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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亨哲呀,对不起

一个女人接过他散发的寻人启事,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照片。女人站在首尔站的钟楼下面,妈妈曾经在那里等他。

他在城里找到房子之后,妈妈来到了首尔站。当时,妈妈看上去就像躲避战乱的女人。她头顶肩扛着带给他的东西,有的甚至缠在腰间。妈妈就这样走出了首尔站的站台。这样竟然还能走路,真是太神奇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能把茄子、南瓜之类的挂在腿上带来。因为妈妈的口袋里经常掉出青椒和栗子,以及用报纸包着的蒜瓣。他去接妈妈的时候,看见她脚下堆着那么多包袱,实在难以相信这是年轻的女人独自带来的。妈妈满脸通红,站在包袱中间,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女人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我好像在龙山二街洞事务所见过这个人。她指着寻人启事上的妈妈。妹妹制作的寻人启事上,他的妈妈身穿浅蓝色韩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不是这件衣服,但是眼睛太像了,简直太像牛眼了,所以我印象很深。女人又看了看寻人启事上他妈妈的眼睛,说,她的脚背受了伤。女人还说,他的妈妈穿着蓝色的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了,拖鞋嵌入大脚趾旁的脚背,磨掉了皮。伤口化脓,引来了苍蝇,她不停地挥手驱赶。肯定很疼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伤口,在洞事务所门前走来走去。这是一周前的事了。

一周前?

不是今天早晨,而是一周以前,女人在洞事务所前看见了他的妈妈,只是因为寻人启事上妈妈的眼睛和她在龙山二街洞事务所门前见到的那个人的眼睛很像。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女人的话。女人匆匆离开了,他继续向路人分发寻人启事。家人都行动起来了,从首尔站到南营洞,从饭店到服装店,从书店到网吧,到处都有人在贴寻人启事。如果有人认为违法而撕掉寻人启事,那就赶快在原位置重贴。不仅这个方向,还有南大门、中林洞和西大门,都有家人在轮流分发或张贴寻人启事。报纸广告也登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接到。寻人启事发出去了,倒是有人打来电话。听说有人在饭店里看见了妈妈,他箭一般冲了过去。原来不是妈妈,而是在饭店里工作的女人,只是和妈妈年龄相仿罢了。还有一次,有人打电话说妈妈正在自己家里,告诉他详细地址,让他赶快过去。他满怀希望地赶到了,那个地址根本不存在。还有人说,如果先支付寻人启事上标明的五百万元酬金,可以帮他们找到妈妈。半个月过去了,连这样的事情也不再发生了。他的家人们曾经满怀期待地寻找,后来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首尔站的钟楼前面。人们接过寻人启事,马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的作家妹妹捡起来,继续发给别人。

妹妹手里捧着一大摞寻人启事,出现在首尔站,来到他的身边。妹妹干涸的眼睛瞥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说,要不要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到龙山二街洞事务所周围去看看?妹妹闷闷不乐,只是简短地说,妈妈怎么可能去那儿?不管怎么样,等会儿还是去看看吧。然后,妹妹继续向路人分发寻人启事,同时大声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妈妈,请不要扔掉,先看一看。妹妹每次出版新书的时候,报纸上的文化专栏都会刊登她的照片,可是竟然没有人认出她。比起默默地散发寻人启事,这样大声叫喊似乎效果更好。几乎没有人像先前那样接过去就马上扔掉了。除了他家和弟弟妹妹家以外,这个城市里没有妈妈能去的地方。这是他和家人的痛苦之处。如果妈妈有能去的地方,就可以在那周围寻找,然而没有这样的地方。他们只能在整个城市里找来找去。妹妹说“妈妈怎么可能去那儿”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女人所说的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工作地点。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风很凉,他的脸上却流着汗。他已经五十岁了,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宣传部长。今天是星期六,休息日。如果不是妈妈走丢,现在他应该在松都的样板房里。位于松都的大规模公寓即将竣工,第二期准备开盘。为了百分之百完成销售任务,他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人们看够了明星做模特,从春天开始,他负责选拔普通家庭主妇做广告模特,同时还要忙着装修样板间,接待媒体记者,他都不记得上次半夜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每到星期日,他都要陪同社长和常务级的领导们去束草或横城打高尔夫。

——哥!妈妈丢了!

一个夏天的午后,弟弟急匆匆的声音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宛如踩着尚未冻实的冰面,发出“咔嚓”的声音。父亲和妈妈准备乘地铁去老二家,但是父亲刚上车,地铁就出发了,妈妈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里了。听到这里,他还没把这件事和妈妈的失踪联系起来。老二说已经报警的时候,他还在想,是不是太虚张声势了?直到一周之后,他才开始在报纸上发广告,联系医院急诊室。每天夜里都兵分几路去露宿者保护中心寻找,然而每次都空手而归。妈妈,独自留在地铁首尔站的妈妈,像梦一样消失了,不留痕迹。甚至想问父亲,妈妈真的跟他来首尔了吗?妈妈走丢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几乎一个月过去了,他和他的家人失魂落魄,仿佛大脑的某个角落受到了损伤。

他把手里的寻人启事交给妹妹。

——我得去看看。

——龙山吗?

——是的。

——你想到什么了?

——我刚来首尔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他提醒妹妹,有事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注意看手机。这话已经没有必要说了。平时总是不接电话的妹妹,现在每次都在信号音响三声之前接起电话。他走向出租车停车场。妈妈对这个三十岁过半却迟迟未婚的妹妹很担心。有时候天蒙蒙亮就打电话。亨哲呀,你去智宪家看看,怎么不接电话呢,我心里直打鼓啊。不接电话,也不打电话……一个月没听见她的声音了。他说,妹妹可能在埋头写作,或者去外地了。妈妈还是让他去妹妹的写字楼看看。她一个人,说不定生病了,卧床不起,也可能在浴室里摔倒了……听了妈妈列举的单身女人可能遇到的危险,他也觉得不无可能。听了妈妈的嘱咐,他在上班时间或午饭时间赶到妹妹的写字楼,堆积在门口的报纸是妹妹不在家的证据。他收起报纸,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去。如果门前没有报纸或牛奶,那么他就确信妹妹肯定在家,不停地按门铃,直到妹妹探出睡眼惺忪的脸颊,气呼呼地问,怎么又来了?有一次他按门铃的时候,遇到一个来找妹妹的男人。男人难为情地向他问好。还没等他问对方是谁,男人就说出了妹妹的名字,还说他和妹妹长得很像,所以不需要问了。男人说他也是突然联系不上妹妹,这才赶来看看。他告诉妈妈,妹妹可能去旅行了,或者在家里,她很好。听到这样的消息,妈妈常常叹着气说,这样下去,就算她死了,我们都不知道。然后又问,这孩子到底做什么工作?妹妹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杳无音信,主要是为了写小说。非要这样写小说吗?每次妈妈这样问时,妹妹就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仅此而已。不管妈妈怎么说,偶尔联系不上妹妹的事情仍在继续。大约两三次吧,他没有理会妈妈的嘱咐,从那之后,妈妈就再没有提让他去妹妹家看看的事了。妈妈只是说,你现在也没时间听我说话了。妹妹失去联系的情况仍然时有出现,应该有别人代替他为妈妈跑腿。妈妈走失之后,妹妹自言自语,也许是老天惩罚我吧……

从首尔站到淑明女子大学之间的路上塞满了车。他瞪大眼睛,望着车窗外面,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或许妈妈就在人海里。

——先生!您说要去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吧?

从淑明女子大学朝龙山高中方向转弯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问道。他没有听见。

——先生?

——怎么了?

——您说要去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吧?

——是的。

二十岁那年,他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可是车窗外的风景却是那么陌生。这条路对吗?他甚至怀疑。也难怪,三十年岁月流过,如果不变,那才奇怪呢。

——今天是星期六,洞事务所可能关门了。

——应该是吧。

出租车司机还想说什么,最后没有再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寻人启事,递给出租车司机。

——如果遇到这个人,请联系我……

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他递来的寻人启事。

——是您母亲吗?

——是的。

——怎么会……

去年秋天,妹妹打电话说妈妈有点儿反常,可是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到了这个年龄,有点儿不舒服也很正常。妹妹沉痛地告诉他,妈妈曾经因为头痛而昏厥,于是他往乡下的家里打了电话。妈妈高高兴兴地接起电话,是亨哲吗?他问妈妈,没什么事吧?妈妈笑着说,要是有什么事就好了,哎哟,别担心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有什么事,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到首尔来吧。

妈妈说,好……好吧,声音模糊了。妹妹对他的冷漠感到气愤,跑到他公司门前,拿出妈妈的脑部照片给他看。妹妹转达了医生的话,脑中风曾经袭击了妈妈的大脑,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仍然漫不经心地听着,妹妹盯住他的眼睛,喊了声,大哥!你是尹亨哲吗?

——妈妈说没事了,怎么了?

——妈妈这么说你就相信吗?妈妈每次都这样说,这是她的说话习惯。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装糊涂?妈妈是觉得对不起你,才这样说的啊。

——妈妈怎么对不起我了?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让妈妈感觉对不起你?

——我怎么了?

——早在很久以前,妈妈就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也想问,妈妈为什么总是说对不起哥哥?

三十年前,他通过了五级公务员 考试,最先接到了龙山二街洞事务所的分配通知。原本在乡下读高中的他,没有考上这个城市的大学,听到这个消息时,妈妈显得难以置信。她做出这样的反应理所当然。从小学到高中,他从来都是第一名。不管参加什么考试都是第一名。小学六年级,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连学费都免了。连续三年他都得第一名,因此从来没缴过学费。考高中的时候,他的成绩也是第一名。哎哟,我真想给我们亨哲缴次学费。每次妈妈拿他炫耀的时候,总会这样说话。高中时代仍然屡获第一名的他,却在高考中落榜了,妈妈当然难以理解。不仅没在高考中取得第一名,反倒是落榜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妈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不行,还有谁行呢?他还打算考上大学以后,继续努力,再得第一名呢。不是打算,是必须这样。无论如何,他必须凭借奖学金读大学。然而他落榜了,不得不考虑别的出路。他从来没想过重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他参加了两种公务员考试,全部通过了。他选择了最先收到通知的地方,离开了家。几个月后,他得知这个城市的夜间大学有他想读的法律专业,于是想要报名,然而报名需要高中毕业证书。如果写信让家人到学校开毕业证书,再寄过来,也许会错过截止日期。于是他写信给父亲,让他在高速汽车站把毕业证书交给要来首尔的人,然后到邮局往洞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车次,他就可以到车站等着那个人,拿到毕业证书了。他等了很久,也没有接到电话。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话,他也没办法打听。第二天就要递交志愿书了,他不知道有多么担心。就在那天夜里,突然有人来敲洞事务所的门。当时他住在洞事务所。本来是职员们轮流值班,但是他没有住处,所以就住在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里,等于每天值班了。敲门声很响,仿佛要把门敲碎。他出去看时,黑暗中站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这位是您母亲吗?

他的妈妈冻得瑟瑟发抖,站在青年身后。还没等他开口,她就走上前来说,亨哲呀!是我!是妈妈呀!青年看了看手表说,再过七分钟就禁止通行了!然后对她说了声再见,转身跑向禁止通行七分钟之前的黑暗中。

父亲不在家,妹妹读了他的信,妈妈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她去了他曾经就读的高中,开出了毕业证书,然后直接上了火车。他的妈妈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到了首尔站,她向路人打听龙山二街洞怎么走时,那个青年正好看到了。深更半夜,他的妈妈说有东西要交给自己的儿子,青年不得不带她来到了洞事务所。尽管是冬天,他的妈妈却穿着蓝色的拖鞋。秋收的时候,不小心被镰刀割伤了大脚趾一侧的脚背,伤口还没有愈合,得穿前面不封口的鞋子,找来找去只有这双拖鞋。他的妈妈把拖鞋脱在值班室门口,对他说,快进去,不知道晚没晚?说着,她把高中毕业证书递到他面前。妈妈的手冻僵了。他抓住她冰冷的手,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拥有这双手的女人幸福快乐。他嘴上却在责怪妈妈,陌生人让你跟着走,你就跟着走,这怎么行呢。妈妈反过来责怪他,人和人之间怎么能没有起码的信任呢,这个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得多!她的脸上露出了特有的乐观的笑容。

他站在已经关门的洞事务所门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大楼。妈妈不可能来这里,如果能找到这里,应该也能找到他的家了。那个女人说在这里见过可能是他妈妈的人,说记得妈妈的眼睛,还说妈妈穿着蓝色的拖鞋。蓝拖鞋,父亲说妈妈穿的不是蓝拖鞋,而是乳白色的低跟凉鞋。女人说他的妈妈走路太多,拖鞋已经陷进了脚背,皮都磨掉了。她分明说妈妈穿的是蓝拖鞋。他这才想起妈妈失踪时穿的是乳白色的低跟凉鞋。他往洞事务所里看了看,走上了连接保圣女子高中和恩成教会的路。

洞事务所的值班室还在吗?

为了给二十岁的他送高中毕业证书,妈妈奋不顾身地踏上开往首尔的火车,来到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那天夜里,他和妈妈并排躺在床上,就在那个值班室。恐怕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妈妈并排而卧了。临街的墙里透进来冷风。妈妈站起来说,我得靠墙躺着,要不然睡不着。说着,和他换了位置。那边有风……他起身把书包和书堆在墙边,连同脱下的衣服也堆了过去。不用了,妈妈抓住他的手,快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第一次来首尔,感觉怎么样?

他面朝值班室的天棚,和妈妈躺在一起,问道。

——没什么。

妈妈笑着说。

——你是我生的第一个孩子。你让我体验到的第一次岂止是这些?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世界。不管你做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崭新的经历。肚子第一次隆起那么大,第一次喂奶。生你的时候,我的年龄和你现在一样。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连眼睛都睁不开,通红的小脸被汗水浸湿了……别人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都是又惊又喜,我却很悲伤。这个新生儿是我生的吗……以后我该怎么办……我突然很害怕,刚开始连你软乎乎的手指都不敢碰。你的小手握得很紧,我把你的手指一个一个分开,你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的手是那么小,好像多摸几次就要消失。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啊。十七岁出嫁,十九岁还没怀上孩子,你姑妈就说,看样子是生不出孩子来了。第一次知道怀上你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以后不用听你姑妈说这种话了,这是最让我高兴的事。看到你的手指越来越长,脚指头越来越粗,我真的好开心。疲惫不堪的时候,就进屋看看躺着的你,分开你的小手指看看,摸摸你的脚指头,然后我就有了力量。第一次给你穿鞋的时候,我真的兴奋不已。你迈着蹒跚的脚步朝我走来,我笑得合不拢嘴。即使有金银财宝落到我面前,我也不会笑得那么开心啊。送你上学的时候就不用说了,我把名签和手绢戴在你胸前,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那么骄傲。看到你的小腿渐渐变粗,那种快乐真的是任何事情都比不了的。快快长大吧,我的孩子,每天我都这样唱着。不知不觉,我突然发现,你的个子已经比我高了。

妈妈朝他挺了挺后背,抚摸着他的头发。

——心里盼着你快长大,可是当你真的比我还高的时候,虽然你是我的孩子,我还是感到恐惧。

——……

——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根本不需要妈妈说什么。不管什么事,你都自己处理。你长得这么好看,学习又那么好,我为你骄傲。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怀疑,你真是我生出来的吗……你看看,要不是因为你,我哪有机会来首尔啊。

他在心里想,我一定要多赚钱,等妈妈下次来首尔的时候,让她可以睡在温暖的地方,不能再让她躺在凉飕飕的地方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低声呼唤他的名字,亨哲呀!他快睡着了,耳边隐隐传来妈妈的声音。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她坐起身来,弯腰注视着睡梦中的他,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妈妈对不起你。为了擦眼泪,她赶紧把手从他额头上收回来。她的眼泪还是滴落在他的脸庞。

清晨醒来,他看到妈妈正在扫地。他让她别扫了。她却说,手闲着干什么?好像手一闲下来,就要受惩罚似的。她在水里浸湿拖布,拖了地板,然后又把还没上班的职员们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妈妈嘴里冒着热气,红肿的脚背露在蓝拖鞋外面。等待豆芽汤店开门的时间里,洞事务所被她打扫得窗明几净。

这座房子还在,他瞪大了眼睛。他在胡同里走来走去,寻找妈妈的身影。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三十年前租住的房子前。锋利如刃的铁块插在大门上,一如从前。那个曾经爱过他,却不得不选择等待的女人,偶尔会把装有南瓜饼的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挂在那里。除了这座房子,周围都变成了联立住宅或单人房。

保证金1000万元——月租10万元

他看了看贴在大门上的纸条。

保证金500万元,月租15万元亦可。

8坪 ,有水槽,卫生间有洗浴设施。

距离南山很近,适合运动,20分钟到达江南,10分钟到达钟路。缺点:卫生间小,不过又不是生活在卫生间里。在龙山恐怕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了。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之所以搬家,是因为我买了汽车,需要停车场。请发短信或邮件联系。直接出租的原因:可以省去中介费。

看过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之后,他轻轻推了一下大门,像三十年前那样,大门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和从前一样,这个三合院里所有的门都开向外面。他曾经居住过的房间紧锁着。

——有人吗?

他提高嗓音,大声问道。两三扇门开了,两个短发少女和两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探头张望。他走了进去。

——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先把寻人启事递给两个短发少女。见两个男孩子准备关门,他又赶紧把寻人启事递给他们。里面还有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孩。男孩子感觉到他在往房间里看,于是用力关上了门。房间外形和三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里面改造成了单人房。厨房和房间合起来了,房间一侧有水槽。

——没见过!

两个少女又把寻人启事还给了他。也许刚才在睡午觉,她们的眼角粘着眼屎。两个少女转过身,望着他走出大门的背影。他刚要走出大门,房门又开了,男孩叫住了他,等一等!

——这位老奶奶几天前好像坐在这个大门口……

他走过去。另一个男孩子探出头来,连连否定,不是的!

——这位老奶奶多年轻啊,那个奶奶满脸都是皱纹,头发也不是这样的……那是个乞丐。

——不过眼睛很像啊。你看看眼睛,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能找到,真的给我五百万吗?

——只要消息准确,即使找不到,也会答谢。

两个男孩子被他叫到了门外。刚才关门的两个女孩又打开门,向外张望。

——那位老奶奶是下面啤酒店家的奶奶,患了老年痴呆,关在家里,可是她偷着跑出来,迷了路。啤酒店家的叔叔把她带回去了。

——不是。这位老奶奶我也看到了……脚背扎破了,化了脓,苍蝇落在脚上,她不停地赶苍蝇……又脏又臭,我没仔细看。

——然后呢?你看见她去哪儿了吗?

他匆忙问男孩。

——不知道,然后我就进来了。她总想跟我进来,我就关紧了大门……

除了那个男孩子,再没有别人看见过他的妈妈了。男孩追上他说,我真的看到了,而且还走在他的前面,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分开的时候,他给了男孩一张十万元的支票。男孩两眼放光。他对男孩说,如果以后再看到这位老奶奶,务必留住她,然后给我打电话。男孩没有专心听他说话,而是反问,那么你会给我五百万吗?他点了点头。男孩又要了几张寻人启事。他说他在加油站打工,要把寻人启事贴到那里。如果别人在那里看见寻人启事,找到老奶奶,那就是因为自己找到的,也要给他五百万才行。他同意了。

妈妈,在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里,为了不让儿子躺在风墙旁边而谎称自己不靠墙就睡不着的妈妈,跟他换了位置的妈妈。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那些苍白的诺言,以及妈妈下次再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睡在温暖房间里的誓言。

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忘记妈妈的存在了。妈妈没有和爸爸一起乘上地铁,孤零零地留在地铁站里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他又抬头看了看洞事务所,转过身去。我在做什么呢?他垂下了头。妈妈走丢的前一天,他和同事们喝酒,并不是很愉快。向来对他毕恭毕敬的同事K喝了几杯酒之后,巧妙地讽刺他,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公司里负责仁川松都的公寓销售,而K负责龙仁的公寓销售。K说他聪明,指的是他准备了受中年人群喜爱的歌手演唱会门票做赠品,送给前来样板间的顾客。这不是他的主意,而是他的作家妹妹想到的。妹妹到他家,妻子把上次销售公寓时用作赠品的浴室脚垫送给妹妹,让她带回去。妹妹说,为什么公司都以为主妇们喜欢这样的东西?真是搞不懂。他正在考虑用什么做赠品合适,便问她,你觉得送什么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反正这种东西很快就会忘记,钢笔会不会好些?如果把脚垫之类的东西当作销售公寓的赠品,别人肯定不当回事。如果赠送图书或电影票,顾客恐怕会仔细看看。为了把电影票派上用场,那就需要腾出时间,这样一来,肯定会经常想起来了。只有我这样想吗?妹妹好像是忘记了,最后没有带走浴室脚垫。开会提到赠品问题的时候,他提出了文化用品的建议,没有人反对。正好有位深受中年人喜爱的歌手正在举行巡回演唱会,他准备了很多门票,因此受到了董事们的称赞。说不定也是董事们喜欢的歌手。通过问卷调查也可以看出,用演出门票做赠品有效地提升了公司的形象。应该不是因为赠品,但是他负责的松都公寓几乎全部售完,而K负责的龙仁公寓只售出60%。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出现滞销事件,因此K不得不紧张。他笑了笑,说自己只是运气好罢了。几杯酒下肚,K说,如果他把非凡的头脑用到别的地方,说不定已经做了检察长。K之所以拿“检察长”这几个字来挖苦他,是因为K知道他是法律专业出身,曾经准备过司法考试。公司的主流势力是Y大和K大,然而他既不是Y大出身,也不是K大出身,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升得这么快呢?K的语气里夹杂着嘲讽和挖苦。最后,他泼了K倒给他的酒,起身离开。早晨妻子说她不去首尔站接站,而是要去小真那里。那时他还想着自己要算准时间去接站。父亲说他想到最近刚刚搬家的老二家看看。他本来想去首尔站接到父母之后,把他们送到老二家,然而上班以后,突然感觉浑身乏力,头也隐隐作痛。父亲也说能找到……于是他就没有去首尔站,而是去了公司附近的桑拿房。每次喝多了酒,第二天他都要来这家桑拿房。在那里,他满头大汗。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自己上了地铁,丢下了妈妈。

他曾经是个农村少年,之所以想做检察官,是想让对父亲失望而离家出走的妈妈回家。父亲带回来的女人皮肤很白,浑身散发着胭脂的香味。女人从大门进来,妈妈从侧门离开。见他很冷漠,女人试图收买他的心,每天都在他的饭盒里放个煎蛋。他拿着女人用小包袱皮精心包好的饭盒出门,然后放在酱缸盖上,去了学校。弟弟妹妹们看着他的脸色,带着女人装好的饭盒,悄悄走出家门。上学路上有块墓地,他把弟弟妹妹们叫了过去。他在墓地前面挖了个坑,让弟弟妹妹们把饭盒埋在里面。弟弟不听话,想夺饭盒,被他打了一顿。妹妹听了他的话,把饭盒埋进了他挖的坑里。他以为这样做,女人就不能再给他们装饭盒了。不料女人到镇上买了新的饭盒,这回不是黄色的饭盒,而是能让饭菜不凉的保温饭盒。他不带女人给装的盒饭去学校,每天不吃饭。离家出走的妈妈不知从哪里了解到这件事,专门找到他的学校。女人来他家已经十天了。

——妈妈。

他泪如泉涌。妈妈带他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挽起他的裤脚,露出小腿。妈妈从怀里拿出鞭子,朝着他的小腿打去。

——为什么不吃饭?你以为你不吃饭,我就会高兴吗!

妈妈的鞭子打得很重。本来就因为弟弟妹妹不听话而感到委屈,现在又挨了妈妈的鞭打,他心里很是不解,越想越气愤。他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你带不带盒饭?

——不带!

——你这臭小子,挨了打还不听话!

妈妈的鞭子更重了。他没有喊疼,直到妈妈打累了。自始至终,他不但没有逃跑,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他咬紧牙关,忍受着妈妈的鞭子。

——还不肯带盒饭吗?

鞭子抽打的痕迹布满小腿。小腿瘀血了。

——无论如何我也不带!

他也大声喊了起来。妈妈终于扔下鞭子,猛地拥他入怀,放声大哭,哎哟,你这臭小子!亨哲呀!妈妈止住哭声,开始安慰他了,不管是谁做的饭,都要吃才行啊。妈妈对他说,你好好吃饭,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悲伤,这是他第一次从妈妈口中听到“悲伤”这样的字眼。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好吃饭,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她因为那个女人而离开家门,如果自己吃了那个女人做的饭,她应该更悲伤才对,她却说了相反的话。即便是那个女人做的饭,他也必须吃进肚子,妈妈的悲伤才会减轻。他不理解,但是他不想让妈妈悲伤,于是闷闷不乐地说,我吃!这就对了,妈妈含泪的双眼里带着微笑。

——不过!妈妈要答应我,一定要回家!

他要妈妈发誓,她的眼神闪闪烁烁。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父亲。

他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看来妈妈真的不打算回家了,这才嘱咐他务必好好吃饭,不管饭出自谁的手。想到妈妈可能永远不回家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妈妈,一切都交给我吧。我干农活,扫院子,水也由我来挑。我碾米,我烧火,我帮妈妈赶老鼠,祭祀的时候我来杀鸡。妈妈,你回家吧!

每逢祭祀或节日,桌子上面总要有鸡肉,妈妈总是恳求父亲和家里的男人们杀鸡。雨季过后,她到山田里扶起倒伏的豆秧,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喝醉了,妈妈独自把他背回家。猪跑出了猪圈,她挥着棍子打猪屁股,赶回猪圈。妈妈似乎无所不能,她唯一做不来的事就是杀鸡。即使从小河里捞来鲫鱼,只要鱼还活着,她也不敢动手。每到“捕鼠日”,学校都要求学生把老鼠尾巴带到学校,以此确定有没有真的捉到老鼠。别的妈妈抓到老鼠,砍下尾巴,包在纸里,让孩子带到学校。妈妈只要听到这个话题,立刻蜷起身子,连声呻吟。身材高大的妈妈不但不敢捉老鼠,如果做饭前去粮仓舀米的时候看见老鼠,也会失声尖叫“我的妈呀”,飞快地冲出库房。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每次看到魂飞魄散、满脸通红的妈妈从库房里跑出来,姑妈都很不以为然。他说他可以杀鸡,可以捉老鼠,然而妈妈还是不肯回家。

——我会成为优秀的人。

——你想干什么?

——检察官!

妈妈眼睛一亮。

——要想成为检察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认识的人为了当检察官而废寝忘食地学习,最后还是没考上,结果疯了。

——只要妈妈回家,我肯定能行……

妈妈静静地注视着他恳切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你肯定能行。不满百天你就会叫妈妈……没有人教你识字,可是你刚上学就会读书,每次都考第一名。你在家里,我为什么不回去……我没想到这些,还有你在那里呢。

妈妈盯着他被鞭子抽得瘀青的小腿,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要背他。他呆呆地望着妈妈的后背。妈妈转过了头。

——快上来,我们回家……

妈妈跟他回了家,把女人推出厨房,自己亲手做饭。女人和父亲在村里另外找了个房子,妈妈挽起衣袖,跑了过去。女人洗好米,正准备做饭。他的妈妈从炉灶上端下锅,扔进了水坑。为了回家,为了兑现和他的承诺,妈妈决定变成战士。父亲和女人受不了妈妈的折腾,离开村庄的时候,妈妈把他叫过来,让他坐在膝上。他害怕妈妈也离家而去,心里充满了恐惧。妈妈平静地问他,今天学得怎么样?他拿出得了满分的试卷,递给她。原本沉默的妈妈,眼角流露出欢喜。看到试卷上所有的题目都被老师用红笔画了圆圈,妈妈使劲搂住了他。

——哎哟,我的孩子!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做什么都带着他,甚至允许他骑父亲的自行车。父亲铺过的褥子,妈妈给了他,还给他盖上父亲盖过的被子。妈妈用大碗给他盛饭,以前只有父亲才用那么大的碗。盛汤的时候,也是最先放在他面前。弟弟妹妹们想吃饭,妈妈责怪他们,你哥哥还没动筷子呢!每当水果商贩头顶着装满葡萄的塑料桶走过,妈妈就会舀起半瓢晒在院子里的芝麻换葡萄,然后对弟弟妹妹们说,这是给你哥哥吃的。每当这时,妈妈都会嘱咐他,你一定要当上检察官。

为了让妈妈留在家里,他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检察官。

那年秋天,父亲不在家,妈妈独自在家里割稻谷,剥好晒干。他想帮忙,妈妈却总是把他推到书桌旁,你学习吧。妈妈赶着弟弟妹妹去地里挖红薯,却坚持让他坐到书桌前学习。直到傍晚,挖红薯的人们才推着满载红薯的推车回家。二弟也想学习,却被妈妈拉着去挖红薯了。他趴在河边,洗着脚指甲里的黄土,问妈妈:

——妈妈,难道只有大哥最棒吗?

——对!只有大哥最棒!

妈妈不假思索地拍了拍二弟的脑袋。

——那么有没有我们都无所谓吗?

——对!没有也无所谓!

——那我们去找父亲了!

——你说什么?

妈妈还想再去拍打二弟的头,却又赶忙收回了手。

——好吧!你也最棒,你们都最棒!我最棒的孩子们,快来!

这时,河边才荡起了笑声。他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学习。听到河边传来的家人们的声音,也跟着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了夜晚,妈妈也不关大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早晨盛饭的时候,妈妈都在父亲的碗里也盛上饭,放在炕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妈妈不愿让他帮忙做农田里的活儿。晒在院子里的辣椒被雨淋了,妈妈训斥几个孩子,可一想到他可能在书桌前学习,于是压低了声音。只要听到他的读书声,原本因为艰难和忧愁而眉头紧蹙的妈妈立刻豁然开朗,眼角犹如擦了粉似的光亮起来。妈妈常常轻轻地打开他房间的门,再轻轻地合上。妈妈拿来煮红薯或柿子,静悄悄地放入房间,再静悄悄地关门出来。那年冬天,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父亲走进妈妈敞开的大门,干咳了两声,在土房里甩了甩沾在鞋上的雪,推开了房门。天冷了,家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父亲摸了摸他和另外几个孩子的额头,看着他们。他眯着眼睛,目睹了这一幕,也看到妈妈把放在炕头的饭碗端上了桌子,然后拿出用香油烤好的紫菜,放在饭碗旁边。父亲夏天离开家门,冬天才回来,母亲却默默地盛来锅巴汤,放在父亲的碗旁,仿佛他是早晨出门,晚上回家。

他从夜间大学毕业之后,通过了现在这家公司的招聘考试,然而妈妈并不开心。村里人都说亨哲进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大财团,真让人羡慕。妈妈没有笑。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了内衣,她却瞪着他说:

——你的梦想怎么办?

他看了看冷冰冰的妈妈,回答说,先在这个公司努力工作,攒点儿积蓄,再用这些钱继续学习。

当时,妈妈还很年轻,是她让他具备了男子汉的坚毅。

妈妈正式跟他说对不起,是在把刚刚初中毕业的妹妹交给他时。那时候他还没有攒够钱,没有准备司法考试,带着妹妹从乡下进城的妈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她是女孩子……应该让她继续读书。你想个办法,让她在这里上学。我不能让她像我这样。

首尔站钟楼前,妈妈拉过十五岁的妹妹的手,交到二十多岁的他的手中,转身想要回去。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提议一起吃汤泡饭。她总是捞出汤泡饭里的牛肉,夹进他的碗里。他说自己吃不完,让妈妈吃。她还是不停地捞自己碗里的牛肉。她说要吃汤泡饭,最后却什么也没吃。

您怎么不吃?他问。妈妈说,不是,我吃,我得吃。但是,她仍然捞出自己碗里的牛肉,放到他的碗里。

——可是你……你怎么办呢?

妈妈放下了粘着饭粒的勺子。

——妈妈有罪。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妈妈站在首尔站,准备乘火车回家。她那指甲剪得短短的粗糙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两眼含泪。他觉得妈妈的眼睛像牛的眼睛。

他给身在首尔站的妹妹打电话。天黑了。妹妹听出是他的声音,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他先开口。寻人启事上写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手机号码,打给妹妹的电话最多,大多数都是没有用的信息。有人说老太太在他这里,甚至详细说明了位置。妹妹匆匆忙忙打车赶到那人所说的天桥下面,看到的却是连性别都和妈妈不同的年轻男子。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睡得很死,恐怕叫人背走了都不知道。

——没找到。

他听见妹妹叹了口气,那是压抑已久的叹息。

——你还继续留在那里吗?

——再待会儿吧……还有寻人启事没发完。

——我现在过去,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想吃。

——那就喝杯酒吧。

——喝酒?

妹妹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驿村洞西部市场门前的西部药店的药师,看见了儿子带回来的寻人启事。他说大概几天前在驿村洞看到了酷似妈妈的人……不过他说那人穿着蓝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脚背发炎了,他给上了药……

蓝拖鞋?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

——哥哥!

他又把手机放回到耳边。

——我正想去那里,哥哥要不要一块儿去?

——他说是在驿村洞吗?西部市场,是不是我们以前的住处附近的西部市场?

——嗯。

——我知道了。

他不想回家。他去找妹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不想回家,于是给妹妹打了电话。驿村洞?他朝出租车挥了挥手。真是不可思议,这段时间有不少人打电话说见过妈妈,而且好几个人都说看见妈妈穿着蓝拖鞋。他们提供的线索都有个奇妙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提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说在那里见过他的妈妈。开峰洞、大林洞、玉水洞、乐山公寓下面的东崇洞、水逾洞、新吉洞、贞陵洞,过去找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是在三天前或一周前看见的妈妈。还有人说是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妈妈刚刚走失的时候。每次他都会到那个地方去找,有时是自己,有时和弟弟妹妹,有时还有父亲。他们说看到了,可是每次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蓝色拖鞋的酷似妈妈的人。听了他们提供的线索,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公园大树上、公用电话亭里贴上寻人启事。每次走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都会停下脚步,仔细看看曾经的家,尽管现在那里已经住了别人。不管他住在哪里,妈妈从来没有自己去过他在这个城市的家。总会有家人到首尔站或高速长途汽车站去接妈妈。每次妈妈来到这个城市,都要有人带领才能去别的地方,否则她就哪儿也不去。要去二弟家,二弟去接。要去妹妹家,妹妹去接。虽然谁也没说,但是他的家人都觉得妈妈在这个城市里寸步难行。因此,她身边总是有人跟随。发出寻找妈妈的广告,到处散发寻人启事,通过网络刊登寻人启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搬过十二次家了。他挺起腰,头向后靠着。驿村洞的房子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的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前往驿村洞的出租车里,妹妹揉搓着指甲。他也在想这件事,哼了一声,皱起了眉头。中秋节要放几天假?每年中秋节,都会出现类似“今年选择海外旅行的人数多于以往”的新闻。几年前,人们对节日旅行还持批判态度。现在,人们竟然只是简单地跟祖先告个别,就理直气壮地去机场了。曾经有人聚集在酒店式公寓里举行祭祀活动,因此遭到质疑,祖先怎么可能找到酒店式公寓呢?如今,人们索性乘上了飞机。早晨妻子看报纸的时候,好像发现奇闻似的对他说,中秋节去海外的人数将会超过百万。看来我们国家的人很有钱,他回答说。妻子自言自语,出不去的人都是笨蛋。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别人家的孩子中秋节都去海外旅游,我们也应该带着孩子出去一趟吧。他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盯着妻子。怎么了?孩子们对这种事很敏感……父亲从餐桌旁站起来,走进了房间。你疯了吗?现在还有心情说这种话?他责怪妻子。这是孩子们说的,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了,我转达孩子们的话也不行吗?郁闷死了。你想让我什么也不说吗?这回是妻子先站了起来。

——祭祀是不是还得做啊?

——你什么时候操心过祭祀的事了?每次过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中秋节又算得了什么!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

他看见妹妹停止了揉指甲的动作,双手插进了上衣口袋。每当妹妹在他面前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做这个动作。啧啧!他咂了咂舌头。什么时候的事了?怎么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他和妹妹、弟弟三个人住在单人房的时候,妹妹靠着墙壁睡觉,他躺在中间,弟弟睡在另一侧。睡着睡着感觉有人打自己的脸,他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弟弟的手搭在他的脸上。他轻轻放下弟弟的手,想要接着睡,这回妹妹的手又打在了他的胸口。乡下房子宽敞,他们都养成了睡觉打滚的习惯。有一次,他的眼睛挨了妹妹的打,疼得他连声尖叫。听见他的尖叫声,睡梦中的弟弟和妹妹惊醒了。

——喂!你!你!

许久之后,妹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手伸进了口袋。

——你要是再这样,就赶快回家吧!

当时也许不该说这句话。他转过头,看了看妹妹。他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妹妹真的回家了,带着全部行李回家了。妈妈又把妹妹送了回来,还让妹妹跪在他面前,向他认错。妹妹紧紧地咬着嘴唇。

——还不快认错!

妈妈又说了一遍,妹妹还是纹丝不动。妹妹看上去很乖,然而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他读初中的时候,强迫妹妹帮自己洗运动鞋。平时妹妹总是默默地帮他把运动鞋洗得干干净净。那天她却很生气,拎着他的新运动鞋来到小河边,扔进了水里。他沿着水流追到尽头。时至今天,这些事已经变成只有兄弟姐妹之间才能共有的回忆。当时,他好不容易找回一只鞋,还被水垢和水草染成了绿色。他怒不可遏,跟妈妈告了状。妈妈责骂妹妹,从哪儿学来的坏脾气,还冲她举起了烧火棍。妹妹说什么也不肯认错,还冲妈妈发了火。我说了,我不想!我说过我不想了!我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

——我让你道歉。在这里,你哥哥就是家长。哥哥说你两句,你就背起行李回家,这个毛病要是不马上改掉,它会拖累你一辈子。以后你嫁了人,稍不如意,也要背着行李回娘家吗?

妈妈越是让妹妹向他认错,妹妹的双手在口袋里插得越深。妈妈很伤心,一边叹气,一边流着泪说,现在这孩子不听我的话了。做母亲的无能,也没有学问,连孩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感叹,进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流。这时,妹妹终于开口了,不是这样的,妈妈!为了让她停止哭泣,妹妹不得不说,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妹妹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手来,向他认了错。从那之后,妹妹每天都把手插在口袋里睡觉。他稍微大点儿声说话,妹妹就赶紧把手伸进口袋。

妈妈失踪后,只要有人说什么,妹妹马上垂头丧气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

——家里的玻璃谁擦?

——你说什么?

——这时候要是打电话,妈妈肯定在擦玻璃窗。

——玻璃窗?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擦玻璃。妈妈说,中秋节全家人都回来,玻璃窗脏了怎么行。

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家里那么多的玻璃窗。几年前新盖的房子换掉了原来的窗扇,包括客厅在内的所有房间都有玻璃窗。

——我让妈妈找人擦玻璃。她就说,谁愿意到我们这个小村庄来擦玻璃……

妹妹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出租车的车窗,使劲擦了起来。每到这时,妈妈都要擦玻璃吗?

——我们小时候,妈妈不是擦玻璃,而是拆下家里所有的门窗……还记得吗?

——记得。

——真记得吗?

——当然记得!

——你说谎!

——你凭什么以为我说谎?妈妈还在门上贴枫叶,被姑妈责备。

——你真记得呀!还记得我们去姑妈家捡枫叶的事吗?

——记得。

盖新房子之前,每到中秋节,妈妈就会挑选阳光明媚的日子,拆下家里所有的门窗。妈妈把门窗用水冲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熬好糨糊,粘上新的窗纸。家里门窗很多,每次看到门窗都靠在围墙边上晾晒,就知道是中秋节了。

喀,喀,他清了清嗓子。

家里好几个男人,为什么妈妈贴窗纸的时候却没有人帮忙?妹妹也把手指伸进盛着黏稠糨糊的桶里,搅来搅去搞恶作剧。妈妈独自拿起刷子,像画兰花似的在窗纸上涂抹糨糊,干净利落地贴上门窗。她的动作看起来轻快利落。如今,他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当时的妈妈的了,然而在他看来很多事情依然是想都不敢想,妈妈却做得得心应手。妈妈独自贴窗纸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发挥她的浪漫气质。她拿着刷子,偶尔会让玩糨糊的妹妹或者跑来问需不需要帮忙的他去摘几片枫叶回来。家里柿子树、李子树、香椿、大枣树应有尽有,妈妈却唯独想要家里没有的枫叶。为了摘枫叶,他走出大门,穿过胡同,越过小河,经过新修的公路去姑妈家。听说他要摘枫叶,姑妈问他,摘枫叶干什么,是你妈妈让你摘的吗?哎哟,你妈妈这是哪门子的浪漫呀?大冬天打开粘着枫叶的门,岂不是更冷吗?不过,反正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粘!

他双手捧着枫叶递给妈妈,她挑选两片平整漂亮的枫叶对称地贴在门把手两侧,然后贴上窗纸。考虑到开门时会碰碎枫叶,她又在上面多贴了一层窗纸。他的房间门上,妈妈像贴花似的贴了五张窗纸,比其他房间的门足足多出三张,然后精心地用手背压紧,问他,满意吗?年幼的他伸出五只手指。不管姑妈怎么说,他还是觉得这样很漂亮。他说很美,妈妈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夏天经常开门关门,窗纸已经破了,有的地方漏了洞。妈妈不愿意这个样子过节,所以每年中秋节之前都要重新贴窗纸。这是她迎接秋天、迎接中秋节的方式,或者也是为了不让家人在夏末秋初的凉风中感冒。就当时来说,这是妈妈能够实现的最极致的浪漫。

他不由自主地像妹妹那样把手插进西裤口袋。秋去冬来,下雪了,新的春天来了,新的枫叶长出来了,妈妈贴在门把手旁边的枫叶仍然静静地陪伴着他们。

妈妈的失踪使他想起了很多遗忘已久的记忆深处的事情,包括那些门窗。

驿村洞不再是从前的驿村洞了。他在这个城市里拥有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时,这里还有很多胡同和平房。现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到处都是服装店。他和妹妹没能找到当时位于驿村洞中心的西部市场,绕着公寓前前后后转了两圈,不得不向路过的女学生打听西部市场在哪儿。女学生告诉他们的方向和他们预料的方向截然相反。原来他每天都要路过的公用电话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超市。那时候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妻子说等女儿长大了要给她织毛衣,就在附近的毛线商店里学针织。现在,那家毛线商店也不见了踪影。

——应该是那里,哥哥!

他记得西部市场在大路边上,如今却被新修的道路掩盖了,连招牌都看不清楚了。

——这是西部市场前面。

妹妹先跑到市场门口看了看,然后跑回他身边,打量着那些店铺。

——是那里!

他转头看了看妹妹指着的方向,看见了夹在面食店和网吧之间的西部药店。五十多岁的药师戴着眼镜,看了看走进药店的他和妹妹。妹妹问,您看到儿子拿回来的寻人启事给我们打电话了,是吗?药师摘掉了眼镜。

——你们怎么把母亲弄丢了?

这是妈妈失踪后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他们不想解释妈妈失踪的经过,只想快点儿找到她,然而人们每次都要问他们怎么会弄丢了妈妈。这个问题里夹杂着好奇和指责。起先他们还认真解释,在首尔站,在地铁站……如今他们只是回答,已经丢了,然后就闭口不语,神情沉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怎么弄丢了的问题。

——是老年痴呆吗?

妹妹没有回答。他说不是。

——你们寻找母亲的态度怎么是这样?我打完电话都多长时间了,你们才来!

听药师的语气,仿佛他们早点儿赶来的话,就能见到妈妈了。仿佛因为他们来晚了,妈妈又去了别的地方。

——您是什么时候看见的?跟我妈妈很像吗?

妹妹递过寻人启事,指着妈妈的照片问道。药师说是六天前看见的。住在药店楼上三层的药师早晨下楼,准备开门,却发现一位老太太躺在隔壁面食店的垃圾桶旁,穿着蓝色的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了,脚背破了,露出骨头,伤口已经化了脓,甚至都无法包扎。

——我是药师,看到她的伤口,不能无动于衷。我觉得应该先帮她消毒,于是我打开药店的门,拿出消毒剂和脱脂棉。这时老人醒了。我这个陌生人去碰她的脚,她也纹丝不动,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伤得那么严重,消毒的时候应该疼得大叫才对啊,可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觉得很奇怪。发炎时间太长了,不停地冒出脓水,气味也很难闻。消毒了好几次,终于消完了,涂了药,我觉得创可贴恐怕不管用,就用绷带包上了。我觉得老人需要有人保护,就走进药店准备报警,转念一想,应该先问问她有没有认识的人。我又走了出去,却看见老人在吃别人扔进垃圾桶的紫菜寿司,可能是肚子饿了。我说我给你饭,你把这个扔了吧。老人不肯,我就抢过来扔掉了。让她扔,她不扔,我抢过来,她却没有反抗。我让她先进药店。她好像没听懂我说话,没有动弹。是不是耳朵听不见啊?

妹妹没说话。他说不是。

——你住在哪儿?有没有认识的人?告诉我你知道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帮你打电话。我说了那么多,老人只是不停地眨眼睛……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回到药店给警察署打了电话。等我再出来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了。真奇怪,我打电话的时间又不长,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妈妈没穿蓝拖鞋,她穿的是乳白色的凉鞋。您确定您看到的老人穿的是蓝拖鞋吗?

——是的。她穿的是天蓝色衬衫,外面套的衣服太脏了,分不清楚是白色还是黄色。裙子也很脏,看不出是白色还是乳白色,不过能看出是有褶皱的裙子。小腿已经被蚊子叮得伤痕累累,血淋淋的。

除了蓝拖鞋,别的都跟妈妈失踪时穿的吻合。

——照片上的妈妈穿的是韩服,发型也不一样……这不是妈妈失踪前的照片,而是在精心打扮之后拍的。看到那位老人,您怎么会联想到我的妈妈呢?

也许是因为药师描述的老人太狼狈,妹妹希望那不是自己的妈妈。

——就是这个人,眼睛一模一样。我小时候放过牛,经常看到这样的眼睛。不管打扮成什么样子,眼睛总归改变不了,怎么能认不出来呢?

妹妹坐在药店的椅子上。

——后来警察来了吗?

——我马上又打了电话,说老人已经走了,不用来了。

看到他无力的肩膀和缓慢的脚步,妹妹从儿童乐园的木椅上站了起来。夜深了,儿童乐园里一个孩子也没有,只有几位出来散步的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出药店,他和妹妹就分开了,约好两个小时后在新建公寓的儿童乐园会合。他到从前的住处附近去找。他住过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崭新的公寓。妹妹到稍许保留了旧貌的西部市场去找。听说那个可能是妈妈的女人从面食店旁的垃圾桶里捡紫菜寿司,他开始仔细观察每栋建筑物的垃圾桶周围,甚至连公寓的分离收集箱也不放过。一边看,一边猜测自己以前住过的房子大概在什么位置。应该是附近最长的胡同里的倒数第二家。胡同太长,晚上回家的时候,总要回头看两三次,才能到达。

妈妈来这里,会不会是为了找那座房子?

第一次来这座房子那天,妈妈从乡下带来了蒸锅大小的铜壶,赶到了首尔站。铜壶里装满了红豆粥。那时候他还没有汽车,接过妈妈手里装满红豆粥的铜壶,很不耐烦地说,妈妈拿这么重的东西干什么。她也只是笑而不答。走进胡同,妈妈就问,是这家吗?过去之后,她就指着下一栋房子问,是这个吗?他在自家门前停下脚步说,是这家。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轻轻推开大门,仿佛是出来旅行的少女。哇,还有院子,还有柿子树,这是什么?哦,这不是葡萄树吗?刚刚进门,妈妈就从铜壶里盛出一碗红豆粥,洒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邪气进不了家门。这也是他的妻子在这个城市拥有的第一座房子。这座房子总共有三个房间,他打开一间,兴奋地对妈妈说,这是您的房间,每次来首尔,您就舒舒服服地住在这里。妈妈往房间里看了看,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说,还有我的房间?

午夜已过,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从房间里往窗外张望。妈妈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她摸了摸大门,摸了摸葡萄树,坐在通往玄关的台阶上望着夜空,然后走到柿子树下站住了。他担心妈妈会在院子里徘徊整夜,于是打开窗户,对妈妈说,进屋睡吧。妈妈说,你怎么还不睡?说完,好像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似的说,亨哲呀,你出来一下。他走进院子,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现在只要安上门牌就行了,一定要用这个钱安装门牌。他接过装钱的信封,望着妈妈。妈妈搓着空空的双手。

——妈妈对不起你。你买房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天凌晨,他去完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轻轻推开妈妈的房门。妈妈和妹妹并排而卧,睡得正酣。

妈妈在首尔的第一夜,是和二十岁的他在洞事务所的值班室里度过的。从那之后,妈妈来首尔也还是没有舒适的落脚地。妈妈乘坐汽车来首尔参加亲戚的婚礼,他和弟弟妹妹去看妈妈。那时候,妈妈的行李也是一个包袱。婚礼还没结束,妈妈就催着他或弟弟妹妹去他们的出租房。回到出租房,妈妈赶紧脱下参加婚礼时穿的西装。用报纸、塑料袋或南瓜叶子包着的各种东西纷纷掉出妈妈的包袱。不到一分钟,她就换上了卷成团夹在包袱角落里的宽松衬衫和小碎花裤子。她拿碗盛好用报纸、塑料袋和南瓜叶包着的小菜,甩了甩手,麻利地取下被套,洗了起来。妈妈用盐渍过白菜,除掉水分,腌成泡菜,又拿起铁刷子,擦拭被炭火或火炉熏黑的饭锅,直到油光锃亮。等晾在楼顶的被套干了,妈妈麻利地缝好。妈妈淘米,做大酱汤,准备晚饭。碟子里装满了妈妈从家里带来的酱牛肉、炒银鱼、苏子叶,摆满了晚餐桌。他和弟弟妹妹舀一口饭,妈妈就往他们的勺子里夹一块酱牛肉。他们让妈妈也吃,她总说,我吃饱了……他们吃饱了,妈妈收拾好饭桌,用水龙头下面的胶桶接满凉水,买个西瓜放在里面,然后迅速换上只有参加婚礼才穿的西装,对他们说,送我去首尔站。这时候天色已黑,他们劝妈妈在这里过夜。她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妈妈所谓的有事就是干农活,尽管在这里过夜也不会耽误多少,然而她还是坚持要在夜里坐火车回家。也许是因为房间只有一个,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只能蜷缩着睡觉,生怕碰到别人,不敢随便活动。妈妈只是说,我得回去,我还有事呢。

妈妈两手空空,在首尔站等待回乡下老家的夜班火车。妈妈疲惫的样子总是刺激他产生新的斗志。我要快点儿赚钱,搬进有两个房间的房子。我要住进传贳房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只有这样,才能腾出房间,让妈妈安安心心地在这个城市里过夜。每当妈妈乘坐夜班火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买一张站台票,陪着她进站等车,帮她找到座位,再把装有香蕉、牛奶或橘子的塑料袋递到妈妈手里。

——别睡着了,一定要在J站下车。

妈妈的神情有时悲伤,有时坚定,她督促他说,在这里,你是弟弟妹妹的家长。

只有二十多岁的他搓着手,静静地站着。妈妈从座位上站起来,抚平他的手掌,伸展开他的肩膀。

——做哥哥的应该昂首挺胸,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才行。哥哥走错了路,弟弟妹妹也会跟着走错。

火车快要出发了,妈妈的眼里含着热泪。妈妈眼含热泪,冲着他笑,对他说,妈妈对不起你啊,亨哲。

他的妈妈在J站下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时分。开往村子里的汽车最早也要在早晨六点钟之后才有。他的妈妈下了火车,只能沿着小路一步一步走回家。

——要是多带些寻人启事就好了,至少可以多贴几张。

——明天我来贴。

明天他要陪同社长一行去看仁川的样板间,这件事他不能推托。

——要不让小真妈妈去吧?

——让嫂子休息吧,父亲还在家呢。

——那就叫上小弟。

——那个人会帮我的。

——那个人?

——如果找到妈妈,我就跟那个人结婚。妈妈一直都盼着我结婚。

——既然那么容易做决定,怎么不早点儿?

——妈妈失踪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哥哥,妈妈想要的,我都可以做到,并不是什么难事。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妈妈为这些事情操心,以后我也不坐飞机了。

他的情绪低沉下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妈妈不喜欢妹妹乘飞机去别的国家。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你不害怕吗?如果是因为战争,那谁都没有办法躲避,可是你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妈妈强烈反对妹妹乘坐飞机,从那之后,妹妹每次坐飞机都瞒着妈妈。不管是个人旅行,还是工作,只要是坐飞机,妹妹从不告诉妈妈。

——那座房子门前的院子里,玫瑰花真漂亮……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妹妹。他也在想那个家里的玫瑰花。买房子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妈妈来到首尔,非要跟他去买玫瑰花。玫瑰花?从妈妈口中听到“玫瑰”这样的字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了声,玫瑰花?就是红色的玫瑰花呀,怎么了?买不到吗?不,能买到。他带妈妈去了买花卉的花园,花花草草琳琅满目。妈妈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她买了很多玫瑰花,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回到家里,妈妈在围墙边挖了个坑,弯着腰,把花种了下去。从前妈妈要么种黄豆,要么种马铃薯和芝麻,或者白菜、萝卜、辣椒。播种也好,栽秧也好,总归都是收割后可以吃的东西。他第一次看到妈妈为了观赏而种花。妈妈种花的样子在他看来是那么陌生。他问妈妈,是不是离围墙太近了。妈妈说,也要让围墙外面的过路人看到。搬离那座房子之前,每年春天家里都有玫瑰盛开。正如妈妈当初种植玫瑰花时期待的那样,花开时节,门前经过的人们都会在围墙下驻足,闻闻花香。雨过天晴,围墙下面堆满了凋零的红色玫瑰花瓣。

他们没吃晚饭,而是在驿村洞大型超市的酒吧里喝了两杯酒。妹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来,递到他面前。或许是空腹喝了两杯生啤的缘故,妹妹脸红了。借着灯光,他看见了妹妹递来的笔记本上写着的几句话。

我想给眼睛看不见的人读书。

我要学汉语。

如果我有很多钱,我想有一家小剧场。

我想去南极。

我想去圣地亚哥城徒步旅行。

下面三十多行都是以“我”开头的句子。

——这是什么?

——去年12月31日,迎接新年的时候,我没写小说。我写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十年必须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然而我的全部计划之中唯独没有陪妈妈。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是妈妈丢了以后回头再看,我才发现是这样。

妹妹的眼里泪光闪闪。

他喝醉了酒,从电梯上下来。他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开门。他跌跌撞撞地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告别妹妹,他自己又去了两家酒吧。那个也许是他妈妈的女人,那个穿着蓝拖鞋,因为走路太多而被拖鞋磨坏脚背,露出骨头的女人。每当这个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时,他就举杯痛饮。客厅里关了灯,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妈妈带来的圣母像凝视着他。他踉踉跄跄,想回卧室,经过女儿房间的时候,轻轻地推开门看了看。父亲睡在这个房间。他看到父亲挺直后背,睡在女儿床下的褥子上面。他走进房间,拉起堆在旁边的被子,给父亲盖好,然后轻轻关门出来。他走进厨房,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水瓶,往杯子里倒了水,喝了下去。然后,他开始打量自己的家。什么都没有改变,冰箱发出的声音一如从前,喜欢推迟洗碗的妻子堆在水槽里的餐具也一如从前。他低下头,走进卧室,呆呆地望着睡梦中的妻子。项链在妻子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他猛地掀起了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妻子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粗鲁带着无言的责备,你还有心思睡觉?妻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自从妈妈失踪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冲妻子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回家,他就忍不住生气。二弟打电话来询问情况,还没等说上几句,他就勃然大怒,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你小子究竟在干什么!父亲说自己留在首尔也帮不上什么忙,想回乡下。他忍不住大声说,您回乡下干什么!妻子准备好的早餐,他看也不看,直接就去上班了。

——你喝酒了?

妻子夺过他手里的被子,伸展开来。

——你能睡着吗?

妻子整了整衣角。

——那你让我怎么样?

妻子忍无可忍,大声吼道。

——都是因为你!

他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怎么是因为我?

——你要是去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去给小真送腌好的小菜。

——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送?父母从乡下来首尔,再说又是父母的生日,你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给小真送小菜?

——父亲说他自己也能找到!首尔难道只有我们吗?那天父亲说要去二弟家。这个先不说,小姑子不是也在首尔吗……还有小弟呢。父母来首尔,难道非要住在我们家,非要我去接吗?我两个星期都没去看小真了。明明知道她已经没有吃的了,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又是去看小真,又是做这做那,我也筋疲力尽了。再说了,小真还在准备考试……你知道这次考试对小真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都那么大的孩子了,你打算给她送到什么时候?奶奶丢了,她连个面都不露。

——小真回来能干什么?我让她不要回来。我们也都尽力找过了,连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还能怎么样呢?首尔这么多人,难道我们要挨家挨户按门铃,问我们的妈妈在不在那里?大人都束手无策,小真又能帮上什么忙?上学的孩子应该好好上学才对。母亲不在了,难道我们每个人都要抛开自己的事情不管吗?

——不是不在,是丢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你不也在上班吗?

——什么?

他怒不可遏,拿起房间里的高尔夫球杆想要扔出去。

——亨哲!

刚才还在女儿房间睡觉的父亲站在门口。他放下了手里的球杆。父亲默默地看了看他和妻子,转过身去。父亲是为了让孩子们轻松,才来首尔过生日。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将在妻子预订的韩式套餐饭店里为父亲庆祝生日。妈妈肯定会说,连我的生日也过了吧。可是妈妈丢了,父亲的生日也只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父亲生日几天后的祭祀,也只好由婶婶和姑妈操办。

他跟着父亲过去。父亲推开房门,回头看了看他。

——都是我不好。

——……

——不要吵了,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跟我在一起,你妈妈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不过她是个好人,肯定会平安无事。既然平安无事,早晚就会有消息。

——……

——我要回家了。

父亲静静地站着,看了看他,走进房间。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紧紧咬了咬嘴唇。蓦地,热流涌上胸膛,他用双手抚摸着胸口,习惯性地揉了揉脸,放下了手。他感觉到了妈妈温暖而朴素的手。妈妈不喜欢看他搓手,或者耷拉着肩膀。如果他在妈妈面前这样,她马上就会抚平他的手掌,帮他展开肩膀。每当他低头的时候,妈妈就用手掌拍打他的后背,告诉他,男子汉应该昂首挺胸。他没能成为检察官。虽然妈妈总把这件事说成“你想做的事”,其实这也是妈妈的梦想,只是他以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实现,没想到自己也辜负了妈妈的梦想。妈妈这辈子总觉得是自己让他没能做成想做的事,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他没能兑现承诺。如果找到妈妈,一定要专心照顾。这种欲望充盈着他的胸膛,他感觉胸膛快要爆炸了。然而他也知道,他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

他在客厅的地板上跪了下来。 4larKo/TlqnyAdRK/TEdIEw+CPn6UcGqF2DJWdt2FaOj9TU1DwKmENFI8NJpPx8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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