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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焦虑

在对当今的神经症进行更详细的讨论之前,我必须拾起第一章中未解决的问题,并阐明我所说的焦虑是什么意思。这样做很有必要,因为正如我所说,焦虑是神经症的动力中心,因此我们必须随时随地面对它。

在前文中,我曾把焦虑作为恐惧的同义词,以此表明两个词之间的密切关系。事实上,它们都是对危险做出的情绪反应,而且都可能伴随着生理感觉,如颤抖、出汗、剧烈的心跳等,这些生理变化可能非常强烈,以至于某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恐惧会直接致人死亡。尽管如此,焦虑与恐惧还是有些区别的。

如果母亲仅仅因为孩子身上出了一点丘疹,或是患了轻微的感冒,就担心孩子会死掉,我们把这种反应称为焦虑。但如果这个孩子确实患了严重的疾病,母亲因此而害怕孩子会死去,我们则把这种反应称为恐惧。如果有人一站在高处就害怕,或者在讨论他非常熟悉的话题时却感到害怕,我们称这种反应为焦虑;而如果一个人在狂风暴雨中迷失于深山老林,因此表现出害怕,我们则称这种反应为恐惧。至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简单而明确的区分:恐惧是一个人面对必须面临的危险时做出的一种恰当反应,而焦虑则是对危险情境做出的不恰当的反应,甚至是对想象中的危险做出的反应。 [1]

不过这种区分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反应是否恰当,要取决于特定文化中所存在的常识。但即使这种常识表明某种态度毫无根据,神经症患者还是可以轻松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依据。事实上,如果有人告诉一个神经症患者,说他害怕遭到某个疯子的攻击是病态的焦虑,那么双方就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他会指出自己的恐惧是真实的,还会举出与其有关的事例。如果有人指出,原始人的某些恐惧反应与实际的危险不相称,那么这些原始人也同样会固执己见。例如,如果一个部落禁止食用某种动物,而部落中某个人不小心打破了禁忌,吃了这种动物的肉,那么他一定会恐惧万分。作为一个旁观者,你可能会说这种恐惧是不恰当的反应,认为它完全没有事实根据。但是,一旦你了解了这个部落关于禁忌食物的信仰,你就会意识到,对那个误食者来说,这种情况代表了一种真实的危险,这意味着他的狩猎或捕鱼之地可能会遭到破坏,他可能会因此染上一场大病。

然而,我们在原始人身上发现的焦虑与我们文化中所谓的神经症焦虑,是有区别的。与原始人的焦虑不同,神经症焦虑的内容并不涉及人们共同持有的信念。无论是哪一种焦虑,一旦理解了焦虑的含义,就自然会打消认为它们是不恰当反应的念头。例如,有些人对死亡有着永久的焦虑;另一方面,由于遭受的痛苦,他们对死亡又有着隐秘的渴望。他们对死亡的种种恐惧,加上心中对死亡的隐隐期待,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担心危险随时会来临。如果我们了解所有这些因素,就自然会把他们对死亡的焦虑视为一种恰当的反应。另一个简单的例子是:有些人发现自己在悬崖边、高楼窗户旁或高耸的大桥上,就会感到非常害怕。这里也是一样,从表面看,这种恐惧反应似乎是不恰当的;但是,这种情境可能使他们面临或内心产生了一种冲突:生存愿望与死亡诱惑(出于某种原因想从高处往下跳的冲动)之间的冲突。正是这种难以调和的冲突导致了他们的焦虑。

所有这些考量都表明,我们的定义需要做一些修改。无论恐惧还是焦虑,都是对危险做出的恰当反应。但就恐惧而言,危险是明显的、客观的;而就焦虑而言,危险是隐藏的、主观的。也就是说,焦虑的强度与当下情境对人的影响是成正比的,而至于为什么如此焦虑,他自己并不知道。

对恐惧与焦虑做出这种区分,其实际意义在于让我们明白,试图说服神经症患者摆脱焦虑是没有用的。他之所以焦虑,并不是因为现实中真正存在的情境,而是他内心所感受到的情境。因此,心理治疗的任务,只能是找出某些特定情境对神经症患者而言的特殊意义。

在界定了焦虑的性质之后,我们还必须了解焦虑所起的作用。在我们的文化中,一般人很少意识到焦虑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通常情况下,他只记得自己在童年时有过一些焦虑,做过一个或数个焦虑的梦,以及在日常生活之外的情境下感受到的强烈焦虑——例如,在与一位大人物进行重要谈话之前,或者在某次考试之前。

在这一点上,我们从神经症患者身上获得的信息,绝不是整齐划一的。有些神经症患者能够充分意识到焦虑的困扰。焦虑的表现形式则千差万别:它可能表现为弥散性的焦虑或焦虑发作(anxiety-attacks);也可能依附于特定的情况或活动,如高处、街道、当众演讲或表演等;还可能会有明确的内容,如担心精神失常、患上癌症、吞下了针头等。另一些神经症患者则意识到他们时而会感到焦虑,对于激发焦虑的外在条件,他们可能了解,也可能不了解,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重视这些外在条件。最后,还有些神经症患者,他们仅仅意识到自己抑郁、自卑、性生活困难,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但他们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有或曾有过焦虑。然而,进一步的考察通常会证明,他们最初的陈述并不准确。在分析这些患者时,我们总是会发现,在表面之下,他们与第一类患者有着同样多的焦虑,甚至更多。心理分析使这些神经症患者意识到了他们潜在的焦虑,他们可能会回忆起那些焦虑的梦或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情境。尽管如此,他们所承认的焦虑程度通常并不会超过正常的水平。这正表明了我们可能在承受焦虑,而自己没有觉察到。

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揭示出这里所谈问题的重要性 ,它是一个更大更广泛的问题的一部分。我们都有过爱、愤怒、怀疑的感受,它们有时稍纵即逝,几乎不会进入我们的意识,有时又如昙花一现,我们很快就将其忘记。这些感受可能真的无关紧要或转瞬即逝,但它们背后也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动力。对某种感受的知觉程度,并不能代表它的力量或重要性。就焦虑而言,这不仅意味着我们可能有焦虑而不自知,还意味着焦虑可能是我们生活中的决定因素,而我们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我们似乎在竭尽全力摆脱焦虑或是避免感受焦虑。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而最常见的原因是:强烈的焦虑是我们遇到的最折磨人的情感之一。那些经历过强烈焦虑的患者会告诉你,他们宁死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此外,焦虑情感中所包含的某些因素,可能对个体来说尤为难以忍受。其中一个因素就是无助。在面对巨大的危险时,一个人可能会变得积极而勇敢。但在焦虑状态下,人们会感觉到——事实也是如此——无助和绝望。那些把权力、地位和控制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尤其不能容忍这种无助感。由于感到自己的反应如此不合时宜,他们开始憎恨这种感觉,就好像它显示了他们的软弱与胆怯。

焦虑中包含的另一个因素是其明显的不合理性。对某些人来说,允许非理性因素来控制他们,简直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有些人在无意识中将自己训练成严格服从理性支配的人,有些人则隐秘地感到有可能被内心非理性的异己力量所吞没,因此他们绝不会有意识地容忍任何非理性的因素。除了包含各种个人动机之外,前一种反应还涉及了文化因素,因为我们的文化总是强调理性思维和行为,而认为非理性或看似非理性的东西低人一等。

焦虑中包含的最后一个因素,在某种程度上与上一条相关。正是通过这种不合理性,焦虑含蓄地告诫我们,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出了毛病;因此,它实际上是一个挑战,要求我们彻底地检视自己。这不是说我们有意识地将其作为挑战,而是说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它实际上都是一种挑战。我们当中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挑战;可以说,我们最反感的就是认识到必须改变自己的某些态度。事实上,一个人越是无助地感到自己身陷于恐惧与防御的复杂网络,就越是紧紧抓住自己的错觉,坚信自己在一切事情上都完美无瑕,进而本能地拒绝任何关于自己有问题的暗示——即使只是间接或含蓄的暗示,也不认为自己有任何改变的需要。

在我们的文化中,主要有四种摆脱焦虑的方法:一是把焦虑合理化,二是否认焦虑,三是麻痹自己,四是回避一切可能导致焦虑的思想、情感、冲动和情境。

第一种方法——把焦虑合理化,是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它的实质是把焦虑转化为合理的恐惧。如果忽略了这种转化的心理价值,我们或许会想当然地认为它并没有带来多大改变。就像那个过分担忧的母亲,不管她是否承认自己的焦虑,是否把她的焦虑解释为合理的恐惧,事实上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无数次地尝试告诉这位母亲,她的反应并不是合理的恐惧,而是一种焦虑;并说明她的反应与当前的危险是不相称的,而且包含了她的个人因素。作为回应,她一定会反驳这样的暗示,并且会不遗余力地证明你完全弄错了。玛丽不是在托儿所里染上这种传染病的吗?强尼不是在爬树时摔断了腿吗?最近不是有个坏人用糖果诱骗孩子吗?所以,她的行为不是出于对孩子的责任和爱吗? [2]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遇到对非理性态度的激烈辩护,我们就可以确定,这种辩护态度对那个人具有重要的功能。这样一来,那位母亲不仅不会因为她的情绪感到苦恼绝望,相反,她还会觉得自己能够积极应对这种情况。她不仅不用承认自己的软弱,相反,她还会为自己的高标准感到骄傲。她不仅不用承认自己的态度中充斥着非理性因素,相反,她还会觉得自己的态度非常合理。她不仅不用正视并接受挑战以改变自己内心的东西,相反,她还会继续把责任转移到外部世界,并借此避免面对自己真实的动机。当然,她最终会为这些暂时的利益付出代价,永远也无法消除内心的焦虑不安。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归根结底,她也不想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抱着这种幻想:不必改变自己内心的任何东西,又能够得到由改变带来的一切利益。

这一原则适用于所有认为焦虑是一种合理恐惧的倾向,无论是对分娩的恐惧、对疾病的恐惧,还是对饮食失调的恐惧,甚至是对穷困潦倒和天灾人祸的恐惧。

第二种摆脱焦虑的方法是否认它的存在。事实上,运用这种方法,除了否认焦虑,即把它排除在意识之外,我们并没有对焦虑做什么。这时候它所呈现的,就是恐惧或焦虑所伴随的生理或精神现象,前者如颤抖、出汗、心跳加速、窒息感、尿频、腹泻、呕吐,后者则表现为烦躁不安、易冲动或无精打采的感觉。当我们感到害怕并意识到自己害怕时,以上这些感觉和生理反应就会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同时,这些感觉和生理反应也可能是现存的焦虑被压抑后的表现。在后一种情况下,每个人对他的状况所了解的只是一些外在迹象,例如他在某些情境下老是想小便,或者在火车上老是眩晕恶心,有时他会在夜里盗汗,等等,而这些通常没有任何生理原因。

然而,人们也可能有意识地否认焦虑,有意识地企图克服焦虑。这种情况类似于在正常人身上发生的,通过拼命贬低恐惧来消除恐惧。关于这种正常的情况,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就是,一个士兵想要克服他的恐惧,反而表现出英勇的行为。

同样,神经症患者也可能有意识地决定克服焦虑。例如,有一个女孩,在青春期之前一直饱受焦虑的折磨,尤其是害怕盗贼,但她自觉地决定不理会这种焦虑,夜晚独自一人睡在阁楼上,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在接受精神分析时,她说的第一个梦就隐隐约约地显示了这种态度。这个梦中的一些情境实际上很可怕,但她每次都勇敢地去面对。其中一个情境是,她在夜里听到花园里有脚步声,于是她走到阳台上,厉声问道:“谁在那儿?”虽然她成功克服了对盗贼的恐惧,但是引发她焦虑的真正因素并没有改变,因此,依然存在的焦虑产生的其他后果也并没有消除。她仍然缩手缩脚,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无法安心从事任何建设性的工作。

通常情况下,神经症患者并不能做出这种有意识的决定,这个过程往往是自动进行的。然而,神经症患者与正常人的区别,并不在于做决定时的意识程度,而在于这个决定所产生的结果。神经症患者竭尽全力所得到的全部结果,不过是消除了焦虑的某些特定表现,就像那个女孩只是摆脱了对盗贼的恐惧。我并不想低估这一结果的价值。它不仅可能具有实际的价值,而且可能具有提高自尊的心理价值。但是,人们经常过高评价了这些结果,所以我有必要指出它的消极面。事实上,不仅人格的基本动力没有任何改变,而且当神经症患者消除了他内心障碍的表现时,他同时也失去了解决这些障碍的重要动力。

这种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焦虑的过程,在许多神经症患者身上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这种方式往往不能被正确认知。例如,在特定的情境中,许多神经症患者表现出来的攻击性,常常被认为是表达了真实的敌意。但实际上,这种攻击性可能只是患者自己感受到了攻击,因此想方设法征服自己内心的胆怯罢了。尽管通常确实存在某种敌意,但神经症患者可能会夸大他实际感受到的攻击性,他的焦虑促使着他去战胜自己的胆怯。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一点,就有可能把将这种鲁莽误认为是真实的攻击。

第三种摆脱焦虑的方法是让自己麻痹。我们可以有意识地直接通过酒精或药物来达到麻痹的目的。然而,也有很多其他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些方法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联系。其中之一就是,由于害怕孤独而让自己投身于社会活动。不管患者意识到了这种恐惧,还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这种方式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处境。另一种麻痹自己的方式是沉溺于工作,这一点可以从工作狂身上、从人们在节假日的焦躁不安中窥见一斑。人们还可以通过无节制的睡眠来麻痹自己,尽管过量的睡眠并不能使人恢复精力。最后,性行为也可以作为释放焦虑的“安全阀”。众所周知,焦虑可能会导致强迫性手淫,但焦虑同样可以引发各种性关系。那些主要通过性行为来缓解焦虑的人,一旦没有机会获得性满足,哪怕只是片刻,也会变得极为焦躁不安。

第四种摆脱焦虑的方法是最彻底的,即回避一切可能导致焦虑的思想、情感或情境。这可能是一种有意识的过程,就像害怕潜水的人回避潜水,不敢登山的人回避登山一样。更准确地说,这个人可能意识到焦虑的存在,并能有意识地回避它。然而,他也有可能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焦虑和回避行为,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焦虑和回避行为。例如,他可能完全无意识地在感到焦虑的事情上拖延时间,比如做某个决定、去医院看病、给人写信,等等。或者,他可能会“假装”无所谓,也就是主观地认为他实际上极为在意的事情毫不重要,比如参与讨论、对员工下达命令、与别人断绝关系,等等。又或者,他可能“假装”自己不喜欢、厌恶某些事情,以此为理由来躲避这些事情。例如,一个女孩害怕参加聚会时被忽视,她可能会假装自己不喜欢社交,干脆不去参加聚会。

如果我们再往前一步,探讨这种回避是如何自动发挥作用的,那么就会发现一种抑制现象。所谓抑制(inhibition),是指一个人无法去做、感受或思考某些事情,其作用就是回避因这些事情而起的焦虑。在这种状态下,患者的意识中并没有任何焦虑,也无法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克服这种抑制。抑制作用最引人注目的表现形式就是癔症型功能障碍:癔症型失明、癔症型失语、癔症型肢体瘫痪,等等。在性方面,性冷淡和性无能是这种抑制的典型代表,尽管这些性抑制的结构可能十分复杂。在心理方面,无法集中注意力、难以形成和表达自己的意见、不愿与他人交往等,都是人们所熟知的抑制现象。

如果用几页篇幅来罗列各种抑制现象,让读者对抑制的形式和发生频率有个全面印象,也许是很有价值的。然而,我想还是把这项任务留给读者,让他回顾一下自己对这方面的观察。因为在今天,抑制作用已是众所周知的现象,如果它充分展现出来,是很容易被识别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简要地考察一下,要意识到抑制作用必须具有哪些先决条件。否则,我们很容易低估抑制的发生频率,因为通常情况下,我们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究竟存在多少抑制倾向。这些先决条件涉及了以下三种影响因素。

第一,我们必须意识到自己想做某件事情的愿望,然后才能意识到自己能否实现它。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意识到自己在某方面的野心,然后才能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有哪些抑制。也许有人会问,难道我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确实不知道。举个例子,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正在听别人宣读一篇论文,在听的过程中,他对这篇论文有了一些批评意见。这时,一个微弱的抑制会导致他羞于或怯于表达批评,而更强大的抑制则会阻碍他组织自己的思想。其结果就是,只有在讨论结束之后,或者在第二天早上,他才能组织好自己的想法。但是,抑制作用也可能非常强大,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形成任何批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事实上不同意别人的意见,也会倾向于盲目地接受别人所说的一切,甚至还会赞赏别人说过的话;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任何抑制倾向。换句话说,如果某种抑制强大到能够阻止我们的愿望或冲动,那我们也就不可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第二,如果抑制在一个人生活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以至于他宁愿坚持认为事实就是如此,无法改变,而不愿相信这是抑制作用的结果,那么阻碍我们意识到抑制作用的另一个因素便出现了。例如,如果有人对任何竞争性的工作都有着巨大的焦虑,导致他每次尝试工作时都会变得疲惫不堪,那么他可能就会坚持认为自己不够强健,不能胜任任何工作。这种信念让他得到了保护;如果他承认了抑制的作用,就不得不回去工作,把自己置于可怕的焦虑之中。

第三种因素与我们所说的文化有关。如果个人的抑制与文化所认同的抑制相一致,或者与现有的意识形态相一致,那么这个人就不可能意识到这些抑制作用。例如,一个患者身上存在着严重的抑制倾向,无法接近女人,但他意识不到自己受到了抑制,因为他接受了该文化中的普遍观念,认为女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据此来看待自己的行为。再如,如果把谦虚是一种美德当作教条,我们很容易形成不敢大胆追求的抑制倾向。同样,我们可能不敢去批评政治、宗教或其他领域中居统治地位的教条,自己也根本意识不到这种抑制作用的存在,从而也就意识不到自己身上存在着与惩罚、批判或孤立有关的焦虑。然而,为了正确判断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弄清楚各种个人因素。缺乏批判性意见并不一定意味着抑制的存在,也可能是由于常见的思想懒惰、愚昧,或者其信念确实与占统治地位的教条一致。

这三种因素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导致我们无法识别存在的抑制倾向,甚至使经验丰富的精神分析学家也很难发现它们。然而,即使我们能够识别所有的抑制,仍然有可能低估它们发生的频率。因此,我们必须把所有反应都考虑进去,尽管有些反应还不能算作成熟的抑制,但它们也在臻于成熟的途中。在我上述的几种态度中,虽然我们仍有一定的主动性,但是相关的焦虑无疑会对活动本身产生影响。

首先,从事一项让我们感到焦虑的活动,会产生一种紧张、疲劳或枯竭的感受。举个例子,我有一个患者,她正逐渐摆脱对外出行走的恐惧,但在这方面仍然有很多焦虑;每当在星期天出门时,她都感到自己精疲力竭。这种衰竭并非身体虚弱所致,因为她能做繁重的家务而丝毫不觉得累。正是这种与外出行走有关的焦虑,导致了她精疲力竭。虽然她的焦虑已减轻到使她能够外出,但还是会让她觉得疲惫不堪。事实上,许多通常被归咎为过度工作的疲劳感,并不是由工作本身引起的,而是因为对工作或同事关系的焦虑。

其次,与某项活动有关的焦虑,会使这项活动的功能受到损害。举个例子,如果某人在下达命令时带有焦虑,那么,这些命令就会以带有歉意甚至无效的方式传达下来。与骑马有关的焦虑,将会使人无法驾驭马匹。然而,人们对这些焦虑的意识程度不尽相同。一个人可能意识到自己存在焦虑,使他无法以令人满意的方式完成任务;或者,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自己无法做好任何事,却不知道原因何在。

再次,与某项活动有关的焦虑,会破坏这项活动原本具有的欢乐。这种说法并不适用于轻度的焦虑,相反,轻度的焦虑可以使人产生更多的激情。带着轻微的恐惧去坐过山车,可能会让它更刺激;但如果带着强烈的焦虑,就会让它成为一种苦刑。与性关系有关的强烈焦虑,会使性活动变得索然无味;而如果没有意识到这种焦虑,会让人认为性活动本来就毫无趣味。

最后,我要说的这一点可能让人感到有点困惑,因为我在前面说过,不喜欢、厌恶可以作为回避焦虑的借口,而现在我又说,对某些活动的厌恶可能是焦虑导致的结果。事实上,这两个表述都是正确的。厌恶既可以当作回避焦虑的手段,也可以被认为是焦虑的结果。这只不过是心理现象难以理解的一个小例子罢了。心理现象错综复杂,除非我们下决心考察无数个交织互动的过程,否则就不可能在心理学知识方面取得任何进展。

我们讨论如何保护自己免受焦虑折磨,目的并不是展示所有可能的防御措施。事实上,我们很快就会了解到许多更彻底的应对焦虑的方法。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说明一个人所承受的焦虑可能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多得多,或者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承受焦虑。同时,我还要揭示在哪些地方比较容易发现焦虑。

因此,简而言之,焦虑可能隐藏在身体不适的感觉背后,例如心跳加速或疲劳无力。它也可能被一些看似合理或恰当的恐惧所掩盖。它还可能是一种隐藏的驱力,驱使我们饮酒作乐或沉迷在各种其他消遣中。我们常常会发现,焦虑正是我们无法去做或享受某些事情的原因,同时还会发现,它永远是隐藏在各种抑制作用背后的动力因素。

由于某些原因(我将在后文中讨论),我们的文化给生活在其中的个人带来了大量焦虑。因此,每个人实际上都建立了各种我在前面提过的防御机制。一个人的神经症越严重,防御机制对他人格的影响就越大,他想不到或不能去做的事情就越多;尽管根据他的体力、智力或教育背景,完全有理由期望他完成这些事情。总之,神经症越是严重,抑制作用就越多,这些抑制作用既微妙又强大。 [3]


[1]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新编》(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一书中,有一章名为“焦虑与本能生活”(Anxiety and Instinctual Life),其中对“客观性”焦虑与“神经性”焦虑做出了类似的区分,他将前者描述为一种“对危险做出的明智反应”。

[2] 桑多尔·拉多(Sandor Rado),《一个多愁善感的母亲》( An Over-Solioitout Mother )。

[3] 在《精神分析导论》( Einfuehrung in die Psychoanalyse )一书中,舒尔茨-亨克特别强调了Luecken(空洞、裂缝)的重要性,这就是我们在神经症患者的生活和人格中发现的那些缝隙(gaps)。 e1NyMS2U1K6N0N5/HcqYSHkAb2CAri2Ex//N83ojWiUZOiI02i66ZCO0bTYN/E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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