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500年以来,印欧人开始涌入古欧洲,改变了这里整体的社会体系,古欧洲就此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印欧人横扫巴尔干半岛进入希腊,但直到大约公元前1500年,他们才穿过希腊大陆进入克里特岛,所以在爱琴海附近依然有古老的母神系统在延续。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一个名叫迈克尔·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的年轻人,他在战争期间曾是飞行员和翻译员,后来转而破译线性文字B,即一张在米诺斯文明的宫殿中所发现的公元前3000年的手稿。自20世纪初,阿瑟·埃文斯(Arthur Evans)在挖掘克诺索斯时首次发现线性文字B以来,它就一直困扰着科学家们。文特里斯发现,线性文字B是希腊语的一种非常早期的形式,是印欧语系的一种语言,展现了印欧人在群岛上的影响,尽管他们在这里还没有像在大陆上那样占据主导地位。
在克里特岛,主要的神灵是女神。在图2-16所展示的壁画中,女神两手各拿一把双刃斧站在那里,祭祀的斧头被称作labrys,后来labyrinth(迷宫)这个词就以此命名。双刃斧是克里特岛的主要标志,这是一把刻有月亮曲线的双头斧,寓意“去旧迎新”。因此,这位女神是最终的死亡之神,也是最初的生育之神,生与死是同一的。女神手持双刃斧,明显占据主导,无论是以动物献祭还是以人献祭,洒下的鲜血都是母亲的。主要的祭祀动物通常是公牛(见图2-17),人们不会祭献雌性动物,因为女性本身不是死而复生的,而是转死为生的转换者。
图2-16 手持双刃斧的女神(壁画,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公元前2000年)
图2-17 拥有新月形牛角的牛头环(饰有珍珠母和黄金的皂石雕刻,米诺斯文明,希腊,约公元前1500年)
在此,需要讲一下女性的太阳和男性的月亮。
稍后我们将谈到以男性为主导的神话,在这些神话中,太阳是阳性的,月亮是阴性的。但是,在较早的新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的全盛期,太阳是女性的,而月亮是男性的。在德语中,“月亮”der Mond是阳性的,“太阳”die Sonne是阴性的;而在法语中,“月亮”la lune是阴性的,“太阳”le soleil是阳性的。如果你对这两个系统有同等的了解,就会发现德式悲剧中那深沉而黑暗的品质的根源所在是一种拥有神秘语言的神秘文化;而法语的突出特点是清晰,散发着高卢的理性之光。
在北极地区的原始人中有一则关于太阳妹妹和月亮哥哥的小神话:一个年轻女子每天晚上都会被一个她不认识、在黑暗中也看不见的情人接近,最后她下定决心要找出这个人是谁,于是在炭火上抹黑了双手。一天晚上,她拥抱了他,把手印留在了他的背上。第二天早上,她发现那个人是她哥哥,便吓得落荒而逃。而哥哥则满怀热情地追寻着,时不时追上她,然后就出现了日食。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也是一个极具悲剧色彩的神话,完全不同于我们接下来要谈到的太阳神话。
在克诺索斯宫(见图2-18)的一幅壁画上,描绘了著名的米诺斯斗牛游戏(见图2-19)。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只是一个幻想?
图2-18 克诺索斯宫
克诺索斯宫并不是一个艺术统一体,正如希腊神庙揭示了一个民族在特定时刻的精神,这座宫殿就像哥特式大教堂或卡纳克和卢克索的神庙一样,揭示了建造者的历史和进步。旧的结构适应了新的计划,旧地基一旦建成,就被埋进土里,再被铁锹挖出来时,乍一看就好像是迷惑人的迷宫。
——J. D. S .彭德尔伯里(J. D. S. Pendlebury) 16
表示米诺斯文明的词Minoan源自著名的米诺斯国王,考古学家用米诺斯文明来描绘克里特岛上包括整个铜器和青铜时代的各个文化时期。
图2-19 公牛舞者(壁画,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公元前7—前5世纪)
我在法国读书时,曾去波尔多看过一场斗牛表演,那里的公牛是不会被杀死的。比赛的规则是让一头犄角像针一样尖的公牛冲向斗牛士,斗牛士必须站在一边,只移动一只脚来闪避。这真的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如果牛角比斗牛士预想的要长一点,斗牛士的衣衫就会被扯下来,或许还会带着皮肉。
但令人兴奋的是,当公牛疯狂冲向那个小伙子时,他开始朝公牛跑去!公牛近在咫尺,他一个跟斗翻过了它。多年之后,我心存疑惑,我是真的看到了吗,还是只是一场梦?几年前,我偶然看到一本书,书里有法国南部这种斗牛比赛的真实照片,它表明这是真的可以做到的。
这样的比赛有什么意义呢?有趣的是,如今,作为赛事的一部分,斗牛士会杀死公牛,他必须越过牛角,发出致命一击。在这场戏剧性的对抗中,斗牛士就是太阳神,太阳每个月杀死月亮一次。在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传统中,能够死而复活的月亮是阳性的,而太阳是阴性的。
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在古老的早期王权中,最主要的祭品是国王本人。金星出现在天空中的同一点上,大约需要8年的周期,在这个周期结束时,国王将被处死。(我们将看到,金星与女神有关,无论是被当作阿佛洛狄忒、伊西斯、伊什塔尔,还是伊南娜。)
我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古代对祭祀的态度,献祭的动物或年轻人必须是完美的,任何有缺陷的人都不能成为祭品,所以国王本人成为主要的祭品。由此,没有人能找到国王年迈的肖像。国王的王座(见图2-20)下方有月亮图形,两侧各有一只狮鹫,这样的形象一直延续到中世纪晚期。但丁认为,半鹰半狮的狮鹫象征着基督的双重性质,他既是真人也是真神,因此,国王可以跨过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边界。
图2-20 克诺索斯宫殿的王座(壁画,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约公元前1500年)
在伯罗奔尼撒的皮洛斯城附近,我们发现了一只金圆盘(见图2-21),阿瑟·埃文斯爵士以皮洛斯传奇国王之名为其命名,称之为“内斯特之环”。金圆盘的中心有一棵树,“这枚图章由多枝节的生命之树构成,这棵树生长的土丘上覆盖着新芽,它的两条侧枝将整个场景分割成下面的冥界和上面的来世两部分”。 17
图2-21 内斯特之环(金图章,米诺斯文明,希腊,约公元前1500年)
这群戴着狮鹫头的女性舞者与女神有关,而这位女神有可能掌管着区分或判断凡间与永生之界的权力。凡是主要崇拜女性的地方,都强调宗教的经验方面。宗教的狂喜自然地演变成有节奏的运动和舞蹈,而不是通过教条表现出来,因为宗教的理论方面将随男性神话出现。女性寻求体验感,并通过舞蹈唤起这种体验。在经过多年的压抑后,这种体验感又随着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们(Bacchae)和再度爆发的酒神舞蹈归来。图2-22为生命之树旁手持双刃斧的女神。
图2-22 生命之树旁手持双刃斧的女神(黄金雕刻,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约公元前1500年)
在女神系统中,经验常常与植物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一母题后来在希腊神话中得到重现。在植物世界里,一个重要的母题是腐烂,分解的植物中可以诞生新的生命。因此,死而复生的母题通常与植物、月亮和蜕皮的蛇相关联。
图2-23中的这两条蛇象征着只要生活在时间之中,就有出生和死亡的二元性,而女神头上的狮子代表月亮死亡与诞生的另一原则。月亮代表着意识和生命在时空中的力量,既可以赋予身体,也能夺走它们。正如《薄伽梵歌》( Bhagavad Gīta )中所说:“灵魂接受一具新的身体,就像一个人穿衣脱衣。” 18 这种公牛、蛇和月亮的原则代表着时空中的生命,其中包含可见的和不可见的生命形式;而另一方面,太阳只有在日食时,才会被遮蔽,所以不会携裹死亡,因此它代表脱离了时空维度的意识。
图2-23 持蛇的女神(彩陶,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约公元前1600年)
女神双手各举一条蛇,这是神圣的仪式化手势。她裙子上的网状图案,汇集了旧石器与新石器时代祖先那里的重要信息。图纹表明她是生命之网的编织者,她的子宫将永远编织着它。她的裙子共有7层,是月亮周期天数的1/4,这个周期分为渐圆与渐缺的两半,就像新石器时代圆环中的十字架。虽然“7”也是可见行星的数目,但它更可能与月亮体系相关。所以如果坐到女神腿上,通过她长袍上重叠的嵌板,人们将会体验到永恒的时间和时间的永恒。
——安妮·巴林(Anne Baring)与朱尔斯·卡什福德(Jules Cashford) 19
现在,这是青铜时代符号学中的一个基本母题,这个母题贯穿了印度传统中所有高度发展的象征文化。在瑜伽中,有左脉和右脉两种神经,一个代表月亮原则,另一个代表太阳原则。伟大的神秘领悟在于洞悉意识的两个方面其实是同一个意识,它既在此处,也不在此处,个人作为真实存在的实体,如果能将这两个方面的悖论联系起来,就能达到伟大而神秘的平衡状态。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就像是剃刀锋利的边缘,处在自我认知的“此在”与“非在”之间,如果你倾向其中一条路,就会产生不恰当的态度,或者陷入膨胀,或者过于收缩。
所有冥想和神秘旅程的目标都是在对立的事物之间穿行。13世纪初,沃尔弗兰·冯·埃辛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创作《帕西法尔》( Parzival )时,把圣杯描绘成一个由中立天使从天堂带下来的石器。天堂发生过一场战争,上帝与路西法博弈,双方阵营站于两侧,但是中立天使没有参与其中。一个问题是,当上帝和魔鬼同时存在时,便存在一对对立事物,而超然者超越了这个对立,所以圣杯跌落凡间。事实上,在埃辛巴赫的诗歌中,英雄帕西法尔的名字来源于法语Perce le val(穿透山谷),意为“中间之路”。
因此,我们拥有女神,她双手持蛇,掌握着一切。万物都是她母神意识的一部分,她的存在融合了太阳和月亮两个方面。
女神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山顶上,整座山就是女神。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古老的苏美尔时代,那时金字塔代表宇宙之山。在印度,帕尔瓦蒂(Parvatī)是山上的女神,甚至她就是山本身,她的名字就是“山”的意思。
在图2-24中,两头狮子是女神的侍从,一个男性恭敬地站在她面前。整幅图构成了完整的聚焦:一对对立面;对立面之间的三叉戟符号,它穿越了生死,忽视了时间维度的现象;牛角象征月亮;狮子象征太阳。三叉戟象征着神,也象征带你走向女神祭坛的“中间之路”。
图2-24 世界之山上的女神(黄金雕刻,米诺斯文明,克里特岛,公约前1400年)
女神既代表了太阳的绝对时间,也反映了太阳的连续性和时间维度的能量。现在,如果你认为世界中心是某一特定崇拜符号的中心,你就只是把自己和社会传统联系了起来,而没有和精神的神秘性联系起来。正如我先前所说,这是象征符号的一个重要观念,即它们不涉及历史事件,而是通过引用历史事件,去观照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精神或心理的原则和能量,这些法则和能量是无处不在的。
“我看到,我的人民的圣环是众多环中的一环,它们围成了一个圈,广如白昼、如星光。” 20 黑麋鹿(Black Elk)的话与12世纪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的《二十四哲学家之书》( The Book of the Twenty-Four Philosophers )中赫耳墨斯主义的文字完全吻合,书中写道:“上帝是一个可理解的球体,其中心无处不在,圆周则处处不在。” 21 拉瓦利(Ravalli)、尼古拉斯·库萨(Nicholas of Cusa)、伏尔泰、帕斯卡尔(Pascale)以及许多其他人都引用过这句话。
但是宗教信仰会为你提供一个中心,那是历史性的时刻。 所有神话研究都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地方性、社会性的,它通过社会群体把你和超越个人的力量和原则联系起来;另一方面是超越社会的、不可定位的,是通过社会指向精神原则的,所以符号有两种功能。 而既然符号来自心灵,心灵就会着迷地辨别出它们。莎士比亚说,艺术“犹如一面反映自然的镜子” 22 ,这种自然也是内在的自然,它就像一面X射线镜面一样。你着迷地看着这个符号,而当它起作用时,你就会被深深吸引。不需要告诉你它的意思,你便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但同时你又不知道。当这种魅力通过成组的符号呈现出来时,它将个体连成群体,并通过群体到达超出个人兴趣的原则。
总有一天,这个群体会把你排斥出去,并说:“我们曾经有你,但现在有了新一代。”而且,你可能已经受够了,有一天也会说:“告诉我点新鲜事吧,所有这些我以前统统都见过,我有点厌倦了。”因为脱离了群体,你开始转向内在,并发现社会中所传递出的信息的真正源头。
现在,印度传说和神话的社会方面被称为“德西”(deśī),意思是说它有地方性的定位;一般的或普通的方面被称为“玛迦”(mārga),mārga的词根是mṛg,指狩猎留下的路径。所以玛迦的意思是路径,即灵性动物留下的轨迹,沿着这条路,你可以发现符号的超验意义。
这两种关系同时运作,一种把你和社会责任与历史世界联系起来,另一种把和你超越责任、超越对立面、超越善与恶的事物联系起来。它通过那扇由两只豹子象征的“撞岩之门”,把你引到太阳狮子和月亮蛇的王国。在那里,女神作为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同时具备了这两个方面的特质。这就是整个话题的重点,一旦你明白了,一切全貌在你面前展开;而若你还没有明白,就依然只处在历史活动的层面,这有时会让你发疯。
约公元前1480年,一次火山爆发炸毁了锡拉岛(Thera,现称圣托里尼岛)腹地。著名的锡拉岛与克里特岛被人们并称为“爱琴海女神文化”之都。
从那以后,再没发生过那么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唯一堪比那次的是1883年8月26日印度尼西亚的喀拉喀托火山爆发。科学家估计,喀拉喀托火山爆发引发的海啸可能高达274米。在之后的几年里,整个大气层几乎填满了火山碎屑,在日出和日落时会出现奇异的景象。在锡拉岛上,更大规模的火山爆发摧毁了该岛大部分地区,巨浪席卷了克里特岛以及巴勒斯坦和埃及地区。我们听到的关于那个时期大灾难的信息可能就是反映了这一事件。
直到那时,希腊世界的统治力量仍然是克里特人,迈锡尼人也受到了克里特文化的影响,但这次火山爆发标志着青铜时代以前的古老传统的终结。在爱琴海地区,米诺斯人,即早期的克里特人的统治结束了,紧接着是迈锡尼人和希腊人的崛起。公元前3500年,印欧人从北方进入欧洲,锡拉岛被摧毁后,迈锡尼人开始统治希腊,所以信仰的重心从母神变成了男神,女神和男神虽然都在场,但女神不再是主角。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即公元前1500年之后不久,随着米诺斯人权力的衰落,男性主导的青铜武器文化占据了主导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