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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孙宝渼 손보미
©Son Bo Mi

1980年生于首尔。2009年获《21世纪文学》新人奖,2011年以短篇小说《毛毯》入选《东亚日报》新春文艺,正式踏入文坛。曾连续4届(第3至第6届)荣获青年作家奖、第46届《韩国日报》文学奖、第21届金俊成文学奖。著有短篇小说集《让他们跳一支林迪舞》、长篇小说 Dear Ralph Lauren (暂译为《亲爱的拉尔夫·劳伦》)。

走在那条路上时,她一次也没有眨眼,因为她想尽可能去感受眼前的一切。她的前方有数百棵扁柏,高耸入云,足有成人身高的十倍。尽管互相交叠的枝叶遮掩了天空,光线仍从缝隙四处洒落,若是驻足仰头,就能从树叶之间看到稀疏的蓝天与飘动的云朵。完美的色泽。瞬间,咬紧牙关的双唇间逸出苦涩的笑容。她再度迈开步伐,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继续走下去会遇上何种风景。

在森林的尽头,视野所及的只有空荡荡的悬崖峭壁,仿佛某个人漫不经心地将世界给截断了。风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有丝毫动静。

当然是这样啦……她站在悬崖边缘往下眺望,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她下定决心,在跳下的那一刻绝对不会闭上眼睛。

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的是一阵敲门声。尽管那声音响亮得仿佛足以敲碎整栋建筑物,但并不粗暴。在她的双眼还没完全睁开,硬是吞咽口水好让自己清醒的时候,那敲门声也没有停止。

“哪个疯子啊?是打算把住这里的人全部叫醒吗?!”最后是隔壁的女人出来大吼。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这时间早该醒咯,夫人。”他的手没有停下敲门的动作,还不紧不慢地回嘴。

“真是快把人搞疯了。”她用手撩了撩凌乱的长发,自言自语。

她打开门,朝隔壁的女人耸耸肩,对方举起中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并不是什么坏女人,只不过是睡眠不足罢了。

她的家闷热、阴暗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才刚把百叶窗往上拉,她又再次放了下来。他将百叶窗叶片的角度稍微拉开一些,光线趁隙照了进来,在客厅里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光带。他一面擦拭汗水,一面静静环视她的家,以敲门取代按门铃的鲁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恢复沉稳。偌大的长条形工作室,墙壁上四处都是裂缝,左侧末端有个小小的厨房,家具就只有一张床垫。对于以一张床垫就能四处为家的人来说,空间不免太过宽敞。

她原本想问他这次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最后又打消了念头。

两年前,她在众媒体的炮火攻击下,不得不从调查局下台,“充满耻辱地退场”“高压搜查的末路?”这些都还算是比较不毒舌的标题。虽然最后以停职六个月收尾,但她没有再回到工作岗位,而是搬到城市西边,丢掉了所有家具,只带了一张床垫。她知道搜查一局的人都在打赌她晚上睡得好不好、是否成日酗酒。搬家满一周时,他找上门并告诉她这些事。他说,自己花了点儿钱,使了点儿违法手段才找到她。

“其他前辈认为你是自食恶果。”

她并没有笑。

“所以,请你回答我。”

“我没有失眠,也没有喝酒。”

“这是件好事。”见她没有任何回应,他再度开口,“现在前辈也该回来了,那并不是前辈的错,只是碰巧发生了那种事而已。”

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别再来找我。”

几天后,他双手提着装满调理食品、切好的水果、巧克力和果冻的袋子来找她。她在他面前将整个袋子塞进垃圾桶。再之后,他拿着凶杀案的档案跑来,她则当场将档案撕成碎片,所有动作都是以慢动作完成的。

他以无名指挠了挠眉骨:“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带的是复印件。”

第四次找上门时,她已经搬到其他地方,他依然找到了她的住处,两手提着装满食物的袋子和新的案件档案复印件,再次按下她家的门铃。她没有替他开门,过了半个月后再度搬家,而他也同样……这个你追我跑的模式就这样持续了几乎一年,直到半年前,他似乎总算放弃要找到她。

还以为这幼稚的捉迷藏就此结束了呢,她双手交叉于胸前,倚靠墙面看着他,心想。

他有着一双浓眉,手掌格外宽大,夏季的紫红色衬衫凸显出他宽阔而瘦削的肩线,而他的眼眸——通常看起来很纯真,只有偶尔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是褐色的。他将案件档案递给她,表现得好像是应她要求似的。她则将他当成隐形人,径自走到窗户旁,以食指和中指拉开两片百叶窗,直射的光线令她头晕目眩。都还没到中午,整个城市已在热气的包围之下摇曳着,就连一只小猫也不见踪影。一名乞丐坐在阴凉处乞讨。

“他是在白费力气。”她喃喃自语。

“你看一下吧。”

“这是违法的。”

“调查局的人才数据库还有前辈你的名字。”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她似乎比先前更憔悴了,眼神暗沉,皮肤犹如灰泥般苍白。

有什么问题吗?问题?怎么可能没有?两年前,那名女子从屋顶坠楼身亡,而男人也在一周后以相同的方式死在相同的地方。女人当时芳龄二十,男人正值二十一岁。

他取出插在档案盒内的照片,拿到她面前。她顿时觉得有许多颜色在眼前被碾碎,自己好像快要吐了。记得以前第一次到现场时,只有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对尸体有很强的免疫力嘛。”随时身穿意大利定制西装、白发苍苍的局长说。

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发现她的搜查能力和对尸体的免疫力一样卓越出色。

“她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这也是局长对她的评价。

此时在她眼前晃动的照片还称不上多残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穿着塑料袍,双手合掌放于胸前,头部转向侧边。她的左脚往外拐,袍子则被卷至大腿上方,瞪大、凸出的双眼周围有瘀血,脖子似乎被勒过。

他将照片再次放入档案盒:“是在东区发现的。”

以在东区发现的尸体来说,这具尸体干净得令人诧异,而且竟然是窒息而死。在那一区杀人只要扣一下扳机就能解决了,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过是场游戏。他站在窗边,又调整了百叶窗的角度,房间内部再次变得幽暗,就像他刚进来时一样。

“没有半点儿反抗的痕迹,完全无法掌握死者身份,家人也没有出现,可是……”

她丝毫不感兴趣般,没有任何响应。

他继续说:“在那女人的小指尾端发现了S,就像那时候。”

“S?”

“Skipion。目前只有我手上有报告。”

她低下头,单手按住额头,发丝滑落,遮掩住半张脸孔。他默不作声地等待着。最后,她朝他走去。

“你打错如意算盘了。”她用低沉的嗓音吐出字句,“回去吧,再也别出现在我眼前。”

他将档案搁在床垫上。他走到外头街上时,她打开了窗户,将档案丢到他身上,仿佛那东西会玷污自己身处空间的空气。

四天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她手上没有任何通信设备,只能向隔壁的女人借用电话。所以说隔壁的不是什么坏女人,只不过睡眠不足时稍微具有攻击性罢了。听到电话拨通的讯号声时,她打从胃底部涌上了一股酸味。

两年前那女人的死因是坠楼,这是千真万确的。无人去理会那女人的小指上留有任何化学物的痕迹,发现这件事的是他,没有人察觉的细微部分,他却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时就发现了。他采集了粉末并加以保管,然后向她报告,但问题就出在报告书上写着无法分析出该粉末的成分。是未登记的化学物吗?这不可能。局长称之为“Skipion”,但她不懂为什么,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男人的葬礼结束后,他的母亲——身形高挑、戴全黑蕾丝手套的女人——暗地见了调查局长,就在翌日,局长将报告书和相关资料从服务器上删除,并把纸本报告收进办公桌最底部的抽屉里,用锁锁上,甚至不让任何人看那个男人的遗书。

“最好还是别把事情闹大,警卫 ,我有义务保护我们的人。”身穿意大利西装的时髦局长如此说道。

他的分机号码一如既往。

他模仿着她先前说过的话:“你打错如意算盘了。”

他总是这样,老爱开一些无聊的玩笑,打从五年前被分派成为她的搭档时就是这个调调。她暗自思忖着,是否能用无聊的玩笑来形容自己度过的这四天,不,也许该说是过去的两年,又或者自己的整个人生……她可以一如往常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可以再度搬家,那并不是什么难事。

“Skipion”是什么,他也几乎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自己被隔绝在所有与Skipion相关的情报之外。尽管如此,他仍察觉到这个关键词是一把万能钥匙。挂上电话后,她忍不住干呕了好几次,隔壁的女人像是能感同身受般摇了摇头,拿了一杯冰水给她。

一小时后,为了去一趟快餐店,她穿着棉质衬衫与休闲裤上街,还戴上了墨镜。这都是因为直射的光线的缘故,反胃和眩晕她还都能忍受,但怎样都无法忍受直射的光线。

快餐店内有两个穿着性感睡衣的女人坐在吧台前说话,一个短发,另一个则留着男生头,她们身形瘦骨嶙峋,简直要怀疑她们是否患了厌食症。她知道这些女人的任务是什么。

短发女人说:“你知道那孩子最后是在哪里工作吗?”

男生头的女人摇摇头。

“Reden。”

男生头的女人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说:“天啊,那孩子在那里工作?怎么会?”

她快速转头看了一下那两个女人。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知道“Reden”。它是K持有的制药公司,几年前,城市里大肆流传着“为了开发能够合法服用的精神科药物,Reden向有力人士请愿”的风声。尽管如今大家几乎都忘了曾经有过那样的传闻,但总之K对各个领域均有涉猎。K所持有的公司人才济济,多的是绝顶聪明的精英,而在这座城市流通的货币中,有一半与K有着密切关联。

将胡须留成马尾模样的老板将两个盒子递给两个女人后,走过来将松饼盘递给她,打了声招呼。无限供应的松饼已经变得湿软,但她从未将松饼放入口中。咖啡喝起来有种抹布的味道,杯子上有缺口,空调也像没有在运转一样。尽管如此,对于方才身穿性感睡衣的女人们来说,这里等于是个救赎之地。当然,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他走了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

看到他后,她忍不住笑了,是对自己的冷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走到什么地步。他从背包中拿出档案、西格绍尔手枪和手机,推到她面前。她朝吧台方向望去,老板正在和刚进来的男人们说话。

“这是用我的名义开通的电话,费用由我来交,不用担心。”

尽管她将手机放入口袋,却只是静静注视着西格绍尔手枪。那是她的枪,虽然两年前就归还了,但她还能认出那是自己的枪。

“我不需要枪。”

“它一直放在枪械管理室,因为前辈你从未正式离职。”

她一时露出被击中要害的表情,但幸亏他并没有看见。

“你别误会了。”她一脸烦躁,将手枪掖在腰间。

他以不明所以的表情凝视着她,无辜地眨着眼睛。

“我不会回去的。”

走着瞧吧。这句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但又吞了下去。

“吃个晚餐吧?”

她将手举高过头,招了招手,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视线转到贴在墙上的旧式电视上。电视上在讨论有关人造雨的话题,全都是些老调重弹的论调,接着开始播放广告,可乐广告后出现了赌博、大麻及增强现实(AR)自杀等各种成瘾防治的倡导。

身穿俗气绿色套装的女人说:“增强现实自杀成瘾会导致严重副作用,购买保健部未核准的增强现实自杀产品是严重的违法行为。”画面跳转,身穿西装的一群人再度激烈讨论起有关都市天气的话题。城市正在逐渐枯竭。她感受着腰间手枪沉甸甸的重量,如此想道。究竟我打算去哪里?她对自己渴求之处心知肚明,那是通往森林深处的一条小径,要是一路走下去,就能抵达悬崖峭壁。

从翌日开始,他们开始调查死去女人的身份。他每天早上都会跑来叫醒她,但没有像个非法分子一样猛力敲门,而是宛如绅士般有礼貌地按电铃。

听到门铃声后,她会把随意摆在枕边的VR(虚拟现实)眼镜藏到枕头下,拿起前晚读到一半的档案。她经常会在由他驾驶的车内再次细看档案,“未检测出精液,未检测出精神科药物,未检测出酒精,死亡四十八小时前有生育迹象。”怎么会有生育迹象?那么孩子在哪里?上面的人毫不在乎这件事,那一区多的是那种女人、那种男人、那种尸体。无论他们临死前是饱受药物折磨,还是酒精成瘾,甚至生下孩子,都没有人会对此表示关心。他们是连数据库内都未登记的族群。

直到几年前,这个族群还只是非法移民,但自从五六年前开始,住在都市暗巷的人以死者的身份活在世上的现象渐趋频繁。娼妓、黑道分子或大麻成瘾者,他们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但死后也无法一了百了。想要找到线索,就需要两个要件——耐心与怀疑。一直都是如此。

“有可能将痕迹抹除得如此干净吗?”

到了第十五天,他们走进东区的酒吧,各自喝了一杯啤酒。自从她离开调查局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一块喝酒。

“肯定是两者之一吧,那个女人不是这边的人,又或者背后有个可怕到大家必须三缄其口的人物。”她漫不经心地将整瓶啤酒举起,大口灌下。

他们几乎跑遍东区所有的酒吧和城市里所有的医院,把无照的医生当成最后机会大肆搜查。

“她生前怀有身孕。”这句话他重复了不下百遍,每当他的口腔构造在炽热的空气中重复相同的句子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每次经过开阔的空地时,她都会调整一下墨镜。他知道她的耐心多少出现了动摇,而她的怀疑也日渐加深。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虽然脑海中出现了某些想法,但他中断了思绪。

在酒吧内喝啤酒的人只有他们,大部分的人都在沉默中饮着烈酒。他快速瞄了他们一眼,电视上连续播放了几部MV。有人切换了频道,画面上出现戴黑蕾丝手套的女人。不用看也知道,女人正在讲人造雨的话题。天气都热成这样了,她还是不肯放弃手套啊。她如此想道。

她还记得戴黑手套女人的声音。“是你杀了我儿子。”两年前,那女人这样对她说。

“那个人不是国会议员吗?不久前还来找过局长。”

她敷衍地点点头。那个女人是痛失爱子的政治人物,也是严格公正地接受了国家机关过失的母亲,她在去年成功连任。他将花生咬得嘎吱作响,她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那没有修整的胡须、憔悴的双眼,不禁想着,我们两人同框的画面肯定很可观。

这时他开口:“我听说整个城市在一个月内足有十五人失踪的消息,所以不久前去了负责失踪案件的部门一趟,我心想,说不定有人将我们追查的女人申报为失踪人口,但是没有。要不要向局长提有关字母S的事?”

“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似乎看起来很失望。

“那女人生下的孩子究竟在哪儿?孩子的父亲又是谁呢?”

孩子的父亲,她倒是没想到这点,也许孩子的父亲正是整起事件的关键,让大家都保持缄默的那种人。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抹去孩子母亲的所有痕迹?Skipion呢?跟它有什么关系吗?

“如今我们没有方向了。”她坐在返回家中的车内宣布。

她依旧戴着墨镜望向窗外,被黑色镜片隔绝的路灯光线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接着又再度远去。

“先让脑袋冷静几天,再想办法吧。”

“别无他法了。”

“我会给你冰块,帮助你冷静。”

她“扑哧”笑了出来。他认为她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因为她的想法总是领先自己十步……但一切不如从前了。她也深知这点,自己的大脑正逐渐习惯会引发错觉、欺骗大脑的事物。

她努力坐直身子,说:“我们被困在死胡同了。”

“一定会有越过围墙的方法,我们会找到的。”

说完这句话后,直到抵达前,他都像在生气般紧闭嘴唇。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如此锲而不舍。稍后,她下了车。他凝视着她,而她很讨厌他那种眼神。

“前辈认为我一无所知吧?”

炽热的空气在夜晚的城市里四处飘浮,她没有向他道别,就径自缓缓走进房子。一脱离他的视线范围,她随即将两格楼梯并作一格往上爬,接着在自己家门前拿下墨镜,调整紊乱的呼吸。

家里有人。

白发男子驻足在拉起的百叶窗前看着她,身穿西装、皮鞋、衬衫,以及意大利量身定做的夹克,系着领带,整个人大汗涔涔。但哪怕只是要他脱下一件衣服,都像是会伤及自尊似的,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动。

“好久不见了,警卫。”

这两年来,局长没有半点儿改变,仿佛时间被冻结了,而他只是从那儿轻轻地跨越了一步。该死。她先确认VR眼镜没有露出马脚,接着坐在床垫上,暗自祈求自己看起来不会像是青春期的叛逆少女。

局长走过来,俯视着她:“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她老实回答:“在调查死去女人的身份。”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从床垫上站起来,与局长平视:“我想让她回到家人身边。”

“一派胡言。”局长终于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揩去额头上凝结的汗水,“调查局已经在一周前终结案件了。”

“啊。”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吐了出来。

尸体想必已经被送到医学院去给学生上解剖学课用了吧。很奇怪,尽管她始终认为这起死亡案件与自己无关,那一刻却有种自己惨遭乱刀砍杀、身受重伤的感觉,同时萌生出强烈的自我厌恶感。

“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是来警告你的。”

“这是我的荣幸。”她语气充满挖苦。

“把我的话听清楚了,仔细想想我持续付你薪水的原因。”

“您言下之意,是为了不让我去挖掘东区尸体的真相,才给我钱的吗?”

局长用冷峻的眼神盯着她:“现在才想扮演善良的警察吗?真可笑。”

留下这番话后,局长朝大门走去,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朝她走过来,从她腰间取出西格绍尔手枪,用准星轻轻敲了她的脸颊两次。她握住准星处,怒视局长。局长将手枪放入自己的口袋,离开了她家。局长前脚刚跨出门,她随即将脸埋进洗手槽大吐特吐。她用手抹了抹嘴角,竭力想甩掉某些东西。她想起两年前犯下的失误。天啊,有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视神经仿佛突然遭到攻击般,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不要紧的。”她用双手包覆住脸庞,持续安抚自己,就连是什么事不要紧也不晓得。最后,她终于投降了。

整夜未合眼的她先是坐在床垫上,接着将手上的VR眼镜扔到床垫上,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柯尔特手枪并掖进腰间。那是六连发的左轮手枪,原本只是当成古董收藏的,但西格绍尔手枪被局长拿走了,也没别的办法。

她坐上自己停在建筑物后方的旧型雪佛兰。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握方向盘,她不晓得自己打算做什么,又为什么想那样做,只是驱车前往北区。车子在干线道路上奔驰,经过岔路口,爬到山坡上方,然后出现了典型的富豪氛围浓厚的小区。她将车子停靠在威严十足的褐色大门对面静候着。才早上七点,烈阳就已笼罩了整座城市的所有空间,蝉鸣也响个不停。清晰响亮的知了声令她感到烦躁,她皱起眉头,戴上墨镜。七点半左右,戴黑蕾丝手套的国会议员走出门外,女人搭乘的汽车一移动,她也随即发动汽车。

国会议员一天的行程很简单,在饭店简单用过早餐后前往办公室,下午则大抵将时间拿来见各方人士,这几天连续会晤的人多半是环保团体人士、气象顾问公司的人员和请愿人士。那个女人为何要一天到晚在电视节目上谈人造雨的话题,理由再明显不过了,其中肯定有巨额的黑钱往来吧,但这与那名死去的女人有何关联?她虽然拍下了照片,却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做。此时是否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戴黑蕾丝手套的国会议员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四天后,城市开始下起倾盆大雨,大家在电视上议论纷纷,说这还是第一次降下大范围的人造雨。她愣愣地拉起百叶窗,看着雨水不间断地滴落在因步道龟裂所生成的水洼里,而乞丐铺了一席座位坐在屋檐下。

“今天他又要白费力气了呢。”在她嘀咕的同时,听见了门铃响起的声音。门外不见任何人影。她打开掉落在脚底下折了四次的纸张。

——第一个。

她将纸条揉成一团,再次望向窗外,仿佛一切都会被水冲走似的,但是一如往常,这件事没有实现。

隔天,她看着东区新发现的尸体,对他说:“死者要比受伤的心灵沉重,这是菲利普·马洛 说过的话。”

“谁?菲利普什么?”雨水滴滴答答打在雨伞上,他没听清楚。

直到抵达他在电话中所说的场所后,她才晓得那是案发现场。昔日的同事们明目张胆地以轻蔑的态度对她行注目礼,但没有人走过来口出秽言。雨滴持续敲打在死去女人的眼皮上,身穿塑料袍、双手合掌躺卧的女人,除了额头上嵌了一颗子弹,脖子上也有勒痕。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紧咬下唇。

“你说什么?”他用单侧肩膀支撑雨伞,一边努力想将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着,一边反问。

他三年前就戒烟了。她认为,他的意志力开始变薄弱了。

“该死,整个人搞得像落汤鸡一样。”他小声嘟囔。

“不会发现S字的,这具尸体身上没有那种东西。”她说。

那天下午,虽然验尸报告提到了在女人身上发现的各种药物,但并没有发现不明药物。死因为枪伤,死后被勒过脖子,具有警告意味的尸体。她的脑海中短暂浮现了这句话。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快餐店里,虽然点了咖啡,但并没有喝。他心想,就算有人拿着枪抵着他也绝对不喝,更别提那湿软的松饼了。

“我会就此收手。”她边说边将手机递给他。

他沉静地说:“想想那名死去的女人吧。”

她将上半身贴近他:“你才别侮辱死者。你起初就对死亡的女人或Skipion根本不感兴趣,才会连调查结束的事都只字未提。”

他的一对浓眉缓缓地扭曲变形,眼睛往下低垂。

“今天发现的女人也会落得相同下场吧?案件终结,接着被直接送往解剖学教室。”他用双手紧紧拧住自己的头发,“我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她用鼻子冷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死亡的女孩……”他硬生生将接下来的话吞回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手机依旧放在原位。她将身体倚靠在沙发深处,发现自己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前往森林了。这一年半以来,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吗?最近这三个月,她不到十小时就必须去森林一趟。她用双手捂住脸庞。死亡的女孩?她从来不曾先想起死去的女孩,先想到的总是男孩。即便过了两年,冲着自己微笑的那张脸仍令人无法忘怀。那孩子面露羞涩的微笑,开口时会露出整齐的齿列,下排还可看见一颗虎牙。

他带着不具任何杀伤力的友善微笑走向她,握住她的某一只手询问:“为什么相信我呢?为什么相信我?您明明不曾相信过任何人,究竟为什么相信我呢?为何要犯下这种过错呢?”

她想说些什么,却怎样都开不了口。

“您知道真正应该思索的是什么吗?知道真正应该珍藏的是什么吗?”男孩说。

“我想坠落,”她想这么说,“我想要坠落,而不是想死,你懂吗?”

她扑簌簌地流下泪水。这时有人摇醒了她,是快餐店的老板。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并没有任何泪痕。老板将折叠的纸条递给她,是张折了四次的纸条。

“刚才走出去的人要我交给你。”

上头写着——问题:第二幕话剧会上演吗?

她猛然起身跑了出去。街道悄然无声,仿佛被黑暗给吞噬了。她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按着两颊思索,有时受伤的心灵要比死者更沉重。

穿过扁柏森林时,她一次也没有眨眼。在些微幽暗的森林小径上,随处有刺眼的光线洒落。她暂时停下脚步,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间望见蓝天与云朵的变幻、位移。那是拥有完美色泽的天空与云朵,如今就算看到这番景象,她也不会再露出苦涩的笑容了。

她再度迈开步伐,终于来到森林末端,出现一望无际的草坪。顺着草坪走下去,在小路的尽头处即是悬崖峭壁。悬崖后方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她俯视下方,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就快吐了。她非常了解坠落是什么感觉,因为已经重复了数百次。只要让双脚悬空,登峰造极的恐惧就会包覆住她的全身,肌肉仿佛快被撕裂,还有一种违反地心引力的感觉。她很清楚,这是大脑出了差错。尽管只是非常短暂的刹那,但她到最后总会紧紧闭上眼睛,因为实在太恐怖了。虽然她每次都暗自祈祷不要闭眼,最后总以相同方式收场。

这一次,她仍站在那前面调整呼吸,对自己低喃:“千万别闭上眼睛,仔细看好你的眼前出现了什么景象。”她将一只脚往前踩,另一脚也同样站到空中。

好奇怪,有只坚实稳固的手,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的天啊。”她喃喃自语,戴在头上的VR眼镜被摘了下来。她还来不及从冲击感中恢复就冲到洗手台前呕吐,连胃液都呕了出来,眩晕与呕吐的症状迟迟难以消散。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干脆把那该死的玄关大门拆掉算了。”她回避他的视线说道。

居然只能吐出这种无聊透顶的玩笑话,这可不是我平常的路线啊。她心想。

“这……是前辈你想要的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对,该死,这就是我想要的。我还能期望什么?我还能期望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她走到他面前,用食指用力按压他的胸膛,同时暗自祈祷自己不会流露出任何情感。

他靠了过来,说:“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城市?假如当真无心回到调查局,假如打算就此放弃那件事,就应该跑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啊。但是前辈你总是待在这里、待在这座城市。前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想寻死吗?在那座虚拟森林里?”

“不,”她心想,“我只是想坠落而已,并不想死。我想感受活下去的心情,期望我不会背叛自己。”

“你明知道调查局那些王八蛋有多厌恶我,今天还叫我到案发现场,这不是很可笑吗?不过,你知道最令人不爽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你最让我不爽,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你最让人不爽。”

他垂下头,她则用手指握住他的下颌,好让他无法避开自己的眼睛。她凑近他的脸说话,他的褐色瞳孔出现了剧烈的晃动。

“你只不过是个长得帅的毛头小子。”

四天后,第一次的人造雨停了。在他离开后,她拜托快餐店的老板帮忙,另外买了一辆中古车,在下雨的四天期间几乎只待在车里生活。

人造雨一停止,直射的光线又再度折磨她。她用双手握着方向盘,将下巴靠在手背上,定睛注视着巨大的褐色大门那侧。都快中午了,依然不见戴黑蕾丝手套的国会议员走出家门。她开始觉得腰痛,头痛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止痛药老早就起不了作用了,声音在她的脑中彻底碎裂开来。有时她还会感到混淆,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声音,中枢神经系统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宛如钢筋般钝重的车库大门开启了,驶出的是第一次见到的车子,路虎揽胜极光(Range Rover Evoque)。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国会议员亲自驾车,国会议员依然戴着每次必定会戴的黑蕾丝手套。她尾随那辆车驶下山坡,经过铺有柏油的平整道路和有华丽建筑与商店林立的商业区后,高级大厦林立的住宅区出现了。建筑物逐渐变矮,接着再度攀高。

路虎在外环道路上奔驰,经过了长长的隧道。那个女人正朝东区前进。究竟为什么?在东区开了好一会儿后,车子才停下来。她停车的地方已经停有一辆奥迪与劳斯莱斯。国会议员慎重地下了车,走进大楼。她降下车窗,将头伸到外头瞅了建筑一眼,接着将车窗彻底关上。那是一栋窗户多到不可胜数的偌大的橘黄色建筑,似乎已有百年历史,看似仿造罗马式建筑,其实只是水平粗劣的赝品罢了。她心想,看来在黑蕾丝手套国会议员眼中,大就是美。

她的耐性已经消耗殆尽,开始盯着大楼入口。他整整三天都没有联络。该死,脑中老是浮现他在最后一刻的眼眸——他的褐色眼眸,剧烈晃动的眼眸。握住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的脸明明是为了侮辱他,最后备感侮辱的人却是她自己。真是太可笑了,根本没必要回想起这种事,只要像过去一样生活就行了。如今他应该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为了促进医学发展,想必第二具尸体也已迎接“第二次”的死亡。明明一切都结束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曾向她说:“至少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内心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对,不是感觉,而是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往下看着自己的腿,某种黏稠的紫色液体从她的脚踝慢慢渗出。她挣扎着想逃到车外,却解不开安全带,喉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置身于水中般,耳朵被塞住,也无法呼吸。她用尽全身力气拿起放在仪表板上的手机,按下唯一储存的号码。电话讯号音响起,接着传来某个人的嗓音。她将头转向旁边,发现那个男孩坐在副驾驶座上。

那孩子问她:“需要我抓住您吗?”

“啊!”她倒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开始咳个不停。她将掉落在车内地板上的手机捡起并收进口袋,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流这么多汗了。

路虎已经不见踪影。啊,糟了,我怎么睡着了?这种事还是第一遭,我大概也快玩完了吧。目前还剩下两辆车。约莫在半小时后,身穿西装的两名男子和同样穿着西装的女子走了出来,两名男子搭上劳斯莱斯,女子则坐上了奥迪。

她认出搭上劳斯莱斯的其中一名男子,是K,在这个城市中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他戴着一顶大礼帽,身穿腰线恰到好处的三扣夹克、覆盖到脚踝正上方的长裤,脚穿豆豆鞋。这城市里的时髦人士真是多到不可胜数啊。她回想起先前在快餐店里偷听到那两名瘦得皮包骨的女人的对话。

“你知道那孩子最后是在哪里工作吗?听说是Reden。”

还有他说过的话:“听说整个城市一个月内足有十五人失踪。”

直到那些人的车辆都不见踪影,她的车依然停在那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K,K的制药公司、戴手套的国会议员、失踪的人们、人造雨、在东区发现的两具女尸——死前有生产迹象,但药物反应只出现Skipion的女人,以及出现各种药物反应,却没有生产和Skipion药物反应的女人。出生的孩子在哪儿呢?为何第一具尸体会干净得没有半点儿线索?这一切具有何种关联呢?这是一种臆测吗?

Skipion,两年前虽然在女孩身上发现了Skipion,但男孩身上并未发现。这些人之所以杀人灭口,只是想要造成某个人的不快,对某个人造成伤害,令某个人感到害怕……不,不该只是基于这种理由吧,这件事才是杀人的关键。

她下了车,动作似乎受到刚才做梦的影响,显得很不自然,所有感觉栩栩如生,生动到令人反胃。鞋子接触到地面时的触感、在各区流转的死亡气味、乌鸦的叫声、树叶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的声响……她驻足了一会儿,确认掖在腰间的手枪后,走进大楼。

大楼内几乎每一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穿透窗帘的微弱光线掌控着大楼内部。她摘下墨镜,将贴在后颈上的发丝绑成一束。天花板很高,极为宽敞的大厅内侧有柜台,虽然地板肮脏污秽,她还踩到了碎玻璃之类的东西,柜台上却一尘不染。

柜台后方两侧有宏伟壮观、互相对称的螺旋状阶梯,上方结合成宛如阳台般的圆形空间,与阶梯相连的白色栏杆雕有莲花纹饰。她沿着右边的阶梯走到二楼,阶梯上铺有绸缎,所以听不见她的脚步声。背对阳台的栏杆,西面的两侧是成排门扉紧闭的房间,一边各有十个,总共二十个房间,尽头处则有通往三楼的阶梯。地面铺有红地毯,墙壁则裱糊上白色的丝绸壁纸,一切显得非常干净利落。

她将身子紧贴着墙面站立,用食指扣着左轮手枪的扳机,打开左侧第一个房间的门。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甚至连窗户和尘埃都没有。右侧房间虽有窗户,但窗帘完全被拉上了;左侧房间的壁纸一律为黄色,右侧房间的壁纸则均为靛色。在将二楼所有房间都几乎检视完毕时,她听见有车子驶入的声音,但从右侧房间的窗户看不到。她爬到三楼,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声音。

排除所有窗户都装上白色窗帘这点,三楼和二楼截然不同。三楼更加伸手不见五指,完全处于弃置状态。偌大的空地四处立有水泥柱,碎裂的大理石散落一地,烟蒂和针筒被随处丢弃,电线卷线器也扔得到处都是。她隐身在水泥柱后方。啊,忘了带子弹,里头装了几发子弹呢?竟然到这节骨眼儿才想起这件事,她不禁感到惊慌失措。

此时风从右侧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挂在各处窗户上的窗帘飘舞着,光线也乘隙从其间照入。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挑动了她的神经。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此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受到惊吓的她反射性地转过头——是他。一切变得混沌杂乱。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打了电话,而不是在梦中。

“没事吧?”他问。

他所认识的她是绝对不会有这种破绽的。不管去哪里,她总会更快找到他,也总是反过来保护他。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跑来,他身手矫捷地移动到与她距离约十米的水泥柱后方。

原来第二幕说的就是这里啊,原来开启舞台按钮的人就是我自己啊。她这么想着。她应该要确认子弹装了几发,手却不听使唤,头也疼得要命。为了确认来了有多少人,他稍微探头出去,随即又躲回来。瞬间有多发子弹飞过来,划过他的脸颊。他快速拭去血迹,仿佛这种事只是家常便饭,接着朝她的方向望去,将右手张开,并将另一只手举高。

她用手势询问他是否持有手枪,他点点头。双方就这样暂时停留在沉默中,没有人轻率地展开行动。这些人想要的是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吗?究竟为什么?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曾冀求死亡。麻雀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她捡起自己脚下的针筒,朝对角线的方向用力投掷,躲在柱子后方的几个人举起持枪的手,她打中了其中一人的手臂。那人大叫着,手枪也掉落在地面上。接着又是一阵静默。比刚才更加强劲的风吹了进来,窗帘纷纷开始飘舞。

“掩护我,然后逃出去,知道了吧?”

她没有等他回答,径自说完后就像将一切交给命运般朝窗帘之间前进,从后方抱住剩下七名之中的一名彪形大汉,将枪抵在那人脖子上。剩下的六人把她团团围住,用手枪瞄准她。

他们不晓得他在场。她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冒汗,发丝变得湿润,但她必须撑住。她担心手枪会因此滑掉,而墨镜老早就摘掉了。她先朝最右边的男人开枪,这时有人擦枪走火,导致她抱住的彪形大汉胸口中了枪。鲜血从彪形大汉的心脏涌出,沾湿了她的衬衫、手和脸颊。

彪形大汉已经断气,要把他拿来当挡箭牌对她来说太过吃力。我还有剩下的子弹吗?她问自己,同时大口喘气,心脏因为恐惧,因为太过恐惧,仿佛快炸开般快速跳动。她看到他正跑向某处,暗自祈祷他能平安无事地逃离此处。“真不该打给他。啊,拜托。”她在内心悄悄说着,“直接离开,拜托就这样离开!”

一切都缓速进行着,宛如电影中慢动作的画面。他将枪口瞄准打算射击她的男人。鲜血四溅,某个人倒下了,接着枪击声持续响起,又有人倒下了。其他男人击中了他的腿部,他因受到冲击而倒下,手枪也从手中掉落。男人再度将枪口瞄准他。虽然她扣下了扳机,却只发出“咔啦”声。她立即丢掉手枪,朝男人扑了上去。男人因而摔了一跤,子弹打偏,在玻璃窗上打穿了一个洞。

男人用枪托猛力朝她砸下去,她则抓到了男人的手枪。在他们翻滚到地上搏斗之际,他缓缓挪动身体,爬到手枪附近。被她压在底下的男人朝他开了枪,成为直接了结他生命的最后一枪。她豁出性命,从男人手中抢下手枪,最后朝男人腹部射击。

她使劲儿将断气的男人推开,朝他飞奔而去。在风的吹拂之下,窗帘再次同时飘舞。那是颜色近乎惨白的窗帘。我的天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寻死。这时,她的眼前才浮现两年前死亡的女孩的脸。

“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女孩如此说道。

我的天啊。她用双手压住他的胸膛,就连自己的右手臂已经骨折都浑然不觉。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流出,她好痛恨自己无法区分身上沾的究竟是那些男人的血还是他的。他一直试图说话,她则要他闭上嘴巴别开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握住她的手臂,就好像那一天,她置身于增强现实自杀时,他以猛烈却不粗鲁的动作抓住了她。

几天之后,她穿着制服走出玄关门,碰见隔壁的女人。

“你,是警察啊?”隔壁女人看着她满是伤口的脸孔与打上石膏的手臂说,“哎呀,要替身体着想啊,真是的。”

隔壁女人搀扶她走下楼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她只是任由那个女人摆布。

他的葬礼在国立墓园举行,同事没有一个人让位给她。虽然其中有几人想朝地面吐口水,但担心此举有辱死者,硬是按捺了下来。光是能从远处观看他的遗照,她就该感到知足了。

警察总长发表了哀悼演说,向死者家人行礼。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葬礼。两年前,那个男孩和女孩死亡时,甚至在更早之前,她父亲逝世时,她都没有参加葬礼。没有任何原因,单纯只是她个人问题。

那时在快餐店,他说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至少在那时候,他所企盼的是她能够回归岗位,在没有任何成瘾症状下回到调查局。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期望。两年前,男孩也曾对她说过相同的话。

“虽然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何以如此。”

在他的灵柩下葬时,她用打了石膏的右手举手致敬,想到自己的动作像机器人般僵硬,不由得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流下了微量的泪水。

隔天,她才走进调查一局,几名同事便紧盯着她瞧。她打定主意不回避那些视线,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进局长室。调查局长依然时髦帅气。他连要她坐下的话都没说。

“我想复职。”

调查局长笑了,一副觉得她很不可理喻的表情。

“我正打算解雇你呢。”

她朝局长走近两步。

局长不怀好意地说:“你无视我的警告,导致有能力的警察赔上了性命。再说了,”局长稍做停顿,像是要说极私密的事情般压低音量,脸上依然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你是增强现实自杀的成瘾者。”

她丝毫没有感到震惊。

“是的,但我仍想复职。”

她将手上的资料袋递给局长,里头是她暗地追查黑蕾丝手套国会议员后拍下的照片,以及K与各方政界人士的照片。

“两年前的事,我也能全部查出来。”

“不,你办不到。”

“我办得到。”

局长从座位上起身,在局长室绕了几圈,接着坐回座位,边整理凌乱的夹克衣领边说:“你现在一定觉得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吧?”

“请您让我回到调查一局。”

“我被摆了一道,被你狠狠摆了一道。你觉得同事们会接纳你吗?”

“无所谓。”

“你可能会受到比隐形人更差的待遇。”

“无所谓。”

她有自信能够重复上百次相同的话,就像在太阳的身影摇曳的城市里,他曾欣然自得地那样说过。

“你千万别忘记了,有多少人因你而死。我会关注你的,关注你会再次犯下何种失误,关注你以何种方式堕落。”

她露出微笑,掺杂着自我厌恶、悲伤、无力感与觉悟的那种笑容。堕落?还有可能变得更堕落吗?也许真会如此呢。露出这种笑容也是最后一次了。她攥紧了左手。

“我想请问最后一个问题。”

局长摇摇头,挥手示意要她出去。

“孩子呢?孩子怎么了?”

局长不耐烦地叼了一根雪茄,点上火。

“孩子当然在孩子的父亲身边啊。听懂了吗?”

她向局长行了个礼,这次是用左手。她往后转,走出局长室。她心想,现在总算回来了,在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之后回来了,并且很自然地明白自己往后该做什么。虽然暂时会有一段戒断期,但比起真正的痛苦,这点儿事不算什么。偶尔,她还会觉得这种摇摆不定的想法有助于自己。每当她想前往森林时,就会回想起他临死前的那一刻、鲜血汩汩流出的那一刻。她会想起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结结巴巴说出的话。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前辈,这里,这座城市……”

那算是一种遗言,但她无法遵守。她会在午夜梦回时回想起死去的人们——他,两年前的女孩和男孩,在实习室遭到解剖、身份不明的女人们,以及也许被弃置于某处、尚未被发现的尸体……正如局长所言,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是因自己而死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是因为自己两年前犯的那个错。

不,如今她明白了,那并不是失误。此时此刻,就算能够回到两年前,她知道自己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那就是我。要是忘记这点就真的完蛋了。很奇怪的是,她的脑海在那一刻,想起了始终在自家门前的马路上白费力气的乞丐。她喃喃自语着,回家路上要记得带点儿零钱,绝不能忘记这件事。

独自留在办公室的局长用钥匙打开最后一个抽屉,将她留下的照片放进去,接着再次锁上抽屉。局长凝视窗外,吸了一口雪茄,口中吐出了烟雾。

阳光太强烈了,几个小时后,会下起第二次人造雨。

局长注视着晴空万里的天空,摇头晃脑地嘀咕:

“天哪,异乡人驾到了。”

作家笔记

接到这个策划案邀请时,我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想写一篇以女性为主角、具黑色电影风格的小说。我认为这类小说的“女性”主角不能卖弄性感,不能与谁坠入爱河,也不能接受任何人——尤其是男性——的帮助,但这样的限制其实很可笑。因为在这种风格的小说中,男主角总是风流倜傥,尽情地谈情说爱,并且接受女人无数次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限制的前提下,我变得无法轻易下笔。在塑造主角“她”的面貌时,也耗费了非常多的心力。第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她”的面孔,是在“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个场面。脑海中浮现那个画面时,我在仲夏的夜晚走了一个小时。

啊,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我不知道在那幽暗、炎热、潮湿的空气中走了多久!我心想,“她”从“他”身上接受了难以言喻的莫大帮助,然后,令人诧异的是,我的脑中开始非常自然地浮现出“她”的脸孔。也许我真正想要写的,是关于接受他人帮助的故事。

过去我也创作过具黑色电影风格的小说。在那些小说之中,主角全都屈服于自己的处境,但她没有。我认为她对于原谅自己是很严苛的,也因此才能做出其他选择。

那会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不确定,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9Iu39I0T7uhR+7natT8L3SKtY+fPX4xBVDNtCjZhMkbav8UZTaOz02C8WszZ/H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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