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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有关绝对需求的实验

有一本书,其实说的就是这一道绝对需求底线,而且不光是说,还实际活给我们看;坐而言之前是起而行,是此一行动的记录报告,也因此,书的真正说服力量不来自于其稍嫌轻快的说理,而是行动本身及其结果,坦克车也似强力地从我们的怀疑不安上头碾过去。人果然可以就这么过活,而且完好无缺地活了两年之久(从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到一八四七年九月六日)——这就是《瓦尔登湖》,人人熟知的一本书,写书的“美国颜渊”是年轻气盛、其实没什么隐士感倒像个拓荒者的亨利·戴维·梭罗。

“人人熟知的一本书”,是吗?还是吗?

《瓦尔登湖》是一战、二战前犹未蜕变、仍属穷乡僻壤(尤其文化上,诚正的清教徒能有多少文化?)的美国少数拿得出来的东西,大致上就是霍桑和马克·吐温的小说,梅尔维尔的《白鲸记》和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等等,博尔赫斯会为我们再加三个:爱伦·坡、爱默生和惠特曼。当然,这些书和这些人都是精彩的,但也是因为日后美国的重要性变得无与伦比,了解这个大国成为全世界人们的必要功课,这些书、这些人也跟着得到回溯式、补偿式的注目、阅读、诠释和心向往之(死后声誉),不定能从中找到美国强大的奥秘。

《瓦尔登湖》如今在海峡两岸有着截然不同的处境——台湾,基本上这也是一本已消亡的书了;大陆,比方我们可从最大网路书店当当网的文学类五百大畅销证实,《瓦尔登湖》一直雄踞榜上不衰退,还好几个版本并列,时不时冲进前十,长销而且畅销(出版工作者心中最美丽的卖书方式),这意思是,人们仍把它看成是那种“必须要读的书”,包含在你生活于某个当下社会所有“必须知道、参与的事物”里面,意识着一个公共领域公共空间,不管实际上的阅读状态如何(只买不看、只看了五页,或有看没有懂……)。说到这里,我们也许得换一种讲法才对:不是哪一本书在台湾消失,而是台湾逐渐没有了“必须要读的书”这种东西和这个概念。换个讲法有益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对某一本书命运的惋惜哀悼,移转到对自身所在社会的种种确实认识,是积极的。我们可能会因此再想到,这同时意味着公共领域公共空间在台湾的持续萎弱,公共性的东西几乎只剩市场,从实质内容的抽空开始,空洞到只剩冲动和情绪(情绪是这些年大量流出到处淹没的东西),不装什么可供继续想下去讨论下去的东西。

“真的可能这样子一直混下去吗?”——这是我一名老友对台湾未来的含笑疑问。这些年我们也慢慢学聪明了,不疾言厉色,不心急,不怀期待免得好像在求谁,什么事都笑着说。

也许,两岸并非截然不同吧,只是分别站在“当代社会”的不同时间阶段而已,一如台湾也曾经热切地或义务地买这本书翻读这本书。说真的,我实在看不出大陆对此有什么特殊的抵御力以及足够的抵挡意愿,仅仅是延迟而已;而且,起步慢的通常总跑得更快,整个世界确确实实是“趋同”的。

台湾最早通行的译名是《湖滨散记》,美得。正如这一书名显示的,人们绝大多数把它误认误读为那种田园诗的、牧歌的甜滋滋散文,包含着一堆人生智慧体悟(这是一个畅销书种),当时还经常是中学老师推荐、指定的课外或暑期读物,要写五百字心得报告什么的,误会就可以大到这样。《瓦尔登湖》当然是很激烈的,尤其之于台湾当年的右派动员统治体制及其风声鹤唳式的社会防堵规范。这样左翼的、已左到无政府的思维当然是吓人的、有毒的。回想起来,这本书之所以能够堂皇出版,只因为出版单位是美国(在台)新闻处,站它身后的正是惹不起的CIA,是老大哥家的东西,宣扬大美国国威用的。沧海桑田,历史像开玩笑一样,《瓦尔登湖》原是修理美国的,其间美国政府还关过梭罗一晚(抗议墨西哥战争拒绝缴税,公民不服从),但时间神奇地稀释了它的“毒素”,至于在台湾,则是我们“读错了”,因为误读不吸收遂得以避免中毒。

这两年,仍像开玩笑一样,由于“公民不服从”的缘故,梭罗这个名字又偶被提起,但因为人们真正需要的只是“公民不服从”这五字咒语,不想也不愿多了解什么,也就没几个人真的回头去读梭罗那篇一八四八年的演讲稿,更遑论这本书,如果看过书,这一抗争思维绝不会只长这样子——我看到杨照苦口婆心地解释“公民不服从”(果然引来一堆毫无内容的纯谩骂),这当然不是造反有理的宣告而已,更不是特许,它可上溯到古希腊苏格拉底的审判,也就是说,早在两千多年前,人们已深刻地察知这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处处陷于两难的东西(比方法治守护和个人信念的界限及其冲突),苏格拉底选择饮毒芹而死,正是不愿牺牲、破毁任何一边。两千年前的人懂得比我们今天多而且理性,这真没面子。马克思讲,开始是悲剧,结束是闹剧,但我更喜欢这一句:“人类历史最终总选择用漫画来描述自己。”

有关“公民不服从”,至少看一下汉娜·阿伦特的整理讨论(台湾时报出版) ——当然比《瓦尔登湖》难读多了,还有,应该绝版了吧。

“一八四五年,将近三月底,我借了一把斧头,走向瓦尔登湖的树林,到了最接近我盖房子的地方,开始砍一些又高又笔直、树龄不大的白松,做木材之用。不借东西开始工作是困难的,但借东西可能是让你的同胞对你的事感兴趣的最佳方法。那斧头的主人,把斧头拿给我的时候,说那是他眼中的眸子,但我还的时候比借的时候还锋利。” xHW6CrUMVuHDdv4a3SiyP9kk11HCvU4oxjPtNH4xFdyuGtNK1BqkENaLy+hLlx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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