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讯室通往刑事科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影。过去的上班之路,志木曾经怀着各种心情经过,焦虑,上火,期待,不安……可是,像这次这种走投无路的心情却前所未有。
W县警的威信全压在了自己一人肩上。
伊予警务部长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
守着老婆的遗体……彷徨着寻找死的地方……杀死老婆后深受打击,连这两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志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也在期待这种答案。
可是并非如此。梶聪一郎有着跟案件完全无关的另外的故事,所以他才没死。即使在死了儿子、亲手杀了老婆,变成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天涯沦落人之后,他仍未自绝其命而是来自首了。梶选择了生。一定是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一种即使作为警官和拥有众多学生的教官的荣誉全都一败涂地,并且必须在拘留所和监狱度过余生也值得的力量。真想读一读他的故事。不,无论如何也要读一读。出于一个审讯官从不服输的志气,出于一名重案指导官的面子,也为了能作为W县警的一员生存下去。
无论如何下午要一决胜负。
志木推开刑事科的门,与正要出来的小峰刑事科长撞了个满怀。小峰脸色发青,说是正要去找他。
志木跟着小峰来到接待室。
“这是入户搜查的侦查员带回来的东西。”
放证据的塑料袋中装着印有华美宣传文字的纸巾。“单间录像店”几个大字首先映入眼帘,接着是小字,“东京”、“新宿”、“歌舞伎町”……
“在哪儿找到的?”
“梶警部的外套衣袋里。挂在家里的衣柜里。”
“家里?”
“他来自首的时候穿的是西装。”
因为早就知道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自首就多少年都回不了家了。
“平时一直都在穿的外套?”
“参与搜查的教养科的人说每天都是这件外套。”
虽然不愿这么想,却仍身不由己。
梶去了歌舞伎町的单间录像店。
那分明是招揽客人的纸巾。虽然理解成是街头散发的更为自然,可梶去了歌舞伎町这一点似乎已毋庸置疑。是什么时候,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一种厌恶感涌了上来。
办案三十年来,遇见过各种类型的罪犯。人这种东西,无论装成何等圣贤,一旦撕下那副嘴脸就全都是禽兽。尤其是那些性犯罪者,全然不会顾及地位、名誉和职业。只要是男人,都毫无例外地具有这种犯罪的潜质。以致他认为,性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这样。
梶与歌舞伎町。这种本该最无缘的搭配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些一本正经活到今天的四五十岁的人尤为危险。那个年代的人从小所受的伦理观教育,使他们把性视为禁区。越是忠于这种观念,他们对性的贪念就会越强。在从四面八方如洪水般涌来的性信息中,他们有一天终于猛然醒悟,甚至咬牙懊恼起来。觉得“亏了”,像是要把自己的“损失”夺回来似的追逐性,因贪恋而沉迷其中,对家庭和事业浑然不顾的男人并不少见。
掐死老婆后将遗体丢在那儿就去了歌舞伎町,在自首之前跟自己的“情人”幽会。
志木和小峰都未把这种推论说出来。
“派两组人去东京。我去梶警部家看看。”
“下面涌来了不少记者。”
“我知道。”
志木转身往警局后面走去,打开供嫌疑人出入的门,从楼外的应急阶梯下了楼。他正准备去停车场,看见指挥车附近站着一名年轻男子,是《东洋新闻》的中尾。他立刻折身返回,可还是迟了。
“指导官!”
练就了一副好腿脚的中尾眨眼间就追到了志木身旁,与他并肩而行。
“您果然走这边啊。”
“只是顺便过来一下而已。马上就回去。”
志木再次掉头朝指挥车走去。
“这次的事儿可真不小。”
“哦。”
“真让人吃惊。那个副科长居然会杀死自己的太太。”
“你跟他熟吗?”
“不。只是以前采访过一次。副科长还编过钢笔字帖发给年轻警官们练习呢。”
“正是这样才帮了我们大忙啊。否则在做笔录的时候,一旦写错了字或者书写不规范,那岂不让嫌疑人们看扁了。”
“那个人,怎么样?案发后的事儿有没有说?”
“不知道。”
“跟教养科那边似乎两天都打电话请了假。第一天说是不舒服,第二天说是有急事。”
“是吗?”
尽管有些意外,可志木还是立刻就明白了。如果擅自缺勤,教养科自然会派人去家里查看情况,到时候岂不就露馅了。
可是,两天全都正儿八经地打电话请了假,志木窥出梶真面目的同时又担忧起来。还能想到打电话请假,这至少可以推测出他当时并非焦虑至极。问题是之后,他在让科里相信他“生病”、“有事”后又做了什么呢?收拾家里?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实话实说啊。还是外出了吧。去歌舞伎町?
志木正要钻进车里,中尾慌忙喊道:
“指导官,那恶魔怎么样了?”
志木一愣,回过头来。中尾堵截自己的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今天早上冲进高野贡公寓的事情现在都还瞒着各家新闻媒体。
“这个嘛。”
“还是您最拿手的‘这个嘛’……”
幸亏中尾的脸上并未流露出较真的神情。原本披露搜查一科正在秘密调查连续强奸少女案的就是中尾。因此,他一直被侦查员敬而远之,他现在正处在距离连续强奸案信息源最远的位置。
志木一面钻进车后座,一面命土仓开车。看看车内的电子表,十一点零五分。无线通讯中正通报着失窃车辆的车牌号。
出了警局后门,土仓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志木。
“本部?”
“去梶警部家。”
一瞬间土仓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什么都没说,猛地扳了一下方向盘。他眼中的充血并不寻常,虽然早就让他先睡一觉,但他大概睡不着吧。
志木拨通了镰田的手机。
对方汇报说高野贡已经恢复了意识,现在正在用药物吸收体内的除草剂,并结合泻药来促进排出,不久就要进入血液透析阶段。镰田仍保持着今天早上时的激动,声音震得志木耳朵生疼。
志木挂断电话,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镰田已有点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少女强奸案正迅速在自己心里褪色。虽说身在刑警这一行,可人并不能一直带着正义感和使命感去工作,有的案子只是为了糊口才迫不得已去负责,为了争抢功劳而明争暗斗,私下里彼此也是摩擦不断。可是这次却不一样,大家全都抱成了团,仿佛成了受害者的亲生父母。这名强奸少女的恶魔绝不能放过,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相关的刑警不停地调查,经过六十二天不分昼夜的奋战终于破了案。
可是……
志木的心却在三号审讯室。
跟梶的较量事关自己的前程。
不止如此。他被唤醒了。他现在才意识到,那个两坪多一点的密闭空间才是自己最能发挥能力的战场。拼命破案,跟其他人一样努力往上爬,不知不觉间终于爬上了令所有刑警都艳羡的搜查一科指导官的位子。工位就摆在科室的最中央,统领着大批部下,只凭一部电话就可任意操控组织侦查的巨网。可是,这真的是自己希望的东西吗?
无线通讯嘈杂起来。似乎是S市发生了撞人逃逸案,正在进行紧急部署。
志木闭着眼,任由身体随车摇晃。
前面出现了一棵栗子树。以前自家院子里的那种。
那时他跟新来的继母关系并不融洽,总抱着死去的母亲买的书躲在存放农具的狭小棚子里,日复一日地读。书中的主人公把他带入各种各样的故事中。只有在那时,他才能从孤独中解脱出来。
志木仍未睁开眼睛。
无线通讯中紧张的对话听上去就像炎炎夏日时阵雨般的蝉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