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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

妈妈失踪已经一周了。

你们家人聚集在哥哥家。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你们决定制作寻人启事,散发到妈妈失踪地点附近。你们决定先写寻人启事,还是用从前的方式。家里有人失踪了,何况失踪的还是妈妈,其他人能做的无非这么几种。申报失踪、四处搜寻、逢人便问见过这个人吗,或者让经营网上服装店的弟弟发表网络声明,介绍妈妈失踪的经过和场所,同时上传妈妈的照片,说看到相似的人请跟我们联系。虽然也想到妈妈可能去的地方找找,但是你也知道,这个城市里几乎没有妈妈一个人能去的地方。你是作家,寻人启事的事就交给你吧,哥哥点了你的名。作家?你像做了亏心事被人揭穿似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你笔下的某个句子真能帮你们找到失踪的妈妈吗?

1938年7月24日生,当你写下妈妈的生日,父亲却说妈妈出生于1936年。只有居民身份证上写着1938年生,实际是1936年生。你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父亲说,当时就是这样,很多孩子出生不满百天便夭折了,只好养到两三岁之后再去登记户籍。你把1938改成1936,哥哥却认为既然是个人详细资料,那就应该写成1938年生。这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寻人启事,又不是洞事务所 和区政府,为什么不写事实,却要写户籍登记资料呢?你心存疑问,不过还是默默地修改了数字,1936又变成了1938。这时你又想,妈妈的生日是7月24日,准确吗?

早在几年前,你妈妈就说不要再为她单独过生日了。父亲的生日比妈妈的生日提前一个月。以前每逢生日或者别的纪念日,你们这些住在城里的家人都会赶回位于J市的妈妈家。如果大家都聚齐了,单是直系亲属就有二十二人。妈妈喜欢家人团聚的喧闹气氛。每次家庭聚会,她会提前几天腌泡菜,跑到市场买肉,准备牙膏牙刷。她还要榨香油,把芝麻和荏子分别炒熟捣碎,你们走的时候,每人带上一瓶。你妈妈在等候家人团聚的日子里,无论是遇见村里的邻居,还是在市场上碰到熟人,跟人交谈的时候总是喜气洋洋,言谈举止间洋溢着骄傲。库房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她在每个季节亲手酿制的梅子汁或者草莓汁。妈妈的酱缸里盛满了准备分发给城里家人的黄石鱼酱、鳀鱼酱和蛤蜊酱。听人说洋葱好,她就做洋葱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她做好添加了甘草的老南瓜汁,送给生活在城里的家人。你妈妈的家就像个工厂,一年四季都在为城里的家人制造着什么。大酱腌好了,清曲酱发酵了,大米磨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里的家人们回J市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父亲和妈妈一起进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父亲和妈妈的生日也改为在城里的饭店过了。这样一来,的确少了些折腾。后来妈妈说,我的生日就跟你父亲一起吧。夏天太热,还有两次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成的夏季祭祀,哪有时间过生日啊。妈妈这么说。起先你们家人都说这怎么能行。即使你妈妈不愿到城里来,你们也会三三两两地赶到乡下给她过生日。又过了几年,大家在父亲生日那天也为妈妈准备好礼物,她的生日也就悄悄地过去了。妈妈喜欢按照家里的人数买袜子,然而买回来的袜子很多都没有被家人拿走,放在衣柜里越积越多。

姓  名:朴小女

出生日期:1938年7月24日(满69岁)

外  貌:短烫发,白发很多,颧骨较高。身穿蓝衬衫、白外套、米色百褶裙。

失踪地点:地铁首尔站

关于用妈妈哪张照片,意见又出现了分歧。尽管大家都同意应该用近照,然而谁也没有妈妈最新的照片。你想起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开始讨厌照相。每当照全家福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走开。照片上唯独没有妈妈的影子。父亲七十大寿的全家福里留有妈妈的面容,那应该是最近的模样了。那时的妈妈穿着浅蓝色的韩服,还去理发馆把头发做成高髻,唇上涂了红色的唇膏,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弟弟认为照片里的妈妈和失踪前的样子相去甚远,就算把照片上的妈妈单独放大,恐怕看见的人也认不出来。照片放到网上以后,有人留言说妈妈很漂亮,看着不像迷路的人。于是,你们决定继续寻找,看看有没有其他照片。大哥让你再补充几个句子。你怔怔地望着大哥。大哥说,多想点儿有号召力的句子。有号召力的句子。请帮我们寻找母亲,你这样写道。大哥说这太普通了。寻找母亲。写完之后,大哥说母亲这个称呼太郑重了,你说改成妈妈。寻找我们的妈妈。大哥又说这样太孩子气了。如果看到这个人,请尽快与我们联系。你刚写完,大哥勃然大怒,亏你还是作家呢,除了这几句就写不出别的来了!你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什么才是大哥想要的有号召力的句子呢?这时二哥说话了,号召力还能是什么?写上酬谢金额就是号召力。于是你写道,不吝酬谢。不吝酬谢是什么意思?这次是嫂子出面反对。必须注明准确数额,别人才会关注。

——那要写多少?

——一百万?

——太少了。

——三百万?

——好像还有点儿少吧?

——那就五百万吧。

面对五百万,谁也没有多嘴。于是你写道,愿奉上五百万元 作为酬金。写完之后,你画上了句号。二哥要求改为“酬金:五百万元”。弟弟让你把五百万元这四个字写大点儿。然后你们决定各自回家寻找妈妈的照片,碰到合适的直接发到你的邮箱。补充启事内容和印刷事宜由你负责,弟弟负责分发寻人启事。分发寻人启事可以另外找个打工生来做,你刚说完,大哥就接过话来了,这件事应该由我们亲自来做,平时大家各忙各事,抽空做就行了,周末大家要碰头,共同行动。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啊?你嘀咕道。大哥说,能做的事情都有人在做,我们必须亲自做这些事,是因为我们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能做的事情?报纸广告。报纸广告就是全部能做的事吗?那怎么办?从明天起,放下所有的工作,无条件地挨个小区瞎逛吗?如果这样就能保证找到妈妈,我一定会去做的。你不再跟大哥争执。你已经习惯了。你是哥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你突然醒悟,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多年来无论大事小事都推给大哥的习惯仍在暗中作祟。你们把父亲留在大哥家,就匆忙分开了。再不分开,恐怕又要吵起来了。过去的一个星期总是这样。大家碰头本来是为了商量如何解决妈妈失踪的问题,想不到你的家人们却总是指出其他人平时对不住妈妈的地方。转瞬之间,曾经像躲避般缝合的往事纷纷膨胀起来,结果有人咆哮,有人吸烟,有人夺门而去。刚听到妈妈失踪的消息时,你忍不住发了脾气,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人去首尔站迎接呢?

——那你呢?

——我?

你无言以对。你是在四天之后才知道妈妈失踪的消息的。你的家人们相互推卸妈妈失踪的责任,每个人都很受伤。

告别大哥,你坐地铁回家,却在妈妈走失的首尔站下车了。你走向妈妈失踪的地点,那么多人与你擦肩而过。你站在父亲松开妈妈手的位置,仍有那么多人擦着你的肩膀前前后后地走过,没有人说对不起。你的妈妈茫然失措的时候,人们也是这样走过去了。你要离开妈妈进城的前几天,妈妈拉着你的手去了市场里的服装店。你挑了件没有花饰的连衣裙,妈妈却把一件肩部和裙边缀有花边的裙子递到你面前。这件怎么样?唉……你叹着气推开了。怎么啦?试试嘛。当时还年轻的妈妈瞪圆了眼睛。带饰边的连衣裙和妈妈戴在头上的毛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太幼稚了,你说。妈妈问,是吗?她似乎还是觉得惋惜,前前后后打量着那件连衣裙。说妈妈幼稚,你感到有些歉疚,于是又说,这也不像妈妈你的风格啊。这时你的妈妈说,不,妈妈喜欢这样的衣服,可惜穿不了。

对一个人的回忆可以追溯到哪里?关于妈妈的回忆呢?

自从你听说妈妈的消息之后,你的心里再也没有片刻安宁。无论你在哪里,妈妈守在身边时那些被遗忘到九霄云外的往事都会纷纷涌现。无穷无尽的悔恨从记忆的尽头纷至沓来。当时要是试试那件衣服就好了。你坐下来。也许妈妈曾经蜷缩着身子坐在这里吧。那天你固执地挑选了自己喜欢的连衣裙,没过几天你就来到了首尔站。送你来首尔的妈妈迈着自信的脚步,仿佛能镇住威严俯视着人群的高楼大厦。你的妈妈紧紧拉着你的手穿过汹涌的人潮,走过广场,站在钟楼下面等你的哥哥。如今她迷路了。看到地铁进站的灯光,纷纷涌过的人们对你侧目而视,似乎觉得坐在地上的你有些碍事。

你的妈妈在地铁首尔站抓脱了父亲的手,那时候你在中国。你和几位作家同人前去参加北京国际书展。后来想想,你的妈妈在地铁首尔站失踪的时候,你正在书展的某个展位上端详着被译成中文的你的作品。

——父亲为什么不打出租车,而去坐地铁?只要不坐地铁……

父亲说,既然火车站和地铁站相连,何必非要出去打车呢?所有的事情,尤其是坏事,往往在发生之后才感到后悔。当时真不应该那样啊。家人们为什么一反往常,竟然相信父母能够自己找到二哥家呢?家里无论是谁,总会去首尔站或高速客运站迎接父母,这向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管是去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父亲要么乘坐家里人的私家车,要么打车,然而他怎么会想到坐地铁呢?父亲说是妈妈想和他一起乘坐刚刚进站的地铁。父亲进了地铁,妈妈就不见了。当时偏偏是混乱不堪的周六下午。你的妈妈被人潮裹挟着松开父亲的手,惊慌失措的时候,地铁已经出发了。父亲拎着妈妈的提包,你的妈妈两手空空,独自留在地铁站里。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书展,正在赶往天安门。这是你第三次来北京,却从来没有去过天安门广场。从前只是坐在公共汽车或小轿车里呆呆地凝望。为你做导游的学生说,距离晚饭还有点儿时间,要不要去天安门广场看看。你都同意了。你在紫禁城前走下出租车的时候,独自留在地铁站里的妈妈在做什么呢?走进紫禁城之后,你们很快就出来了。整个北京城都在施工,据说是为了迎接即将在第二年举行的奥运会。紫禁城也在施工,只有局部开放,而且关门时间也快到了。你想起电影《末代皇帝》里老溥仪回到度过童年时光的紫禁城,告诉小游客,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从龙椅下面拿出以前藏在这里的蛐蛐笼子。掀开盖子,溥仪小时候玩过的蛐蛐还活着。你要去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你的妈妈是不是站在汹涌的人潮中怅然若失呢?也许她在等待有人来接自己。连接紫禁城和天安门广场的道路也在施工。广场近在眼前了,然而必须穿过复杂如同迷宫的地下通道才能到达。你抬头仰望飞舞在天安门广场上空的风筝,此时你的妈妈绝望地坐在地铁站,也许还低声呼唤着你的名字呢。天安门的铁门洞开,武警战士们踢着正步行进,于是你欣赏到了降下五星红旗的情景。这时候,你的妈妈也许正在地铁首尔站迷宫般的通道里徘徊又徘徊。当时看见你妈妈的站内工作人员也证实了这点。他们看见那个被推断为你妈妈的年迈妇女步履蹒跚地走着,看见她偶尔跌坐在地上,看见她呆呆地站在电梯前。也有人说,那个像你妈妈的老人在地铁站里坐了很久,后来便进了刚刚进站的地铁。那天夜里,你的妈妈消失了,无影无踪。你和你的作家同人却驱车赶往灯火辉煌的北京美食街,在红灯高照中品尝着高达五十六度的中国美酒,享用着红油烹炒的滚烫的香辣蟹。

父亲说他在下一站下车,重新回到和妈妈失散的首尔站,然而妈妈已经不在了。

——就算没坐上地铁,也不会迷路吧?地铁站里不都挂着向导牌嘛。难道妈妈不会打电话?只要去公共电话亭打个电话就行了。

嫂子不解,没坐上地铁就找不到儿子的家了吗?也许妈妈还有别的事呢。别的事?嫂子这么说是因为她依然把妈妈看成是从前的妈妈。妈妈也会迷路,你说。嫂子瞪大了眼睛。嫂子不是也知道吗,妈妈是什么状态。嫂子的神情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你的家人都知道。你们也都知道,妈妈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妈妈不识字的呢?

大哥进城之后,你要替妈妈写下她想跟大哥说的心里话。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你学会了写信。哥哥在你们出生的村庄所属的小镇上读完了正规高中,独自准备了一年时间的公务员考试,然后接到任命进城了。这是妈妈第一次和自己的孩子分别。当时还没有电话,唯一的通信方式就是写信。城里的哥哥在信纸上写满了硕大的字,寄给村里的妈妈。你妈妈准确地知道哥哥的信哪天到达,犹如神灵般分毫不差。每天上午十一点,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你们村,前面挂着大大的邮包。哥哥来信的日子,无论是正在田里劳作,还是正在水沟里洗衣服,妈妈都会准时赶回家,亲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哥哥的信,然后等着你放学回家。你刚放学,妈妈就把你拉到屋后的廊台,掏出哥哥的信递过来。大声读吧,妈妈说。离家的哥哥总是以“母亲大人前上书”开头,好像是从教科书里学来的书信格式。哥哥先询问乡下老家的状况,然后转达自己的平安。他在信中说他每周都把换洗衣服送到堂婶家,请她帮自己洗。这是妈妈殷切叮嘱堂婶的事。哥哥说,他吃得很好。因为在洞事务所上班,所以连住宿也解决了,请家人不必担心。哥哥说,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城市,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了,而且他想做的事也很多。他表达了自己的决心,那就是力争成功,总有一天要让妈妈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老练而又豪迈地写道,母亲,请不要为我担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你大声读着哥哥的信,偶尔隔着信纸去看妈妈。你的妈妈眼睛一眨也不眨,静静地凝望着后院的芋头和酱缸。她像兔子似的敏锐地支起耳朵,唯恐漏掉一句。信读完了,妈妈让你在信纸上记下她的话。她的第一句话是“给亨哲”。亨哲是你大哥的名字。妈妈说给亨哲,你就写下“给亨哲”。妈妈没让你画句号,而你还是在名字后面画了个句号。妈妈呼唤亨哲呀,你就写下“亨哲呀”。妈妈好像忘了要说什么,说完亨哲后便陷入沉默。你把滑落的短发拂到耳后,手里捻着圆珠笔,支棱起耳朵,注视着信纸,等待她下面的话。妈妈说天气转凉了,你就写“天气转凉了”。说完给亨哲之后,妈妈接着说天气。春天来了,百花盛开。夏天来了,稻田裂纹。秋收时节,田垄上到处都是大豆。只有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妈妈才不说方言土语。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妈妈没有别的嘱咐了。妈妈开始于“给亨哲”的话语终于变奏为感情的湍流:也帮不上你的忙,妈妈心里很难过。你在信纸上一字一句地誊写着妈妈说的话,啪的一声,大滴的眼泪掉落在妈妈的手背上。你妈妈口述的最后一句话总是不变:千万不要饿肚子啊。妈妈。

你是家里的老三,每次哥哥们离开家的时候,你都目睹妈妈经受离别的悲伤、痛苦和牵挂。送走大哥后,你的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擦拭酱缸台上的酱缸。水井在前院,单是提水就很费力气,然而她还是挨个擦完了摆满整个后院的全部酱缸。她还掀开盖子,里里外外擦得润泽而透亮。擦拭酱缸的时候,她嘴里还哼着歌:若不是大海隔在你我之间,也不会有这辛酸的离别……妈妈不停地在冷水里浸泡抹布,捞出拧干,忙忙碌碌地穿梭在酱缸之间,然而她依旧在哼唱:某一天你不会抛下我吧。这时候,如果你喊声“妈妈”,她便会回头张望,她那憨厚老牛般的眼睛里已然泪水汪汪。妈妈站在酱缸前呼唤哥哥的名字,亨哲呀!突然筋疲力尽似的跌坐在地上。这时你悄悄抽出妈妈手里的抹布,高高地抬起她的胳膊,让她搂住你的肩膀。妈妈疼爱你大哥的方式就是在他结束晚自习回家后,单独给他煮方便面。偶尔你跟他讲起从前的故事,他回应道,不就是方便面嘛,至于这样吗?什么叫“不就是方便面嘛”?当时方便面已经是最好的美味了,你却把方便面藏起来自己吃。即便你这样说,他也还是不以为然。新鲜亮相的方便面让你妈妈亲手制作的全部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妈妈买来新出的方便面,藏在空酱缸里,夜深人静时单独煮给大哥吃。方便面的味道让你和你的兄弟们纷纷睁开了眼睛。那天夜里,妈妈严肃地对循味醒来的你和你的兄弟们说,你们赶快睡吧……你们几个齐刷刷地注视着正要把方便面塞进嘴里的大哥。他觉得不安,便让你们都尝个新鲜。这时妈妈说,别人吃点儿东西,你们倒是鼻子好使!于是往锅里添满了水,又煮了一包方便面,分给了你和你的兄弟们。你们接过汤比面多的碗,心里感到无比满足。你的妈妈擦完了那么多缸,站在从前藏方便面的酱缸前,抑制不住对哥哥的想念,嘤嘤地哭了。

每当哥哥们离家远行,你能为悲伤的妈妈做的也只有高声朗读他们寄来的家信,誊写妈妈口述的回信,在上学路上投进邮筒。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对妈妈从未涉足文字世界的事茫然无知呢?你给妈妈读信,誉写她的话,然而你从没想到妈妈不识字,还要依靠年纪尚幼的你。她的托付被你当成了惯常的使唤,就像她叫你去宅边地里摘蜀葵,或者去油坊买油。你也离家之后,妈妈好像没有再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因为你从来没有收到过发信人是妈妈的信。也许是你没写信吧?因为有了电话。你离开家时,里长家安装了公用电话。这是你们村的第一部电话。每天早晨,总有人“啊、啊”地调试麦克风,然后广播说谁家从首尔来电话了,赶快来接。原来用书信传递平安的哥哥们也都打这部公用电话。自从村里有了公用电话,家里有人在外地的人们,无论是在稻田还是在旱田,每当听见麦克风里响起“啊、啊”的声音,便纷纷支起耳朵,互相询问找谁。

母女关系要么是相互间非常了解,要么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直到今年秋天,你始终以为自己很了解妈妈,包括她喜欢什么、生气时怎样才能缓和情绪、她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有人问妈妈在做什么,你可以在十秒钟之内回答,妈妈正在晒蕨菜,或者星期天妈妈去教堂了。然而就在这个秋天,你的想法破灭了。那是妈妈当着你的面收拾屋子的时候,你忽然感觉自己不再是妈妈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妈妈会把掉落在房间里的手巾捡起挂好,餐桌上的食物吃光了,她会赶紧添上新的食物。如果你不提前告知便回到妈妈的家,她会因为院子凌乱或被子不够干净而心生歉疚。打开冰箱看看,妈妈就会不顾你的劝说,执意要去市场买菜。家人,就是吃完饭后,任凭饭桌凌乱,也可以放心去做别的事情。妈妈再也不愿让你看见她纷纭的生计了,于是你也豁然醒悟,原来你已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

也许还在更早之前,自从妈妈带你来到城市,你就是妈妈的客人了。送你进城以后,你的妈妈就不再批评你了。这以前她又是什么样呢?哪怕你稍微做错了事,她也会狠狠地责备你。很久以前,妈妈总是黄毛丫头长黄毛丫头短地叫你。这句话通常用于区分你和哥哥们。吃苹果、葡萄时也不例外,而且她还以“黄毛丫头”要求你在走路、衣着和语气方面改正自己的习惯。偶尔,她也会面带愁容,静静地端详着你的脸。为了掸平上完浆的被套,需要拉紧被套的两端,然而没有别人,她必须与年幼的你相对而坐;为了焖饭,她让你往老式厨房的灶坑里填火煤儿。这样的时候,她总是神色忧郁地望着你。那年冬天很冷,妈妈正在水井旁收拾祭祀用的斑鳐的外壳。手里拿着刀的她突然说,你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走向新的世界。那时候的你听懂妈妈的话了吗?她毫不留情地斥责你的时候,你反而更频繁地呼唤“妈妈、妈妈”。这句话里不仅有亲近感,还包含着倾诉,仿佛在说“饶了我吧”。不要只顾训我,您也帮我理理头发,抛开是非对错,站在我身边吧。你不肯用母亲这称呼来取代妈妈,直到妈妈失踪的今天。称呼妈妈的时候,你心里隐隐约约地相信自己的妈妈会永远健康。你相信自己的妈妈有力量,无论什么事都游刃有余。每当你在这座城市里遭遇什么挫折,你也相信妈妈会永远守候在电话那头。

你没有提前告诉妈妈秋天回家的事,并不是因为你不愿麻烦她。如果说了,只会增加她的负担。妈妈的家距离那天早晨你乘飞机前往的P市还很遥远。为了赶乘清晨的航班,天刚蒙蒙亮你就开始洗头了。然而直到出门之前,你还没有要去J市看妈妈的想法。从P市到J市要比你的写字楼所在的城市直接回家的路程更远,交通也不方便。这是你也没有预料到的事。

你到家时,大门洞开,玄关门也敞开了。因为第二天你和他约好了吃午饭,所以你打算搭乘夜班火车回城。这是你的出生之地,也是妈妈的家,然而对你来说这个村庄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地方。至于你度过的童年时光的痕迹,也只有残留在水沟里的几棵朴树了。依然挺立的三棵朴树已经成了枯木。正因为这三棵朴树,每次你回妈妈家,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走长着朴树的水沟。这条路的尽头正对着你们家的后门。很久以前,小门前面就是村子里的公用水井。后来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水井也就被填平了。你还记得那口井。每次跨进小门前,总要在原来的水井附近逗留片刻。你要用脚踩踩坚硬的水泥。从前,这里真的有过不干的水井吗?你的心情变得微妙。那口水井养活了这条胡同里的人们,却依然水波粼粼,如今它藏在黑暗之中,过得怎么样呢?填井的时候,你不在场。有一天,你回到母亲的家,这才发现水井已经消失,水井所在的地方出现了水泥路。直到今天,你仍然无法摆脱水泥之下的水井里有清水荡漾的想象,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目睹水井被填塞的情景。

你在填平的水井上面踯躅片刻,然后迈进小门,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渐渐倾斜的秋日阳光洒满了西向的院落。你进了屋,客厅和房间里都没有妈妈的身影。屋里很乱。饭桌上的水瓶敞开着盖子,杯子放在洗碗池里。客厅地板的席子上倒放着抹布筐,爸爸脱下的落满灰尘的衬衫伸展着袖子,挂在沙发上。房屋朝西,已经有点儿发霉了,然而强烈的夕照还是渗进了这个无人的空间。妈妈!明明知道家里没人,你还是又喊了声妈妈。然后你走出了玄关,结果你在侧院没有关门的库房里发现了她。你的妈妈躺在平板床上。妈妈!还是没有回应。你穿好鞋子,端详着她,然后走进了库房。从库房里看得见院子。很久以前,妈妈在这里酿制酒曲。打通库房旁边的猪圈,库房的用处更多了。墙上挂着搁板,堆放着如今已然无用的厨房用具,下面摆放着玻璃瓶,里面盛着妈妈腌制的食物。她把老旧的平板床挪到了库房。老屋败落,洋房建成,凡是不方便在立式厨房做的活计都在这边进行。比如腌泡菜时把红彤彤的辣椒放在研磨架里研磨;比如割下参差不齐的豆秸翻找豆粒,再磨碎;比如制作辣椒酱、腌泡菜、晾晒酱块。

库房旁边的狗窝空空如也。狗链解开了,散落在地。直到这时,你才恍然顿悟,怪不得走进家门时没有听见狗的动静呢。你搜寻着狗的影子,缓缓走到妈妈身边,然而她还是没有反应。刚才,她大概正在切南瓜,准备在阳光下晒干。菜板、刀和南瓜扔在旁边,破旧的竹篮里盛满了切成大小相仿的南瓜块。起先你还在想,妈妈是不是睡着了?转念又想,她白天没有睡觉的习惯啊,于是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妈妈的手背抵着额头,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眉头紧蹙,双眉之间呈现出粗铁丝般的皱纹。

——妈妈!

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妈妈!妈妈!

你跪在她面前,使劲摇晃她。这时,你的妈妈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上凝结着豆粒大的汗珠。你的妈妈好像不知道你是谁。痛苦压抑着她的面颊,凄楚地扭曲变形了。若不是某种看不见的凶险东西砸向你的妈妈,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又闭上了双眼。

——妈妈!

你下意识地爬上平板床,捧着妈妈悲伤的面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你把胳膊伸进她腋窝,不让她的脸颊从你的膝盖滑落。怎么能把妈妈独自扔在这里呢?刹那间,愤怒的思绪掠过你的脑海,仿佛是有人故意把妈妈扔在库房里不管似的。人都是这样自私。那时,你感到无比愤慨,好像以为是别人疏忽了妈妈。然而把她扔在库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人在过度惊慌之时,往往手足无措。应该先叫救护车,还是把妈妈挪进房间?父亲去哪儿了?种种思绪乱纷纷地涌进脑海,然而你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妈妈枕着你的膝盖,你低头俯视她的脸颊。你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扭曲以致惨不忍睹的面容。妈妈紧按额头的手滑落下去,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痛苦压抑时咬紧牙关,努力挣脱,待到紧张感倏尔消散,她的手脚蓦地伸直了。妈妈!你的心在怦怦直跳,试图搂紧她的身体。你第一次想到原来妈妈也会死。妈妈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在你身上定住了。她对你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意外。你妈妈的瞳孔纹丝不动。她在努力做出反应。良久之后,她唤出了你的名字。脸色依旧麻木,毫无生气。她隐隐约约地喃喃自语。你连忙侧耳倾听。

——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妈妈血色全无的脸颊是那么空虚,你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姨妈的葬礼是在春天。你没能参加。不但没有参加葬礼,姨妈求医治病的一年时间里你甚至一次也没有赶去探望。你干什么去了?小时候,姨妈对你视若亲生。每次暑假来了,你总是去和你家一山之隔的姨妈家小住。你的兄弟当中,姨妈唯独对你最好。因为你和妈妈长得最像。姨妈说,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仿佛是为了重现曾经和妈妈度过的童年时光,姨妈陪着你喂兔子,还把你的头发分成三绺。她做饭时总要在大麦饭里放点儿大米,唯独给你盛的是纯大米饭。到了夜里,她让你躺在她的膝盖上,给你讲古老的故事,你枕着她的胳膊。姨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依然记得她年轻时的体香。到了晚年,姨妈帮助经营面包房的表哥照顾孩子。你的姨妈背着孩子摔倒在楼梯上,送到医院后却被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手也不能动了。你妈妈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可怜的姐姐!

——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姐姐她从来没做过体检。

你妈妈偶尔会带着煮好的粥去看望姨妈,喂她吃完再回家。有时妈妈给你打电话说,昨天去看你姨妈了,我熬了芝麻粥,她吃得可香了。你只是静静地听着。姨妈去世后,妈妈最先打电话告诉了你。

——姐姐死了。

——……

——你那么忙,就别回来了。

你没能参加姨妈的葬礼并非因为妈妈的话,而是因为要赶书稿。哥哥参加葬礼回来,跟你说了妈妈的情况。他说他还担心妈妈会悲伤过度,可是她竟然都没有哭泣落泪,也不想去坟地。妈妈她怎么了?哥哥说他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但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思做了。然而在库房,当满脸凄苦、形容憔悴的妈妈终于苏醒,她却说,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为什么?想哭就哭吧。

妈妈的脸还是略显麻木,不过渐渐恢复了你熟悉的模样。你略微宽心了。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我现在已经不会哭了。

——……

——头疼得好像要爆炸。

妈妈的脸映在夕阳下,头枕着你的膝盖。你静静端详着妈妈的脸,仿佛在凝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妈妈头疼了?疼得哭不出来?曾几何时,她的黑眼睛又圆又亮,犹如即将生产牛犊的母牛,如今却藏进深深的皱纹里,越来越小了。红晕消失的厚嘴唇不仅干燥,还起了泡。你竟不知道妈妈因为姨妈之死而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你抬起孤零零垂落在平板床上的妈妈的胳膊,放在腹部,呆呆地凝望着她操劳终生的手背上渐渐蔓延的老年斑。你心里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妈妈了。

那还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

曾经浪迹他乡的舅舅回到J市,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找你妈妈。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骑着自行车来跟她见个面,就回去了。有时他都不进屋,站在大门外高喊“妹妹”,问声还好吧,不等妈妈走出院子,他就掉转自行车,径直回去了。据你所知,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在你不懂事的时候,或许在你出生之前,舅舅从你父亲那里借了很多钱,好像一直没有还。妈妈偶尔说起这件事,埋怨他,说因为他欠了钱,她都没脸面对你的姑妈和父亲。虽然是舅舅借的钱,但是他没有还债的事实却让你的妈妈深感痛苦。舅舅杳无音信的四五年里,“你舅舅究竟去哪儿了,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你不知道她对舅舅是担心还是抱怨。那时候妈妈家还没有修成现在的新房子。如今,那座老房子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的廊台面朝庭院和大门。那天你也在妈妈家,听见有人推开大门进来的动静,接着有人问,妹妹在家吗?妈妈正在屋里和你剥橘子,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妈妈的脚步太快了。究竟是谁让她这么欢欣?你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站在廊台上往大门口看了看,喊了声“哥哥”,就朝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跑了过去,连鞋都没有穿好。舅舅。你妈妈风也似的跑上前,用拳头捶打着舅舅的胸口,连声叫着“哥哥!哥哥”。你站在廊台,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你第一次听见妈妈叫别人“哥哥”,因为提到舅舅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舅舅”。不一会儿,你想明白了是什么让你感到茫然。舅舅并非从天而降,然而当你看见妈妈发出欣喜的鼻音喊着“哥哥”,飞快地跑向舅舅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啊,原来妈妈也有哥哥!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你想着妈妈,竟会忍不住独自笑起来。比如回想起那天,你的妈妈,你的年迈的妈妈娇柔地喊着“哥哥”,跑下廊台的情景。那时候的妈妈是比你更年轻的少女。妈妈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原来妈妈也有……你展开了这样的想象。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对你而言,妈妈从来就是妈妈。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看到妈妈喊着“哥哥”跑向舅舅的情景之前,你从来都是这样认为。你对哥哥们怀有的感情,你的妈妈也有。这种领悟渐渐转变,原来妈妈也有童年。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偶尔你会想象出生在1936年,户籍上记录为1938年的妈妈的童年时光、少女时光、青春时光,以及妈妈的新婚,妈妈生你时的情景。

你不能抛下倒在库房里的妈妈独自回城。父亲和国乐院的人一起去了束草,两天后才能回来。妈妈只是暂时摆脱了极度的疼痛,头痛依然严重,还不能开怀大笑。不仅哭不出来,你的妈妈甚至笑不出来了。你要带她去医院,然而她连你的话都听不懂。你扶着她从库房回房间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好像也是头疼的缘故。过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能和你说话了。她说,头经常疼,只是“偶尔”感觉难以忍受。过了那个瞬间,就能忍受了。

哥哥们知道妈妈头痛的事吗?父亲知道吗?

你当时想,回城之后要把妈妈头痛的事告诉哥哥们,然后带她去大医院治疗。妈妈可以活动了。她问你,能不能不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回妈妈家,你也只是停留三四个小时,然后马上返回城里。你想起第二天和他的约会,不过你还是告诉她,今天我住在这里。妈妈的嘴角荡起了微笑。

你从P市海鲜市场买来了鲜活的章鱼,然而你和妈妈都不知道怎么料理。你们放下章鱼,像从前那样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煮饭,然后面对面坐在朴素的餐桌旁边。你和妈妈静静地吃饭,就着泡菜、煎豆腐、炒小银鱼,还有烤海苔。妈妈不时把用海苔包好的饭递给你,你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接过来。吃完饭,为了促进消化,你和妈妈绕着屋子散步。虽然已经不是你度过童年的房子,但是前院、侧院和后院仍然相通。后院的酱缸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小时候,那些缸里分别盛着酱油、辣椒酱、盐和豆酱,如今缸里都空了。妈妈和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前院、后院转了几圈。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为什么突然回家。

——去了P市,然后……

——P市离这里挺远的,不是吗?

——嗯。

——应该比从首尔回来还远吧。

——是的。

——平时都没时间回家,怎么会想到从P市转到这里呢?

你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找到妈妈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的是掉落的绳子。你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你对妈妈说,清晨你去P市的盲文图书馆演讲。盲文图书馆?妈妈问道。你说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手摸索着阅读的文字,就是盲文。她点了点头。你和妈妈又绕着前院、后院和侧院转了几圈,你告诉她去P市的事。早在几年前,那所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就邀请你去演讲,但是很不凑巧,每次都和别的事情相冲突,因此你始终没有答应下来。今年初春,那边又打来电话,当时你的新书要出版了。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说想把你的新书做成盲文书。盲文。你对盲文一无所知,是个门外汉。就像解释给妈妈的那样,盲文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使用的文字。你也只是了解这点常识。我们想把您的新书做成盲文书。你茫然地听着管理员的话,就像以前想象着自己读不懂的其他书。这时管理员说,希望您能允许把这本书做成盲文书。如果管理员没有使用“允许”这两个字,也许你这次还是不会去盲文图书馆。管理员说的“允许”二字触动了你的心。眼睛看不见的人想读我写的文章,想用他们能够读懂的文字做成图书,希望得到我的允许。想到这里,你立刻浑身无力。好吧,你回答。管理员说盲文书将在十一月份完成,“盲文日”就在十一月份。他还说,希望那天您能亲临图书馆举行图书捐赠仪式。怎么会这样呢?你有点儿疑惑,还是不得不答应,好的。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当时正值初春,你感觉十一月份还很遥远。时间不停地流逝,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那天来了。

只要深思熟虑,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预见得到。如果认真思考,即使那些看似意外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了。经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能证明你对那件事没有深思熟虑。如果你对盲文图书馆多点关注、多点思考,那么你去盲文图书馆的事,以及在那里遇到的事也就不难预测了。谁知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你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赶往盲文图书馆的当天,你也没时间去想即将见到的那些人,而是战战兢兢,担心在约定的上午十点之前赶不到。你好不容易赶上八点钟出发的航班,到了P市,乘坐出租车去了盲文图书馆。你走进会客室,馆长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坐到你面前。谢谢光临,他郑重地伸出手,向你问好。你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愉快地说了声“您好”,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活动开始前,馆长一直在谈你写的书。他眼睛看不见,却读了你的书。你面带微笑,不停地点头。尽管他看不到你的微笑,也看不到你在点头。那天是盲文日,属于他们的节日。你走进讲堂,里面已经坐满了四百多人,还有人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刚刚走进来。有中年男女,有老人有青年,唯独没有孩子。活动开始了,几个人轮流站出来讲话,接下来是向几个人表示感谢。你的做成盲文的书被提了名,你走到前面去接书。通过图书馆馆长,盲文书到达你手中。版式比原来大出两倍,却比原来的书轻盈。活动继续进行。等到向读书最多的人颁发奖牌的时候,你打开了用盲文制作的书。顿时,你呆住了,白花花的纸上印着无数的点。你感觉像是坠入了黑洞。因为是自己熟悉的楼梯,所以看也没看,不假思索地走了下去,结果一脚踩空,滚落到了下面。你就是这样的感觉。针眼大小的盲文在白纸上乱舞,你什么也看不懂。你对妈妈说,你翻过第一页,翻过第二页,翻过第三页,然后合上了书。你的妈妈认认真真地听你说话,于是你继续说了下去。活动最后,你站在他们面前,讲述自己的作品。你坐着,盲文书放在膝盖上。听见主持人喊出你的名字,你就拿着书走上前。书被你放在讲台上,你望着下面的人们。那一刻,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站在四百多个眼睛看不见的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投向何方。

——后来怎么样?

妈妈问道。

会上给你安排了五十分钟的演讲时间,你觉得这五十分钟太漫长了。你说话时必须看着某个人。根据对方的眼神,你可能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也可能只说半截。面对有些目光,你甚至会说出以前从未说过的事。你这样的性格,妈妈知道吗?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该凝视哪双眼睛,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的眼睛闭上了,有的眼睛半睁着,还有的戴着有色眼镜,有的爬满皱纹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紧张的你。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却什么也看不见。面对着这些眼睛,你是那么孤独。你甚至怀疑,面对这样的目光,阐述作品又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讲别的事情——比如人生在世之类的话题——却也不太妥当。若要说起人生的话题,他们讲给你听要比你讲给他们听更合适。你茫然失措。你对着麦克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呢?他们笑了。随便说什么都好,这似乎是他们的笑容的含义。也许是想帮助应邀前来演讲的你缓解紧张情绪?有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说,您不是来谈作品的吗?那个男人看向讲台上的你。他的眼睛紧紧闭着。你望着他紧闭的双眼,讲起了收录在书里的作品,你的写作动机和写作过程中的内心变化,以及写完之后对这本书的期望。令你惊讶的是,他们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听你说话。他们聚精会神,侧耳倾听,从他们的动作可以感觉得到。有人点头,有人向前伸出了脚,有人上身前倾。对于他们的文字你懵懂无知,他们却读了你写的书,向你提问,还发表自己的感想。你对妈妈说,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们这样对你的作品表现出如此友好的态度。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听你说话的妈妈开口了。她说,那些人眼睛看不见,还是读了你的书。妈妈和你之间流过沉默。沉默转瞬即逝,她让你继续说。演讲结束时,他们中有人举手,问你可不可以提问。你说可以。他的眼睛看不见,却喜欢旅行,妈妈。妈妈认真听你说话。他什么也看不见,能去哪儿旅行呢?突然间,你茫然失措了。他说你以前有部作品以秘鲁为背景,叙述人去了一个叫马丘比丘的地方,那里出现了火车朝后奔跑的情节。他说读了这部作品之后,心里有了去秘鲁乘坐那种火车的梦想。他问你,你亲自坐过那辆火车吗?他提到了你十几年前写的作品。有时你打开冰箱,突然忘了要拿的东西,于是把头伸进冰箱流出的冷气中站上片刻,再关上冰箱的门。现在,你却滔滔不绝地讲述十几年前,也就是写这部作品之前去秘鲁旅行的情景。秘鲁首都利马,被称为“宇宙肚脐眼”的库斯科,清晨乘坐前往马丘比丘的火车的圣佩德罗火车站,还有那辆时而后退时而前进,反复数十次才向着马丘比丘出发的火车。你对妈妈说,很多早已遗忘的地名、国名和山脉名称,竟然都清晰地说了出来。你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仿佛可以理解和包容你所有的缺点。你感受着他们的善意,吐露了有关这部作品的秘密,从来没有说过的秘密。这是什么意思?妈妈问。你回答,你对他们说,如果现在重写那部作品,也许不会那样写了。这有那么重要吗?妈妈又问。这意味着我否定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妈妈!你觉得孤独,找到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妈妈在黑暗中呆呆地看了看你,对你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她抽出手来,抚摸你的后背,像小时候用她的大手为你洗脸一样。妈妈夸你讲得真好。我吗?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趣,她又说。我说得有趣?是啊……很有趣。我说得有趣?你的心微微一颤。你意识到并不是自己讲得有趣,而是去盲文图书馆之前和之后,你跟妈妈说话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自从进入城市之后变化很多,你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气呼呼的,好像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妈妈不无责怪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懂什么。你漫不经心地说。自从知道妈妈已经无力训斥你之后,每当她问你为什么要去某个地方,你总是简短地回答,有事。别的国家翻译出版了你的书,或者某个国家举办学术研讨会,你要乘飞机去国外的时候,妈妈问你,到那儿干什么?你也只是淡淡地说,有事。妈妈让你不要坐飞机。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为什么还要坐啊?你说,有事,必须坐飞机。她又问,你怎么那么多事啊?谁说不是呢,妈妈。你爱搭不理地回答。你觉得跟妈妈说自己的事情很麻烦,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事和妈妈的生活毫无关系。可是当你谈到面对盲文时的茫然,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时的狼狈,妈妈仿佛忘记了头疼,耐心地倾听着。上次像这样耐心地跟妈妈谈论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呢?不知不觉间,你和妈妈的对话变得简短了,而且不是面对面地交谈,通常是通过电话。说话内容主要是:吃饭了吗?身体还好吧?父亲怎么样?小心别感冒,我给你们寄钱了。妈妈说话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我给你腌好泡菜寄去了,我做了噩梦,我给你寄了米,我给你寄了清曲酱,我给你熬了益母草寄过去了,快递员会给你打电话的,不要关机,等等。

你的某部作品被做成了盲文,变成了四本。手里拎着装了盲文书的纸袋,你和他们告别。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小时。你想起站在讲台上回避他们视线的时候,目光转向窗外,意外地看见停泊着大小船只的港口。既然附近有港口,应该也有海鲜市场。你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海鲜市场。每到外地,只要有空闲时间,你就喜欢逛市场。即使不是周末,海鲜市场里也人来人往。没等走进市场,你就看见两个人正在宰杀一条如同中型汽车大小的鱼。那条鱼太大了。你问他们是不是金枪鱼,商人说是翻车鱼。你想起一部忘了题目的文学作品,每当出生于海边的女主人公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去城市里的大型水族馆,和水里的翻车鱼对话。女主人公的妈妈拿了她的积蓄,跟着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去了别的城市。她抱怨妈妈,诅咒妈妈,然而很快又对翻车鱼说,可我还是想妈妈,这句话我只能对你说呀,翻车鱼。这东西就是翻车鱼吗?名字也这么独特。你就是翻车鱼?你想确认。商人说这种鱼也叫曼波鱼。曼波呀!听到“曼波”的瞬间,你的紧张感总算渐渐缓解了。从你走进盲文图书馆的瞬间,这紧张感就压抑着你,直到你和他们告别。走过脑袋比人脸还大的活生生的章鱼和生龙活虎的鲍鱼,走过比首尔便宜三倍的带鱼、鲐鱼和花蟹,你为什么想起了妈妈?因为翻车鱼吗?这是你第一次在海鲜市场想起妈妈,还想起为了准备腊月的祭祀,你和妈妈在井边剥斑鳐皮的事。你们剥去紧贴着鱼肉的粗糙鱼皮,妈妈的手冻僵了。店铺门口挂着煮熟的章鱼,大小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你从那里走过,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了一条活章鱼。你还买了鲍鱼。虽然鲍鱼是西餐,但它毕竟吃裙带菜和海带长大。你说要带回首尔。鱼贩说只要再多花两千元,就可以把鱼盛在带冰的盒子里。你提着盛有活章鱼和鲍鱼的冰盒子,走出海鲜市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些时间。你一手拿着他们制作的盲文书,一手提着冰盒子,坐上了出租车。这次你要去海边。从海鲜市场到可以踩沙滩的海边只有三分钟路程。十一月的海边空空荡荡,只有两对恋人在这里约会。沙滩很长,你走到沙滩与海水相接的地方,有两三次差点儿跌倒。你坐在细沙上面,海水近在眼前。你呆呆地坐着看海,不经意地回头看去,刚才下车的路对面到处都是商铺和公寓,面朝大海。你心里想,在闷热的夏夜,当地人可以跳进大海,洗完海水浴再回家。看了会儿大海,你无意间从纸袋里翻出一本盲文书,打开来看,满满当当的小点在十一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在海边的阳光下,你用手指着读不懂的盲文,回想着第一次教你识字的人是谁。二哥。你和二哥趴在老房子的廊台上,妈妈站在旁边。二哥性情温和,也是最听妈妈话的孩子。妈妈让他教你写字,他不敢违抗,只是觉得有些无聊,反复教你写阿拉伯数字和子音母音。你是左撇子,写字也想用左手。每当这时,二哥就用竹尺打你的左手背。这也是妈妈的指示。你用左手和左脚更舒服。妈妈却说,喜欢用左手的人会受很多苦。你在厨房用左手盛饭的时候,妈妈夺过勺子,帮你放进右手。你仍然用左手,于是妈妈夺过勺子,打你的左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的左手肿了。即便如此,你还是趁二哥不注意,迅速把铅笔从右手挪到左手,画了两个圆圈,写成8。然后,你又把铅笔挪回右手。哥哥立刻就发现你写的不是8,而是拼凑了两个圆圈。他让你伸出手掌,用竹尺打你的手作为惩罚。每当你跟二哥学识字时,妈妈就一边缝袜子或者剥蒜,一边看着趴在廊台上写字的你。上学之前,你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你终于可以翻开书本结结巴巴地阅读时,妈妈的脸上笑开了花。此时此刻,妈妈的笑脸和你读不懂的盲文重合了。你从海边沙滩上站起身来,没有拍打沾在屁股上的沙子,而是背对大海加快了脚步。你放弃乘坐飞往首尔的航班,改乘火车,前往妈妈的家所在的J市。你在心里想着,我已经两个季节没有见到妈妈了。

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间教室。

那天,六十多个孩子在填写小升初的入学志愿书。如果不填,就不能升初中了。你也属于不填志愿书的孩子。你并不清楚不能升学意味着什么。你想得更多的是前一天夜里妈妈对卧病在床的父亲大喊大叫的事。妈妈大声对病床上的父亲说,生在这样的小山村,又家贫如洗,如果不让女孩上学,以后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父亲起身走出了大门。妈妈拿起放在廊台上的饭桌,扔到了院子里。送孩子上学的能力都没有,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毁了算了。你觉得只要妈妈别发脾气就好,至于自己上不上学倒无所谓。妈妈扔掉饭桌似乎还不解气,又打开库房门,重重地关上,挥手猛扫晾衣绳,将衣服打落在地。然后,妈妈走向站在井边不知所措的你,摘下戴在头上的毛巾,放在你的鼻子前面,擤擤鼻涕吧。妈妈常常裹在头上的毛巾散发出浓浓的汗味,你不想擤鼻涕,也不想对着那条充满汗味的毛巾。妈妈总是让你使劲擤鼻涕。你迟疑不动。妈妈说,只有这样才不会流眼泪。也许是你哭丧着脸看妈妈的缘故吧。妈妈让你擤鼻涕,其实是让你不要哭。你耐不住妈妈的强求,对着她递过来的毛巾使劲擤起了鼻涕。妈妈的毛巾散发出的汗味又混合了你的鼻涕。妈妈戴着你擤过鼻涕的毛巾,出现在教室里。她跟班主任老师说了几句什么,老师马上递给你一份初中入学志愿书。你在志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看时,妈妈正隔着走廊的玻璃窗往你这边看呢。妈妈和你四目相对。她摘下头上的毛巾,晃了几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妈妈唯一的宝贝就是戴在左手中指的黄色戒指。给你缴初中学费的时候,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只留下深深的印痕。

头痛随时都会袭击妈妈的身体。

那天夜里,你因为口渴从梦中醒来。你的书在黑暗中悠悠地看着你。跟随迎来公休年假的他去日本,并且要在那里生活一年。你开始整理行李,却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书。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你把大部分陪伴自己多年的书籍都送到了妈妈家。收到之后,妈妈专门腾出房间,摆放你的书。后来,那些书就再也没有被拿走。每次回妈妈家,脱下来的衣服和手提包都被你放在这个房间。留在这里过夜时,妈妈就把这个房间收拾出来。你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抬头望望书,然后去了厨房。喝了点水,你回到房间,想看看妈妈睡得好不好,于是悄悄推开她的房门。被子里面好像是空的。你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你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妈妈不在房间。你打开客厅的灯,推开卫生间的门,妈妈也不在。妈妈!妈妈!你连声呼唤,同时推开玄关,走进院子。夜风渗进了衣服。你打开庭院的灯,连忙看了看库房里的平板床,妈妈躺在那里。你沿着连接庭院的台阶跑下去,跑到妈妈跟前。像白天一样,妈妈眉头紧皱,手放在额头上睡着了。她赤着脚。也许是冷了,十只脚指头向里蜷缩。和妈妈共进简单晚餐的时光,和妈妈绕着房子散步时说过的话,纷纷支离破碎了。十一月的夜晚,你拿来被子,盖在妈妈身上,又拿来袜子,帮她穿好。你坐在妈妈身旁,直到她醒来。

妈妈钻研农活以外的赚钱途径,后来就在库房里添置了酒曲机。从田里收回的麦子粗粗地碾碎,加水混合,放在机器里榨成酒曲。酒曲发酵的时候,家里到处都弥漫着酒曲的腐烂气味。没有人喜欢那味道,妈妈却说酒曲的味道就是钱的味道。村里有户做豆腐的人家,妈妈把发酵的酒曲送到那里,他们帮忙送到酿酒厂,拿到钱再给妈妈。挣来的钱被妈妈放在白瓷碗里,上面再摞十七个碗,再放到橱柜最上层。瓷碗就是妈妈的银行。不仅做酒曲赚来的钱,只要有钱,妈妈就放到那里面。你拿回学费单的时候,妈妈就从里面拿出积攒的钱,放在你的手里。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你在库房的平板床上睡着了。妈妈呢?你四下里看看,妈妈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你赶紧起身,走进厨房。妈妈正要切菜板上的萝卜。她手里的刀看起来很危险。平时她做凉拌菜的时候,即使不看刀,也能切得很熟练,现在不是了。妈妈抓着刀柄的手很不稳,刀柄总是碰不到萝卜,滑下菜板。这样下去,恐怕切到的不是萝卜,而是她的拇指。妈妈!等一等!你看不下去了,接过她手里的刀。我来切,妈妈。你走到菜板前。妈妈迟疑片刻,还是离开了菜板。从冰盒里拿出的章鱼放在水池的铁篮子里,已经死了。煤气灶上放着不锈钢蒸锅。妈妈把萝卜平铺在锅底,好像是想蒸章鱼。章鱼不是蒸的,应该是煮的吧?你想问,但是没有说出口。妈妈把你切好的萝卜铺在锅底,上面放好蒸架,把整条章鱼放在上面,盖好盖子。这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妈妈对鱼不太熟悉,也叫不出准确的名称。对于她来说,什么鲐鱼、秋刀鱼、带鱼统统都是“带腥味的东西”。这和豆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妈妈能把黄豆、芸豆、白豆、黑豆分得清清楚楚。只要家里有鱼,她就先用盐腌,然后蒸着吃,从来不会切成生鱼片,不烤,也不炖。即便是鲐鱼或带鱼,也是先用放了辣椒粉、蒜末和青椒的调味料腌制,再放在淘米水上面蒸。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的妈妈从来不吃生鱼片。看到吃生鱼片的人,她都会眉头紧皱,好像在说“竟然生吃鱼,太不像话了”。从十七岁到现在,每次处理斑鳐,妈妈都采用蒸的方式。看来这次也要蒸章鱼了。不一会儿,厨房里弥漫起了萝卜和章鱼蒸熟的味道。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蒸章鱼的样子,你想起了斑鳐。

妈妈的家所在的地方,每当祭祀的时候,都少不了斑鳐。经过夏天的两次祭祀,还有冬天的两次祭祀,妈妈的一年才算过完。再加上春节和中秋节的两次,妈妈每年都要坐在井边剥六条斑鳐。妈妈买回来的斑鳐大多是锅盖般大小。如果某一天她从市场买回红斑鳐,放在井边,那就意味着祭祀的日子临近了。冬天祭祀的时候,地面遇水就结冰。这样的天气,剥斑鳐皮真是苦差事。你的手很薄,妈妈的手很厚。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握住刀柄,对准斑鳐。你用柔弱的手指拉下鱼皮。如果鱼皮顺利剥掉,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常常连三厘米都不到就断开了。妈妈不得不把刀柄重新对准断开的位置。你们撅着屁股,蹲在结冰的井边剥斑鳐皮。这是老屋冬天里的风景。同样的场面每年都会重复,仿佛录像带反反复复地播放。有一年冬天,你和妈妈相对而坐。她怔怔地望着你美丽的手,说,我们不剥这东西了怎么样?说着,她停了下来,果断地用刀把斑鳐切成小块。那一年,祭祀桌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没有剥皮的斑鳐。父亲问,斑鳐怎么这个样子?妈妈回答说,这是一模一样的斑鳐,只是没剥皮罢了。祭祀用的食物应该精心制作才行啊……姑妈在后面抱怨。那你剥好了,妈妈也不示弱。第二年,不管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情,都归咎于出现在祭祀桌上的没有剥皮的斑鳐。柿子树不结柿子,哥哥玩飞棍游戏时被飞来的棍子戳伤了眼睛,父亲生病住院,表兄弟之间打架,都是因为妈妈在祭祀的时候没有诚意,没有剥掉斑鳐皮。姑妈满腹牢骚。

蒸好了章鱼,妈妈放在菜板上,准备用刀切开。刀又偏了,就像刚才切萝卜的时候。我来吧,妈妈。你又接过妈妈手里的刀。你把热乎乎透着萝卜味的章鱼切成小块,夹起一块,蘸了酸辣酱,递给妈妈。这是妈妈经常对你做的动作。每当这时,你总想用筷子接过来。妈妈说,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想用筷子接章鱼,你说,妈妈,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张开嘴巴,你把蒸好的章鱼块送到她嘴里,自己也吃了一块。章鱼热乎乎的,很酥、很软。怎么大清早就吃章鱼?你有点儿疑惑。妈妈和你站在厨房里,用手拿着章鱼吃。你嚼着章鱼,眼睛看着妈妈每次想要拿起章鱼却总是抬不起来的手。你又帮她拿起一块。后来,妈妈索性放弃自己取章鱼,等着你把章鱼塞进她的嘴里。妈妈的手看起来绵软无力。你嚼着章鱼,叫了声母亲。这是你第一次称呼妈妈为“母亲”。母亲,今天跟我去首尔吧。你妈妈说,我们还是去爬山吧。

——爬山?

——是的,爬山。

——这里有爬山的地方吗?

——我自己开出的山路。

——去首尔看病吧。

——以后再说吧。

——以后,什么时候?

——等老大考完试。

妈妈说的“老大”指的是大哥的女儿。

——不用哥哥他们,我陪你去医院就行了。

——没事……我现在还没事,经常去韩医院……也做了物理治疗。

你说服不了妈妈。妈妈坚持以后再去首尔。妈妈呆呆地看着你,问你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

——最小的国家?

妈妈冷不丁地问起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你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陌生。这回是你呆呆地看着妈妈,心里忖度她的问题,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呢?妈妈立刻神情淡然地对你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儿,帮我带串蔷薇念珠回来。

——蔷薇念珠?

——就是用蔷薇树做的念珠。

妈妈无力地看着你。

——妈妈需要念珠吗?

——不是……我就是想拥有那个国家的念珠。

妈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机会去的话,帮我带回来。

——……

——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

你和妈妈的对话到这里就停下了。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说完这句之后,妈妈在厨房里就没再说话。你们母女俩用蒸章鱼当早饭,吃完就走出了家门。你们翻过后山上的几个田埂,踏上了山路。虽然没有几个人走,但这里还是形成了小路。槲树和麻栎树的树叶落在地上,堆得很高,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沿着山路倒伏的树枝打在你们脸上。走在前面的妈妈不时把树枝推向后面。等你过去,妈妈再松开树枝。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妈妈经常来这里吗?

——嗯。

——和谁?

——还能和谁,哪有人陪我来啊!

妈妈独自走这条路?你再次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妈妈。这条小路阴森森的,实在不适合一个人走。有的地方修竹茂盛,遮住了天空。

——为什么自己来这里?

——你姨妈死后,我到这里来过一次,然后就经常来了。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个小丘,妈妈停下了脚步。你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忍不住大喊,啊,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吗?你早已把这条路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是小时候去外婆家常走的近路。后来村里修起了贯穿整个村庄的大路,人们也还是喜欢走这条山路。有一次去祭祀,你用绳子捆住院子里的一只鸡,带着去外婆家。谁知道半路上鸡跑了,你到处追赶,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鸡跑了,再也不可能追回来了。那只鸡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条路已经变了这么多。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路,现在如果不是看到丘陵,你恐怕都认不出来了。站在丘陵上,妈妈往外婆家的方向看去。如今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原来的五十家住户都搬到别的地方了,剩下几栋没有倒塌的空房子,也已经绝了人迹。妈妈独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眼已经渺无人迹的童年村庄吗?你环抱住妈妈的腰,再次请求她跟你去首尔。她没有回答,却说起了珍岛犬。看到狗窝里没有了狗的影子,你也觉得奇怪,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一年前的夏天,你回到家,发现库房旁边拴着一条珍岛犬。天很热,珍岛犬被拴得太紧了,气喘吁吁,感觉像是要死了。你让妈妈解开狗链。妈妈说要是解开狗链,别人就不敢从前面走了。在农村,竟然把狗用铁链拴住……当时你刚刚回家,还没等和妈妈打招呼,就先因为狗的问题和妈妈争吵起来。为什么要把狗拴起来?放开它。这是你的主张。妈妈却说,虽然是在农村,但现在也没有人散养狗了,每家每户都拴着,如果放开,狗就会跑出家门。那就用绳子拴长点儿好了,拴得那么紧,天气这么热,让狗怎么活。虽然是不会说话的畜生,也不能这么对待。你反驳妈妈。她说家里只有这一条狗链,可能是以前用过的链子。买一条不就行了吗!你好久没回妈妈家了,这次没等进门,转身就开车去了市里,买回了长长的狗链。即使把狗拴起来,它也可以轻松地转到侧院。买回狗链一看,狗窝也太小了,你又说要去买狗窝。妈妈拦住了你,说邻村有木工,让他给做个狗窝就行了。在你妈妈看来,花钱给牲畜买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搭上几块木板,抡几下锤子就能解决的问题,竟然还要花钱,看来你真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这是妈妈的想法。动身回城的时候,你把两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妈妈,让她务必给珍岛犬做个宽敞的狗窝。她答应了。回到首尔以后,你又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问狗窝有没有做好。你妈妈完全可以谎称做好了,然而她每次都说,马上就做,马上就做。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听见她还是重复这句话,你勃然大怒。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乡下人太过分了,对待小狗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那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啊!再说天又这么热。狗在里面拉了屎,弄得到处都是,也没有人清理……那么大一条狗,在那么狭窄的地方怎么过?要么就把它放在院子里!你不觉得狗很可怜吗?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乡下人太过分了”这句话说完以后,你自己也后悔了,何必要说这种话呢。这时,妈妈愤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眼里只有狗,没有我这个妈妈吗?在你眼里,你妈妈就是虐待狗的人吗?不用你管!我爱怎么养就怎么养!

妈妈先挂断了电话。每次都是你先挂断。妈妈,以后我再打给你。这样说过之后,有好几次都没有再打过去。你没时间听她说完所有的话。这次是妈妈先把电话挂断了。你离家以后,妈妈也是第一次对你发火。自从你离开她身边,她总是跟你说,对不起,是妈妈无能,不能照顾你,把你交给你哥哥。只要你打电话,她就会千方百计多说几句。妈妈先挂断了电话,然而最让你难过的并不在此,而是她养狗的方式。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你在心里埋怨她。妈妈每天都要照看家里的各种家畜,来首尔之前都是想着多住些日子,然而每次不超过三天就要回家,因为要回家喂狗。可是现在,妈妈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呢?你甚至对无情的妈妈感到不耐烦了。三四天之后,妈妈先给你打了电话。

——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你变得无情了。妈妈挂断了电话,你应该再打过来才对,怎么可以和妈妈僵持呢?

你不是僵持,而是很忙,没时间想得太久。有时候你会突然想起因为愤怒而挂断电话的妈妈,想着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然而总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推迟了。

——有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妈妈冲你吼过之后,又把电话挂断了。中秋节,你回妈妈家的时候,库房前面放着个大大的狗窝,狗窝里面铺着松软的稻草。

——十月份,我在厨房的洗碗池里淘米,准备做早饭,感觉有人拍我的后背。回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连续三天都是这样,明明感觉有人拍我,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第四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就去厕所小便,发现狗躺在厕所旁边。你说我虐待狗,还发了脾气。其实这是一只在铁路边流浪的狗,浑身的毛都掉光了。我见它可怜,就带回了家,拴起来,喂它吃了东西。要是不拴起来,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说不定会被人抓去杀了吃掉……刚开始我以为它在睡觉,可是我走过去碰了碰,一动也不动。它死了。前一天还吃了很多,直摇尾巴,现在却死了,好像睡着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挣脱狗链的。刚带回家的时候,胸口只有骨头,后来长出了肉,毛也有光泽了。它很聪明,还会逮田鼠呢。

妈妈叹了口气。

——听说收养黑脑袋的野兽会遭到背叛,收养狗却会得到回报。那条狗是替我走了。

这回是你在叹气。

——今年春天,我布施给路过的僧人,他说今年我们家会少一口人。听了这句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整整一年,我总是放不下这句话。阴曹使者好几次来找我,每次都说要吃饭,我就淘米,结果阴曹使者放弃了我,把狗带走了。

——妈妈你说什么呢,信仰天主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起了库房旁边空空如也的狗窝,还有散落在地的狗链。你的心情变得怪异起来,搂住了妈妈的腰。

——狗埋在地底下了,埋得很深。

你的妈妈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祭祀的夜里,住在附近的姑妈和婶婶们用水瓢盛着米送来。那时候粮食很宝贵,她们以这种方式帮助你妈妈准备祭祀。祭祀结束以后,你妈妈在亲戚们送米的水瓢里装上祭祀用的食物,还给她们。祭祀的时候,所有盛着米的水瓢都放在旁边。祭祀结束了,你妈妈说小鸟飞落到姑妈、婶婶们带来的米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你不相信妈妈的话,她就说,我是亲眼看见的!总共有六只鸟,那些鸟分明是前来吃祭祀食物的祖先!众人一笑而过。听她这么一说,你看了看盛米的篮子,似乎真的发现了鸟儿留在白米上的脚印。有一次,妈妈大清早带着食物去山田,却发现有人趴在地上拔草。妈妈问她是谁,她说是过路人,看到田里草太多了,就想帮忙拔掉。于是,妈妈就和陌生人一起努力拔草。出于感激,还跟那个人分享了带来的食物。她们一边聊天,一边拔草,直到天黑才分开。回家以后,妈妈跟姑妈说了自己和陌生人干活的事,还干了一整天。姑妈的脸色僵住了,问那个人长什么样,然后说她是这块地多年以前的主人,拔草的时候被晒死了。当时你也在听她们说话,就问妈妈,妈妈你和死人拔了一整天的草?妈妈,你不怕吗?她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人恐怕要两三天才能拔完,她帮了我的忙,感激还来不及呢。

头痛似乎要把你的妈妈吞噬。她的活力和生机被急速耗尽,卧床时间越来越久。百元赌注的花斗牌戏是妈妈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然而现在,似乎连打牌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了。你妈妈做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迟钝。有一次,她把抹布放进燃气炉上面的锅里,想要煮干净,突然坐在厨房地上,站不起来了。煮抹布的锅干了,抹布煳了,厨房里浓烟弥漫,她仍然没有醒过来。如果不是邻居看到你家冒烟觉得奇怪,进来看个究竟,说不定你家早就被大火吞没了。

看到妈妈深受头痛折磨,生了三个孩子的妹妹很认真地问你,姐姐,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问妹妹,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你妹妹说,也许妈妈并不喜欢厨房。妹妹是药师,她在怀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开了药店。嫂子给她帮忙看孩子,住的地方却离药店很远。孩子出生以后,经常住在嫂子家。你妹妹很喜欢孩子,可是为了经营药店,她不得不维持每周只能见孩子一面的状态。妹妹和孩子分别的场面很伤感,比生离死别还悲惨。问题似乎不在孩子,而在他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妹妹。孩子差不多适应了环境,然而你妹妹周末陪完孩子再送到嫂子家时,总是会痛哭流涕,眼泪打湿了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星期一,她常常眼睛红肿着站在药店里。既然这样,药店还有必要继续经营下去吗?你甚至这样劝说妹妹。她生了第二个孩子,药店仍在营业。直到妹夫要去美国进修两年,她才放弃了经营药店。她说这对孩子来说会是不错的体验,于是匆匆处理好首尔的大小事务,飞去了美国。你在心里暗自期待,好了,去美国休息些日子吧。妹妹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停止工作。她在美国又生了个孩子,然后回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口人,都要靠她做饭。她说他们曾经在一个月里吃掉了二百条黄花鱼。一个月吃二百条黄花鱼?每天都吃黄花鱼吗?你问。妹妹说是的。寄去的家具还没有到,刚搬的新家还很陌生,而且吃奶的孩子时刻不离左右,妹妹连去市场的时间都没有。婆婆把调好味、晒干的小黄花鱼成箱成箱地寄给他们,然而不到十天就吃光了。煮豆芽汤,然后烤黄花鱼。或者煮南瓜粥,然后吃烤黄花鱼,妹妹笑着说。吃光之后,还想再吃,于是她向婆婆打听到卖黄花鱼的地方,听说还可以网购。一箱很快就吃完了,于是这次买了两箱。黄花鱼送过来了,妹妹一边洗一边数,一共二百条。为了烤的时候更方便,她把洗过的黄花鱼包起来,每四五条用一个塑料袋装着,放在冰箱里。洗着洗着,突然想把所有的黄花鱼都扔掉,妹妹淡淡地说。你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在那个传统的厨房里为一大家子人做了一辈子的饭,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你很想知道。我们多么能吃啊,还记得吗?常常要摆两桌。做饭的锅怎么那么大啊,我们还要用那些小菜装饭盒……每天都要重复这些事,妈妈怎么受得了?而且我们家人口多,总会有两三个外人来混吃混喝。妈妈不像是喜欢厨房的人。听妹妹这么说,你无言以对了。关于妈妈和厨房,你从来没有分开想过。妈妈就是厨房,厨房就是妈妈。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为了攒钱,你妈妈还要养蚕,做酒曲,做豆腐。攒钱的最好办法是不花钱。妈妈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节约。有一天,她把家里用了多年的油灯、磨石和缸卖给了外地来的人们。他们想要妈妈正在使用的多年前的老物件。平时妈妈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却还是像个商人似的跟他们讨价还价。刚开始好像是你妈妈处于下风,但是很快又遂了心愿。你静静地听着,妈妈提出价钱,那些人冷笑着说,谁会花那么多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你们为什么要买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说着,妈妈收起油灯准备走。那几个商人发牢骚说,大婶要是做生意,肯定能做得很好!然后给了她想要的价钱。

不管买什么,你妈妈从来没有原价买过。大部分东西她都会亲手解决。因此,妈妈的手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妈妈缝衣服,做编织,不停地种田。妈妈的地里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春天在地里埋下马铃薯块茎,播下生菜、茼蒿、冬葵以及韭菜种子,种上辣椒,埋下玉米种子。围墙底下种南瓜,田埂里种豆子。妈妈身边总是出现不同的蔬果,芝麻、桑叶、黄瓜。妈妈要么在厨房,要么就在地里。或者在挖土豆、挖地瓜,或者在摘南瓜、拔白菜和萝卜。妈妈的劳作仿佛在告诉你们这样的事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妈妈只会花钱买那些不能种植的东西,比如春天放养在院子里的鸭子和小鸡,比如猪圈里的小猪崽,等等。有一年,廊台下面的狗生了九只小狗。过了一个月,妈妈只留下两只,其他的都装在竹筐里。还有一只装不下了,妈妈让你抱在怀里跟她走。你和妈妈上了汽车。汽车里都是要去镇上卖东西的人,背着大袋子,装满干辣椒、芝麻和黑豆,有的筐里只装了三四棵白菜和几个萝卜。你们在镇中心的汽车站前坐下来,过路人开始讨价还价。你跟在妈妈身后,把抱在怀里的热乎乎的小狗放进其他小狗动来动去的竹筐里。然后,你蹲坐在妈妈旁边,等着卖小狗。经过妈妈一个月的精心喂养,小狗长得胖乎乎的,健康且乖巧,一点儿警惕和敌意也没有。小狗朝着蹲在竹筐前的人们摇晃尾巴,伸出舌头,还舔别人的手背。妈妈的小狗卖得比萝卜、白菜和豆子都快。最后一只小狗卖完了,妈妈伸了伸腰。你握住她的手。她问你,想要什么?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你,你看着她。

——我问你想要什么。

——书!

——书?

——嗯,书!

听你说要书,妈妈显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看你,问你哪里有卖书的。你走在前面,带着妈妈去了位于交叉路口的书店。妈妈没有进去,而是让你进去挑一本,然后问清楚多少钱。平时就算买双胶鞋,妈妈也要试来试去,一会儿穿上一会儿脱下,再和店主人讨价还价。这回却让你自己选书,而且只是让你问问价钱,似乎并不想砍价。突然间,你感觉书店犹如旷野,不知道该选什么书才好。之所以想买书,是因为你看了哥哥借来的书,没看完就被他抢回去了,你感到气愤。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和哥哥借来的书不一样,比如《谢氏南征记》《申润福传》之类的。妈妈等在书店门外,你选的是《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是教科书之外的书,妈妈帮你付了钱,然后茫然地看着你选的书。

——是必需的书吗?

你生怕她改变主意,赶紧点头。其实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书。作者是尼采,你连尼采是谁都不知道。“人性的,太人性的”,你只是喜欢这句话,就选了这本书。妈妈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交了钱,把书放在你手中。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你怀里抱着的是小狗,现在抱着的是书。坐在回家的车上,你望着窗外。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奶奶正焦急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等着卖出她的一升糯米。

走在看得见外婆家的山路上,你妈妈说,外公去外地挖金矿和石炭,直到妈妈三岁了才回家。他去新建的车站工作,却碰上了意外事故。村里人到外婆家通知外公遭遇事故的消息,看见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妈妈,说自己的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笑呢,真不懂事。

——妈妈还记得三岁时的事情?

——记得。

你妈妈说,她曾经抱怨过自己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婆。

——妈妈孤身一人,吃尽了苦头,这不用说了。可是她应该让我上学啊。哥哥上了日本学校,姐姐也上了学,为什么就不让我去?我现在两眼一抹黑,一辈子睁眼瞎……

你妈妈终于答应了,如果你不告诉大哥,她就跟你去首尔。跟你走出家门,她又叮嘱了好几遍,千万不要告诉你哥哥。你们去医院检查妈妈头痛的原因,却从医生那里得知了意外的事实。原来早在很久以前,你妈妈曾经患过脑中风。脑中风?你说从来没有过。医生指着妈妈脑部照片中的某个点,说那就是得过脑中风的痕迹。得过脑中风,本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医生说本人不可能不知道。从血液聚集的情况来看,本人应该能感觉到脑中风的冲击。医生说妈妈的身体经常处于病痛状态,总是有阵痛相伴。

——经常处于病痛状态?妈妈向来都很健康啊。

——不是的。

你感觉像是藏在口袋里的锥子钻出来,扎伤了手背。积聚在妈妈大脑里的血被抽出来了,可是妈妈的头痛并没有缓解。有时妈妈正在和别人聊天,头痛突然发作,她就用双手捧住脑袋,像是捧着眼看就要破碎的玻璃缸。然后,她推开大门,躺在库房的平板床上。

——妈妈你喜欢厨房吗?

有一次,你这样问妈妈。妈妈似乎没听懂你的意思。

——你问我喜不喜欢待在厨房里?喜不喜欢做饭做菜?

妈妈呆呆地望着你。

——厨房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啊,这是必须做的事,不做不行啊。我在厨房里做饭,你们才有的吃,才能上学。人活着,怎么可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多事情是不能不做的,喜欢也好,讨厌也好。

妈妈显得很疑惑,似乎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妈妈又唠叨了一句,如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不喜欢的事情又让谁去做呢?

——那答案是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妈妈像是要吐露什么秘密,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我打碎过好几个缸盖。

——打碎缸盖?

——我想看到尽头。做农活的时候,只要春天播种,秋天就能收获。播下菠菜种子的地方,肯定会长出菠菜。播下玉米种子的地方,肯定会长出玉米……可是厨房里的事却没完没了。吃了早饭,不一会儿就到了午饭时间,转眼又到了晚上,天一亮又要吃早饭……如果有条件多做些小菜,我也可以省点儿力气,可是每年种在地里的东西都一样,每次都是一样的菜,做了一遍又一遍。有时我真的很烦,感觉厨房就像监狱。我就走到酱缸旁,挑个不好看的酱缸盖,使劲摔到墙上。你姑妈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是疯子,好好的缸盖竟然也要摔碎。

你妈妈说,她会在两三天之内买来新的缸盖,盖在缸上。

——也花了些冤枉钱。每次去买新缸盖的时候,我都很心疼钱,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缸盖破碎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灵丹妙药,心里一下子就痛快了,烦恼也散去了。

你妈妈好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右手食指放在嘴角,“嘘”了一声。

——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妈妈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

——如果你讨厌做饭了,也可以试着摔个小盘子什么的,怎么样?哎哟,虽然心疼,但是心里的确很爽。不过你还没结婚,谈不上喜不喜欢做饭。

你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

——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你们小的时候。想要重新戴戴头上的毛巾都没有时间,但是只要看到你们围坐在饭桌旁,争着抢着吃饭,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们都很好养,哪怕只做个南瓜酱汤,你们也吃得津津有味。偶尔给你们蒸条鱼,你们就笑开了花……你们几个胃口都很好,我都害怕你们一下子就长大了。煮好土豆,让你们放学回家吃。我从外面回来,却发现锅里已经空了。库房米缸里的大米每天都下去一大截,有时干脆就空了。准备做晚饭的时候,舀子伸进米缸去舀粮食,结果碰到了缸底。哎哟,我的孩子们,明天早晨吃什么呀。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那时候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厨房里的事。做上一大锅饭,旁边煮上一小锅汤,首先想到的不是辛苦,而是这些东西都要进到我孩子的嘴里,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你们现在可能想象不到,那时候我每天都担心没有粮食吃。所有人都是这样,填饱肚子最重要。

你的妈妈笑着说,填饱肚子最重要的那段时光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头痛夺去了妈妈脸上的笑容。头痛宛如长着利齿的田鼠,撕咬和吞噬着妈妈的灵魂。

你去找人帮忙印刷寻人启事。那个人穿着陈旧的麻布衣服,明显是经过了精心缝制。你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穿着陈旧的麻布衣服,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件衣服充满了你的视野。他已经听说了你妈妈的事,按照你做好的寻人启事进行设计。他说他马上就找经常合作的印刷所,尽快帮你印出来。妈妈没有近照,最后弟弟决定使用上传到网上的父亲七十大寿时的全家福。看到照片上的妈妈,他说,您的母亲真美。你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的衣服真不错。他笑了笑。

——这是母亲给我做的衣服。

——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活着的时候做的。

他从小皮肤过敏,只能穿麻布衣服。别的材料一碰身体就感觉痒,甚至生出脓疮。他从小到大都是穿母亲给他做的衣服。他说记忆中母亲总是在做针线活。如果从内衣到袜子都要亲手缝制,恐怕真的要每天都做针线活。母亲去世后,他打开衣柜一看,里面放着那么多麻布衣服,足够他穿一辈子了。现在穿在身上的就是母亲留下的衣服。他的母亲长什么样呢?听他说起母亲的时候,你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他在回忆自己亲爱的母亲,你却问出了这样的话:你的母亲开心吗?

——我的母亲和现在的女人不一样。

他的语气很郑重。他的神情分明在抗议,觉得你侮辱了他的母亲。 S8PPvzhMiG5wu6j6l6KeXMfhlDYymJZtO6vUTa7snJoddTScuTlH5iqv/aCbdn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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