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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

这是在一条船上开始的,就像《暴风雨》和《白鲸》那样,在一个有限、有边界的漂浮空间里,大世界的小模板。狂野汪洋上的密封舱,犹如隔世秘教之所。这是脱胎换骨的炼金船,抗拒改变,却始终在转换的过程中。这是我们,脆弱、与世隔绝、完全自成一体,却又和彼此在一起,听命于各种元素。愚人船今晚起航,我们所有人都已上船。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如果看似奇特,问问你自己:“什么是不奇特的?”如果看似不可能,问问你自己:“什么是可能的?”

任何形式的度量都必须考虑到观测者的位置。没有绝对的度量,只有相对的度量。与什么相对,对这个问题而言至关重要。

这一直是我的难题、我人生中的难题。那些坚实而对称的支点,那些实质存在的决定性因素——父母,背景,学校,家庭,出身,婚姻,死亡,爱,工作——全都和我一样在变动中。本该稳定的,游移不定。我所知的固实之物,悄然溜走。可感知的、强大而稳定的平凡世界只是传说。地球不是平的。几何让位给代数。希腊人搞错了。

那些希腊人也是从船上起步,奠定了西方科学的根基——一门用两千五百年才回溯到其大前提的科学。在公元前6世纪,伊奥尼亚的米利都人深切关注他们所称的“physis”,即自然及其变化的法则:精神、人类、可观测的世界、苍穹中的天体。

到了公元前5世纪,赫拉克利特开始教授他的恒变学说:万物皆流变,而非固定不变。这种特质意味着万物永远在变化中,物质并非永恒存在,而是存在于变化过程中,流水使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对他的对手巴门尼德来说,没什么会改变。巴门尼德传授的是神格之至高无上和物质的确定性。事物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变化遭到了存在的挑战。

不可改变的存在和永恒不断的变化无法调和,所以,希腊人机巧地得出两全之策:把精神和物质分开对待。两者边界分明,而原子论者在分界线旁写下了新见解:物质是由基本元素模块构建而成的;本质上死亡的消极粒子浮游在虚空中。它们的游移是由人类的个体精神和上帝的无上精神共同操控的。

经过了亚里士多德的系统化和精确化,这幅宇宙图景对我们来说已是众所周知、不言自明的了。物质与心智,物质与形式,都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诠释,后来还被完整地纳入逐渐发展的基督教教义。科学和教会应该紧密整合在一起,但要到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与两派利益都相符的世俗与神迹共存的二元世界观,这种结合才成为可能。

这种模型的坚韧性不容低估。17世纪,牛顿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了牛顿力学,将机械宇宙观坚定地植根于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是牛顿认识到了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的概念,巩固了希腊人的观点。牛顿认为宇宙是三维的、坚实的、巨大的、坚硬的,由物质粒子在空间运动所构成,引发这种运动的就是粒子间的相互吸引力,即引力。

牛顿为解释自己的学说而研发的数学演算相当成功,堪称惊世骇俗,以至于没人想超越数学的层面去探究牛顿宇宙本身是否可信。1905年,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发表两篇论文之前,牛顿的理论所向披靡,从未受到质疑或引发争论。爱因斯坦的论文之一就是《狭义相对论》(原名《论动体的电动力学》),另一篇触及了电磁辐射可能会带来多么令人震惊的后果。这两篇论文是量子物理学的开端,也是机械论、决定论、精神物质二元宇宙观的终结。

如果我离题了,请原谅我。我无法告诉你我是谁,除非我先告诉你我为什么是我。在我们双方都清楚自己的立场之前,我无法帮助你做出度量。

这就是困难所在。既然物理学证明了宇宙的智慧,那我们该拿人类的愚蠢怎么办?人类也包括我自己。我知道地球不是平的,但我的脚底板是。我知道空间是弯曲的,但我的大脑一直被习惯所束缚,只能线性思考。我称之为光的存在,其实是我私人调配的黑暗混合体。我所说的景观,其实是我手绘的 错视画 。我追求知识,就像雪貂钻进雪貂洞。我的局限,我称之为可知世界的边界。我把别人的心理混同为我自己的,并以此来理解世界。我说我思想开明,但那只是自以为的开明。

根据进化论者达尔文所言,人类甩掉蜥蜴般的长尾巴后才开始直立。那么尾巴去哪儿了?瞧,就在我手里,活像意大利即兴喜剧里的小丑的恶搞。我的 愚人魔杖 ,肉眼可见的我的弱点,从背后脱落却只为了跑到前面来。我变文明了,但我的需求并没有。是什么在黑暗中摆动?

是人还是物?我无法界定自己。炼金术士需要一面魔镜,让镜中倒影指导他们炼金。围绕在我身边的镜厅一直在扭曲映象。商店橱窗里的是我吗?家庭相册里的是我吗?办公室窗玻璃上的是我吗?杂志的烫银页面上映出的是我吗?街头破损的瓶子映出的是我吗?我所到之处,处处留影。每一处捕捉到的画面都在展现我是谁。而在这所有映象之中,谁是我?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怀疑。别人给我镜子看,我却无法从中找到自己。确定性看似可靠,实则游移,我无法界定自己有多么确定,无法给自己下定义。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身在世间的我的本质又是什么?

实物与梦境互相侵占,有如细菌战,而我无法幸免。精神和物质、自我和世界之间似乎没有桥梁,没有很好用、不糊弄人的参照点。

我试图模仿父母,就像猴子们所做的那样,但他们却来模仿我,想在孩子身上追索他们早已失落的能量和希望。

我试图模仿别的孩子,但欠缺他们那种强韧的体肤。我是从里往外翻的手套,暴露出了柔软的那面。我是从嘴巴到肚肠之间的内腔,消化和反刍的区域。毫无疑问,是我的脾脏不肯在脑袋里安置理性的座位;毫无疑问,是我的天生的刻薄畏惧心灵的混浊怯弱。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段贯穿思考中的内脏的旅程。

故事始于一条船。

“伊丽莎白二号”豪华游轮。从英国南安普顿到美国纽约港,再经巴拿马运河至洛杉矶。充满欢乐和幻想的春季航游,每一天都标明配有殡葬业务。船上有一位殡葬师,但通常没人需要他的服务。有些日子里,至少有那么几天,幻觉和奢靡供应充足,其所带来的昂贵抗体足以延缓衰老和冷漠,甚至能把半截子入土的人都震荡得面色绯红、快意无穷。

欢乐=消耗。

在海上仅过了六小时,我那些不屈不挠的旅伴就前赴后继地冲向2455磅黄油、595磅冷冻大明虾、865加仑冰激凌、26500份茶包、995磅冷冻鲜鱼、135罐婴儿食品、170瓶伏特加、1959磅龙虾……清单不是无穷无尽的,但真的很长。仅仅几天之内,这些挑战消化极限的甲板上的冒险家就将在魔术秀般的纵酒欢宴中让这些吃食通通消失。常驻游轮的职业魔术师能不能在舞台上表演这种盛宴眨眼消失的好戏呢?对此我深表怀疑。我在今天早上的讲座中提到,“伊丽莎白二号”游轮的餐厅就是四维空间存在的有力证据,因为你无法用普通人的消耗量来解释船上怎么会有如此大量的日常用度。

在海上,不管是秀气的胃口、特殊的节食菜单、延年益寿的养生法还是讲究阴阳调和的能量补充法,全都会在1160瓶香槟和55磅鱼子酱构成的酒神节般的饕餮盛宴中灰飞烟灭。这些超凡脱俗的人理应记得:鱼子酱通常是一盎司一盎司吃的。

不可避免的是,不只是胃液被奢侈和新鲜空气刺激到了。还有什么比异域口舌的吹箫更棒的“餐前酒”呢?

异域情调,他者,浮于海面的情趣指向。你只需在甲板上逛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近来自泰国的侍女、无所事事的伯爵夫人、过气的摇滚明星、散发海洋气息的少年,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地方?

这是浮士德式的世界,尽享自我满足,设置在时间之外,看起来很真实,品尝起来也很真实,也必然会消失。要说它带来了痛苦,那它也移除了责任。只要在时间之外,就没有责任。

他:你结婚了吗?

我:没有。

我:你结婚了吗?

他:结了。

很长一段冷场。

他:我和妻子住在不同的星球上。

我:你们分居了?

他:我们有各自独用的卫生间。

我做完第一场关于帕拉塞尔苏斯和新物理学的讲座后,有个精力充沛的秃顶男人一跃而起,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两只手,不管我能有几只手,他大概都能一下子全部握住。他做了自我介绍,和我一样,他受丘纳德航运公司之邀在春季航游中做讲座,他的演讲主题是:世界和其他地方。

在物理学的世界里,比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的高级研究所更具声望的地方可没几个。这个男人,乔瓦,就常驻在那里,研究宇宙的新模型、超空间的多维度、与我们这个世界平行的幽灵世界。他代表未来。

我说:“你就是未来。”

他说:“时间会戴表吗?”

乔瓦这次讲的是时间旅行。每天早上,他都不得不对老先生们解释为什么他们不能靠走进时间机器来让发际线恢复如初。没有人对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及其对我们所说的时间造成了多大影响感兴趣。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越活越年轻,长寿到永远。理论上说,确实可以用改变时间速率的办法来延缓衰老。只要用接近光速(真空中每秒186000英里)的速度旅行,时间的流逝就会变成涓滴细流。如果我们能冲破光速,时间就好像会倒流,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再前进了。

“他们想让我告诉他们,怎么找到倒车挡。”乔瓦说,“但大部分人已花了六十年去琢磨怎样才能跳出自动挡,挂上一挡。”

我不信命,但可以把命运当作很好用的借口。

我应该带着家当冲到纽约工作,身体停泊在新的起点,这多奇怪啊。

我该去争取获得普林斯顿大学的两年科研经费,这多奇怪啊。

我每天都会看到这个男人,这又是多奇怪啊。

余下的听众无精打采地走向他们最爱的二元对立项:金汤力鸡尾酒。这时候,有个女人走上前来向乔瓦提问:“假如我们真的能回到过去,阁下能给点行装上的建议吗?出发时该穿上古装呢,还是穿越到过去后再买现成的呢?”

多妙的时尚商机啊。物理学界同人刚开始为了时间旅行的可行性角斗不休,旅行者本人已经开始忧虑该穿什么了。这个世界已为中古版的拉夫·劳伦品牌做好了准备。

“我打算让你们这些女士尽情讨论这一点。”乔瓦说。

“等一下,”我说,“穿阿玛尼的人可是你啊。”说完我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追上我了,有点生气,又有点挫败。

“你该见见我妻子。”

“那我怎么知道该用哪个卫生间?”

我说过,这个故事里有情事。实际上有两段情事。神创造了男性和女性,都被我爱上了。

如果你想知道有情人的婚姻怎么走得下去,那就向三角形求教吧。根据欧几里得几何学,三角形的三个内角总和等于180度,平行线永不会相交。每个人都知道真相,两个女人剑拔弩张,远离对方。这个形态很有迷惑性,可以理解为家庭生活的新几何学。

不幸的是,只有在空间是平坦的前提下,欧几里得的理论才站得住脚。

在弯曲空间里,角度叠加无上限,平行线总会相遇。

他的妻子,他的情人,相遇了。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1856年之前,我根本不会这样讲给你听。

19世纪的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哪怕他们不知道预测方位的数学方程式。在严格意义上的三维世界里,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偷情事发、欲火消弭都是可以算出来的,而且精确得令人信服。在平静无澜的海面上,船只几无晃动。如果海水本身突然流光,那会发生什么情形?

1856年,有个寂寂无闻又穷苦的德国结核病患者黎曼,他发表演说,用运算证明了欧几里得几何学只有在平面的前提下才有效。如果表面不是平坦的,那么,骄矜了两千年的数学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六十年后,有个寂寂无闻又穷苦的德国人名叫爱因斯坦,他发现光线在引力作用下会弯曲。由此,两点间的最短距离就成了曲线。

如果光以曲线的方式行进,那就是说,空间本身也是弯曲的。

(她身体的最高值落在我的下方。)

“爱丽丝?”

我可以看到他站在我身后。他环抱住我,像条毯子似的裹住我的肩膀。我们构成了优美的组合:黝黑/白皙,衰老/年轻,确信/迟疑。镜子抓拍到了我们各自的诱人之处。他用几分满足的目光凝视镜中的我。

我看起来也很满足,但让我心烦意乱的是镜中还有另一张人脸,后面还有另一个房间。

开始了。当然了。简单,确凿,可知,受限。婚外情。生命的共性如同生命本身那样可靠。我们知道什么,我们就是什么。我们是什么,我们都知道。我们反映了自身的现实,我们的现实反映了自身。如果镜面被镜中的映象砸得粉碎,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要冰块吗?”乔瓦把酒杯递给我。

“还会有多少人来问我:该不该把自己冷冻起来,一直等到科学发展,让他们解冻后就能温暖如初,永葆青春?”

“你会怎么回答?”

“我应该说的是:如果你像火鸡一样进冰箱,出来时也肯定像火鸡。”

我:你老了怎么办?

他:年轻时和中年时怎么办,老了就怎么办。

我:你的工作呢?

他:如果她穿了衬裙,你就知道她会怎么做。 (他唱了起来。)

我:如果她穿了……?La gonnella?

他:衬裙。

我:你就知道她会怎么做。

他:《唐璜》。我要带你去大都会歌剧院。我要带你去每一个地方。

事情当时/现在就是这样的。这个故事踉踉跄跄,坚实的表面消失了。九个月前,我在这条船上,驶向我的未来。九个月后,我在这条船上努力保持平衡,像在木筏上那样战战兢兢。在这条木筏上,我正在努力厘清自己的过去。我的过去/我们的过去。乔瓦有妻子。我爱上了他们两个。

事情当时/现在就是这样的。乔瓦和妻子已经不见踪影,他在苦咸的水瀑下哭喊,她挥洒自己的眼泪,那情形就像用机枪扫射。我真该和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我没有呢?

我在这儿,永恒的三角缩减为一条并不太直的直线,我一直在线上。

我在这儿,男人掉下船,女人也一样。他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依然在这里,但没有感觉。我先哭。

但凡有一具尸身,我就能有感觉。他会说,如果我有感觉,就说明有实体存在。能量先于物质存在。

她会说:“等你准备好去爱了,就没人让你去爱了。”她会/她曾这样说,困在她自己的光的曲线中。

在我下方的是她的乳房吗?在思考的宇宙中,那片区域的海水任性下陷?

时间的刺伤折磨着我。回到那些抵抗侵蚀的高耸岩石上去有什么用?我的生命似乎是由暗物质构成的,它们推走简单的无意识,令我得以停下脚步,继而踌躇,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顺利无阻地走过去。我本该喜欢在过去信步漫游,好像那是自己最喜欢的散步方式。陪我一起走,走过一段记忆再一段记忆,共同走过的路,共同看过的风景。

陪我一起走。过去就在等待中,过去不在身后,似乎是在前方。要不然,当我开始奔跑时,它怎么会将我绊倒?

过去,现在,未来。理性人生的理性分割法。但在无数梦中,在无数次追忆中,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犹疑的片刻,总有一种深藏的直觉在说:生命不是理性的,不能被分割。分隔在镜像中的小世界很可能会破裂。

我选择研究时间,只为了能够瞒骗时间。

十岁那年,我听到校长对我父亲说:“她永远长不到最高的抽屉。”

我看着他们粗呢大衣的口袋、针织套头衫和针织领带。我看着他们黄褐色的下巴、厚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夹在两块金属板间,被压住了。我的脑袋承受了强大的压力。我想说“等一下”,但我实在太矮了,他们大概根本听不到我说的话。我活在他们腰带以下的世界里,不是成年人,也不是小孩子,在一个难以界定的岁数里,比小更小。两块金属板一起戳在地上,我父亲谈起了板球。

父亲和我回到家后,这个白手起家的穷小子、自力更生的男子汉给自己倒了一杯雪莉酒,我趁机溜进父母的卧室,他们把五斗柜搁在那个房间里。

最顶上有两只抽屉。我母亲的抽屉里有她的首饰和香水。我父亲的抽屉里存放着他的方巾,他的嗜好是变魔术。

孩子们学会数数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加法和乘法。教他们减法和除法就比较难,也许是因为削减世界是一种成年人的技艺。我一直坚信,至今仍相信——我父亲至少有两百条方巾,他拥有方巾俨如国王们拥有珍宝。丝质的、波点的、素色的、刺绣的、棉质的、涡纹的、印花的、条纹的、亚麻的、土布的、纺线的、染色的,还有像他燕尾服所配的长假发那样的蕾丝方巾。他把一条方巾塞进胸前口袋时,常常折出兔子耳朵的形状露在袋外。

“爱丽丝?”

我就跟随他穿过了爱和幻术的长廊。

抽屉最里面是他的金表:每隔十五分钟打鸣一次的全翻盖怀表,对以一刻钟为单位的男人来说必不可少。

这就是我不会变成的模样吗?坚固、可信、贵重、显眼、奢侈、罕见?

我把方巾一一摊开,好像它们是细软的珠宝。这就是我不会变成的模样吗?精致、肆意、有用、美丽、繁多、各式各样、妙趣横生、冶艳欢愉?

我在夕阳余晖中拉开了下面的抽屉。

内衣,爽身粉,卷成球的袜子。

“你非得这么用功吗?”我父亲这样问,当时我厌食,眼窝都凹下去了。

我拿到剑桥物理系的奖学金后,才重新开始好好吃饭。至于睡眠,我持保留意见。

我一睡着就做梦,一做梦就坠入恐惧。金怀表就在梦里,嘀嗒嘀嗒走过分秒,我常想爬到表里去,用我的身体把机芯搅乱。如果一举成功,我就能在安眠中继续睡下去,只不过会猛然惊醒,因为嘀嗒作响的不再是怀表,而是我。

我把这个梦讲给父亲听,他劝我放慢节奏,没必要赢取大学里每一座物理学科的奖项。

我的房间里有一面小镜子。看镜子的时候,我看不到爱丽丝,我看到的是内衣、爽身粉、卷成球的袜子。

我知道父亲担心我孤独终老,也担心我辜负青春。他没这么说,但他的言外之意告诉我:他宁可把我送进一场好的婚姻,也不想眼看着我靠自己拼命工作去逆流而上。不想收心的男人只不过缺个老婆,但如果女人的情感生活不够完满,那只能怪她自己。

等我要去剑桥了,母亲对我说:“爱丽丝,你和男人一起进餐时,绝对不要看你的手表。”

和她那一代的许多女人一样,我母亲指望时间尽情流逝,根本不想去改变它。她的计时器就是我父亲,她根据他的行动校准自己的生活。她喜欢他稳定的嘀嗒声,不过,她曾对我坦白过一次:他以前能让她的心跳得更快,那时,太阳好像在日晷上嬉戏。

他们来自乐园,进了屋,结了婚,安了家,我父亲好像不在乎怀表的指令。我母亲从未学会准时办事,只要是不和我父亲直接相关的任何约定,她都会搞糊涂。她有个习惯:总是带我和姐妹们在错误的星期、错误的日子去看牙医,有一次,索性晚了一整年。她在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回诊卡,这才带我们几个去补臼齿。牙医补得挺好的,他对我父亲说:“女人们都这样。”

当我母亲开始用“等你长大了”作为每句话的开头时,我还以为我会在绝望中死去。我知道她从来都不记得给钟表上发条,所以我可能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年纪。只有和父亲在一起,我才有机会长大。

所有小孩都能磕磕巴巴地讲出爱因斯坦的大发现:时间是相对的。在母亲的时间里,日子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们吃饭、睡觉、画画、游戏,世界没有尽头,虽然不自知,但我们在等待父亲回家,他会打声响指,让我们进入黄金时段。尽管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们开始意识到他会给我们一小时内的四个完整的一刻钟。也许就从那时候,我开始研究这一刻和下一刻之间有怎样恼人的关系。

等我们都上床了,母亲也会得到一小时,我很高兴她得到的那一小时,不是我们享用晚餐时的那一小时。餐后,父亲就会走进他的书房,家里就黑漆漆的了。

1879年3月14日。德国乌尔姆。太阳处于双鱼座。

讷言慢语,温和斯文的男人。在他的精神海洋里,数字以什么形态分解再发生?他在数字中漂浮。他时而停歇在9上面,时而奋力地朝7游去,彩虹色的数字,张着嘴巴,以他为养分,恰如他也以它们为食。

数字被召唤时就会过来。从奇异的数字星河中向他浮游而去。他知道《创世记》开头的每一个字,几乎能看到字里行间隐藏的数字,但并不能真的看到。他听到了神谕,试图写下那个数字,但不是所有数字都是属于他的。

数字的不乖顺就在于数字的顺序:决意向上,汇成一种可以推测出的美。太接近了,语言无能为力。他相信 数字 神谕 是一体的,他用数字和字词来说话,试图在他自己的身体里重构他所理解的一致性。

爱因斯坦:世上最有名的科学家。每个人都知道E=MC 2 ,但并非每个人都知道“自由落体的身体将不会感受到自身的重量”。

这种延伸出来的弦外之音超出了其主张的引力理论的本意。

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想在碎片堆里找出关联,可如果不这样做,还能怎样继续下去?生活由碎片拼凑而成,令连贯性显得很可疑,但喋喋不休是另一种背叛的方式。也许是一种虚荣。我的虚荣足以让你理解我吗?不。所以我要苦苦思索连缀字词的新方法,希望这一次,一个段落可以顺畅地滑向另一个段落。

陪我一起走。手拉手,走过叙述的噩梦,齐整的句子不露声色地攫住意义。意义如同隐士,神隐自居,其幻象藏在墙壁后的碎片里。如果我们扯下镶墙板,那会是什么情形?失去了表象,接触和交谈会有什么希望?我怎能读懂里面的生猛真相?

我今天的故事,我人生的故事,我们如何相遇的故事,我们相遇之前的故事。我开始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与另一个我无法讲述的故事交叉相叠。而且,假设我不是对你,而是对别人讲述这个故事,那还会是同一个故事吗?

陪我一起走,手拉手,走过霓虹灯和泡沫塑料,走在刀刃和破碎的心上,走过时运和被猎取的机遇,走过炒烩小餐馆和大片星云群。

我知道我是个傻瓜,指望污垢和荣耀是同样一种闪闪发光的涂料,羞辱和得意都能把我们照亮。我像虫子一样去看,每一样东西都大得离谱,无穷大的压力捶打着我的头。我是垂直站立的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下沉又抬升地活下去?我不能假定你能理解我。很有可能,在我发明出自己想说的话时,你也将发明出你想听到的话。我们必须有一些故事。流散的文字写在皱巴巴的纸上,成为进入彼此的外太空的微弱信号。

分离的世界相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诱惑力是极大的。我们派出星际飞船,我们投身向爱。

陪我一起走。那天夜里,乔瓦和我第一次共眠后,我独自离开,把他留在那张奇怪的床上,他在被单半遮半掩之下有种不堪一击的感觉;我从中央公园一路走到了巴特利公园。我无法拥有自己的情绪,除非我能对其加以思考。我不害怕感受,但我怕自己不假思索地感受。我不想沉溺。我的头脑是我心灵的救生圈。

无穷无尽的十字路口,我无视红绿灯的指示,凭运气穿过安静的街道。不是黑夜,不是白昼,这个城市暂时停滞了。哭闹和叫嚣现在都变轻了,轰鸣变成闷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城市的中央,却觉得自己濒于边缘。这是一个充满边缘的城市,如刀刃般锋利,处处险峻,充满不安。这是一个充满转角而非曲线的城市。总要做出抉择:现在往哪条路走?一个充满疑问的城市,夸夸其谈,张狂无礼,像一座人造的斯芬克斯神像,向旧世界抛出谜题。

我学会在纽约悠然自得,就好像苦行僧学会在钉床上安之若素,享受它。美和痛苦不分离。这一点在这里太明显了。这是一座坩埚般的城市,炼金术士的熔炉,污垢和荣耀对物质转换有实效作用。屈服于这座城市的人没有一个能保持原样。这座城市对一切都无所谓,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在这里,你可以是任何模样。

只要你做得到。我非常清楚,扔进炼金炉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彻底毁灭。自我毁灭。依据物质各自的属性,炼金的过程就是分解物质再摧毁物质。如果还剩什么仍有活力,它就将被萃取出来。如果没有……

别骗自己了,爱丽丝,你的大部分都是垃圾。

这是真的,但我的希望留存在余下的小部分里。

我故意走得很快,穿着乔瓦的皮夹克。我想用衣服裹住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已被剥皮剜骨。可知的确凿形体已消失。我的血肉还在,些许快感,些许酸痛,我的神经触角仍在处理第二个身体的状况。这具身体自带生态系统,空气通过精巧的过滤层谨慎地渗入,食物遭到恶意的酸性攻击。没有任何东西能从外部进入并长期驻留。氧气变成二氧化碳被排出体外,甚至香槟和 鹅肝酱 也被挤压成屎尿。这个身体很有效率,但不太文雅。用完就丢。进入这第二个身体会产生困惑。是进还是出?到底是哪一种?

爱情令人好奇之处在于其凌驾于严密封闭在身体中的自私感。性和生育轻而易举地契合身体的帝国扩张计划:身体想扩大自己的疆域,需要自我的再生。身体抵制外来的入侵,但爱情这个侵入者和自我的自主权达成了妥协。作为拯救者的爱情,俨如从不可跨越的汪洋那边伸过来的手。

信任它吗?也许。它可能是最妥帖的拯救之手,也可能是更阴险的东西。我的身体无法信服,我的理智拒绝合作。我是随着浪漫主义长大的一代人。适合我的那个人在哪里?

从生物学上说,成百上千的人都适合我。只要我想动情,我就能动情。我应该警惕束缚,也就是锁链和双手,也就是手铐。能带我出去的,很有可能也能将我封锁在内。爱情的苦楚和希望是孪生的。

陪我一起走。什么样的女人会和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上床?答案:臭虫?那倒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如此没骨气。没有骨气的女人,心在双乳和双腿,我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女人。如果我对自己都这么无知,怎么还能去声称了解另一个人类?

怕就怕我的身体依然被他润湿着。

“‘就连你的头发都被编号了’,难道这话不是上帝说的?”乔瓦平躺着,笑着对我说。他揉了揉太阳穴,扮了个鬼脸。“在我这个个案里,上帝只需数到二十。”

接着,他严肃起来,其实他几乎从来都没个正经样,他拢住我浓密的头发。“这才是上帝的数学。”

后来,他一边欣赏自己的勃起,一边说道:“这是上帝的物理学。”

这两种论点都该得到谨慎的研读,因为乔瓦不信上帝。

到了巴特利公园,我倚在栏杆上望着湖水。一片雾漫过来,一艘拖轮闪着密码般的灯语。黑暗和湖水并没有带来凶险的感觉。黑暗中的湖水像是回应,回应着已经变为我心的流动之地。身为科学家,我力求确定性。身为人类,我却好像在逐渐远离确定性。如果我需要找到证据,证明人们所说的世界不过是暂时的,那我眼看着就要找到了。我能确定什么?绝对的确信?

可我还是趋近了他,就像光趋向明亮的物体。

我明白了,那只是一种光学错觉。

我开始往回走,从湖边走开,走出黑暗。我必须走回刚刚开始的白昼。

情事: 爱情 ,或值得尊敬,或不值得尊敬。乔瓦有妻子。 9Qp2fHPe6cFQNqsmrwQdoft3Hw6D8qAps40KA60hMH98OE2Y7LuQUu12I6lZL8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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