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府如今没有知州,死了;
汴州府如今没有通判,死了;
从京都调派来协查的刑部员外郎,死了;
连带之前水中溺毙一人,外物击打而死一人,汴州府衙内的敛尸房内共有五具尸首。这些尸首从去年中秋节前一直在这里停放至今,不管泼洒多少烧酒焚烧多少艾叶都无法遮挡臭味。若非冬天从黄河滩运了冰砖把敛尸房层层围住,恐怕现在死者的面貌都烂得看不清了。
现在臭气一直扩散到府衙大堂,以至于每日来当差的数十吏役苦不堪言。
而作为钦差大臣前来督办案件的御史大人郑君玥却动静不大。在大家看来,他每日里就是在汴州城溜达,溜达累了随处找个小店坐下便吃,半年来吃过的店铺数不胜数,如今街面上竟然无人不认识他了。前几天他无故消失,府衙众人都疑心钦差吃腻了开封菜后干脆跑路。但是隔了五日他却又回来,且带来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一双眼睛却让人望之生寒。
如今汴州府是四位参军大人代政。见郑君玥带着江琢走进府衙,录事参军忙示意属下不必再往京中奏报钦差失踪的消息。而司理参军曹毕快步迎上来跪地道:“御史大人,前日知府大人的家眷来了,哭闹着要带走知府大人的尸体回去掩埋。我等把他们拦了两日,他们没抢走尸体,便说要进京告御状。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告御状?”郑君玥微惊。
他在这里待了小半年,对家眷的安抚工作还是做了的。怎么他刚离开几日对方就要进京告状了?
曹毕神情窘迫。
这钦差前脚刚出去,就有苦主要跑去京都打小报告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没想到郑君玥惊讶之后只是点头,对曹毕道:“天气见暖,出去走走告个状也是好的。”
曹毕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这钦差一点都不怕皇帝责罚?或者他本来就想回京,这是跟苦主串通好让告状去的?
却见郑君玥神情如常地侧身道:“本官先来介绍,此乃许州府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是本官请来协助破案的。”
这下曹毕的惊讶更甚。
虽然是官家女儿,但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
江琢对他微微点头:“曹参军,请前面引路吧。”
引路,引去哪里?
郑君玥道:“自然是敛尸房。”
不会吧?
曹毕连忙从衣袋中掏出毛巾捂住口鼻,前方带路。
其实寻常案件,就算没有能力侦破,等仵作验明尸身填写验格后便可交由家属埋葬。可郑君玥总觉得这汴州仵作验得不对,又分别发公文唤洛阳、孟州、汝州仵作来验,得出的结果竟然相同。
郑君玥却越发疑心。
这次正巧知道了江琢眼力好,且香山寺案卷上讲她也参与过验尸。所以郑君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把她请来的。如果江琢验看后跟其他人相同,那他就无话可说,只能推翻之前的判断。
不过,她真的行吗?
郑君玥拿两个帕子对折捂住口鼻,却看江琢只是微皱着眉,并没有要捂住鼻子样子。
是不是小姑娘身上没带帕子啊,他非常不舍地把自己的帕子抽出一张递过去,却见江琢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
“是什么?”郑君玥探头过来。
“一种毒药,”江琢递给他,见郑君玥不解,又道:“可暂时使鼻子失去嗅觉。”
原来是毒鼻子的啊。郑君玥连忙接过来凑在鼻子下闻了闻,一种酥麻的感觉立刻充满了鼻腔,周围的臭气竟突的淡了。等他进入敛尸房时已彻底闻不到尸臭味。
江琢见他眉毛终于不再扭在一起,抿嘴轻笑。
这毒掉嗅觉的药是师父之前常用的,自己学艺不精,只是配得七七八八。记得有一次师父跟彭县仵作一起验尸,他先闻了小瓷瓶过去,对那远远站着的仵作说一点也不臭。仵作跑过去后险些昏倒,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如果师父在就好了,这些案子根本就不值得他一看。
“大人,您来了。”汴州府张仵作从老远的地方踱步过来,满脸痛苦地躬身请安。
郑君玥点着头进去,张仵作只好也强忍恶臭往里挪。
“大人。”曹毕跟在郑君玥身后乞求般指着那个白瓷瓶,得到后迫不及待使劲儿闻闻,又小心翼翼还回去。这下仵作也看出关窍,忙讨到手里。
四个人这才能正常说话。
江琢接过验格,五具尸首共有五套验格,分别写清楚初验时间、复验时间、到场之人以及仵作和负责人姓名。”
曹毕吊眉冷眼看着。
不管这小姑娘有没有手段,单是能弄到这使人失去嗅觉的药物一项,就让他觉得不同寻常。
为免打草惊蛇,郑君玥事先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对哪个尸首有异议。江琢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站在一具尸首前,对比着验格看了后道:“取一把匕首过来。”
郑君玥神情微动。
那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若不是放在冰块砌成的床上,而这敛尸房又被冰块层层裹着,恐怕早就烂可见骨。
江琢用匕首划开他皮肤上青紫色的伤痕,再往下探,灰白色的肌理内并无多余凝血。
她放下匕首拿起这人腕子上挂着的铁牌,看了道:“这个叫田大的,并不是他杀。”
郑君玥上前一步:“当真?!”
他的激动无法掩饰,当即指着旁边的那个尸体道:“你快来看这个。”
曹毕和张仵作虽然不敢打断他们,但是却满脸不服地跟着踱步过去。
第二具尸首是一个名叫罗有金的,从尸体腐烂程度来看,他比田大死得晚一些。如之前的仵作在验格里所填写的那样,他指甲和鼻孔内均有泥沙,肚腹鼓胀,是死前落水无疑。且他身上没有外伤,背部和腿部无击打痕迹,所以仵作初验复验许多次,均推定是落水而死。
可江琢翻看他的手指,然后剥开他胸部的衣服细查,继而道:“这个人却是他杀。”
郑君玥真想隔着尸床对江琢一揖到底,就像面对君亲师时那样给她个大礼。但他贵为钦差不能言行无状,况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死了的罗有金是他什么人呢。所以郑君玥只好克制再克制,继而道:“验清楚了?”
“清楚了。”
“可愿在验格上填上你的名字?”他再进一步,膝盖几乎磕碰到冰冷的砖台。
“有纸笔吗?”江琢肃然而立,表示她对自己的勘验结果完全负责。
“等等,”一边的曹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下官还不清楚。这,这三番五次验的都是田大被杀,罗有金自杀。原本咱们的通判大人也是这么判定的,若不是在结案前死于非命,也不会并案在一起拖着没结案。怎么这江小姐勘验结果却完全相反?”
有了曹毕发问,张仵作终于也敢帮腔:“小人验看尸体虽然不敢说从无错漏,可一次弄错两个还是没有过的。请这位小姐指教一二。”
江琢把匕首交还,淡然道:“奴家可与诸位讲讲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她神情几分倨傲,抬手指向第一具尸体上的青紫伤痕道:“这个田大,他虽然周身像是被棍棒殴打致死,但伤痕划开,之下却并无淤血,不知可有仵作验出吗?”
“这——”张仵作哑口无言。
当时见伤痕上鲜血密布,这种程度还不是殴打致死吗?
“那若不是殴打,何来伤痕?”曹毕道。
江琢指着那些伤痕道:“你们见过榉树吗?”
跟树又有何关系?众人神情疑惑。
江琢道:“榉树皮叶均可入药,用这种树的树皮和叶子混合在一起,捣碎敷在人身上,便能使皮肤染成类似皮下出血的青紫色,犹如棍棒加身。但是只要你们切开皮肤,便能发现没有凝血。”
曹毕恍然大悟,跟张仵作对视一眼后又道:“可小姐又如何判定他是自杀呢?”
江琢神情清冷,低头看着尸体道:“田大未有病症无有外伤而肚腹塌陷,如果我没有推断错,他应该是把自己关在某处,活活饿死的。”
这便是她说的,对方是自杀。
曹毕吸了一口气。
而郑君玥的眼神越发清亮。
众人不由得安静一瞬,敛尸房内似乎可听到若有若无的叹息。也不知道是他们谁发出的,还是田大的魂魄稍稍安息的声音。
关于罗有金的死因,江琢也解释道:“张仵作验出死者指甲和鼻孔气道里均有泥沙,而肚腹鼓胀,推断说是死前落水,这是不错的。但死者同样有指甲乌黑、嘴唇青斑、胸前皮肤发红的特征,却被你们忽视了。”
张仵作小心解释道:“死者在泥沙中挣扎,手指慌乱抓碰河床,自然乌黑。而嘴唇难道不是因为憋气的原因吗?”
江琢轻轻摇头,让张仵作走到罗有金头部后面,缓声道:“还有一种情况可以做到死前落水犹如自杀,那便是有人把一个活人按进水中,任凭他如何挣扎都不松手。因为按在颅顶而勘验时为尊死者不剃发,便发现不出。”
那罗有金的头发虽有些乱,果然没有剃掉。张仵作遵循江琢的话把头发剃掉,果然看到一个覆盖头顶的手印。
他长叹一声看向江琢,满脸都是钦佩之情。
“多谢指点。”张仵作后退一步躬身道。
郑君玥频频点头:“所以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毙,嘴唇便多青斑,胸前便发红而指甲便有乌黑之色。张仵作可记在心中。”
张仵作又对郑君玥躬身一揖:“卑职学到了。”
江琢又把其他三具尸体看过一遍。
汴州通判是被毒死,汴州知府被人一刀砍在胸口,而刑部员外郎更惨一点,是被自己的马匹拖行一里地生生拖拽至死。这都没有疑问。
“好了,”郑君玥对曹毕道:“可以通知苦主领回尸首自行安葬了,不过刑部员外郎裴钟音家在京都,就安排人送回去吧。”
曹毕如蒙大赦。
离开汴州府衙,郑君玥和江琢一起朝馆驿走去。
“江小姐,”郑君玥轻揉尚无知觉的鼻子,似漫不经心般问:“本官想问一句你是天资聪明还是曾师承高人,怎么这种疑难都能勘验准确呢?”
江琢但笑不言。
——岳芽,我教你判案,你给我买酒行吗?
——本人贵为安国公府庆阳郡主,一不入刑部二不进大理寺,为何要学判案?
——岳芽,我教你如何杀人不被看出,你给我买酒行吗?
——本人十四岁便征战杀场,杀人不过一剑劈过,为何要不被看出?
她算是师承高人吧,可师父教了她那么多,她从来懒得唤他一句师父。没想到如今父亲教的兵法剑术那些暂时用不上,倒是要靠破案扬名从而回到京都了。
郑君玥见她不答便也不再缠问。两人在熙攘的街市间慢慢踱步,正是三月三女儿节,人群熙攘男女穿梭,一派春心萌动之色。
走过主街,江琢也似漫不经心般问:“大人先前便怀疑田大是自杀吗?”
提起案情郑君玥便滔滔不绝:“那田大和罗有金曾因地契之事争执,而田大死后罗有金便死了,所以之前的汴州通判便认为罗有金杀了田大又自杀。本官这半年多方查探,认为绝不是这样。”
江琢站定看着他,郑君玥道:“必然是有人故布疑团,要掩饰田大自杀的真相。”
自杀便自杀,为何需要掩饰?
那便是他不该自杀,若被怀疑自杀,就会牵扯到别的人。
郑君玥正要开口,这时街市上突然热闹起来,有三五青年佩剑经过,银鞍白马英姿勃发,引得街旁众人齐齐喝彩。郑君玥微笑着和江琢一起避让在道旁,有一青年经过他们,垂首间看到江琢,却忽然呆了一呆跳下马来。
“这位姑娘,可愿与在下共乘一段吗?”他伸出手来,做出相请的姿势。
大弘民风开化,在三月三这天男女倾心相识是一件风雅之事,故而青年的同伴以及道旁路人都停下驻足而笑。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杨柳依依桃花待放,倒是美景佳人好时光。
江琢正要开口拒绝,就见前方突然有喧哗之声响起,接着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惊马了!”
一匹烈马从人群中钻出,瞬间而至高扬铁蹄朝着江琢踏来。
青年挡住退路。
郑君玥站在她身后。
面前是围观众人和青年的马匹。
江琢避无可避。
吃太多总是反应慢一些,所以当郑君玥下意识要去护住身前弱小的女孩子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看到马匹浑圆的身子和铁蹄上的泥土,瞪圆的眼睛以及张大的嘴。马有温顺有刚烈,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犹如阎罗附体的马。然后他看到一道白光在江琢和烈马之间炸响划过,身边的女孩子并没有躲避,她只是抽出拦路青年腰间的宝剑,一剑斩了过去。
漫天红色鲜血纷扬落下,烈马的身子犹自撞在青年马匹上划过半条街才停下。那青年的马匹惊吓之中挣脱缰绳跑开去,青年软倒在地面如土色,而江琢持剑而立,脚下是整个马头。
一剑之下断烈马之头。
那马的眼睛尚在闪动,嘴巴张合,鼻孔喷出最后一口气。
她面上点点鲜血,半边衣衫也湿透了,回转过身子微微喘气,看向郑君玥道:“郑大人安好?”
郑君玥只觉得魂魄跑掉一半。他恍然道:“江小姐安好?”
江琢把那宝剑丢弃在青年身边,嘴角轻抿道:“这位游侠,现在可要与奴家共乘一段吗?”
青年战战兢兢捡拾了宝剑,身上的鲜血让他浑身炙热。他爬起来朝着同伴冲过去,同伴中有人扶起他,有人慌忙去寻马,还有两人扭转过身,朝着江琢抱拳感谢。
围观众人尽皆躲避,郑君玥见江琢缓缓走到马身那里,瞧了一眼马臀,又走回来掏出一片帕子覆上马儿尚瞪大的眼睛。
“好马儿,”她蹲下来道:“杀你的是我也不是我,你尽去吧,我会为你报仇。”
郑君玥绕过满地的马血走到马身那里,在烈马臀部看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深深没入马臀,可能是因为有毒,从匕首周围流出的血液尽皆乌黑。
“你,”郑君玥抬手指向一名看热闹的路人道:“你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那人连忙点头:“你是常去吃我家馄饨的郑老二。”
郑君玥的脸黑了一下,憋口气道:“你现在去汴州府衙报官,就说有人当街刺马引起骚动,让他们来收拾一下。”
那人有些怯怯地往后退,显然并不想搀和这件事。可周围的人退得更快,他退了一步左右看看,方圆三丈已经没了人。
“给你!”郑君玥把龙首铜牌丢了过去。
江琢急于想回到馆驿沐浴换衣,但一路上郑君玥喋喋不休。
“江县令可不懂得如何杀马,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本官曾跟禁军一起聊过如何杀马,第一需用寸力,第二需角度合适,第三需知马骨结构。你是如何做到的?”
“江县令还让我看顾你,我看本官以后就靠你保护了。”
江琢停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大人你请我来可没有说要请我保护,如果需要保护的话,得付薪资了。”
郑君玥被她噎得顿住,继而又道:“可以,眼下刚找出些眉目就被人借惊马刺杀,我看本官得弄些贴身护卫了。”
江琢快步向前走去:“那便不需要奴家了,郑大人保重啊。”
郑君玥小步快跑几乎跟江琢寸步不离。
墨香看到江琢浑身是血地回来几乎晕厥过去。江琢拎起她的肩膀摇晃,担心她晕了就没人帮忙。
“先去叫店家打水过来,你去街上买新的浴桶,要高些的。”
墨香呆怔地点着头被她塞出去。过了一刻抱着浴桶回来,店家的热水也到了。
江琢褪去衣衫滑入热水,在缭绕的雾气中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可以当街杀马,是谁教的呢?
她有两个哥哥,大哥出生时父亲寄回的家书上提着李贺那一句诗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所以族里做名牒时便给大哥取名岳钩,有承父志建功业之意。
大哥天资卓越,五岁便能骑在马上晃悠,七岁学刀法,十二岁便跟禁军统领过了二十招不败,是安国公府未来的希望。她仰慕大哥,刀法剑术也大多是大哥教的。
母亲怀二哥时父亲在西北打仗,因孤军深入祁连山,两个月未传一封家书回来。母亲担忧之下早产,二哥未满周岁便差点夭折。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单字一个“萱”,虽然有些女气,却是为了好养。
萱哥长大后果然身体很不好,常年咳嗽偶尔又呕血,太医嘱咐尽量不要出门。萱哥便常常看着她和大哥纵马而出,而他自己却只能在房间里读书下棋研习兵法。萱哥性子温和也最疼她,大哥逼着她练剑伤了胳膊,回去后都是萱哥一遍一遍给她热敷。有一次她脚扭了却想看上元灯展,萱哥背着她逛了一整条街。她惹祸了也是萱哥担着,因为体弱不经责打,父亲便只能放过。
所以她的剑术刀法是大哥教的,她的兵法谋略,是萱哥教的。
可是她那么飞扬的大哥,那么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经被乱箭射杀。而她死前用身子挡住了府中暗道,也不知道萱哥有没有逃走。
所以她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回京,一定要护着她的萱哥。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江琢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在水流的抚慰下渐渐安静下来。
不能急,不能急,她的敌人是李氏皇族,她若着急,便是万劫不复。
许是近日瘦了不少,江夫人准备的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松。墨香用随身针线在衣襟处收了几针,裹着肩膀的窄袖小衫才不至于从江琢身上掉下去。
昨日又是验尸又是斩马,她晨起时便觉得胳膊酸痛。这具身子还有些肉呼呼,也不够结实,以后若是骑马或者拉弓射箭肯定是不行的。考虑到这个,江琢决定去街市上快步走过一圈锻炼。
刚拉开门,便见郑君玥站在外面在等她。可余光之下走廊里怎么那么挤?江琢走出来看,见馆驿二楼密密麻麻都是兵丁护卫。
江琢觉得如果这些人跟郑君玥一起出门,那简直就是一道肉墙。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啧啧两声道。
郑君玥摇摇头一本正经:“本钦差身负要职,这都是朝廷对大人我的关怀,不好推辞。”
明明就是怕死吧?怎么昨日里不见朝廷关怀你?
江琢抿嘴轻笑,郑君玥又道:“楼下布了早饭,边吃边说吧。”
是香糯的红豆粥搭配猪肉锅贴,又有腌萝卜和芝麻酱豆腐解腻。江琢正觉得饿,没跟他客气便先去喝粥。见郑君玥看着她不动,问:“怎么了?”
郑君玥微怔之下道:“本官怕有毒,所以先等等。”
江琢大笑一声去拿锅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郑君玥这才等不及,连忙也用筷子夹了一个过去。
“说起来,”他脸上的笑收回去,淡淡道:“本官也曾识得一名女子,纵然是在陛下赐宴的大殿里,也从不等尊长先下著,礼官还未念完祝词她便先吃起来。”
江琢停住,抬头看他道:“有这样的人?”
“是,”郑君玥摇着头:“非常目无尊长,非常藐视礼法。”
江琢抿嘴,眼中却划过一抹灰烬般的暗色:“如此女子,也无人苛责吗?”
郑君玥露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不是?你说气人不气人!”
江琢忽然明白过来,她笑着道:“你也想吃对不对?”
郑君玥哼了一声低头喝粥,过了许久才有些幽怨道:“那祝词真的非常长。”
江琢大笑起来,引得护卫兵丁紧张一瞬。
那祝词真的很长,而她常常很早便饿了。父亲大人坐在她对面,见她把二哥给她的糕点袋堂而皇之打开往嘴里塞吃食,便常偷摸瞪她。大哥也似铁打般,虽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都能捱到最后。只有她,以为那些皇族贵胄都像他们说的那般对安国公府格外恩宠,所以肆无忌惮。
如今再不会了。
因为就连去安国公府求娶她数次不成的三皇子,也实打实给了国公府致命一击。
这么想着,江琢低头安静地吃饭。郑君玥也突然安静下来,腌萝卜在他唇齿间被咬碎的声音轻轻的,他夹着豆腐去蘸酱时动作很慢。也不知是怕豆腐碎掉,还是心情像她一样,忽然不好了。
两人饭毕去案发现场。护卫远远跟着,果然如一堵肉墙。
田大是义阳茶商,在河南道的汴州和洛阳都有住处。他随身只一名小厮,交代说田大去年中秋节前去洛阳送茶,回来后便把银子存在钱庄,汇票交给小厮让带回义阳交给夫人。小厮不疑有他很快便动身,回来后却听说邻居发现田大被人打死在院子里。
当时汴州通判审理此案,探查得知田大三年前以很低的价格购买了罗有金的房子。今年回来住时罗有金反悔,拿了地契想赎回房子,故而两人当街对骂。通判便差吏役去寻罗有金,结果寻到时罗有金已经溺毙。
故而通判便欲判罗有金杀人后畏罪自杀,可是案卷刚送到知府手里,通判也死了。
“本官明察秋毫,不认为田大是被杀。”
江琢和郑君玥站在田大的宅院里,郑君玥指着地上一处道:“当时田大便死在此处,可本官却发现屋中多处便溺之迹,门锁又是从外面撬开。这便说明田大曾长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江琢走进屋子查看细微的痕迹,过了很久后抬头道:“如大人所说,他是被人从床上拖下来伪装了伤痕。”
她说着从地板砖缝内捏起一块泥土,那土呈灰紫色。
“这是——”
“伪造伤痕的榉树汁液,”江琢道:“当时田大就躺在这里,有多余的汁液从他身上流下来滴落进砖缝。他们擦干了地砖,土缝里的却无法清除。”
这便对上了。
江琢又走到门口挡板处细看,过了许久道:“已经半年了,隐约只看出凶手有点跛脚,似乎左腿受过伤。”
郑君玥凝眉点头,自言自语道:“本官借吃喝之名在汴州探查半年,听这周围小掌柜们串联出田大的只言片语,知道他往洛阳送货是送给一个大户。会是谁呢?田大又是听到了什么,能让他回来干脆饿死在屋子里,以免招致更大的麻烦?”
江琢冷然道:“洛阳大户,不会是节度使大人吧?”
“嘘。”郑君玥看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护卫,示意她噤声。
“判案不能靠猜测。若是他招惹了洛阳的人,那么被人百里追踪回来,又不准他自杀以免被人怀疑,那么这杀手在汴州会留下什么痕迹呢?”
江琢慢慢走进院子,日光已经有些温暖,照在身上驱走了屋内带出的湿寒。
她淡淡道:“只要是人,必然需要吃喝夜宿。”
“对!”郑君玥猛然抚掌后转身下令:“你们把汴州所有客栈、馆驿去年七八两月的住宿名单要来。”
“送来这里吗?”有护卫问。
郑君玥摇头:“送去汴州府衙。”
府衙内的灯火亮了一个晚上。数十吏役把顾客名字抄录在一起比对户址,到最后寻到三十多人录档地址是洛阳府。郑君玥让司户参军差人去洛阳寻调出这些人的户档,他又看了一日,一一排除。
又一个清晨,郑君玥抬起头时只觉得眼圈乌黑头脑发晕,正巧司理参军曹毕请江琢来签勘验函文,他便唤江琢过来看。
江琢一本一本翻过店家的录档,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郑君玥端着一碗老鸭汤过来,闻言凑过头来。
“怎么?”
“他们没发现吗?”江琢随手打开三家客栈的录档,翻到一处后停下道:“这三家,相继有一男子来住店,住店时间连续,只有一晚上没有住。他为什么不停换店址,而他没有住的那一晚,去了哪里?”
郑君玥看向那个名字,嘴中念道:“付山斗。”
瓷勺轻轻磕碰碗壁,又念一声:“付山斗。”
他眉心闪过一抹困惑,继而忽然把汤碗塞给江琢,转身去扒拉那厚厚的户籍。继而道:“没错,这个人我认识。”
“是谁?”
“他祖籍就在汴州,眼下在——”
郑君玥忽然停下来,确认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便又去关闭门窗,这才转身看着江琢道:“眼下他在洛阳府,洛阳节度使孟长寂,是他的长官。”
孟长寂。
江琢的眸子猛然亮了一瞬。
而郑君玥却颓然坐下来道:“本官不想管了,本官要回家。”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其父孟渊曾经做了二十年江南两道行军大总管兼河南道节度使,后因急病无法主政。朝廷怜悯,为示皇恩浩荡便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孟长寂承袭节度使位。任上七年,孟长寂整备军务、减轻赋税、赏垦田惩恶官,把河南道经营得一派欣欣向荣之色,颇得百姓爱戴。
要说他有什么毛病,那便是坊间传言他日日与男人共宿,有断袖之癖。
要说他有什么可怕,那便是目前他的姑母孟氏,是当今正宫皇后,太子嫡母。
所以郑君玥觉得他不敢招惹也不能招惹,干脆回京去御前大哭,承认自己是窝囊笨蛋迂腐脑子里有浆糊,这案子他破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一边跟江琢抱怨,还真就流下了两滴清泪。
情绪酝酿得也太早了。
“不至于吧?”江琢坐在他面前,用手肘支着脑袋歪头看他:“那孟长寂有断袖之癖,刚巧御史大人您年届三十风流倜傥,除了小腹微有隆起,面貌俊秀万中无一。到时候您——”
郑君玥羞红了脸猛然起身:“你这小姑娘——”说到此处又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坐下道:“说起来江县令每年都应该会去节度使府考功表绩,你可曾听说过他喜欢什么吗?”
看来是必须过去一趟,故而要带些礼物了。
江琢认真想了想。
江县令的女儿可能不知道孟长寂喜欢什么,但是岳芽是知道的。
她很小的时候孟渊便是河南道节度使,那时候父亲还未获封安国公,他们一家都住在汴州。有一年秋天他陪父亲去节度使家贺寿,节度使府挺多小孩子,他们玩闹间便听说府后有很大的菜园子。
岳芽兴冲冲去摘菜,然后便跟孟长寂扭打在一起。她哭着去找大哥告状,大哥才不管他父亲官职比自己爹高,把孟长寂打得满地找牙。然后大哥又被父亲揍了一顿,回家躺在床上许久不能起身。
打架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岳芽摘了孟长寂种的菜。
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堂堂节度使家长公子,爱好种菜。
“他喜欢种菜?”郑君玥也觉得莫名,他脑中闪过一大车菜名,还是觉得罢了。
堂堂御史钦差,总不能带个南瓜前去拜访。
“此事先放放,”郑君玥道:“劳烦江小姐跟本官一起分析案情。”
现在的案情是:茶商田大很可能是在洛阳节度使府看到听到了什么,然后认为自己必然遭人追杀。为免祸害妻小,他情愿把自己锁在屋中饿死。洛阳那边果然派人前来追杀,便是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付山斗到了汴州一看,田大自杀了。因为查田大必然会查到节度使府,所以付山斗把跟田大有过争吵的罗有金杀死做替罪羊。
当然,就算田大不自杀,罗有金也很可能被设计成杀害田大的凶手。
那么,通判又是为何被毒死呢?
通判原本就要判罗有金杀田大了,却被毒死。这案子此时才被知府重视起来。
江琢问:“郑大人在此处探访,还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郑君玥抬手揉着太阳穴:“通判是在府衙里死的,他那晚在衙门轮值,第二日晨起同僚见他久不出门,推门去看便见他已经死了。”
江琢验过尸,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而郑君玥已经查明,通判平日里有轻微的缠喉风,晚上睡前必喝一口蜂蜜。药就下在蜂蜜里。
“那知府呢?”江琢问。
“知府是被砍死,杀他的是街巷上一醉酒疯汉。那日知府从衙门回家路上突然想去听曲子,疯汉钻进楼内一顿乱砍。知府那日没带护卫,便死了。”
“听曲子。”江琢慢慢去打开一扇窗户,好让清晨的凉风吹散些晦气。
郑君玥也起身去开别的窗,顺便唤差役进屋奉茶。
“是,”他吃一口浓茶,淡淡道:“那疯汉砍死知府后从窗口跃下,脑袋正磕在石板上,可谓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又似是随机杀人。
“可郑大人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江琢道。
郑君玥放下茶盏紧锁眉头:“本官借着去香月楼吃灌汤包子见了那日唱曲的姑娘,那姑娘家世清白,她说知府大人见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来了,你说吧。’刚说完这句,醉汉便闯了进来。”
也就是说知府不带护卫从衙门亲自去往香月楼,是因为他以为那唱曲姑娘会告诉他什么事。
或许是什么跟案情相关的事。
郑君玥点头:“此事因为知府被杀,彻底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陛下便委派刑部员外郎裴钟音来查,而裴钟音以善断奇案出名。他死在郊外,而方向,正是洛阳府的官道。”
案上插着几枝桃花,此时含苞待放隐隐可见红色。江琢的视线盯着那桃花许久,突然道:“奴家认为郑大人若想判案,需先做一件事。”
“何事?”
江琢的视线从桃花上移开,冷然道:“需找出这汴州府衙内的内奸。”
室内陡然冷了几分。
“莫非——”郑君玥说到此处突然站起来。
江琢轻轻点头:“郑大人见微知著,其实不用奴家帮忙分析,您已经自己说了啊。通判被毒杀是在衙门,谁会知道他夜里吃什么东西入眠?而知府从衙门径直去往香月楼,也必然是有人给他报讯说那里的唱曲姑娘愿意给出情报,条件是知府亲自临门。而后来的员外郎,直奔洛阳府是因为查出了些案情,知道他行踪的,难道不也是公门中人?”
“本官也这么考虑过,”郑君玥神情阴沉:“可那通判原本就判错了案子——”他忽然前迈一步抚掌道:“这后面有两拨人!”
是的,这后面有两拨人。
一拨人不愿意让汴州府查到洛阳节度使,所以派付山斗杀了罗有金和员外郎。
一拨人却想把案子闹大引来朝廷中人查出洛阳,所以杀了知府和通判。
而这汴州府内最少有一个内奸出卖消息,不然对方不可能屡屡得手。
可是,内奸会是谁呢?
“拿衙门公人名册过来,特别是轮值名册。”郑君玥冲到门口大声道。
很快便有吏役送来名册,差官说几位参军大人到了,询问是否要一起讨论案情。郑君玥摆摆手道:“除非有本钦差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抱厦一步。”
“是!”那差官应声,忙让护卫们把抱厦围了。
对比通判和知府死亡那日的名册,共有三十多人重合。再对比知府和员外郎死亡前的名册,便只剩下十多人了。江琢逐一把这些名字一一看过,然后问郑君玥道:“若节度使孟长寂被官员查出问题,朝中有谁受益?”
郑君玥一笑:“受益的便多了。节度使会被撤换,河南道是富庶之地,很多人便可以争一争。这随便一争,便是万两的雪花银。”
朝廷这些年已经如此昏暗了吗?
江琢冷笑道:“那么奴家只好换一个问法,若孟长寂被查出问题,朝中是谁的利益受损?”
孟长寂的姑母乃当今皇后,皇后嫡子乃当今太子,自然是太子一方利益受损。
谁巴不得太子利益受损呢?
自然是跟他抢夺皇位,收买门客勾结权臣,风头正劲的三皇子。
“是三皇子啊,”郑君玥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江小姐可看出什么了吗?”
江琢指向一个名字:“司户参军康都,是三皇子的人。”
“是吗?”郑君玥有些犹疑,她一个十几岁从小长在澧城的小姑娘,怎么会认识三皇子,怎么会知道康都呢?
虽然第一次进汴州府衙时,四位参军都上前一一拜见,但是也只能说是认识了。他这个钦差半年都没有探出对方底细,这小姑娘是胡乱猜的吧。
江琢看着康都的名字,神情沉沉。
——芽儿你能不能从树上下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岳芽兜着熟透了的柿子从树上跳下去,有些不耐烦:“三皇子你莫要来了,我赶着给萱哥送柿子吃呢。”
“给你。”
三皇子把一串珠子塞过来,火红的玛瑙被雕刻成柿子的模样,细细的串绳上用翡翠做了细小的叶子,颇为喜人。
“你哪里来的?”岳芽高兴地把珠串举起来看了看,又塞回去:“母亲不准我随便收礼物。”
“收了!本王知道你喜欢柿子,特意让康都给寻的。他家在义阳,那里的翡翠多了去了。”
三皇子身后跟着一个躬身哈腰的青年,跟着道:“郡主如果喜欢,下官让采玉官再多做些好的。”
后来她到底没有收了那珠串。她穿女装较少,对金银翡翠那些也只是喜欢,并没有执念。
所以这个康都,的确是为三皇子做事的。
郑君玥在屋内神情怔怔。
原本以为会得罪了节度使继而得罪到太子,结果如今连三皇子也得罪上了。
他郑君玥可只有一颗脑袋,且是一颗留恋烟火气息的脑袋。
不想名垂千古,更对权倾朝野没兴趣。
白天能吃好吃的,夜里能搂着娘子,便此生足矣。
该相信江琢吗?
他停下步子去看江琢。小姑娘正认真翻看名册,神情安然,似乎不怕得罪太子,更不怕三皇子。
她的骨气是从哪里来的啊?
是因为自己父亲两袖清风所以也不畏权势吗?
她一个女孩子尚且不怕——郑君玥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勇气。
“罢了!”他的手重重拍在案上:“无论成败,总算可以回家了。”
审完案子要把案卷送去京都,无论陛下是责罚还是赏赐,都可以回去。
回去啊,半年没有回去了。
夫人给做的鞋子都快穿破了。
“来人!”郑君玥把茶盏重重掷在地上,对冲进来的吏役道:“汝等手持本官尚方宝剑,去抄查司户参军康都府邸!”
康都原本便在衙内,被捉来时一脸怔怔大呼冤枉。郑君玥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没多久,查抄的吏役回来,带回书信若干。郑君玥看了,那书信中不光有康都和三皇子的,甚至还有他跟付山斗的。
郑君玥把信笺递给江琢,江琢看了道:“好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原来付山斗竟是三皇子的人。”
原来无论是杀罗有金还是知府,甚至是别的官员,到最后都是为了跟节度使府扯上关系。
郑君玥又命吏役去捉拿付山斗。
衙役领命而去,不过他们刚出汴州府门,便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此人被五花大绑,身边站着一个身佩长刀的兵将。
那人躬身道:“不劳烦钦差大人出动兵马,节度使大人差卑职把这不尊律法滥杀无辜之人送上。”
地上的人哼叫着,显然是疼痛异常。
正是付山斗。
付山斗何止是不遵律法,他还跟康都一起导演了五起凶案,就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后栽赃给河南道节度使府。
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一次杀这么多,便是抄家灭门也不为过了。
付山斗毕竟行伍出身,尚有几分骨气。倒是那康都经不起刑具,通红的烙铁还没有挨住身子,便浑身颤抖全招了。
“所以,那田大果然贩茶给节度使府。”郑君玥问。
“是,”康都身上散发着尿馊味,他颤抖着道:“那日下官去节度使府找付山斗,田大走错屋子偷听到我们的话,不得不除。”
“你们当时在密谋什么?”
康都吞吞吐吐,直到看见烙铁离自己更近几分,才道:“密谋拔除节度使府。”
所以去年中秋节前,他们便在为此事筹划。而田大的出现刚好让他们找到契机。
“可你们已经引导员外郎去往洛阳,为何还在半路上把他杀掉?”郑君玥若有所思道。
康都别过脸去。
江琢看着他冷冷笑了:“因为不够啊,这些还不够皇帝雷霆震怒。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钦差也死,且死前已经怀疑到洛阳节度使府。”
刺杀钦差,等同谋逆。
所以才有街市惊马。
按照皇帝疑罪从有的性子,先是死了一个给节度使府送茶的茶商,接下来凡是审到这个案子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然而节度使府是最大的嫌疑。若是钦差也死了,那少不了要诏令孟长寂进京。
至于进京后会如何,便不在他们的推测范围了。
继而审问付山斗。
他果然是跛足,跟江琢勘察现场时的分析一样。
郑君玥把所查所知噼里啪啦讲出来,没想到付山斗却大笑:“钦差大人莫以为会改变什么?就算他孟长寂躲过去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他倒了后台,爹又快病死了,还能怎样?”
“太子被废?”郑君玥的手抓握扶手,指关节尽皆发白。
这半年来,先是战功赫赫的安国公被判谋逆问斩,紧接着又是一向中庸谨慎的太子被废?
付山斗自顾笑着,并不理睬他。
江琢把一件件刑具收回进铁筐,每丢下一件,便“哐当”响上一声。付山斗的视线看向她,神情中的忌惮越来越深。
讯问室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敲击,这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去看。
过了许久刑具丢尽,江琢才开口淡淡道:“那日奴家杀马,曾对马儿说会为它复仇。今日你可以不交代不写供状,但案子会判,你也会死。不用期待谁会来救你。”
付山斗脸色发白终于濒临崩溃:“我不会死的!会有人救我!你一个小小县令之女,怎么知道会如何?”
“盼着三皇子吗?”江琢缓缓走近他几步,唇角轻抿笑了:“真不知道他如何哄骗的你,他那样的人,只会踩在你的尸骨上笑罢了。”
室内静默片刻。
一直坐在桌前沉思的郑君玥突然站起来:“不用审了,也不必再问,本钦差持尚方宝剑,提调河南道一切军政要务。如今断判分明,顷刻问斩便是。”
他说完一拂衣袖,便在左右护卫之下阔步而去。
付山斗大惊,叫道:“不!我要进京!本将有进京申诉之权!”
已经走出讯问室两步的郑君玥突然转过头来,他视线是从未有过的阴冷,淡淡道:“不,你没有。”
如果想要他们死得快些不再有任何变数,只能先斩后奏。
无论讯问的结果如何,汴州百姓能看到的榜文上,是说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勾结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因口角而杀茶商田大,又为隐瞒案情,连杀四人。钦差郑御史明察秋毫已问清案情,为明正典刑将于三月初九,斩杀二人于菜市口。其余相关人等,或下狱或流放充军。望我朝子民谨遵律法,以此为戒。
百姓们围着布告栏拍手称快,甚至有人相约要去看杀头。横在汴州城上空半年的凶杀案阴霾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得到平息。
而需要六百里快马加急送去京都的奏报,郑君玥却写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江琢敲开门走进他寻常查阅公文的抱厦时,见满地散落着写了一半或者仅有几行的奏折。
江琢捡起一张来看,上书:“臣郑珠万死以报,自臣奉圣命至汴州以来已有数月,现查得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郑珠,是了,玥乃上古传说中五色凤凰献给圣君的神珠。郑珠,字君玥。
江琢又捡起一张纸,上书:“臣郑珠查得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藐视王法君威,为效命于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江琢一张张拿起来看,只要是写到了三皇子,便是浓黑的墨点,那张纸便废了。
郑君玥抚着胸口脸颊发红,那是熬了一夜气血虚浮的面相。江琢捡了几张纸放在案上,顺便也把带来的食屉放上。
“是什么?”郑君玥眼圈乌青抬起头,忽然因闻到了味道惊喜地去掀屉笼的盖子。
“羊肉汤?”
等他看到羊汤旁还有一块白色面饼子,更是意外。
“汴州风味羊肉泡馍,郑大人有请了。”江琢狡黠一笑:“奴家亲自指点厨房做的。”
郑君玥大声笑起来,接着大大咧咧坐下,把案上文书扫至一边,用帕子认真净手,立刻开始掰那饼子。
“不错,硬实!”他赞道。
江琢把地上的废纸一张张捡起来,丢进碳盆里燃尽。
“很难吗?”她问。
“难,”郑君玥沿着碗边吸一口温热的羊汤,颇满足地抬头道:“无论怎么写,都像是在打陛下的脸。”
“那便不写,”江琢说着站在窗前凝神,晨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她淡淡道:“不要提起三皇子。”
可这一切都是他在暗处谋划的啊。
就连郑君玥来到河南道,都是三皇子的人踢了一脚促成的。更可以说,三皇子也没想让郑君玥活着。
“大人以为只你一人会上奏折吗?皇帝的暗卫千千万,你审案的过程,你夜里起夜几次,你跟谁说过什么话,甚至是你每天大笑几次落泪几次,都会被暗卫事无巨细写下呈报给陛下。那些私折甚至不需要经中书令,直接便能到达皇帝案头。”
郑君玥掰饼的手停下来。
他懂了。
江琢又道:“仅凭康都那些密信,并不足以定三皇子的罪。信可以是代写,也可能是诬陷,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御前哭上几回,便都可能一笔揭过。”
“是了,”郑君玥叹了口气:“可是还有太子。”
江琢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既然付山斗成竹在胸说出来,想必太子的事已成定局,不是大人能管的了。”
是这个道理。
“本官知道该如何奏报了。”他神情里带着些不快,那是对时局的担忧。说完这句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本官已去信给江县令,恳请他同意本官带你回京都复命,却不知你肯不肯。”
去京都啊。
她的仇人都在京都。
江琢点头,清亮的眼眸中有点点冷色沉寂。
江琢的行装很简单,是可以即刻启程的。然而郑君玥却又似不着急了,京都的夫人、孩子、吃食,都似乎不那么急迫想见。
三月初九斩了康都和付山斗。江琢觉得事情算是妥当了吧,可郑君玥说再等等。
三月初十汴州府衙一干臣属设宴践行,郑君玥吃得东倒西歪心满意足。江琢觉得第二日该走了吧,可他仍旧说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