色的花点,翅膀已经冻僵了。你看着那只鸟,眼睛模糊了。你想到了我。丫头,你家周围到处都是鸟。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呢?冬鸟无声无息地在你家周围盘旋。

几天前,你看见一只喜鹊落在你家的木瓜树下。你觉得它是肚子饿了,就回到房间,拿出孩子们吃剩的面包撒在树下。那个时候你也想起了我。每到冬天,我都会舀一瓢陈米,撒在柿子树下面,让落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上的鸟儿吃。傍晚,你撒了面包屑,二十多只小鸟飞到木瓜树下。有的小鸟翅膀像你的巴掌那么大。从那以后,你每天都在木瓜树下撒面包屑喂鸟。这只鸟不在木瓜树下,而是躺在大门外。我知道这只鸟的名字,叫灰鸻。这是海边才有的鸟。我在盐港,在那个人住的地方看见过。退潮的时候,灰鸻在沙滩上寻觅食物。

你没说话,老大抓住你的胳膊使劲摇晃。

——妈妈!

——……

——死了吗?

老大问,你仍然不说话。你板着脸,静静地看着那只鸟。

——妈妈!鸟死了吗?

听到外面的声音,老二跑出来问。你抱着老三,默默无语。

电话铃响了。

——妈妈,姨妈的电话!

好像是大女儿打来的。你从老二手里接过话筒,脸色又僵住了。

——姐姐你怎么能走呢?

大女儿好像又要乘飞机了。你眼里含着泪,嘴唇好像也在颤抖。你突然冲着话筒喊了起来。丫头,你不是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跟姐姐吼呢?

——都太过分了……都太过分了!

你使劲放下电话。这是你姐姐对你也对我做过的事。不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你看了看电话,铃声没有停,你拿起了话筒。

——对不起,姐姐。

你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姐姐的声音。听着听着,你的脸又红了,突然大声喊道,什么?圣地亚哥?一个月?

你的脸涨得更红了。

——你是问我可不可以去吗?你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握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一只鸟死在大门外面,我的心情糟透了,妈妈可能出事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妈妈?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离开?怎么大家都这样?连姐姐也这个样子吗?这么冷的天,妈妈也不知道在哪儿,大家只知道忙自己的事!

丫头,冷静点儿,你也要理解姐姐的心情。如果你看过之前的三个季节里你姐姐的样子,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什么?让我找妈妈?我?我带着三个孩子,还能做什么!你想逃跑是不是?你受不了了,所以想逃跑,是不是?姐姐你总是这样。

丫头,刚才都冷静下来了,怎么又这么激动?咣当,你又放下了话筒,放声大哭。老三跟着你哭。老三的鼻子马上变红了,额头也变红了。老二也跟着你哭。老大推门出来,呆呆地看着你们三个人哭。电话铃又响了,你哭着接起了电话。

——姐姐……

泪水夺眶而出。

——不要去!不要去!姐姐!

最后,大女儿开始安慰你了。安慰不成,就说她要来你家。你放下电话,默默地低头坐着。老三坐在你的膝盖上,你把老三搂在怀里。老二走过来,抚摸你的脸颊。你伸手拍打老二的后背。老大为了讨你欢心,趴在你面前做数学题。你抚摸着老大的头。大女儿从敞开的大门进来了。哎哟,小允!大女儿从你手中接过老三。老三还很认生,在姨妈怀里伸出双手,挣扎着扑向你。

——让姨妈抱会儿。

大女儿揉了揉老三的脸蛋。老三哭了,她把孩子又递给你。回到妈妈的怀抱,孩子终于冲姨妈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哎哟!大女儿揉了揉孩子的脸蛋。你们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电话里说不清楚,大女儿沿着雪路赶到你家,却又什么话也不说了。她的样子好狼狈,眼睛肿了,大眼睛变成了一条线,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睡好觉。

——还去吗?

久久的沉默之后,你问姐姐。

——不去了。

大女儿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有气无力地趴在沙发上。她困得坐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假装坚强,其实内心脆弱不堪。怎么能这样糟蹋身体呢?

——姐姐!你睡着了吗?

你晃了晃姐姐,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肩膀。你呆呆凝视着睡梦中的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因为什么事闹得很凶,很快你们就会和好。我刚要责备,却又看见你们已经手拉手睡着了。你走进房间,拿来毯子给姐姐盖好。大女儿皱起了眉头。这个冒失的孩子,困成这样了,竟然还敢开车。

——姐姐,对不起……

你小声嘀咕道。大女儿睁开眼睛看着你,自言自语地说,昨天我见到了那个人的母亲。如果我们结婚,她将成为我的婆婆。那个人的姐姐也住在家里。她是单身,经营一家名叫“斯维斯”的小西餐厅。他的母亲又小又瘦,对他姐姐唯命是从,甚至称呼女儿为姐姐。他姐姐经常喂母亲吃饭,哄她睡觉,帮她洗澡,说妈妈你好可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母亲开始叫女儿姐姐了。他的姐姐说,如果你是因为妈妈而不结婚的话,那就不用担心。她说自己会和妈妈一起生活,像姐姐一样照顾妈妈。新年伊始的一月,她会送妈妈去疗养院,自己去旅行。他只要在姐姐出门的时候过去看看妈妈就行了。他的姐姐经营西餐厅赚了钱,每年都要出去旅行一个月,已经坚持二十年了。妈妈叫她姐姐,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妈妈养育了我那么多年,现在也该换换角色了。他的姐姐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大女儿略作停顿,静静地望着你。

——说说妈妈的事儿吧。

——妈妈的事儿?

——嗯……关于妈妈,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名叫朴小女,出生日期为1938年7月24日,烫过的短发,白发很多,颧骨较高。身穿蓝衬衫、白外套、米色百褶裙,失踪场所……

大女儿眯着眼睛看了看你,疲惫让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不了解妈妈,只知道她丢了。

该走了,可是我迈不动脚步。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

哎哟!

我就知道会这样,这是喜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哎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原来是你的大儿子正在旁边戴着帽子跟你说什么呢。他说什么?让我听听?啊,原来是想去滑雪场。你说不行。环境变了,学校功课都跟不上,应该趁假期好好跟着爸爸集中学习,这样下学期才能跟得上学校进度,否则以后还是很吃力。你对老大说这些的时候,蹒跚学步的老三正在饭桌下面捡饭粒吃。你手上长眼睛了吗?明明看着老大说话,手却从老三手里抢过沾满灰尘的饭粒。老三大哭,紧紧贴着你的腿。你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差点儿摔倒的老三的手,嘴上仍然向老大解释为什么要学习。也不知道老大是不是在听你说话,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大声喊着,我想回到那里!我不喜欢这里!二女儿从房间里跑出来,叫着妈妈,嘀嘀咕咕说自己的头发乱了,等会儿要去补习班,让你帮忙梳头发。你的手抚摸着二女儿的头发,嘴里还在对老大喋喋不休。

啊,三个孩子齐刷刷地扑向你了。

我的女儿,你同时听三个孩子说话。你的身体已经被三个孩子锻炼得异常结实。老二坐在餐椅上,你给她梳头。老大说他还是想去滑雪场,你用了缓兵计,让他找爸爸商量。这时,老三摔倒了。你连忙放下梳子,扶起摔倒的孩子,揉了揉她的鼻子。然后你拿起梳子,继续给老二梳头。

突然,你看了看窗外。你看到了落在木瓜树上的我,我与你目光对视。你小声说,第一次看见这种鸟。

你的三个孩子都顺着你的视线望过来。

——好像和昨天死在大门口的那只鸟是一家子,妈妈!

老二握住你的手。

——不是的……那只鸟不是这个样子。

——不,就是嘛!

死在大门外的小鸟被你们埋在了木瓜树下。老大挖坑的时候,老二做了个木头十字架。懵懂无知的老三连声叫喊。你拿起鸟,折起翅膀,放在老大挖好的坑里,老二念了声“阿门”,埋好了小鸟,老二给正在上班的爸爸打电话,描述了埋葬小鸟的经过。我做了十字架,爸爸!

十字架在风中倒下了。

听着孩子们喋喋不休,你走到窗前,想把我看个清楚。你的孩子们也跟着你拥到窗前看我。哎哟,不要看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出生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不是你们,而是你们的妈妈。梳好小辫子的老二盯着我看。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妈妈没有奶。生你哥哥的时候,你妈妈在医院不到一周就出院了。生你的时候很不顺利,你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那时候是我照顾的你妈妈。你的奶奶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你哭了,你奶奶跟你妈妈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看着你妈妈把没有奶水的干瘪乳头放进你嘴里,我瞪了一眼还是新生儿的你。匆忙送走你的奶奶,我从你妈妈的怀里夺过你来,用手掌打了你的屁股。孩子哭了。奶奶会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外婆却说,这孩子怎么老是哭,折磨妈妈……我也不例外。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奇怪的是你对奶奶比对我更亲。见到我的时候你说,外婆,您好!见到奶奶的时候,你却娇滴滴地叫着奶奶,扑进她的怀里。每当这时,我心里就犯嘀咕,看来你是知道我用手掌打你屁股的事啊。

对了,你长得很漂亮。

看看你浓密的黑发,扎起小辫子有拳头那么粗,跟你妈妈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从来没给你妈妈梳过小辫子。你妈妈很想留头发,我总是给她剪成短发。我没时间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梳头。看样子她正通过你完成她小时候想要梳小辫子的心愿。你妈妈的眼睛盯着我,手却在抚摸你的头发。她的眼睛湿润了。唉,她又想起我了。

丫头,是妈妈呀。吵吵嚷嚷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请原谅你生下第三个孩子,抱着回家时,我给你的脸色。你叫了声妈妈,然后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此情此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你的计划里没有第三个孩子?或许因为你姐姐还没结婚,而你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说出去脸上不太好看?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默默地怀了第三个孩子,独自熬过害喜之后才告诉我们老三即将出生的消息。你生老三的时候,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看到你抱着孩子回来,我却冲你嚷嚷:

你想干什么!生三个孩子干什么!

对不起,丫头。我对不起你的老三,也对不起你。这是你的人生,而且你在解决问题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你自己肯定能应付得了。妈妈忽然忘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这才说出那样的话。你从美国回来后,妈妈每次见到你都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也请你原谅。你很忙,我偶尔去你家,你总是脚不沾地地追赶着你的孩子们。一会儿给这个孩子穿衣服,一会儿给那个孩子喂饭,一会儿又扶起摔倒的小家伙。接过放学回来的孩子手中的书包,用肚子迎接喊着妈妈并扑进你怀抱的孩子……因为子宫肌瘤做手术的前一天,你还在忙着给孩子们做饭。我去你家帮你照顾孩子,打开冰箱门的瞬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冰箱里摆满了足够孩子们吃四天的食物,你的眼皮低垂,显得有气无力,却还在叮嘱我,妈妈,最上面一栏明天吃,下面一栏后天吃……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正是因为我知道,你生完老三回来后我才问你,你想干什么!那天夜里你洗澡,我拿起你脱在门口的衣服看了看。衬衫袖口都磨破了,还沾着李子汁。裤子的膝盖部分向外凸出,裤缝开了线。文胸破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带子上还起了毛。窝卷成团的短裤上面,花纹已经看不清楚,看不出是鲜花、水珠,还是小熊,有些脏了。你不像你的姐姐,你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孩子,白色运动鞋哪怕有豆粒大点的污痕,你也会重新洗干净了再穿。亲爱的女儿,你那么努力学习,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从小就和你的姐姐不同,你非常喜欢小孩子。你手里拿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看到邻居家的孩子羡慕的眼神,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们。当你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哭泣,你也会走过去帮他擦干眼泪,拥他入怀。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妈妈忘记了。你的心里没有了工作,穿着旧衣服,头发束在后面,只想养育孩子。妈妈在背后看着你的样子,心里好难过啊。你洗了抹布擦拭房间的时候,妈妈与你目光相遇。我对你说,你就过这种日子吗?这句话也请你原谅。不过,你好像没听懂我当时的话。最后我也没去你家。你读了那么多书,拥有令人羡慕不已的能力,为什么要过这种枯燥的日子?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乖女儿!你敢于面对现实,勇往直前,有时候我却感到气愤,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丫头。

你给妈妈带来了很多快乐。你是我的第四个孩子。准确地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五个孩子。这话我以前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上面还有个孩子,可惜没有活下来。那是你姑妈接生的,说是男孩。孩子没有哭,也没有睁眼,是个死胎。你姑妈要找人把孩子埋了,我制止了她。当时你父亲也不在家。我和那个死了的孩子在房间里躺了四天。那是冬天。每到夜晚,就能通过窗纸看到外面下雪的情景。第五天,我翻身起床,用缸背着那孩子,上山埋了。挖坑的人不是你父亲,而是那个人。如果那个孩子没死,你就有三个哥哥了。那之后我自己生了你。你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我说要自己生的时候,你姑妈甚至有些失落。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我不害怕自己生孩子,怕的是再生个死胎。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如果再生死胎的话,我不想得到那个人的帮助。我要亲手埋掉,然后再不下山回家了。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阵痛来袭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的姑妈,而是烧好热水,放在房间里,再让你年幼的姐姐坐在我身边。我害怕会生出死胎,大气都不敢出。皱皱巴巴、热热乎乎的你从我的身体里钻了出来。还没等擦干你的身体,我就打你的屁股,你马上就哭了。看到你,你年幼的姐姐也笑了。宝宝——姐姐呼唤着你,抚摸着你柔软的脸蛋。你是活的。我沉浸在喜悦里,忘记了疼痛。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舌头已经血淋淋的了。你就这样出生了。我担心再生出死胎,终日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之中,你的到来给了我安慰。

丫头。

至少对你,我能做到其他妈妈所能做到的一切。我的奶水很多,喂了你八个多月。你是几个孩子里第一个上幼儿园的,你的第一双鞋不是胶鞋,而是运动鞋。是啊,你上小学的时候,我还给你做了名签。我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你的名字。为了写好你的名字,我不知道练了多少次。我把手帕和名签戴在你胸前,送你到学校操场。你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对我来说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你大哥上小学的时候,我都没有送他去过学校呢。我生怕他们让我写字,于是找种种借口,让你姑妈去了。你大哥抱怨说,别的孩子都有妈妈陪着上学,只有我是姑妈送的。直到今天,我好像还能听见你大哥的牢骚。你二哥上学的时候,我把他交给了你大哥。你姐姐也是由哥哥带着去上学的。给你到市里买书包,买带花边的连衣裙,这都是只有你才享受过的待遇。能为你做这些,我感到幸福。我还拜托那个人给你做了张小书桌,尽管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的姐姐没有书桌。如今,她偶尔还会提起,当初总是趴在地上做作业,肩膀都变宽了。看到你坐在书桌前学习、读书,妈妈的心里满是喜悦。你准备考试的时候,我给你用饭盒带饭。你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回家。你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你是小镇上学习最好的孩子。你考上了首尔一流大学,而且是药科大学。你读过的女高甚至打出横幅庆贺。经常有人问我,你怎么生出了那么聪明的女儿啊?每当这时,我的嘴巴就咧到了耳朵根。你不会知道,每次想到你,我有多么骄傲。虽然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没能尽到做父母的本分,当然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心里也会感到歉疚。你却让我摆脱了这种歉疚。你上了大学,参加游行示威的时候,我也没像对你哥哥那样进行干涉。你在明洞教堂绝食抗争的时候,我也没有去找你。也许是催泪弹的缘故吧,你的脸上长满了粉刺,而我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相信你这样做肯定有道理。你和朋友们回到乡下的家里,准备读夜校的时候,我还给你们做饭。你的姑妈说,这样下去女儿恐怕要变成“赤匪”了。我还是让你随心所欲。我对你的两个哥哥不是这样,总是约束,总是批评。你二哥被警察用警棍打伤腰部的时候,我熬了盐水为他热敷,同时还威胁说,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死给他看。不过我也很紧张,生怕你哥哥会觉得我无知。年轻人就该做年轻人的事,我却拼命阻挡。我对你没有这样。尽管不知道你究竟想改变什么,然而我没有试图阻止。那年六月,我还和你一起随着葬礼队伍去了市政府前。那时候,你的侄子出生了。我在首尔。

你说我记性真好?谁说不是呢。

倒不是我记性好,只是有些日子我无法忘记。比如那一天,你清早出门的时候看了看我,问,妈妈要不要也去啊?

——去哪儿?

——二哥的学校!

——去那儿干什么?又不是你们学校!

——那里举行葬礼,妈妈。

——原来是这样……妈妈为什么要去啊?

你呆呆地看了看我,关上房门准备出去,很快又走了进来。我手里拿着刚出生的孙子的尿布,你猛地夺了过去。

——妈妈也去吧!

——马上就吃早饭了,我还得给你嫂子做海带汤呢。

一天不吃海带汤,嫂子又死不了。你有些反常,粗鲁地反驳妈妈。于是,我被你强拉着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我就是想和妈妈一起,走吧!

我喜欢你这句话。身为大学生,你却愿意带上我这个从来没迈进学校门槛的妈妈,理由是“我就是想和妈妈一起”。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那天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聚会。那个死于催泪弹的二十岁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啊?我问过好几次,你都告诉我了,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究竟是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他聚会?我跟着你,追随在走向市政府的葬礼队伍后面,生怕找不到你。我一次次找到你的手,紧紧地抓住。你看到了,对我说:

妈妈!万一找不到我了,你不要到处走动,站在原地,我会回来找你的。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想起这句话啊?在地铁首尔站没能跟着你父亲上地铁的时候,如果想起这句话就好了。

丫头,你给我留下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你拉着我的手,一边走路一边唱歌。那么多人不约而同地喊出同样的话,虽然我听不懂,也不能跟着呼喊,但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场之类的地方。是你带我去的,你真让我感到骄傲。在那里,你好像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和在家时判若两人。你像恶狠狠的老鹰。你的嘴唇那么严肃,你的声音那么果断,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亲爱的女儿,从那之后,每次我来首尔,你都把我从家人中拉出来,带我去电影院,带我去看王陵,带我去书店里卖唱片的地方。你把耳机戴在我的耳朵上。因为有了你,我才知道首尔有个地方叫光化门,有个地方叫市府前。因为有了你,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电影和音乐。妈妈觉得你和别人过的是不一样的生活。你出生以后,家里摆脱了贫困,所以我让你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正因为这种自由,你常常让我看到另外的崭新的世界,所以我希望你更加尽情地享受自由,更多地为别人做事。

……我要走了。

可是,哎呀……

老三好像困了。嘴角流出口水,眼睛已经半合。老大和老二分别去了学校和补习班,家里安静了许多。怎么搞的啊!哎哟,你的家里太乱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家。我想帮你收拾房间……可是现在,我帮不了你。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我的女儿也睡着了。是的,你好辛苦啊。我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孩子睡着了。冬天怎么还出这么多汗?我亲爱的女儿,舒展开眉头吧。这样皱着眉头睡觉,皱纹会长出来。你的娃娃脸已经不见了,月牙样的小眼睛变得更小了。你笑的时候,从前的可爱模样也不见了。你的脸上冒出了很多皱纹。如果我活的年头能有你的皱纹那么多,那也算不上是短命了。丫头啊,妈妈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你姐姐是个感性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哭闹,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你和你的姐姐不一样,你做什么事都要制订计划,然后按照计划去实施。你对我说,妈妈,我也没想到,没想到我会生三个孩子……既然怀了孩子,就得生下来,还能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的时候,我真的感觉你好陌生。我以为要多生也应该是你的姐姐多生。你很少发火,即使兄弟姐妹中间有谁生气,你也仍然平心静气地说话。我还以为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你也会充分考虑现实,只要一个。你姐姐纠缠妈妈,说她也要像两个哥哥那样拥有自己的书桌,还因此发了脾气。你没有,你从来没有对妈妈使过性子。你扎着两条小辫子,趴在地上,我问你干什么,你说在做数学题。你姐姐从小就不肯看数学,你却很擅长。你在解答问题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专注力。得出答案后,你常常嘿嘿笑几声。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也找不到答案?想必你也很痛苦。因为三个孩子,你不能奋不顾身地找我。你只能赶在每天太阳落山时给姐姐打电话,姐姐,今天还没有妈妈的消息吗?因为孩子,你不能到处寻找,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我亲爱的女儿,虽然身体不听使唤,但是只要神志清醒,我总是会想起你。算上刚刚学走路的老三,你养了三个孩子,我能为你做的却只是给你寄些泡菜。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你抱着孩子回家的时候,一边脱鞋一边笑着说,妈妈,我穿了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当时妈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那么爱干净,却连认真穿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可见你忙成什么样子。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我就想起应该为你和你的孩子们做的事情,这样我就会产生活下去的欲望……我想脱掉脚上这双已经磨破后跟的蓝拖鞋,也想脱掉身上这件沾满灰尘的夏装。我还想摆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狼狈模样。我的头好像要碎了。好了,丫头,抬起头来,我想抱抱你,我要走了。枕着我的膝盖躺一会儿吧,休息一下,不要为我悲伤。因为你,妈妈有了很多快乐。

啊,你在这里。

我去了你位于盐港的家。房子好像空置很久了,那扇面朝大海的木门已经破损,门上插着钥匙。房门紧锁,厨房门为什么要敞开呢?海风猛烈地摇撼着厨房的门,木门几乎彻底粉碎了。

你怎么会在医院里呢?医生怎么这样?也不给你治病,却总是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总是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说出你的名字?只要说出“李银奎”这三个字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肯说,害得医生反反复复问个不停?真是的,那个医生为什么要这样?现在又拿起孩子们玩的小船模型,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当然是船,还能是什么啊。又不是开玩笑,问这个干什么?哦,真的不知道吗?连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了吗?真的不知道那个小船模型是什么吗?

医生又问,年龄?

——一百岁!

——不要这样,说出你的年龄!

——二百岁!

我真是痛心。你怎么会是二百岁?你比我小五岁,那应该是多少?医生又问你的名字。

——新久!

——好好想想!

——白一燮!

新久?演员白一燮?我喜欢的新久和白一燮?

——不要这样,好好想想再回答。

你在啜泣。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被人问这样的傻瓜问题?你才多大年纪,竟然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还为此哭哭啼啼。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泪。哭的人总是我。你看到我哭过多少次,我却第一次看到你哭的样子。

——好了,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再说一次!

——朴小女!

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我想起你第一次问我名字时的情景。你就像陈旧的公路,铺在我的心里。你像石子路上的碎石子,你像泥土地里的泥土,你像灰尘中的灰尘,你像蜘蛛网中的蜘蛛网。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年轻过,然而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的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的面孔。年轻的我头顶装满面粉的白铜罐,沿着新修的公路从磨坊回家。那是小均买给我的罐子。回到家里,我要用罐子里的面粉给孩子们做面片。想到这里,年轻的我就加快了脚步。磨坊位于桥那边四五里的地方。我头顶装满面粉的白铜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你骑着自行车从新修的公路上经过,停在我面前,叫住了我。

——大嫂。

年轻的我两眼注视前方。我穿着宽松的裤子和小褂,乳房似乎要探出小褂的衣襟了。

——你放下头上的罐子,给我吧,我用自行车帮你驮。

——我怎么能把东西交给过路人?

嘴上这么说,年轻的我还是放慢了脚步。那个罐子真的很重,我的头都要被压碎了。我用毛巾打了结,垫在下面,还是感觉额头和鼻子直往下坠。

——反正我这也是空车,你住在哪里?

——桥那边的村子……

——村口有个小商店,是吧?我把东西放在那里。给我吧,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路了。你的东西看起来很重,我的车是空的。只要放下罐子,你就能走得更快了,也能早点儿到家。

年轻的我咬着罐子下面的结,注视着跳下自行车的你。比起亨哲爸爸,你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长着貌似街头小贩的长脸孔,脸色很白,看上去像是从来没做过活儿的人。眼角低垂,怎么看都不是天生的美男子。浓浓的眉毛很平坦,显得你很正直。嘴角也很端正,感觉是个信得过的人。那双眼睛仿佛在静静地注视着什么,感觉似曾相识。我没有痛快地递给你顶在头上的罐子,而是盯着你的脸。你准备重新骑上自行车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个东西挺重,想帮你减轻负担。既然你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你的脚又踩在看似很结实的自行车脚踏板上。我连忙对你说了声谢谢。我停下脚步,取下头顶的罐子,递给了你。你解开系在自行车后座的粗绳子,放好罐子,用绳子固定住。我默默地看着你。

——东西我给你放在小商店里!

初次见面的你,带着我要给孩子们吃的粮食,骑车掠过了尘土飞扬的公路。我解下头上的毛巾,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望着消失在前方的你和你的自行车。灰尘总是遮住你和自行车,我揉着眼睛仔细打量。头顶轻松了,我也感觉舒服多了。我使劲摆着双臂,走在公路上。清爽的风吹进衣襟,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头顶也没有,后背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走路了。我看着在傍晚的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哼起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唱过的歌,走到了小商店。我的眼睛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搜寻。走到近前,我看了看商店门口,却没有看到本应放在门口的罐子。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连忙加快了脚步。我想问商店的女人,有没有人在这里放了一个罐子?可是我不敢。如果有人放在这里,我应该会看见,但我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你抢走了我孩子的晚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怎么能够相信初次谋面的人,竟然把盛着孩子们晚饭的罐子交给你呢?我究竟着了什么魔?我怎么会这样呢?当你的自行车从视野里消失的瞬间,隐约的不安掠过我的脑海。现在,不安变成了现实。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当时的绝望。我不能两手空空回家,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回装着面粉的罐子。那天做早饭的时候,我去粮仓舀米,舀子碰到空空的米缸,发出刺耳的声音。如果有罐子里的面粉,应该可以支撑十天。想到这里,我就不甘心。经过商店,我继续向前,去找你和你的自行车。我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路打听一路走,很快就打听到了你。你是这样马虎。你住得并不远,距离我们村只有五里路,就是进镇之前的入口处的村庄,那里有瓦房。你家的位置有点儿偏僻。打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像田径运动员似的朝你家跑去。因为我必须赶在你把罐子里的面粉用光之前见到你,才能把面粉要回来。进入村庄的路口两边是两片稻田,我在两片稻田之间的山丘上的破旧房子门前发现了你的自行车。那一刻,我大声叫着冲进了你家。我看见了坐在破旧廊台上目光空洞的你的老母亲,看到了使劲吮吸手指的三岁孩子和你难产的妻子。我来是为了找回被偷走的罐子,却在黑暗而狭窄的厨房里拿起挂在墙上的锅,倒上水,烧了起来。我推开守着难产的妻子连连跺脚的你,拉着初次见面的你妻子的手,大声喊着“用力!用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家里连碗海带汤都没有准备。你的老母亲双目失明,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我接过刚出生的孩子,从罐子里舀了面粉,和了面,煮了面片,然后又舀出几碗面粉,把汤端进产妇的房间……然后我继续顶着罐子回家了。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就是当时出生的孩子吗?他在给你擦手,让你趴下,帮你擦拭后背。时间过得好快啊,你光滑的脖子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浓密的眉毛也掉了,端端正正的嘴角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你的孩子代替医生问你,父亲,说出你的名字!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朴小女。

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名字,你怎么还这样说。

——朴小女是谁,父亲?

我也想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七八天之后,我还是不放心,带着海带去了你家。产妇不见了,只剩下刚刚出世的孩子。生下孩子之后,你的妻子高烧三天,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你说妻子严重营养失调,无法承受生产之痛。你的老母亲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仍然眼神空洞地坐在旧廊台上,旁边还有个三岁的孩子。也许陪伴在你病床边的不是当时刚刚出生的孩子,而是那个三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却是我人生的伙伴。准备给孩子做饭的面粉被你偷了,我曾经为此眼前漆黑,结果你却成了我多年的伙伴,谁能想得到呢。我们的孩子不能理解。如果能够理解你和我,那么几十万人死于战争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明明知道产妇已经离开人世,我却不忍心就那么离开,于是就把带去的海带泡进水里,和好那天从我的罐子里舀出之后剩余的面粉,放入海带,煮了面片汤。然后每人盛一碗,放在桌子上。我转身想走,却又回去给刚出生的孩子吃了我的奶水。那时候,我的奶水都不够我女儿吃的呢。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到村里到处讨奶。虽说生命无比脆弱,但是有的生命却无比顽强。听我大女儿说,除草机割杂草的时候,就在割断的瞬间,杂草还缠着除草机的车轮,撒下种子,试图继续繁殖。你的孩子吮奶的样子很可怕。他太用力了,我感觉自己都要被他吸进去了。我用手拍了拍他因为胎热未散而红通通的屁股。还是不行,我只好强行推开了。刚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只要叼住乳头,本能地不想松开。我放下孩子,转身想走。这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结婚以后,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突然间,我害羞地垂下了头。

——朴小女。

那时,你笑了。我想让你再次露出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的,你没有问,我却告诉你,我姐姐的名字叫朴大女。你又笑了。你说你叫李银奎,你的哥哥叫李金奎。你还说,父亲在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就希望你们能赚很多钱,成为富翁。每次叫你们的时候,父亲甚至直接叫金柜、银柜。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名字叫金奎的哥哥比叫银奎的你过得好点儿。这回是我笑了。看见我笑了,你也跟着笑。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最喜欢的是你笑的样子。所以在医生面前,你也不要皱着眉头,笑笑吧,反正笑又不用花钱。

孩子满三周之前,我每天都去你家给孩子喂奶。有时赶在大清早,有时赶在深更半夜。这件事变成了你的枷锁吗?我为你做的只有这些,然而从那之后的三十年里,只要碰到困难我就去找你。孩子叔叔出事是我找你的开端。当时我真的不想活了,觉得死是最好的解脱办法。每个人都在折磨我的时候,只有你什么也没问,只是让我忍耐。你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你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冷静地处理眼前的事情。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会怎么样。我已经神情恍惚了。我生下第四个孩子却是死胎的时候,也是你帮我埋掉了。这样想来,你之所以搬到盐港,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太麻烦?你这个人和海边、渔夫根本不搭界啊。你应该耕地播种才对。你没有地,只能耕种别人的土地。你搬到盐港的时候,我应该想到这些的。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因为受不了我才逃到盐港的。对你来说,我真是个坏人。

是啊,初次见面好像很重要。

我一直觉得你欠了我的情,这是真的。要不我怎么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对你。你带着我的罐子逃走以后,我找到了你。你不声不响地搬到盐港,我也还是找到了你。你和盐港格格不入。看到你站在大海前,而不是稻田前,我感觉很陌生,很不协调。你在海边盐地里流露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总是忘不了你的神情。现在想来,应该是惊讶,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因为你,盐港成了令我难忘的地方。每次我都是因为遇到棘手的事情才去找你。当我过得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会把你遗忘。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你了。我去盐港找你,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事”。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那次我去找你并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事,那是我第一次为了找你而找你。

除了那次逃到盐港,别的时候你都在原地等候,直到我不再去找你。谢谢你在那里。也许正因为有你在那里,我才能活下来。每次感到心里不安我就去找你,却从来不让你拉我的手。对不起!我那样走近你,可是看到你走近我,我就表现得很冷漠。现在想想,我实在是太可恶了。对不起,对不起!起先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再后来是因为我老了。你是我的罪孽,也是我的幸福。在你面前,我想显得更有气节。

偶尔,我跟你说些在书上看过的事情。其实那不是我自己读的书,而是我从女儿那里打听来的。我说,智利有个叫圣地亚哥的地方。你记不住这个名字,总是问我,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那里有一条巡礼者之路,需要走三十三天。我女儿想去旅行,有时候会说起那里的事情。我跟你说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我自己想去。于是你说,既然那么想去,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吧。听你说要和我一起去某个地方,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像就是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去找过你。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们在过去的岁月里经历的事情,将来会怎么样呢?你知道吗?

这是我想问你的话,却问了女儿。我的女儿说,妈妈问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不过,女儿还是回答了我,妈妈,不是消失了,而是渗入我们的身体,不是吗?听起来好深刻,你能听懂吗?原以为早已过去的事情其实都渗透进这里,只是我们感觉不到罢了。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未来的事和过去的事都相互交织。可是现在,这些都无法继续了。

只是我们感觉不到罢了。其实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还有即将发生的事都相互牵连。你是这么想的吗?是吗?是这样吗?有时候,我看着我的孙子孙女,感觉他们和我没有关系,而是突然从某个地方掉落下来的,跟我毫无关联。

你说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辆自行车也是偷来的。你在公路上遇到头顶面粉罐的我之前,本想卖掉偷来的自行车,再买点儿海带。这些计划渗透到那儿了?你没有卖掉自行车,放回原来的位置,却被主人发现,挨了一顿臭骂。这些事情也都渗透进了过往岁月的某个缝隙,从而带着我们来到了这里吗?

我知道,我失踪之后你也在找我。以前你从来没去过首尔,这次却在首尔站下了车,坐着地铁到处寻找,看见和我相像的人,你就抓住人家。我也知道你曾经无数次到我家附近徘徊,想看看有没有我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很想见见我的孩子们,听他们说我的事情。后来,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

你的名字叫李银奎。如果医生再问你的名字,你不要回答“朴小女”,要说“李银奎”。我准备放开你了,你是我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你这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你曾存在于我的生命里,然而每当我的生命遇到狂风巨浪时,你都会给我送来木筏,让我顺利渡过。人生有你,我很开心。我常常在不安的时候找你,而不是幸福的时候。也正因为有你,我才能走过自己的人生。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

……现在,我该走了。

家里已经上冻了。

门怎么上锁了?应该敞开门,让邻居家的孩子进来玩。家里没有温度,就像冰块。下了这么大的雪,却没有人扫雪。院子里到处都是白雪。凡是能结冰的地方都结满了冰溜子。孩子们小的时候,常常摘下冰溜子,当成刀剑打架。我不在以后,好像再也没有人进来了。好久没有人迹了。亨哲他爸骑过的摩托车停在库房里。哎呀,冻得结结实实了。你千万不要再骑摩托车了。看看去吧,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有谁骑摩托车?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我又习惯性地唠叨了。不过,骑摩托车的亨哲爸爸的确有种气质。这种气质使他不像农村人。年轻的时候,亨哲他爸头发抹油,身穿皮夹克,骑着摩托车进村,人们都盯着他看。应该有当时的照片……好像是在里屋门上的镜框里面……啊,在那儿。那时候的亨哲爸爸还不到三十岁,脸上充满如今早已彻底消失的激情。

我想起盖新房之前住过的那座老屋。我很爱那个家。说出“爱”这个字眼,我又感觉并不仅仅是“爱”。我们在那个屋子里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如今它已经不存在了。以前我总是在那个屋子里面,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亨哲爸爸有时在,有时不在。有时杳无音信,仿佛永远不再回来,然而最后他总会回家。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盖新房之前的老屋常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记得所有发生在那里面的事,记得孩子出生时的样子,记得我对亨哲他爸的等待、遗忘和怨恨。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了,悄无声息,只有白雪守着我们的家。

房子这东西很奇怪。所有的东西都会因为人的接触而变旧,有时距离人太近,仿佛被人的毒气传染了。房子却不是这样,再好的房子没有人住,也会迅速倒塌。人在里面纠缠、说笑、走动,房子才有了生命。你看看,房顶角落已经被雪压塌了。明年春天得找人修修房顶了。客厅放电视的抽屉柜里贴着不干胶,上面写着每年春天帮我们修房顶的人的联系方法,不知道亨哲爸爸是否知道。只要打电话,他们就会派人来修。不能让房子整个冬天都空置,即使没有人住,也应该不时地打开锅炉。

你去首尔了吗?你在那里找我了吗?

大女儿去日本时寄回家的书放在那个房间,如今也上冻了。自从女儿把书寄回家以后,这里就成了我最喜欢的房间。感觉头疼的时候,我就到这个房间里躺上片刻。起先,只要稍微在这里躺会儿就好多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头疼的事。后来,只要睁开眼睛就头疼,连饭都没法做了。我仍然不想在你面前做个病人。为此,我常常感到孤独。每当这时,我就走进放着女儿的书的房间,安安静静地躺着。有一天,我抱着疼痛不已的头暗下决心,等女儿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我要读她写的书。我忍着头痛学过识字,可惜没能坚持下来。学习识字的时候,我的状况迅速恶化。我不能告诉你学识字的事,所以很孤独。跟你说这些,我会觉得有伤自尊。学会了识字,除了亲自阅读女儿的书,我还可以做另外的事情,那就是在我离开之前,给每个家人写封告别信。

风很大,院子里的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我在这个院子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夏夜里搭起火炉蒸豆沙包。亨哲抱来柴火点燃,弟弟妹妹们乱糟糟地围坐在平板床上,望眼欲穿地盯着火炉,等待锅里的豆沙包蒸熟。一锅熟了,放在盘子里,好几双手同时伸过来。每人拿一个,转眼间就没有了。蒸熟豆沙包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孩子们吃的速度。我又往火炉里塞了火煤,等着又一锅豆沙包蒸熟。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平板床上的孩子们,我甚至感觉有些可怕。他们的胃口太好了。火在燃烧,然而蚊子还是执着地叮咬我的胳膊和大腿,吸我的血。我蒸到深夜,还是被孩子们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在等待。这样的夏夜里,孩子们等啊等啊,接二连三地睡着了。趁他们入睡,我赶紧蒸好剩余的豆沙包,放进篮子,盖上盖子。第二天早晨,篮子里的豆沙包只是皮稍微有点儿硬。睁开眼睛,他们又坐在篮子前大吃起来。直到今天,我的孩子们仍然喜欢吃外皮稍硬的豆沙包。还是这样的夏夜,星光灿烂,我走在路上,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空空如也。我仍然经常怀念这里,怀念这里的院子、廊台、花田,还有那口水井。走着走着,突然坐在路边,想起什么画什么,画出来的就是这个家。我画了大门,画了花田,画了酱缸,画了廊台。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清晰地想起这个家。那个从前的家,那个早已从地球上消失的家,那个有着老式厨房、后院里长着蜂头叶的家,那个猪圈旁边有库房的家。我想起那两扇掉漆的蓝色铁门,就是左边有侧门、右边有邮箱的大门。每年只有三四次,需要同时敞开两扇门,然而带木把手的侧门总是敞开着,几乎从不上锁。即使我们家的人不在家,村里的孩子们也会从蓝色大门旁边的侧门进来,玩到天黑再回家。到了农忙时节,女儿早早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没人,就爬上放在柿子树下面的自行车,玩脚踏板。我从田里回来,坐在廊台边的女儿叫着妈妈,扑进我的怀里。老二那个臭小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每天都把饭放在炕头,敞开两扇大门。如果饭碗被谁绊倒了,我就重新扶起来。半夜被风声吵醒,我生怕风会关上大门,于是推开房门出去,掩上块大石头。大门一动,我的眼睛和耳朵就会留意大门的动静。

柜子也结冰了。

连门都打不开了,柜子里空荡荡的。患上头疼后,我又想去找那个很久没有再找过的人。仿佛看到他,我的头疼就好了。不过,我没有去。我按捺着要去找他的冲动,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失去知觉,什么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赶在失去知觉之前,亲手整理我熟悉的东西。我用包袱皮包好了收拾起来却舍不得扔掉的衣物,带到地里去烧毁。亨哲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给我买的内衣仍然放在柜子里,几十年过去了,连商标都没有摘掉。烧毁这些衣物的时候,我的头也疼痛难忍,仿佛要破裂。能烧的都烧了,只留下被子和枕头,留给孩子们逢年过节回家时用。陪伴我多年的家什也全部拿出来,重新看了看。许多舍不得用的东西,还有准备在大女儿结婚时送她的盘子和碗,可是她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小女儿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仍然没有结婚。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东西送给小女儿了。当初买的时候打算送给大女儿,结果就这么傻傻地等着,总觉得要给大女儿才行。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这些也都拿出去粉碎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失去全部的记忆。在这之前,我想亲手处理自己用过的东西。我不愿意让它们留下来。橱柜最下面也是空的。所有能粉碎的东西都粉碎了,埋进了地里。

我打开结了冰的衣柜,里面只有一件冬天的衣服,那是女儿买的貂皮大衣。五十五岁那年,我不愿吃饭,也不想出门,心里满是不快,脸色也是痛苦不堪。仿佛我开口就会散发出异味,于是十几天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我努力摆脱悲观的思绪,然而悲伤还是每天都在增加。虽是寒冷的冬天,我却常常把手放入凉水中,洗了又洗。有一天,我去了教堂。经过教堂门前庭院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俯身在怀抱着死去儿子的圣母脚下。我向圣母祈祷。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请把我拉出悲观吧,可怜可怜我吧。片刻之后,我停下了祈祷。面对着怀抱已故儿子的人,我还能祈祷什么?做弥撒的时候,我看见坐在前面的女人穿的貂皮大衣,情不自禁地被那种温柔吸引,悄悄地用脸去蹭女人的外套。春风般的貂皮温柔地抱住了我衰老的脸,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总想去蹭貂皮大衣,那个女人轻轻地躲到了旁边。回到家里,我给小女儿打电话,让她给我买件貂皮大衣。十几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您说要貂皮大衣,妈妈?

——是的,貂皮大衣。

小女儿沉默了。

——你买还是不买?

——天气已经暖和了,还用得着貂皮大衣吗?

——用得着。

——您要去哪儿吗?

——哪儿也不去。

听到我硬邦邦的回答,女儿哈哈大笑。

——那您来首尔吧,我们一起去买。

走进百货商店,来到貂皮大衣专卖柜前,女儿仍然不时地盯着我看。那个女人穿的貂皮大衣,也就是我将脸埋进去的貂皮大衣,比它稍微短点儿的衣服竟然那么贵,这真让我始料不及。因为女儿也没提过。买完貂皮大衣回来,儿媳妇目瞪口呆。

——这是貂皮大衣,妈妈!

——……

——真羡慕您啊,妈妈,有个爽快地给您买昂贵衣服的女儿。我连条狐皮围脖都没给我妈妈买过呢。貂皮大衣都是代代相传的,等您去世以后留给我吧。

——这是妈妈第一次让我给她买东西,嫂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小女儿气呼呼地对儿媳妇喊道。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儿一遍又一遍地看标签,又不停地看我。那时候,小女儿刚刚大学毕业,还在医院的药师室里工作。从首尔回来,我拿着貂皮大衣去了市里的百货商店,找到卖场小姐打听这件衣服值多少钱。听了小姐的回答,我当场愣住了。我没想到一件衣服会这么昂贵!我打电话让小女儿把衣服退掉。她说,妈妈,您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您穿着吧。

我们这里冬天也不是很冷,几乎没有要穿貂皮大衣的时候。有时候连续三年都穿不上。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打开柜子,把脸贴在貂皮大衣上面,心里想着,等我死了,这件衣服要留给小女儿。

别看现在上冻了,到了春天,紧贴围墙的花田附近又会热闹起来。邻居家的梨树鲜花盛开,不久后就会纷纷凋零。开满浅色小花的蔷薇藤欢呼着冒出刺来。一场春雨过后,围墙下面的小草忽然变得郁郁葱葱。我在镇上的小桥底下买回来三十只小鸭子,放在院子里。小鸭子跑进花田,把花儿踩在脚下。母鸡孵出小鸡后,鸡鸭混合,分不清哪个是鸭子、哪个是小鸡。因为有了它们,春天的院落显得分外热闹。女儿说,如果在花根底下施肥,就会开出更多的花。于是,她开始挖玫瑰花下的土地。挖着挖着,突然看见了在泥里蠕动的蚯蚓,吓得她扔掉锄头跑回了房间。结果,一只小鸡被女儿扔掉的锄头砸死了。夏天,雷阵雨来了,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鸡、鸭、狗分别跑到了鸡窝、墙边和廊台下面,卷起阵阵泥土的芳香。突如其来的雨点儿不时扬起一阵尘土。晚秋的夜里,清风吹拂,旁边院子里的柿子树叶簌簌飘落,纷纷扬扬。这时候,整夜都能听见秋风拂过庭院的声音。下雪的冬夜,如果有风吹过,堆积在院子里的雪就会爬上廊台。

有人推开大门,啊!是姑妈!

她是孩子们的姑妈,我的大姐,可是我从没叫过她姐姐。因为她不像姐姐,倒更像是我的婆婆。又是下雪,又是刮风,姑妈过来看看我们家的情况。我还以为没有人会管我们家的事,忘记了姑妈的存在。可是,她的腿怎么瘸了?她曾是那么健康、那么利落的人啊。看来姑妈也老了。路上有积雪,走路要小心才行啊。

——有人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有力。

——没人吗?

看来她明明知道家里没人,还故意这么问。没等我回答,她就坐在了廊台的边缘。她怎么穿得那么少呢?这样会感冒的。她在沉思什么?好像丢了魂儿,直直地盯着院子里的雪。

——怎么感觉有人来过似的……

她简直是神仙啊。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姑妈是在说我吗?

——夏天过完了,秋天过完了,转眼到了冬天……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无情的人。这个家没有你怎么能行呢……没有了你,这个家就变成了空壳。穿着夏天衣服出门的人,到了冬天还不回来……不会已经去了那个世界吧?

没有,我还在到处游荡。

——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客死他乡的人了……打起精神,快点儿回来吧。

哭了吗?

姑妈长长的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她的眼睛湿润了。这样看来,她的眼睛并不可怕。从前我真的感觉她很可怕,坦率地说,有时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脸,只想避开她的眼睛。我宁愿她永远那么精神抖擞。她耷拉着肩膀坐在廊台,感觉像是换了个人。有生之年从没听她跟我说过一句好话,现在为什么要看到她这副样子?看着她柔弱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不舒服。我对姑妈的感觉不仅仅是恐惧,有时候遇到棘手的问题,我会想,如果换成姑妈,她会怎么办?如果是姑妈,也许会这么做,然后我会按照这个思路做出选择。她是我的榜样。我也有自己的性格。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由双方共同形成,而不是取决于某一方。以后还需要姑妈常来照顾孤零零的亨哲爸爸。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有她在亨哲爸爸身边,我还是感觉好多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她有多么依赖亨哲爸爸,因此不会想歪,也不会伤心。我把你当成家里令人敬畏的长辈,感觉你像婆婆,甚至连“姐姐”都叫不出口。姑妈,我不想去几年前修在山上的祖坟里。我不想去那儿。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每当从恍惚中苏醒,我就独自去祖坟。因为那是我死后要去的地方,我想先培养感情。那里阳光很好,我也喜欢那棵歪歪扭扭的松树,然而我真的不想在死后仍做这个家里的鬼。有时候我哼着歌,放松心情,坐在坟前拔草,直到太阳落山。可是直到现在,我对那儿还是没有感情。我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五十年,现在请放了我吧。当时修建祖坟的时候,你说让我住在你的下面。当时我就想,哎哟,死了还要听你的安排。现在,我想起了这句话。姑妈,不要难过,虽然我也是想了很久,但是并没有想得太复杂。我只想回自己的家,我要去休息了。

库房的门敞开着。

猛烈的风仿佛要把门粉碎。我常坐的平板木床上结了冰。我稀里糊涂地坐上平板木床,不小心滑落下来。大女儿常在这个库房里读书,还要忍受跳蚤的叮咬。两边是猪圈和茅房,大女儿常常拿着书躲进库房里。这些我都知道,我没有去找过。哥哥问妹妹去了哪儿,我总说不知道。我喜欢大女儿读书时的样子,不想打扰。搭在猪圈上面的木板上堆放着稻草。母鸡在角落里抱着引蛋下蛋。大女儿坐在中间的稻草上,坐在生出跳蚤的地方,蘸着口水翻书,谁能找得到她?哥哥推开房门、厨房门找她,她都听见了,却仍然藏在里面读书。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啊?母鸡又是多么吹毛求疵。听见女儿翻书的声音,趴在猪窝上面的稻草里抱着引蛋的母鸡流露出了不耐烦。如果不放引蛋,母鸡就不下蛋。听到库房里传来大女儿翻书的沙沙声,母鸡叫了起来。大女儿曾经因此被哥哥发现了。旁边是吭吭直叫的猪,上面是下蛋的母鸡,库房里还放着镐头、铁耙、铁锹等各种各样的农具,以及稻草,大女儿在里面读的究竟是什么书呢?冬天,全家人穿的鞋都放在廊台下面。到了春天,生下小狗的母狗常常咆哮着躺在那里。有时我们能听见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那么乖巧的狗,怎么生了狗崽就变得那么凶呢?除了家人,谁都不能靠近。是的,每当家里的母狗生小狗的时候,亨哲就会把时常写在蓝色大门上的“小心狗咬”几个字的颜色涂得更深些。母狗吃过晚饭睡觉之后,我从廊台下面抱出一只小狗,放在篮子里,用布盖好,然后再用手掌遮住可能是眼睛的地方,送到姑妈家。

——本来就已经很黑了,为什么还要遮住眼睛,妈妈?

小女儿跟在身后问道。我说,如果不这样,小狗会自己找回家来。小女儿还是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么黑,小狗还能找回家?

——是的,别看天这么黑,它还是能找回来!

发现小狗不见了,母狗痛苦不堪,连饭也不肯吃了。母狗要吃东西才能有奶,小狗才能长大。否则,小狗会死的。我不得不再去抱回被我蒙着眼睛带走的小狗,放在母狗的乳房下面。这样它才肯吃东西。它就住在廊台下面。

啊,这些记忆就像春笋,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曾经遗忘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倒扣在厨房搁板上的饭碗和大大小小的缸,以及通往阁楼的狭窄的木楼梯,长在土墙下面、沿着围墙蔓延的南瓜藤。

不要让我们的家冻成这个样子。

如果觉得吃力,就让小儿媳妇帮忙。即便不是自己家,即便是租住的房子,她也总是用心装饰。她这个人眼明手快,做事认真,而且很有人情味。虽然她也上班,但是从来不找人帮忙,她自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如果管理这个家有困难,那就告诉小儿媳妇吧。只要她动手,陈旧的东西也能换新颜。你应该也看见了。住在开发区的砖房里时,连房东都对房子失去兴趣了,小儿媳却亲自用水泥修补。住在房子里的人不一样,房子的结局也不一样,有的会变得温情洋溢,有的却变得破旧不堪。每到春天,她都帮我们在院子里种几株花,打扫廊台,还帮我们修补被雪压塌的房顶。

亨哲爸爸,几年前你喝醉酒的时候,有人问你住在哪里,你说是驿村洞。亨哲家搬离驿村洞已经二十多年了。我记忆中的驿村洞也变得模糊了。你是个不太喜形于色的人,亨哲在首尔驿村洞买下第一套房子的时候,你依然沉默无言,其实你的心里比谁都自豪。因此,喝醉酒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的家,竟然说出了那个每年最多去三四次,而且每次都像客人似的住上一天、最多两天的家。希望你也喜欢我们这个家。即使不用重新播种,庭院角落和后院里每年也会盛开各种小花。美丽过后,兀自凋落。庭院、廊台、库房、后院,都在经历着生老病死。晾衣绳上不时飞来几只小鸟,流连嬉戏,仿佛它们是会说话的衣物。房子似乎和住在里面的人越来越像了。要不然我们家的鸭子怎么会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昂首阔步,随处下蛋?要不然我怎么会清楚地想起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用盘子盛着干萝卜条或者煮熟的山芋,放在土墙上面?要不然女儿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晾在太阳下的场面怎么会在眼前若隐若现?大女儿喜欢看映在井水里的蓝天。托腮坐在井边的大女儿仿佛近在眼前。

多保重……我要离开这个家了。

今年夏天,我被独自丢在地铁首尔站的时候,只能想起三岁那年的事。我忘记了一切,只能漫无目的地走路。因为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走啊走啊,眼前苍白,三岁时蹦蹦跳跳地玩耍的庭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而出去挖金矿,时而出去挖石炭的父亲回到了家。我尽情地游走,走过公寓,走过草丛、山坡,走过足球场。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呢?难道是三岁时玩过的庭院?父亲回来以后,每天早晨都要走上十公里去新建的役社工作。父亲出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故让父亲命丧黄泉?村里人告诉妈妈父亲出事的消息,三岁的我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妈妈脸色蜡黄,在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向父亲出事的地方。我一边看着妈妈,一边继续笑啊玩啊。走过我身边的人说,连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在笑呢,真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说着还打了我的屁股。带着回忆,我走啊走啊,直到筋疲力尽,颓然坐在路边。

就在那儿。

妈妈坐在廊台上。那个黑暗的房子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妈妈抬头看我。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做了个梦,梦见一头母牛正舒展膝盖伸懒腰,黄色的牛毛润泽光亮。母牛努力站起,正在这时,我出生了。奶奶说这个孩子肯定精力旺盛,今后肯定会给家里带来笑声,嘱咐妈妈把我养好。妈妈看了看我被蓝色拖鞋磨破的脚背。我的脚背上现出深深的伤口,露出了骨头。妈妈的脸颊因为悲伤而扭曲了。那张脸上的神情和我生下死胎时映在衣柜镜子里的神情一模一样。我的孩子,妈妈伸开双臂。仿佛妈妈拥抱的是刚刚死去的孩子,手臂伸进了我的腋窝。妈妈脱去我的蓝拖鞋,把我的双脚放上她的膝盖。妈妈没有笑,也没有哭。妈妈,你知道吗?我也一样,这一生都需要妈妈。 GyOPUUgI5lJZ2/H7pTh9Wp25TqPjSv4D3cK+IvWnv54A2j/r9I5PB2L8hNrU7e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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