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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头到铜器:安纳托利亚和古欧洲

一般而言,在研究神话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要区分出无文字的、口头的民间传统和有文字的社会文化。 书写的发明使人们的生活、思想和精神体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催生出高等文化。

根据有关记载,女神历史主要源于种植文化世界。在那里,女性与大地女神联系在一起,为大地带来果实,给予世界生命和营养。这种观点认为,女性的生理特征赋予她们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她们能够激活并贴合这些力量。因此,我们发现,无论在哪里,只要种植世界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女神和女性就占主导地位。世界上有三个主要的种植文化发源中心:约公元前10000年或更早的东南亚;同一时期的欧洲东南部和近东地区;中美洲。 1 下面我以东南亚和欧洲东南部地区为中心,讨论新石器时代女神的传统。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欧洲东南部和亚洲西南部的景象焕然一新。碳-14年代测定系统可以检测出已有材料的确切年代,它也是帮助我们确定古物年代的唯一手段。科学家们发现,进入地球大气的宇宙射线每年都不同,这些射线改变了碳-14的读数,所以对这些变化的测定是基于树木的年轮分析出来的。以此方法,可测年代能再往前推1000到1500年,这使得欧洲女神崇拜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0年。我们发现,直到公元前2500年左右,印度才出现类似的社会组织或文化规模,这证明欧洲的女神传统比印度早了约5000年,这个发现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一些认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决定探索女神最早的形象。在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阿普列乌斯的黄金时代,人们尊崇的女神有许多名字。在古典神话中,她以阿佛洛狄忒(Aphrodite)、阿耳忒弥斯、德墨忒尔、珀耳塞福涅、雅典娜(Athena)、赫拉(Hera)、赫卡忒(Hecate)、美惠三女神(The Three Graces)、九位缪斯、复仇女神等形象出现;在埃及,她是伊西斯;在古巴比伦,她作为伊什塔尔出现;在苏美尔,她的形象是伊南娜(Inanna);在西闪族,她是阿斯塔特(Astarte),这些都是同一位女神。首先要知道的是,她是一位全能的女神,因此,她与整个文化体系都相关,后来,这些不同的关联愈发具体化,分离成各种专职的女神。

在旧世界,最早出现植物培育和动物驯化的两个地区,一个是东南亚,另一个是亚洲西南部和小亚细亚。此外,最早的城市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地区。多年来,对于东南亚和亚洲西南部哪里才是最早开始驯化动植物的中心,人们一直争论不休。早在19世纪末,列奥·弗罗贝纽斯坚持认为东南亚一定是第一个中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人类学家卡尔·索尔(Carl Sauer)在他的《农业的起源和传播》( Agricultural Origins and Dispersals )中也支持这一观点。 2 现在看来,沿着流经东南亚的河谷,农业、园艺和动物驯化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1000年甚至更早,而确切的时间依然存在争议。生活在这里的都是渔民,显然这些群落中的妇女是第一批种植作物的人,所种的植物包括西米棕榈、芋头和红薯等。这些作物不是通过播种,而是通过接枝和插条培育的,而家庭驯养的动物有狗、猪和鸡。

苏格拉底在饮下毒鸩前,对他的朋友说:“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一只公鸡。”他的意思是想把公鸡作为祭品,拜托朋友帮他献给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公鸡是从东南亚来的,我总是说,公鸡能运输到哪里,思想就可以传播到哪里。

随着农业发展进入阿比西尼亚、近东及欧洲地区,嫁接农业逐渐转变成播种农业,人们开始用犁开沟种地。在最早的种植过程中,妇女是主要劳动力,她们用棍棒在土地上挖一个小洞,然后放入插条。随着播种和犁地的发展,人们意识到种植过程与性行为十分相似,于是播种的工作就被移交给了男性。事实上,美索不达米亚早期用犁开沟播种,是对人类生育行为的一种宇宙式重述。

这里驯养的动物主要是绵羊和山羊,后来以大规模的牛群为主。这些动物最早在伊拉克北部、伊朗、安纳托利亚南部(土耳其)和叙利亚山区开始养殖。

卡尔·索尔指出,欧洲家养猪身上的虱子来自东南亚,这是表明东南亚对欧洲产生影响的证据之一。

种植业和家畜驯养这两个系统之间的对比,将对女神产生关键性的影响。

在土耳其南部,也就是古时候的安纳托利亚,有一处平原。英国考古学家詹姆斯·梅拉特(James Mellaart)所带领的小队在这里发掘出一座名为加泰土丘的古城。 3 它是近东甚至是世界上最早的农业社区之一,看起来有点像美国西南部的普韦布洛村落。这里的房子都建在彼此的顶部,出入要通过屋顶上架起的梯子。如果没有农业或园艺业,不可能集成这么大的定居点,而当地人种植的作物是一种早期的小麦,养殖的牲畜主要是猪、狗和牛。

梅拉特在这里发现了公元前6000年的陶器,这让加泰土丘变得至关重要。有陶瓷器皿的地方,就会有女神形象。

像加泰土丘这样的小城是很难攻取的,外人必须拆毁整座城才能将其攻占下来。但是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城镇周围筑起了城墙,由此我们知道这里当时遭遇了侵袭。南方的闪米特人从沙漠中席卷而来,侵略战争就此打响。公元前2350年,萨尔贡一世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征服者,这里有庆祝他胜利的文字:

我占领了这个人的城,杀了城里所有人;我夺了那个人的城,杀了城里所有人;我又攻下了一个城,杀了城里所有人。然后,我在海里清洗武器。 4

“我在海里清洗武器”这句话变成了一句可怕的魔咒。大家若想了解这些战争的场面,可以去看《约书亚记》和《士师记》。

在加泰土丘有一块绿色的片岩(见图2-1),岩石上的女神扮演了两个角色。她背靠着自己,左边拥抱着一个成年男性,右边怀抱着一个孩子。在整个神话中,这是女神作为转换者的关键所在,她是将精液转化为生命的媒介。女神先接收种子,再通过身体的奇迹,将其转化成未来的新生命。作为女性,她是转换者,而男性则是被转换者,女性是孩子和父亲之间的媒介。

图2-1 双面女神(雕刻片岩,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圣子是圣父能量的再生这一看法,生发出孩童是由自己转化而成的观念。当你在但丁的《神曲》中读到圣伯纳德向圣母祈祷时,圣母被赋予了同样的角色。她生下的圣子就是圣父,他们是同一个神的不同显现。下面是女神所有故事的开端。

童贞的母亲,你儿子的女儿,卑微与崇高超过一切创造物,永恒的天意的固定目标,你使得人性如此高贵,以致它的创造者都肯使自己成为它的创造物。在你的子宫中,爱被重新燃起,这种爱的温暖使得这花在永恒的平安中这样发芽开放。你在这里对于我们是爱的正午的火炬,你在下界,凡人们中间,是希望的活的源泉。圣母啊,你那样伟大,那样有力量,谁要是想获得神的恩泽而不向你求助,谁的愿望就如同企图无翼而飞。你的慈悲不只对祈求者必应,而且屡次在祈求以前先应。你心里充满怜悯,你心里充满同情,你心里充满慷慨施舍的意愿,凡是创造物所有的一切美德都集于你的心里。

这个临盆女神的陶块(见图2-2)是在一个粮仓里发现的,所以我们知道她不仅是孩子的母亲,也是植物之母,是人们渴望农作物丰产的祈求对象。她坐在王座上,旁边有两只猫科动物,可能是花豹或母狮。狮子、花豹和老虎这些猫科动物与女神的联系是持续的,甚至可以延续到后来的女巫传统,因为女巫总是带着一只黑猫。

图2-2 王位上的临盆女神(赤陶,新石器时代,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6000年后,罗马安纳托利亚的女神库柏勒(见图2-3)也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大约公元前2世纪,迦太基战争期间,库柏勒崇拜从小亚细亚传入罗马,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崇拜。她头上戴着城市的王冠,所以她是城市的女神。这座城是“母亲之城”,它的城墙象征着“时间之墙”和“空间之墙”,将人们包围在其中,所以城市是一个微观世界,一个小小的宇宙。她手里拿着太阳圆盘,象征着轮回重生和太阳门的循环,灵魂可以穿过这扇门进入无限。两头狮子守护在女神两侧,这表明了狮子和太阳的关系,以及女神与太阳的联系,而在这一传统中,月亮属于男性。 5

图2-3 库柏勒,众神之母(大理石雕刻,罗马晚期,约公元3世纪)

伟大的弗里吉亚女神库柏勒,是那位被杀害又复活了的青年神阿提斯(Attis)的母亲。库柏勒崇拜很早就传入了希腊,被人们当成瑞亚(Rhea),她通常被称为山岳之母或众神之母,圣所常在山洞中。她的动物是狮子,随从是半人半鬼的科律班忒斯(Corybantes),她的祭司加利(Galli)阉割了自己,身着女性装束,留着长发,散发出香膏的芬芳。 6

对神的冥想可以从各个方向激发其化身所代表的各种力量。在加泰土丘的一座小圣堂里供奉着一位女神,一只雄豹和一只雌豹面对面地守在其两侧,我们必须通过它们才能到女神跟前,所以它们也是门槛的守护者。这两头彼此相对的豹子象征着什么呢?它们代表了从世俗思维领域进入超越两极思维的世界的门槛。在世俗思维中,“我”和“你”在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意义上是彼此分离的,即“a”并非“非a”,而超越两极的思维更像是梦的逻辑,做梦者和梦境尽管看起来互异,但实际上是同一的。当你穿越这扇“活动的门”时,必须通过这些成对的对立物,在另一个语境中,它们也被称为“撞击之岩”

宇宙的终极奥秘在于对现象世界的超越,而现象世界是由对立面以及康德的先验思维范畴构成的。亚当和夏娃堕落时,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区分善恶,也就是认识对立面,此前他们不知道万物的区别。我们能区分对立的事物,所以不能进入乐园。抛开这一切,回归纯真的超然领域,超越对“这”和“那”的理性区分,就可以穿过“撞击之岩”,穿过圣殿门槛的守护者。

我们再来看一下豹子。猫科动物的皮毛上点缀着一些斑点(见图2-4),另一幅浮雕的豹子身上的斑点呈三小片叶子状。有趣的是,这种“三”的原则在涉及时间和空间的领域中不断涌现。我们必须通过时空才能到达超验,沐浴在母亲的光芒下:女神是超验的,给予时间生命,也将它从世界上带走。数字“三”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各种方式出现在许多神话中。

图2-4 斑豹(赤陶浮雕,新石器时代,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当你走进日本的寺庙时,就会发现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守护者。一个张开嘴,一个闭着嘴, 7 它们通常代表男性和女性。但在佛教领域,它们也象征着将我们束缚在生活之中的两种情感:恐惧和欲望。这一理念表明,如果你想在神庙中经历永生,就必须把这两种情感抛诸身后。

在印度,据说婆罗门的神圣能量在时间上表现为摩耶,其能量共有三种功能或性质,被称为“三德”(guṇas):能量、惰性与和谐。罗阇(rajas guṇa)的特性是能量;答磨(tamas guṇa)制约能量的发挥,具有压迫和惯性的特质;萨埵(sattva guṇa)则是前两者的调和。中国哲学中有阴阳之分,阳能量类似于罗阇或推力,阴能量则是答磨或惰性,阴阳之间有一个平衡状态,维持二者平衡的就是萨埵。当你看中国阴阳太极图时,会看到能量、质量与和谐的运动。在爱因斯坦公式 E = mc 2 中, E 是能量, m 是质量, c 是光速。当你意识到这些豹子代表守护者时,它们可以被解读为感性的形式,而我们必须通过这种逻辑,去理解康德所谓的“自在之物”(Ding an Sich),即“事物本身”,以及印度人所说的“婆罗门”,即那唯一的生命意识,而我们都是它的表现形式。

加泰土丘有一尊陶制的女神塑像,她的胳膊和双腿向上抬起,摆出分娩的姿势,生出一个象征性的月亮公牛(见图2-5)。我们之前看到的女神生出的是婴孩,现在她生出了一头象征性的月亮公牛神,二者是同一力量的不同化身。牛角以敬拜的姿态朝向女神或寺僧,似乎形成了某种崇拜仪式。有了神的概念,就会产生信徒,信徒拥有一系列的依据,以表明自己与神共在的事实。现在,公牛角代表新月这一死而复生的天体,月亮以它日益增大的阴影携裹着自己的死亡,这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然而,月亮能够摆脱阴影,获得重生,因此对我们来说,月亮代表重生的希望,代表生命在时空中摆脱死亡获得重生的力量。生殖的过程抛弃了死亡,种子通过女性的身体获得重生,肚脐就是这一奇迹的证明,这就是这座女神塑像中的意象所表达的意义。

图2-5 生育公牛头的女神(艺术家用灰泥和木头重建而成,新石器时代,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对肚脐的强调突出了降世者与生身母亲,以及大地之母与世界肚脐之间的联系。例如,对希腊人来说,德尔斐神庙的中心就是世界轴心,是神圣的原则所在,任何教派的圣地都被构想为肚脐。

从神话的角度来看,这个奇迹的下一阶段在加泰土丘的另一个圣祠中得到了解释(见图2-6)。圣祠里有一个公牛头。牛头下方是一块人的头骨。在这些圣祠中,头骨都是真的,象征着死而复生的公牛头。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一只兀鹫扑向一具被斩首的尸体,牛头下方的头骨正是来源于此,而这具尸体即将被女神的化身吃掉。兀鹫代表了女神,它把尸体吃掉,投入轮回,这就是兀鹫女神奈荷贝特(Nekhbet)在埃及扮演的角色。在《法华经》后部分,就像耶稣在橄榄山上和门徒交谈,佛陀也在山顶与菩萨交谈,这座山就叫灵鹫山,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女神吃回腹中的。

图2-6 公牛头和兀鹫(艺术家用灰泥和木头重建而成,新石器时代,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金芭塔丝观察到:“兀鹫身上的人腿……暗示着它不仅仅是一只鸟,而是化身为兀鹫的女神,她是收割生命的死神,是生育女神邪恶的孪生姐妹。她展开巨翅飞翔,给生命带来噩兆。尽管有死亡的化身存在,但加泰土丘的兀鹫场景并不代表死亡的哀恸战胜了生命,相反,它们象征着死亡与复活是密不可分的。” 8

头部作为意识的中心,作为轮回的代表性部位被置于公牛头之下。如果有人要为圣祠里所象征之物写一篇祈祷文,他会说:“愿我的身体回到母亲身边,在月亮公牛神重生时获得新生。”这里,我们看到一条明显的重生和转世教义:月亮象征着死亡和复活。地中海地区所有死而复生的神都与月亮有关,比如奥西里斯、阿提斯、阿多尼斯(Adonis)和耶稣。神话中的月亮有三个晚上是黑暗的,就像耶稣在坟墓中的三个夜晚,坟墓入口处压着暗色石头。

在加泰土丘和欧洲东南部,我们见证了整个女神神话的根源所在,即女神在死亡和复活这两个方面发挥的作用:她带走种子,赋予其生命;她吃掉尸体,让它重生。

印度《鹧鸪氏奥义书》( Taittirīya Upaniṣad )告诉我们:

哦,太好了!哦,太好了!哦,太好了!

我是食物!我是食物!我是食物!

我是食用者!我是食用者!我是食用者!

懂得这一点的人,拥有一盏灿烂的明灯。

这就是神秘的教义!

凡向世人隐瞒他是食物的,就是囤积者。

这是使身体变形进入轮回的问题。 9

在加泰土丘的另一个圣祠中,也出现了公牛头。三个牛头下方是乳房,里面是盖着灰泥的野猪下颌(见图2-7)。

图2-7 牛头圣祠(艺术家用灰泥和木头重建而成,新石器时代,土耳其,公元前6000—前5800年)

梅拉特在这些乳头敞开的乳房中发现了兀鹫的头骨,兀鹫的喙就在乳头的位置上,图像上说:“她哺育,也进食。”在这里,死亡图腾不是兀鹫的头,而是野猪下颌,野猪代替女神,将尸体吃回腹中。

在东南亚的所有神话中,猪都与死亡女神联系在一起。在新几内亚北面的塞兰岛(Ceram),我们发现在新赫布里底群岛(New Hebrides)的马勒库拉(Malekula)神话中,野猪的獠牙代表新月,头代表黑夜。

在早期的种植社会中,男人的秘密社团非常重要。女人负责抚养孩子、种植庄稼、盖房子,而男人无所事事,开始变得神经质,他们聚在一起寻求心理保护,组成秘密社团。在马勒库拉的男子秘密社团里,他们饲养公猪,将其奉为神圣动物。这种宗教仪式包括敲除猪的上犬齿,这样就可以让一根獠牙长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有些甚至可以长到三圈。随着獠牙长到下颌,猪会感到相当痛苦,因此不会变胖,由此,它成为一头“精神”上的猪。此外,獠牙发育的每个阶段都需要祭献其他的猪。在这些社会中,献祭的意义是,被献祭动物的力量和能量流入主人的猪体内。因此,当主人得到一头有三圈獠牙的猪时,它已变成了一头有力量的猪,猪的主人在精神上的等级也变得更高,他的名字也随之更改。通过这项仪式,人们可以得知通往冥界的迷宫形式,学会永生的秘诀:

一个人死后,走向通往火山的死亡之路,不朽者正在火山的火焰中起舞,一位女神站在半路上,等着吃掉死者。在东南亚文化中,她的名字叫作赛弗(Sevsev),是宇宙之母。当死者走近时,她就在地上画一座迷宫,再擦掉一半,死者只有知道如何画出另一半,才能经过她。而他唯一能学会补画迷宫的地方就是这个秘密社团,如果他能再次画出迷宫,就把猪留给赛弗吃,自己通过这一关。

因此,这种崇拜中蕴含着一个巨大的奥秘:它把你从死亡女神的口中拯救出来。

约翰·莱亚德(John Layard)在《马勒库拉的石人》( The Stone Men of Malekula )中描绘了猪的另一种用途,这是整个系统中的另一项主要研究。在像马勒库拉这样的社会里,女人的存在感是直接而强烈的,小男孩很难将力比多从母亲那里摆脱出来。如何变成主观积极的行动者是男性所面临的问题之一,直到他把力比多从母亲身上解放出来,才能成为这样的人。于是,父亲接管了这个问题——送给小男孩一头猪让他去爱,让他发现母亲以外的其他事物。当小男孩非常喜爱这头猪时,父亲就帮助他祭献这头猪,让他学会如何牺牲所爱之物。因此,猪实际上是男孩走向成年的向导和脱离个人母亲的手段。后来男孩又得到了另一头猪,这头猪最终也会被献祭。这是一种有趣的心理操纵,因为在男人的一生中,有时候情爱原则不一定占据主导地位,但其侵略性十足。然后就有了养猪和构造三圈獠牙的比赛,它可以帮助男孩度过母亲的“死亡”,而当男孩摆脱了生身之亲的束缚时,男人也就从象征死亡的大地之母口中解脱了出来。

我们必须意识到,对女神崇拜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摆脱她,因为她代表着时间和死亡的束缚。人们献祭猪,是因为认为它代表了神圣的男性力量。将个人和自己的猪等同起来,是为了让猪代替自己祭献和获得拯救,这与个人自己献祭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沿着农业文明的发展脉络探源整个神话,在这样的背景下,其根源就在于女神崇拜。

到了后期,牛文化传入亚洲西南部和欧洲东南部,公牛就取代了猪的角色,但是我们会看到,猪保持了与地下教派的联系。猪的獠牙朝下,而牛角朝上,正如简·埃伦·哈里森所指出的,古典希腊有两条主要的崇拜路线:一条是阴间的,指向地下;另一条是阳间的,指向天空。 10

马丽加·金芭塔丝在她的著作《古欧洲的女神和男神》( The Goddesses and Gods of Old Europe )中展示了最早的女神形象星座。她称新石器时代的克里特岛和马耳他为“古欧洲”,这两个地区都是旧石器时代女神崇拜的重心,包括巴尔干半岛北部、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金芭塔丝说:

早在公元前7000年,欧洲东南部就出现了以培育动植物为生的村庄。伴随着经济与社会组织变革所产生的精神力量,它们从新石器时代新兴的艺术传统中展现了出来……在公元前7000—前3500年,当地居民产生的社会组织,要比他们西部和北部的邻居复杂得多,常常形成相当于小城镇规模的聚落。这不可避免地涉及工艺专业化,以及宗教和政府机构的建立。 11

然而,大约从公元前4000年开始,第一批印欧部落就从俄罗斯南部的大草原穿过顿河与伏尔加河来了。古老平原上的猎人(此时是牧牛人)的后代席卷而来,带来了男性化的、战争导向的神话,整体文化的走向发生了变化。尽管如此,爱琴海仍然存在女神崇拜,并一直延续到公元前1500年左右。

图2-8展示了女神最早的一类形象,她身上包含三个重要元素:第一要观察的是胸部,显而易见,这是一位女性,并且具有人类特质;第二是鸟头;第三是长长的柱状脖颈。女神是世界的轴心,是宇宙的支柱,她代表了支撑整个宇宙循环的能量。鸟飞行时不受世界的约束,象征着精神生活。

图2-8 长颈女神(陶瓷,新石器时代,希腊,公元前5900—前5700年)

人们通常只把女神看作生育之神,事实并非如此。 她也是缪斯女神,是诗歌的灵感源泉,是精神的激励者。因此,她有三个功能:其一,赐予我们生命;其二,接引我们死亡;其三,激发我们精神和诗意上的自我实现。

在早期传统中,神祇的形象是半人半兽,后来人们逐渐意识到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区别,愈发强调“人性化”,动物成为女神的载体或同伴。女神的第三种功能,即精神上的能量,以鸟类的形式呈现出来。鸽子是阿佛洛狄忒的圣鸟,孔雀是赫拉的圣鸟。通过将动物肢体与人体相关联,这些鸟类表达出某种隐喻,这就是图像所“书写”出的内容。

在图2-9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性形象。“面具”母题表明,你所看的人是两个人,他是戴面具的人,也是他所戴的面具,也就是说,他也充当着面具上的角色。镰刀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年,它由铜制成,是世界上最早的使用金属的实例之一。镰刀与收获有关,收割草表明这里是农耕生活地带。我们在这里发现的所有同时期的铜器,都是用来耕种土地的工具,没有一件是武器。在以男性主导的印欧人到来之前,这里基本上是一派和平。金芭塔丝强调了这一点:

图2-9 手持镰刀的人(赤陶和铜,红铜时代,匈牙利,约公元前5000年)

以女神形象为中心的艺术中没有战争和男性统治的形象,它反映了这样一种社会秩序,在这种秩序中,女性作为氏族首领或女祭司王起到了核心作用。古欧洲、安纳托利亚以及克里特岛都是吉兰尼社会(gylany) [1] 。宗教、神话和民间传说,以及对古欧洲和米诺斯文化的社会研究,都证明了一个平衡的、非父权的和非母系的社会制度曾经存在,并且古希腊、罗马、巴斯克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母系制度要素的持续性也支撑了这一看法。

这些作品的重点在于审美风格化。在《艺术中自然的形态变化》( The Transformation of Nature in Art )一书中,A.K.库默拉斯瓦米(A.K. Coomeraswamy)说,自然的转化与其神秘维度的显现有关,自然就自然地处在那里,所以呢?你在照片上观赏自然,又在田野里见到它,但是艺术家所做的是通过自己的组织和有节奏地表述,让某些神秘的维度放射出光芒,再触动我们(见图2-10)。塞尚说过一句话:“艺术是与自然平行的和谐。” 12 艺术中所表达的和谐是自然的,它既是我们生活的自然,也是超然的自然。因此,我们了悟于心,可以感叹:“啊!我一直都知晓这一点。”

图2-10 哈曼吉亚的沉思者(赤陶,红铜时代,罗马尼亚,约公元前5000年)

我们已经看过鸟形的女神,此外还有鱼形的女神(见图2-11)。鱼女神变成了宁芙(Nymphs),鱼代表了力量,后来这些力量化身为各种不同的女神。例如,阿耳忒弥斯以人形在水中沐浴,她作为水神,从自然形态中分离出来化身为人。在早期,人类形体与自然形态是结合在一起的。金芭塔丝称青蛙女神为“生育守护神”,因为青蛙是无尾两栖类动物,既可以栖居于水中,也能生活在陆地上,它显示了水陆两个领域之间的关系,即子宫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图2-12是蟾蜍女神。

图2-11 鱼女神(砂岩雕刻,新石器时代晚期,塞尔维亚,公元前6000年)

图2-12 蟾蜍女神(陶瓷,新石器时代晚期,土耳其,公元前6000年)

孪生女神是两个世界的母亲,也是我们两次生命的母亲,我们生活在时空的世界,也生活在死亡的世界。在死亡世界里,生命延伸向神秘的地带,它们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迷宫之外,“迷宫”母题使女神成为这些力量的化身。图2-13为双头女神。

图2-13 双头女神(赤陶,红铜时代,罗马尼亚,公元前6000年晚期)

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马其顿、希腊北部和迈锡尼(Mycenae),人们把猪和女神联系在一起。 13 如果你观察图2-14中的这尊小雕像,就会发现女神不仅带着猪面具,身上还标记着几何图案,神秘的纹路形成了一个迷宫。 正是通过女神,人们得以进入精神世界,她是迷宫,也是指引生命的向导。

图2-14 带着猪面具的植物女神(赤陶,红铜时代,罗马尼亚,公元前5000年中期)

早在1890年,詹姆斯·弗雷泽爵士(Sir James Frazer)在《金枝》( The Golden Bough )一书中指出,埃留西斯的大女神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是猪的女神。 14 珀耳塞福涅被哈迪斯(Hades)绑架时,一大群猪跟着她一起下到冥界。当她的母亲去找她时,因为她的足迹被猪的脚印盖住了,所以母亲找不到她的踪迹。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与冥界、死而复生、迷宫和猪的联系一直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迷宫是一扇门,只有知道的人才能安全通过。它从很早的时候就与死亡之旅有关,尤其是在东南亚。穿越迷宫是一次决定性的冒险,在这个过程中,你自己决定是否要经历永生。

有一个来自印度尼西亚西塞兰岛的传说,它是种植文化的原型:在世界之初,男人会跳迷宫式的舞蹈,女人则站在中心。迷宫舞阵由9层螺旋组成(9与月亮有关),在迷宫中心,一个名叫海纳韦勒(Hainuwele)的小女孩分发槟榔,让舞者们振奋起来。一天晚上,她没有发槟榔,而是开始赠送漂亮的礼物,夜复一夜,礼物越来越漂亮,直到人们变得非常嫉妒和恐惧。海纳韦勒竟然是取之不尽的源泉,实在太可怕了,所以他们把她踩死在迷宫里,埋葬了她。后来,女孩身上长出了供人们食用的所有农作物。 15

我们往往认为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但死亡和生命是相对应的。因此,万物之形都是神的身体,这是农业神话的要点。所以在吃植物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吃的是神,耶稣在圣餐上说:“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液。”迷宫击倒了海纳韦勒,女神对人们的谋杀行为感到愤怒,于是设计了一个形为螺旋式迷宫的门。对于那些能穿过大门的人,女神用海纳韦勒的手臂击打他们,直到打死为止;而那些不能通过的人,要么变成动物,要么变成幽灵。那些死去的人依旧是人,动物死后的灵魂是一种消极力量,而人类能够经历并接触死亡之象。因此,无论走哪条路穿过迷宫,人都要经历一场心灵或精神的危机,而后才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在这个故事中,迷宫带你走向死亡或永生,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段危险而艰辛的旅程,只有那些知道的人才能走完。图2-15是抱着孩子的迷宫女神。

图2-15 抱着孩子的迷宫女神(希腊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陶俑,公元前5900—前5700年)

在世界上所有的植物文化中,蛇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蛇可以蜕皮重生,所以它与生命摆脱死亡的力量相关。蛇蜕皮就像月亮蜕掉身上的阴影一样,月亮是时间维度绝对的生命能量,以公牛为象征的月亮是死去的神灵。

《圣经》则是一个奇特的转折,蛇、女人和自然在其中遭到了谴责。对其他文化来说,蛇虽然危险,却是生命力量在时间维度的三大象征之一。蛇、公牛和月亮:太阳扑向月亮,月亮死在太阳里;狮子扑向公牛;鹰、太阳鸟扑向蛇。这是三组配对的基本符号,月亮、公牛和蛇所代表的是摆脱死亡而重生的力量。因此,就像猪在美拉尼西亚一样,公牛成为欧洲主要的祭祀动物。

[1] 理安·艾斯勒(Riane Eisler)在《神圣的欢爱》( Sacred Pleasure )中创造了gylany这个组合词,指代两性之间的伙伴关系、男女合作的社会模式,代替有等级区分的父系制度和母系制度。——译者注 ZKY+Yg3KfeEf/Y8f7ZSobU/kK5k04ueVJx2JRDCwzj3KNVmJj8IVzNkNTJSbsk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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