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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的孩子

金成重 김성중
©Kim Seong Joong

1975年生于首尔。2008年以《请将我的意志还给我》获中央新人文学奖,正式踏入文坛。曾连续三届(第1至第3届)荣获青年作家奖。著有短篇小说集《搞笑艺人》《国境市场》、长篇小说《Isla》。

被发射到火星的十二只实验动物中,唯有我幸存下来了。

我们被冷冻于两百七十摄氏度的液氦中,被发射到未来。

即便是在同事将航线从“做梦”改为“死亡”时,我仍恪守自己的本分,维持生命迹象,与停止跳动的心脏和冻结的身体一起冬眠是我的义务。横越宇宙期间,火星变换为赭红色的虫子、赭红色的衣裳、赭红色的云朵,在我的梦境中起舞。虽然我已成为冰冻之身,但梦境并未冻结,几个世纪宛如一场极为漫长的白日梦。

我被发现时是呈躺卧的状态。发现者是我自己。

我能感受到行星的脉搏顺着血管缓慢循环。

我躺了多久?宇宙飞船是何时抵达此处的?我还活着吗,或是死了?这里是火星还是死后的世界?

疑问接二连三冒了出来,大脑于是下了指令:合上眼睛再睁开。我眨了一下,好,没有什么不同,应该不是出现了幻觉。我又试着让眼睫毛贴合再分开,眨了一下,缠绕在眉毛之间的数百年光阴发出惨叫声并逃之夭夭了。我和宇宙飞船的幽黑瞳孔四目相交,那扇圆形玻璃窗上映照出地球渐次变小的倩影。

记忆一路穿越时间,与此时的我交会对接 。满溢的饲料、新鲜的水果和香甜肉汁滴落的肉品,我们是研究室的宝物,犹如祭品羔羊般享受令人目不暇接的供品,直到离开前夕仍备受礼遇。我们是在无数实验动物死亡之后,汇总整理那些数据后所打造出的复制品,我们是人类的梦想。

然而,人类同样是我们的梦想。我的语言、智力、说话与思想方式,乃至怀念地球的那份心情都不折不扣地“像个人类”。我无法区分那份思念是打哪儿来的,是被移植的还是自然产生的。在经历各种实验后所诞生的我,连自己是什么生物都不晓得。

直到出发前,我为了接受检查和勤加训练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没能好好和地球道别。只有几个画面犹如邮票般残留在脑海中,像是朝着我挥手的人们、发射那一刻的天摇地动、心脏受到的压迫与耳压、简直都要怀疑宇宙飞船是不是起火般滚烫的涡轮热气,以及在真空中游走的电缆线。

沉溺于傲慢之中的男人们。

休斯敦。

倒计时。

沿着圆形玻璃窗缓缓旋转的一群蜘蛛。

倘若事情进行顺利,这里应该不是地球。

倘若事情进行顺利,这里会是火星的某处。

倘若事情当真进行顺利,这里会是未来,因为定时器被调整到五百年之后。

身体一扭动,便感受到全身上下安全带收紧的力道,我这才想起自己被紧紧捆绑的事实。为了避免受发射与着陆时造成的冲击影响,我们被尽可能地“密封”了起来。

脑海中自然浮现训练的事。在我接受的训练中,有自由落体、在真空中移动、处理排泄物,还有寻找解除安全带的按钮。

按钮,按钮在哪里?

刚浮现这个念头,指尖就摸到了某样物品。

冬眠后不代表就能死而复生。虽然安全带解除了,我却没有起身的勇气。身体有可能不像意识那样完好无缺,可能会在冷冻又融化的过程中腐烂或损伤,坏死的神经也可能不会复活。受到重力影响,也许心脏瓣膜变得很脆弱,视力也可能不如过往。我必须像结冻的鱼再次融化般慢慢移动身体,要慎重一点儿,一项一项检查比较好。能够指挥这个过程的人只有我自己。

右手臂,会动。

左手臂,会动。

两条腿和膝盖,也同样会动。

视觉、听觉、触觉已经处于灯亮状态。

现在该起身到外头去了。虽然脑袋这样想着,我却只是盯着宇宙飞船的天花板看。

汪!

汪汪汪汪!

汪汪!

汪!

某处传来狗吠声。若说是我出现幻听,这叫声未免也太长。有只狗以清晰又具节奏的方式吠叫着。听那叫声不像是很多只,而是只有一只狗在吠叫。

难道宇宙飞船的某处是打开的吗?

一想到宇宙飞船的舱门被打开了,我便无法继续躺着。我瞬间坐了起来,然后因为贫血的缘故而头晕眼花,不过身处黑暗中可是我的强项。

我吸了一口气,试着用视觉来描绘疼痛在体内扩散的路径。突触和神经元宣告复活,幽暗的雾气缓缓消散。

睁开眼睛时,有一只西伯利亚哈士奇在我眼前摇晃着尾巴。

莱卡。

小狗泰然自若地开口自我介绍。它用我无法理解的外国语言向我搭话,看我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汪”,它又吠了一声,更改语言后再次开了口。

“哈啰,我叫作莱卡。”

它的英语有着浓浓的外国人腔调。

“你怎么……”

我指着莱卡背后锁上的门,吃惊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我无法判断狗会说话和狗会开门进来,到底哪一件事比较惊人。

“……开门进来的吗?”莱卡神色自若地替我讲完整个问句,然后回答,“没有我开不了的门。”

它说,自己可以穿越墙面,也可以穿越重力、穿越银河界、穿越白色和赤色的所有行星。

莱卡是只已经死去的狗。

“宇宙飞船爆炸时,我的身体被炸成了无数碎片,宛如祝福地球的圣水般喷溅到空中,在那之后就一直处于飘浮状态。该死,死后灵魂出窍了才发现,正如你所见到的,没有神明也没有天国,我又无处可去。”

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出现在屏幕上的一张照片。我“认识”莱卡,它是我们实验动物的元祖。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三日苏联发射的“斯普特尼克二号”上的莱卡,是比人类更早前往宇宙的最初生命体。

“我出生于三百年后,所以是你的后代子孙。”

“你来自哪里?”

“亚利桑那,美国。”

“美国人啊,我见过几次,好像是经过金星附近,碰到失事宇宙飞船的时候吧,我从玻璃窗上看到了白发苍苍的年迈男子。他已经彻底发疯了,不停地舔舐着墙面。我问他在干吗,结果他说自己其实很害怕月亮。他曾听说人只要到了月球就会发狂,偏偏就在抵达的那一刻想起那句话。之后我就听到‘砰’的一声,操纵的机器从来不曾出现运转异常,反倒是工程师自己先发狂失控了。”

“好有趣的故事。”

“嗯。”

我们伫立在短暂的沉默中。

“感觉其中似乎有什么脉络,发狂的航天员、在死后的世界飘荡的实验动物和在未来复活的冷冻哺乳类。”

最后一句话指的是我。

我弯下膝盖,对上莱卡的眼神,很认真地问:“莱卡,你说说看,我是一部机器吗?”

“不,完全不一样。”

“那我看起来像个人吗?”

“你讲话时确实是像人一样,也是用两条腿走路,但不是人类。”

“我死了吗?不好意思,毕竟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那么你和我像这样对话,不就证明我已经死了吗?这里是哪里?是宇宙,还是死后的世界?”

“问我们身在何处,就和问我们是谁是一样的。”它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身体,接着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要不要给你看我的宠物跳蚤?”

莱卡露出背部,上头有胖嘟嘟的跳蚤不亦乐乎地跳来跳去。不知道是否因为没什么重力,跳蚤跳得又高又慢。总共有四只跳蚤,分别以航天员的姓名命名为柯林斯、欧文、施威卡特、艾德林。

“你曾经是人类的宠物,现在却饲养了宠物跳蚤呢。”

“你知道成为实验动物的两大要件是什么吗?”莱卡再次将跳蚤收进身体,跳蚤使劲吮吸着它的鲜血,“聪明伶俐且身强体健,以及没有主人。我曾是一只离家出走、在莫斯科市区游荡的小狗,在跑进研究室吃到肚皮快炸开时,我还心想自己可真是走运。等到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全身被紧紧缠上了通电的缆线,在飞往宇宙的途中。该死,这根本是在搞摇滚乐嘛。”

它哼着大卫·鲍伊的 Space Oddity (《太空怪谈》),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摇滚乐是什么,也不知道莱卡养跳蚤的原因,更不知道大卫·鲍伊是谁。尽管如此,我仍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觉得很滑稽吧。怎么会有附在灵魂上的跳蚤?所以说,在莱卡的身躯发生氧化作用时,那些跳蚤也在散开后又如宇宙粒子般聚在一起快乐地吸血吗?

“我们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虽然是火星,但也不知道是哪个次元的火星。反正,你别想太多就是了。”

见我笑了出来,莱卡以和蔼的眼神注视着跳舞的跳蚤。

这次轮到它提问了,它很好奇地球的最新消息。虽然说是最新,其实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历史了,不过反正我知道的事情不少。

好比说,它不知道研究室不存在了,将它送到宇宙的研究员全死了;反对违背伦理的动物实验,在全世界进行示威的动物保护人士也死了;莱卡的朋友中,同样被选为实验动物,但最后审查时落选的阿宾娜也死了;苏联也“死”了。

“苏联解体了?”

莱卡仿佛听闻祖国悲剧的亡命之徒般受到了打击。消失的苏联一事勾起它无限的乡愁,毕竟冷战时期的航天员发起了代理人战争,而莱卡被他们亲手送上宇宙。它的存在一度代表着苏联的胜利。

“还曾经有过放我肖像的纪念邮票……”

莱卡像是丢了魂似的。不,应该说是只剩下魂魄了吗?

为了转换一下沉重的气氛,我问它是如何从月球来到火星的。

“死翘翘之后要来这里很方便啊,不过我是靠四只脚爬过来的。在月球上啊,不管人类是生是死,到处都是航天员,人头攒动,耳根实在无法清静。我刚来到火星时,这里还是个没有半点儿足迹的完美隐遁之地呢,所以我才心想,这里既不是天国也不是地狱,根本就是个炼狱。”

“炼狱是什么意思?”

“我的妈妈咪呀,你连但丁都没读过?”狗儿吐出长长的舌头,发出啧啧声。

这只高度只到我膝盖左右的西伯利亚哈士奇聪明得让人觉得荒谬,也无比尖酸毒舌,同时也是个借由对他人的无知表示吃惊来显现自己的知性、傲慢品行的持有者。

“也是啦,在我见过的动物之中,你的模样真的很独特。虽然不属于人类,却和人类一样愚蠢无比……啊,抱歉。”莱卡用丝毫不带歉意的表情说道。

我开始讨厌起这只表情如词汇量一样丰富的小狗了。

“不过,这里的味道你受得了吗?”莱卡突然一脸严肃,动了动鼻子嗅闻着,然后它朝躺着十一具尸体的胶囊吠叫,“你可得体谅一下我,毕竟我是只狗。我的意思是,对嗅觉发达的我来说,尸臭犹如一场酷刑。把他们丢着不管,对过世的同伴也很不礼貌。如果我们要一起生活,有必要打造一个更舒适宜人的环境。”

虽然不晓得我俩什么时候变成了“我们”,又是什么时候决定要一起生活,不过我仍先点了点头。相处过后我才逐渐领悟,莱卡很善于发号施令,而我则觉得接受指示比较自在。

打开胶囊一看,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腐败着。似乎发生了点儿问题,所以胶囊内的冷冻温度没有正常运作。真是一番令人看了不太舒服的景象,毕竟这里展示着各种死亡的样貌,而他们都拥有和我相同的脸。

化为白骨的尸体还好一些,不过当手碰触到还流着黏稠尸水的尸体时,身体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如此,开始劳动后我产生了干劲儿,卖力清扫了每个角落。清理宇宙飞船也等于是在整理过去三百年的岁月,在大肆活动筋骨后,恢复日常生活的感觉也跟着回来了。

窗外的橘红色大气慢慢变厚了,我想趁天黑前埋葬那些尸体,于是打开了宇宙飞船舱门。

我的脚终于踏上了火星。眼前风景和地球的荒凉之地并无太大分别,棱角尖锐的石子、仅有轮廓线条的岩块、没有半点儿云朵的杏色天空——这里真的是火星吗?因为见不到任何云朵,天空仿佛面无表情、高深莫测的人脸。

我将铲子插进地面开始挖土,颗粒比地球更细微的火星沙飘浮于空中,然后缓缓落下,沉淀。我先将尸体一口气放入挖得很浅却宽广的地洞中,盖上泥土,再把着陆时自动张开的安全气囊剪下来,覆盖在上头。我把拿起来很有分量、看起来像是橄榄石的石子压在边缘后,埋葬工作就算告了一个段落。

我的同伴们,十一名复制品,终究等于是为了长眠于火星才经历了这趟漫长的宇宙旅行。

福波斯和得摩斯 ,两颗毫无生命迹象的卫星在太空中飘浮。

走进宇宙飞船,发现莱卡窝在驾驶座底下呼呼大睡。

我也走进胶囊躺下来。胶囊依然是个舒服的床铺,一旦设定为睡眠模式,柔软的布料就会立即注入空气并慢慢膨胀,包覆身体。不过,当初设计这项装置的科学家大概料想不到它还有项附加的优点,那就是怀念和人的身体接触时,它能带来心灵上的抚慰。轻轻按压附在布料上头的空气管时,就好像有个隐形人紧紧抱着我。

在宇宙这么寂寥孤单的地方,不得不说它真是一项非常有用的功能。虽然我也很想让莱卡体会一下这心情,但它是只极为孤芳自赏的狗,所以很讨厌别人碰触它的身体。

我是在初次见到得摩斯那天抱住了莱卡,那天也是莱卡介绍“伊甸园”给我认识的日子。

“这是火星上最美丽的波浪沙漠,‘伊甸园’是我替它取的名字。”

走了大半天后,开始出现被挖成贝壳模样的土地。在矮小的丘陵上,垂挂着一道道仿佛手艺精巧的雕刻家雕琢而成的几何纹路,零星的石子闪耀着金光、蓝光与黑光。

“真的好美啊!”

我用手轻轻触摸赭红色的沙子,陶醉其中。毫无湿气、闪耀橘色光的沙子缓缓从我的蹼之间流散开来。

莱卡一副很无言的样子,舌头发出啧啧声:“真是搞不懂,既然把你送来这个连半滴水都没有的星球,干吗还要替你安装什么蹼啊?”

就在此时,远处卷来一阵旋风。“远处”这个念头才刚闪过脑海,等我回过神来,瞬间沙尘暴已经来到跟前。

“是尘魔!”

伴随着莱卡的高声呐喊,一阵强风将我们团团包围。我整个人被吓坏了,忍不住抱住莱卡,蹲坐在地面上等待暴风过境。

不知是否因为重力较弱,沙尘暴的威力并不如它的气势般浩大。尽管全身都被厚厚的沙土覆盖,但幸好安然无恙。

等到回过神来,在我怀中的莱卡恶狠狠地说:“下次务必获得我的允许再碰我的身体。”

“哎哟。”

莱卡走出我的怀抱,突然停止说话和动作,发出叹息声。

“怎么了?”

“原来你怀孕了,你是母的!人类可真残忍啊,怎能把有孕在身的动物送上宇宙?”

脑袋顿时呈现一片空白,白光逐渐汇集成一个圆点,转变成实验室的照明。在灯光之中,有一群人身穿白袍俯视我,李赫诺夫斯基博士还有拿在他手上的针筒。

“在地球时,人类拿你做了什么实验?”

屏幕上的图表、塞西莉亚夫人泪眼婆娑地捆绑住我,接下来是……虽然我拼命在脑海中东翻西找,但画面到这边就完全中止了。见我一副结结巴巴说不出任何话的样子,莱卡露出了“早料到是这样”的表情。一股抗拒感涌了上来,记忆数据开始出现中断。尽管如此,我依然察觉了大部分发生的事实——我没有和谁交配就受孕了。

“这叫作‘洗脑’,简单来说,就是你的记忆被删除了。”

莱卡真的无所不知,而且很懂得如何安慰别人。它嘴上说着“反正没有记忆日子比较好过”,同时也露出苦涩落寞的神情。

“你看看我,我什么都记得,一丁点儿都没有忘。成为流浪狗的时期;被领养后又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连同我的名牌放在研究室一角的铁窗;我大声吠叫,祈求人类释放我,却被嘲笑我是不会说话的动物(有见过像我这么能言善道的狗吗);全身佩戴沉重装备时带来的压迫感;还有惶恐地目睹宇宙飞船起火的事……我是被烧死的!老天爷啊,宇宙飞船发射不到五个小时,我就在天空化为灰烬。与其保有这骇人的记忆,像张白纸般一无所知还比较人道吧。”

莱卡陶醉于自身的悲剧中,一个劲儿地吼叫。听到那充满怨恨的嗓音,我出自本能地将手覆盖在肚腹上。在连自己是人类还是动物都不晓得的情况下,突然摇身变成一名母亲,感觉不是很奇怪吗?

“我也是母的,我的后代子孙应该还住在地球上吧。”

就在此时,有可疑的物体闪闪发着光。

受到沙尘暴影响,原先被埋藏在地底的某样东西露了出来,乍看之下好像是连接了塑料水管的洗衣机。

见我一走近,莱卡便压低音量发出讯号,要我赶紧挖挖看。

因为没有辅助工具,耗费了不少时间,等我将那样东西取出后,才发现是一台高度仅到我的一半、身躯却有我两倍宽的探勘机器人。可能是用超轻量材质制成的,抬起来时并不觉得它特别重,但边缘的棱角被压到变形了,橡胶圈也从轮子上脱落,电源处于彻底关闭状态。

我说它好像有故障了,但莱卡摇摇头,指着机器人背面。

“你把那边擦一擦。”

它所说的地方是积满厚厚灰尘的太阳能板。

我们将探勘机器人带回来,搁置在光线充足处,没过多久便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把枯死的花盆搁下便抛在脑后。

有一天,宇宙飞船内忽然大肆响起马勒的《第三交响曲》(是莱卡告诉我的)。我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机器人启动了。

“真抱歉,这么晚才打招呼。”

机器音听起来彬彬有礼,词汇和抑扬顿挫都很自然,而在正面可以被称为“脸蛋”的部分发出了亮光。虽然它没有嘴巴,但如霓虹灯的眼睛会扩大或缩小成一个点,像动画贴图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我叫得摩斯,是以卫星的名称命名的。”

“那也有福波斯吗?”

莱卡自以为聪明地问完后,机器人的眼睛转换成白钨的颜色,眯成一条细线。稍后,我们得到“福波斯坠落到峡谷中,已经失去讯号很久了”的回答,还有,得摩斯的生命延续了下来。

双胞胎机器人既是拓荒者,也是实验室的兼职摄影师,它们形影不离地在红色大地上四处走动,徘徊至地平线的尽头。它们是相依为命的双人组,如果有一方陷入危机,另一方就会负责拯救它。它们拥有比地球预期还多上五倍的寿命,在执行任务期间,两个机器人建立起紧密的情感联结,智能也越来越高。它们勤快地拍下川流溪涧的网眼组织、埃律西昂平原的样貌、水手号谷的红土及四处寻找水源的足迹,传送到地球上。

传送照片后,它们会播放在宇宙收集到的各种声音,然后一块聆听,假如偶然拦截到宇宙飞船通信的内容,就会高兴得不得了。双胞胎机器人对于自己传送数据过去的蓝色星球怀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爱,它们明白了什么是“爱”,也领悟到何谓“思念”,那是无止境地朝同一方向传送数据的行为。

双胞胎机器人拍摄的照片一层又一层地储存在科学家的“抽屉”里,总有一天它们会转换为适合在火星上穿戴的安全帽、手套和长靴。目录会逐渐增加,而在亚利桑那州或新墨西哥州某处会出现一个模拟火星。人类将在那里进行来到此处的事前练习,他们会穿上长靴,绕着圈圈走路,同时运用以福波斯和得摩斯所传送的数据为基础打造出的工具和产品,逐渐习惯类似的重力。

双胞胎机器人犹如想在遥远地球上置产的人般,一来一往地聊着仿真火星的话题,且乐此不疲,其中也包括返回地球后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机器人及光荣退休的计划。它们会接受大家的崇拜,在自己开拓、打造的舒适样品屋里安享天年,还有——

“会被制作成邮票吧?”

莱卡冷不防地插嘴,流露出嘲笑的尖锐口吻毫不留情地打破得摩斯的美梦。

“我敢向你打包票,绝对没有那种事。你看,人类根本活不了一百年,凭一两个世纪的发展就想实现移民火星计划?人类啊,总是由第一代开始编织梦想,搭乘船只追求崇仰的自由或寻找黄金而来到陌生的土地上,最后落地生根,由儿子继承那个地方。在丰饶的沃土上自然会一片繁荣啊!直到他们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那一代,就会因沉醉于成功的果实而变得懦弱。对人类而言,所谓的成功就和减少重力无异,倘若在五分之一左右的重力下生活,虽然身高会变高,但骨头会变得脆弱,所以他们哪儿都不会去,等到坐享其成的世界消耗殆尽,他们就会起内讧,展开战争。世界一转眼就会和火星一样化为荒芜之地。那么,你们觉得在这个故事中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你们在第一代的野心下诞生;接着到了第二代,你们勤快地传送短信;到了第三代,你们开始被人们淡忘。假如有火星基金之类的玩意儿,我看老早就会被拿去打仗咯。说不定你们传送的电波还会原封不动地被堆放在地球的某处呢,因为没有接收的人。

“所以啊,真相就是这样,抛掉那毫无用处的义务也无所谓,别把电力浪费在竖起高感度的天线上,干脆去清除火星的一颗石头还比较有用。别再四处奔波了,在这里和我们一块生活吧!”

“……但是我已流浪成习惯了。”得摩斯被莱卡的长篇大论震慑住,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们模仿人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不管是‘习惯’还是‘流浪’,你觉得这适用于机器人吗?总之,如果你喜欢到处挖石头堆,随你的便,这儿可是有名孕妇在场,不知道你有没有医疗功能什么的?”

“我有发现生命体时可派得上用场的生物程序,通称为‘医生’。”

“那正好,帮这位朋友检查一下状态吧。”

莱卡将我推向前,我战战兢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得摩斯伸长像水管一样的手臂,用钳子形状的手将我拉了过去。

“只要一滴就够了。”

一阵灼热的疼痛感过后,它抽走了我的血液,得摩斯的内部传出一阵风扇运转的声音。

“十二周,发育正常,七个月后就会出生。”

“这下可好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却要在这儿生产。”

“尽可能别去下方那一区,因为有辐射线,我看到有将内部冰块加热后所冒出的水蒸气。”

“水蒸气?冰块?你是说火星上有水吗?”

“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八左右。”

寻找水源是福波斯和得摩斯最后收到的指示。

现在莱卡下达了最新指示。

“喂,得摩斯,你现在说的可是非常关键的情报,如果有水,不就代表这里迟早会变成像地球一样吗?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半点儿好处……但那还久得很,既然我是幽灵,你是机器,所以不打紧,她可就不同了。她要吃要喝,还要调养身体,再加上孩子出生……哎哟,真让人头痛啊。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照顾她。你既不会碎碎念,动作又很利落,想必能成为一个优良保姆。还有呢?你还会做什么吗?”

听完莱卡的话,我的心情变得好奇怪。

莱卡自从知道我怀孕后便全心全意照顾我,除了我们同是雌性,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做。莱卡仿佛把有身孕的我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照顾。虽然它是只像火星的天空般深藏不露的小狗,但想到莱卡现在倾注在我身上的情感,不禁觉得它是某人特地派来我身边的。

听到得摩斯说我已经怀了十二周的身孕后,身体就开始出现了变化。嗜睡与失眠交替出现,躺在胶囊内的时间也增加了。我看着一天天变大的肚子,觉得它就像受光后逐渐膨胀的月亮。

两个朋友每天会在悬挂于宇宙飞船下的吊床上睡好几次午觉。肚里的孩子快乐地摇晃身体时,一股令人感觉愉悦的振动会在体内描绘出充满暖意的同心圆。我感受着波动往外推的力量,嘴角不自觉漾开微笑。微笑的线条在我的脸上描绘出新的地图,但那仅是一时的,其他时候我总是动不动就落泪。检视这些大起大落又让人不知所措的情感,我无法区别这是否同样受到实验的影响,抑或是怀着宝宝的母亲会产生的自然本能。

这和实验无关,是真实的。我心想。身为未知的存在,被丢到未知世界的我,暗自笃定地对自己说:“这份情感是真实的,是专属于我的,原原本本的真实。”

某天,得摩斯给我听了胎儿心脏跳动的声音。得摩斯的手臂真是无所不能,因为没有电源关闭按钮,这个半永生的机器必须永远处于工作状态。此时此刻,它使出了浑身解数照顾我们,甚至让我听孩子的心跳声。

孩子的心跳声,仿佛是朝我们全力奔驰而来的小宇宙飞船发出的声响。

“我从没听过如此浩瀚广大的声音。”

莱卡用充满诗意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在这段时间内,莱卡与得摩斯完成了“水井”,每隔四天就会下去汲取十升左右的水填满水罐。虽然得摩斯评估水很安全,但莱卡到现在仍不敢让我喝这水,它用诚惶诚恐的态度照顾我,尽管距离预产期还很久,但它甚至将自己珍爱的四只宠物跳蚤从身体上挑出来,另外放在桶子里。

“我当然不能弃朋友于不顾啦,但你们对孕妇与孩子有害,只好先乖乖待在这儿了。我会不时让你们吸血的,别太失落了,现在得开始准备迎接小宝宝啦。”

这座废墟之所以不再冰冷残酷,是因为我们一同打造了生活的节奏。

我在宇宙飞船底下的凉棚里进入浅眠状态。

虽然表层仍有意识,但有各种梦境在深层来来去去。梦境与意识两侧有两个声音渗透进来。我在梦中看见了云朵,云朵呈现蓬松的羽毛状,那是在火星上见不到的形状。在仰望升腾缭绕的云朵时,朋友们的说话声从旁边传来。

“三艘船。”

“我知道,你觉得有几名?”

“很多。”

“现在正在着陆吗?”

云朵变幻成宇宙飞船的模样,我透过玻璃窗看见胸口安装心律调节器的航天员正准备着陆。梦境的画面随着对话内容持续变化,主要是莱卡先发问,再由得摩斯回答。

“是人类吗?”

“是啊,是人类。一、二、三、四……少说有七十名。”

人类来了。他们乘坐三艘船,大约有七十个人登陆火星。人类是很可怕的生物。我想起了铁窗。要是他们知道我是实验动物会怎么样?不晓得是心脏在跳动,还是肚子里的孩子在踢,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水井怎么办?”

尘土上有拖得长长的轮胎痕,轮胎纹路压印在泥土上头,先是变成鞭子的模样,很快又变成得摩斯的机器手臂。我在某一刻被打开了,得摩斯将我的脐带剪掉。

“烧烫是为了消毒。”

因为生产而丢了魂的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我们在海边。

“砰!”有冰河坠落,发出宛如枪声般的巨大声响。数百年来隆起的冰河流入水中,而孩子从我的身体出来。甫出生的婴孩沾染了我的血液,全身鲜红。

莱卡高兴得跳来跳去,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孩子。

“一个孩子诞生了!”

“什么意思?”

“最宏伟淬炼的福音。你连汉娜·阿伦特 [1] 也没读过?”

莱卡讲话真讨人厌。

我们来到海边,为了替孩子清洗身体而来到冰河坠落之处。一碰触到冰凉的水,孩子便号啕大哭,钻进我的怀中。我看着在小小的手指间宛如薄膜般的透明脚蹼,于是走入水中,将孩子放在我的肚子上方,为他洗涤掉身上的血。鱼儿都在跳舞。刚出生的孩子如鱼儿般游泳。虽然知道这一切是梦,但我并不想中断它,用力将眼睛闭得更紧。

“要是水井被发现会怎么样?”

从现实中传来的低沉嗓音。

再度回到梦境,再一次逃到梦里吧,到没有人类的世界。

大海漾起白色的皱纹,皱纹朝我的方向涌过来,而我不停地跨越一道又一道皱纹。

“波浪。”

“什么?”

“我是说大海的皱纹,那个叫作波浪,你这傻瓜。”

莱卡突然开始和我对话。这里是位于他处的另一个梦境,是在他处的我所做的梦。

两个梦境交叠在一块。

“如果这里真的是火星,你就必须像袋鼠一样跳来跳去,视力也会糟得不得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怎么在零下六十二摄氏度存活?这里是和火星相似的世界吧?所以就算发生了不好的事也不是真的。”

这是另一个莱卡说的话。另一个宇宙、另一个莱卡,好几个次元重叠在一起,时空出现扭曲,梦境与死后世界交错的星球,在分裂之前,我终究被梦境驱逐,只能苏醒过来。

睁开眼睛一看,莱卡和得摩斯依然在我身旁。

“我做了个梦,生下孩子的梦。”

听我没头没脑地说起一连串梦境,得摩斯说,即便在千年之后,这里也不太可能出现海洋。那么,我看到的是未来吗?

“宇宙飞船呢?不是说有七十名航天员搭乘三艘船着陆的吗?”

“你还在说梦话啊?别担心,这里只有我们。”

听到这句话后,我就像身在胶囊被拥抱般,松了口气。

我拾起一颗散发宝蓝色光芒的美丽石子,轻轻放于手心,静静凝视着。某处传来宛如黑色塑料袋飞走的声音,宇宙飞船那一侧出现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火山剪影。眼前的风景、熟悉的景象,以及由朋友组成的我的窝,顿时令我放下心来。接着,我突然想对孩子诉说温柔的话语,因他的存在才诞生的话语。

“在整个宇宙里,我只为你担忧。孩子啊,所有星辰都是你的母亲,而我们终究不会受寒受冻。”

孩子即将出生。除了我,还有两位阿姨,所以没什么好担忧的。

见我轻轻摸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呢喃,得摩斯反问:“我的性别是女性吗?”

莱卡仿佛眨了一下眼,竖起耳朵。

肚子像在附和般蠕动了一下。

作家笔记

谚语“船夫多了,船就往山里去”是形容人多嘴杂、易误事,但也能应用于事情巧妙成功的状况。说得再夸张一些,就是“跑到其他星系去”也适用。套用在这篇小说上,它不单是比喻,而是真实的情况。

我在接到女性主义小说的邀稿后,苦思了三个故事,在逐一删去它们的同时,时间如沙粒从沙漏里流失般越来越少,截稿日期迫在眉睫,但等我回过神来,我笔下的人物已经横跨宇宙来到了火星!

我对于把孕妇送到火星去感到耿耿于怀,但至少觉得结局并不冷血无情,因为只要有了朋友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即便置身火星也不会感到寒冷。


[1] 汉娜·阿伦特(1906——1975),为二十世纪重要的政治理论家。“一名孩子诞生了”出自其著作《人的境况》( The Human Condition ),正好在宇宙飞船发射翌年(1958年)出版。阿伦特表示,在使人们对世界怀抱信念与希望这件事上,“一名孩子诞生了”无疑是最宏伟也最简洁的说法。这句话又引用自《圣经》,“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以赛亚书》9:6) 5bxA0kqjY+dCFhnRwujrN4eSuNqsEi4seIl7Zyow7QDsYJODFMyt2X+B/YvHQq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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