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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如果不是这次重读,我几乎忘了这部作品。然而当我打开书稿,重新审阅的时候,初读时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十年过去了,不变的是书,变化的是我的心境。夜深人静时分,阅读这样情绪充沛、诚意满满的书,总是让人心神荡漾,书中母亲的形象总在眼前晃动,感觉那似乎也是自己的母亲,而我何尝不是书里那个恓惶的孩子呢?

“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每个人大概都是这样,一旦告别故乡,离开母亲,人生便踏上了高速运转的传送带,再也停不下来,绝难有机会去想象这样看似琐碎的事情。也许只有当母亲走失这样的大事发生时,才会豁然猛醒,重新打量心目中习以为常的母亲。想到母亲也是从不谙世事的孩童长大,手忙脚乱地成为母亲,每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心疼。

孩子小的时候,依恋着父母。当孩子长大以后,父母似乎转而依恋孩子。他们辛勤放飞的风筝远走高飞了,自己的心里只留下浓浓的阴影,于是便在无尽的劳作中回忆从前。“送走大哥后,你的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擦拭酱缸台上的酱缸。水井在前院,单是提水就很费力气,然而她还是挨个擦完了摆满整个后院的全部酱缸。她还掀开盖子,里里外外擦得润泽而透亮。”

主人公回到故乡,看待母亲的视角也起了变化,有了旁观者的意味。她细细打量,细细揣摩,感受着眼前的母亲和记忆里的母亲的不同。母亲变了。当子女秘而不宣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为没有来得及收拾家里而感到抱歉。“家人,就是吃完饭后,任凭饭桌凌乱,也可以放心去做别的事情。妈妈再也不愿让你看见她纷纭的生计了,于是你也豁然醒悟,原来你已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当主人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隐隐作痛。我们努力成长,终于长成了父亲和母亲的客人。当我们也为人父母,一边是母亲的孩子,一边是孩子的父母,能做的无非是将这份爱接过来,传递下去。那中间的心思还是万古不变的。于是,阅读这部小说就成了情感的温习之旅,我们从如泣如诉的文字里感受到某种善意的轻盈的提醒,我们感叹生活的强大,感叹母亲年轻的时候才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我在申京淑的字里行间回想自己的童年,遗憾的是记忆力没有那么好,对于故乡和童年的印象也没有这么细致,好多好多事情都忘了。村子里五百岁的老槐树、父母曾无数次挑水的如今早已废弃的水井、曾经供养整个村庄的胃而今成为风景的碾子和石磨,去的去了,来的来着,每次回到日新月异的村庄,心底里总觉得莫名地荒凉。有时宁愿回到过去那个泥泞的、房屋低矮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小村庄。谁的成长不是一步步地和故乡告别呢?这样读着申京淑的作品,就感觉她是在为所有离开故乡的人挽回逝去的童年。

“上次像这样耐心地跟妈妈谈论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呢?不知不觉间,你和妈妈的对话变得简短了。”有些事遗忘太久了。主人公在便条上记下自己的愿望,“三十多行都是以‘我’开头的句子”,包括“今后十年必须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然而我的全部计划之中唯独没有陪妈妈。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是妈妈丢了以后回头再看,我才发现是这样”。母亲是在我们的忽视和遗忘中走失的。当我们跟随作者不断寻找,一步步进入母亲的内心世界,赫然发现了一个真实的母亲。比如,我们每个人都是吃着母亲的饭长大的,却很少去关心母亲是不是真的热爱做饭、热爱厨房。母亲自己怎么想?“有时我真的很烦,感觉厨房就像监狱。”这是天下母亲的心声吧。申京淑的母亲,还有我们的母亲,谁又不是这样呢?如今是女性主义高扬的时候,她们却一辈子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权利,只是默默地消耗着生命。值得吗,妈妈?如果不是写作和阅读,这样的问题我们大部分人都问不出口。这是天问。

当然,小说里的母亲是智慧的,她也在偷偷地打破套在自己身上的壳,努力做有意义的事。这点连和她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丈夫都不知道。“妻子去南山洞孤儿院做事已经十几年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怀疑,你丢失的妻子真的是洪泰熙所说的朴小女阿姨吗?”换而言之,对于丈夫而言,妻子早已在他的心里走失了。作为回报,妻子想读女儿的书,请希望院的人帮自己读书。她在努力走进孩子的精神世界。“原来妻子想读女儿写的书啊。她从来没跟你提过。你从来没想过给妻子读女儿的书。”这是“母亲”身份之外的母亲。她似乎在提醒我们每个人怎么生活,怎样保持新鲜感地生活。我们长久地埋没在日常里,琐碎和重复渐渐淹没每个人的胸口、脖子、嘴巴、鼻子、眼睛,直至没顶!母亲也许早已意识到生活对自己的腐蚀,努力挣扎探出脑袋。母亲的失踪,难道是蓄谋已久的出走?

“她的一生都在为家人牺牲,最后却失踪了。”

这次失踪事件看似突然,其实母亲终生都在完成这个失踪的过程。对于母亲而言,失踪是进行时态,失踪是渐进的程序。也许,失踪的母亲才是最后的母亲,愿意为子女奉献全部,并将抚育子女当作终生的事业。如此看来,申京淑不正是通过这部作品向最后的母亲致敬吗?致敬一个永不回来的时代,带着歉意,因为受之恩惠,却又不能竭力去延续这份恩情。

书稿看完后,我久久地沉浸在申京淑营造的氛围里,几次潸然落泪,可见真诚的文字饱含着永不过时的情感和力量。毕竟,这次重读距离上次已经过去十年,加之近年来申京淑鲜有新作问世,更谈不上翻译引进了。也许有的读者对申京淑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不妨借此机会做个简单的介绍。

申京淑是20世纪90年代韩国文坛的神话,每有新作都会引发阅读旋风,这在严肃文学遇冷的年代不能不说是奇迹。她生于全罗北道井邑郡的乡村,毕业于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二十多岁便发表了《冬季寓言》《风琴的位置》《吃土豆的人》等名作,不仅得遍了韩国的重要文学奖项,2012年还获得了第五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极大地提高了韩国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声誉和影响力。

申京淑的作品有着突出的特征,只要读过一部作品,常常很容易辨认出另外的“申京淑牌”。她习惯于在隐隐约约间和自己的生活保持平行关系,有时主人公的身上就带着她本人的印记,重要的个人履历和思想情感会被反复提及。比如早期的长篇代表作《深深的忧伤》(1994年)和《单人房》(1995年)里就有很多个人经验,而她的很多中短篇小说,如《钟声》《月光之水》《风琴的位置》等几乎就是自传体的纪实文学。评论家金思寅说:“她首先让‘现在的我’复原为‘从前的我’,从而让过去和现在相互面对……《单人房》是旨在寻找自我本质的心理斗争的记录。”这样说来,《深深的忧伤》和《单人房》,乃至后来的长篇作品《紫罗兰》和《请照顾好我妈妈》中,主人公们都有着极为相似的家庭出身、学历背景和社会履历也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必然是作者刻意为之,或者说是作者也避免不了的自我投射。

《单人房》是作者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主人公是从家乡出走的十六岁少女。她每天抱着收音机倾听外面世界的消息,深深厌倦了习以为常的乡村生活,对陌生的城市生活无比好奇和向往。后来她终于来到首都,忍受着钢筋水泥和工厂生产的压迫,经过数不清的波折磨难,渐渐地适应了城里人的生活。然而隔膜并不能轻易消除,她不可能与城市身心交融,生活场所的转移只是为她增加了观察故乡的新视角。每次回家她总是感觉到工业文明对于乡土习俗的围困和蚕食,比如从前的水井被父亲加封了水泥井盖,家里用上了自来水,“如今我再也不可能从井里挑水,或者望着映在井里的黄月亮了”;比如柏油路取代了从前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比如新房取代了茅草屋,传统意义上的厕所随之消失,变成了室内卫生间。“五年前新盖的这所房子只是地理上位于农村而已,却再也不是农村的房子了。”走出故乡的人在变,故乡也在日新月异,于是主人公内心深处最后的屏障被强行拆除,她不得不忍受着双重的焦虑。“背井离乡之后,我又想家了。我想念新村运动更换石板屋顶之前,茅草屋檐之下的童年,我想念茅屋里的家人,我想念屋顶之上循环不息的春夏秋冬,多么分明。”无论如何,回乡已然不可能,真正意义上的“回乡”也就是通过文字回归自己的童年时代。身体在现实的推动之下被迫向前,灵魂还在拼命挣扎着回头遥望,这样的觉醒令人痛苦而又无奈,申京淑作品的主人公们都后知后觉或先知先觉地承受着类似的心灵煎熬。

《深深的忧伤》的主人公是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世从小痴痴地爱着恩瑞,而恩瑞的痴情从小就给了莞,他们离开故乡露凝地,到城市里谋生活。莞对恩瑞的深爱视而不见,以为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恩瑞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自己。恩瑞是他的归宿,是他的故乡。直到后来,莞非常现实地接受了富家女上司抛来的橄榄枝,彻底绝望的恩瑞便接纳了世的爱情。这两桩并非发自本心的婚姻注定不得善终,后悔随后就来了。“莞感觉自己失去了这种舒心感和故乡的感觉。与朴孝善结婚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他在蜜月旅行地抱着朴孝善的时候就想,我再也找不到舒心的感觉了。”“那是触手可及的舒心感,那是任何时候都将与我同在的故乡的感觉。”恩瑞原来打算和世好好生活,然而事与愿违,莞的偶尔来电或来访让世产生了深深的误解,越发怀疑自己的婚姻,越来越频繁地向恩瑞发泄不满,于是恩瑞的苦难也越发深重,勇往直前的生活彻底斩断了三个人和故乡露凝地的联系。恩瑞回家看完母亲,又给弟弟留下最后的书信,便纵身从六楼跳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我,已经走出太远,无法找回自己的人生了”。“那个女人,像花瓣,轻轻地飘在六楼和公寓花坛之间的时候,莞在办公室里,世在学校里,感觉到五脏六腑爆炸般地疼痛。这种疼痛使莞不由自主地关上了正在看的电脑,世手里的粉笔从他的指尖轻轻滑落。”乍看起来,这是非常纯正的三角恋爱的故事,你爱我,我爱他,而他又不爱我,我和你结婚,于是结局很不幸。然而认真品味,申京淑的真正意图似乎又不在于此。主人公恩瑞屡屡回家,却只能寻求短暂的安慰,不是真正的“还乡”,更多的反而是失望。她和莞、世之间从童年时代累积的关系才是真正的灵魂故乡,世和莞既是她的手足,又是她的影子,当现实篡改了他们的关系,损伤了他们的纯洁感情,她怎能不感觉到彻骨的分裂之痛?那个隐秘的故乡怎能不离她越来越远?

如果说《深深的忧伤》和《单人房》是源于对当代生活的切身感受,拖着浓重的作者本人的影子,那么到了2007年出版的历史小说《李真》(连载于《朝鲜日报》时题为《蔚蓝的眼泪》),我们会发现申京淑已经将这种故乡意识推进到遥远的历史领域。朝鲜宫廷舞姬李真和法国驻朝鲜公使科林结婚之后,跟随科林远渡重洋来到法国巴黎,从此开始了新鲜的异乡生活。李真天资聪颖,美丽优雅,拥有出色的艺术才华。她就像海绵吸水似的接受西方文明,彻底摆脱了卑微的奴隶身份,享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自由,很快便成为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结识了莫泊桑等文化艺术界人物。而朝鲜依然闭关锁国,沉浸在“隐士之国”的迷梦里难以清醒,直至日本入侵,明成皇后被害,国势由是衰微,国家命运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李真因为思乡病而回国,亲眼见证了明成皇后之死,亲身经历了祖国在时代风云里的动荡危机,幻灭之余服毒自尽。探究李真之死的深层原因,我们不难发现与《深深的忧伤》里的恩瑞跳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王朝体制内部身份卑微的舞姬,她基本没有为国捐躯的动机,她的死更多是因为故乡梦的破灭,灵魂的回乡之路已被彻底斩断。申京淑通过明成皇后和李真的先后死亡,隐约地指出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之下,乡土文明面临着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尴尬。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曾在申京淑的小说《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译序里说过的话:“申京淑的全部小说其实是一部小说,申京淑讲述的全部故事其实是一个故事,无论这个故事的外壳是青春的爱与死亡,还是历史烟云里的家国之痛。”

既然申京淑长期以来的写作都围绕着故乡的主题,而母亲又维系着故乡的灵魂,那么认真虔诚地书写母亲也就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作业。作为忠于自己心灵的书写者,故乡不仅缔造了她的生命,也为她的写作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动力和养料,只是她远走高飞,投身汹涌澎湃的都市生活,这么多年她变了没有?阔别故乡三十年之后,申京淑终于有机会完整地陪伴母亲半个月。每天早晨,她会走进母亲的房间,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母女俩聊起从前的故事,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宝贵的十五天里,作者想的是什么?应该就是这部小说的缘起吧。

失踪的母亲还会归来吗?我们不得而知。“我想留下余地,母亲只是失踪了,还有找到的希望”,作者的话也是留给读者反躬自省的余地,不要等到母亲真的找不回来的时候再去后悔。于是我们不难发现,《请照顾好我妈妈》正是申京淑对于前作的回应,我们的故乡还在,我们的母亲还在,只是我们的眼睛蒙上了荫翳,只是我们的初心落满了烟尘。韩国作家李笛说:“这是令人心痛的故事,给犹然未晚的人以大警醒,给悔之已晚的人以大安慰。”

薛舟
2020年4月8日 EDoU5bO/F2HePY14UR3oSdyzhjEpKw5GhElK3WR3uS0tnkFn58lm2RR1q3Tt8G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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