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驾驶着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 ,在那穿越一片长长的、银白色草地的小路上前行,路上布满了车辙,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半闭着眼睛。他思量着,这条通往德罗海达的道路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年轻时代的回忆。这不是爱尔兰那可爱的雾气弥漫的绿色草地。应该怎样描绘德罗海达呢?没有战场,没有权力的宝座。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这些日子他更为循规蹈矩,但依旧感觉敏锐。他的幽默感促使他在头脑里勾画出了一个克伦威尔 式的玛丽·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滥施她独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实也用不着这样夸张的比喻。毫无疑问,女人在行使权力和控制别人方面是丝毫不亚于往日那些强权在握的军阀的。
穿过一片黄杨树和桉树,最后一道大门已经隐隐在望了。汽车颤动了一下,戛然停住。拉尔夫神父把一顶破破烂烂的灰色宽边帽戴到头上,遮挡阳光。他走下车来,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钢插销靠近。他把插销往后一拉,不耐烦地猛然拉开大门。在基兰博神父宅第和德罗海达宅第之间总共有27道大门,每一道门都意味着他要停下来,走出汽车,打开门,再回到汽车里,驱车穿过去,然后再停车,再出来,返回去关上大门,然后再回到汽车上,向下道门开去。有无数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这种程序省去一半,一路开下去,让那些门像一串受惊的嘴巴似的张开着留在他身后。但是,尽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职业,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受到大门主人的重罚的。他真希望马匹能和汽车跑得一样快,一样有效,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从马背上开门关门,而用不着下来了。
“无一物无其弊啊。”他说着,拍了拍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的仪表板,驶过了最后那一英里不见树木的草地,来到了这个围场府邸。大门在他身后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对于一位看惯了巨宅和大厦的爱尔兰人来说,这座澳大利亚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德罗海达是这个地区最古老、最巨大的产业,它那位老态龙钟的主人不久前在这片产业上建了一座能与之相匹配的宅第。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是用东边500英里外的采石场运来的、人工凿成的米黄色砂岩建造的。它的建筑结构是乔治王朝式的,质朴而又大方。它的底层有许多扇宽大的玻璃窗,以及带铁柱子的宽阔的游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装着黑色的木百叶,这不仅仅是为了装饰,也是为了实用。在炎热的夏天,把它们拉下来就可以使室内保持阴凉。
虽然眼下已经是萧萧金秋,但细长的藤条却依然一派葱绿。春天的时候,那棵50年前与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开满了密不透风的淡紫色花簇,熙熙攘攘地爬满了外墙和游廊的顶棚。房子的周围是几英亩用长柄镰极其精心地修整过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也依然盛开着色彩缤纷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盏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 ,树干浅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楼房,挡住了无情的阳光。这排桉树的一些枝杈和九重葛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连那些内陆地区不可或缺的庞然怪物—贮水箱也长上了厚厚一层耐寒的、土生土长的藤蔓、玫瑰和紫藤,它们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的,倒不如说是装饰性的。多亏了已故的迈克尔·卡森先生对这个宅第一片热心,他在贮水箱之类的东西上是从不吝惜金钱的。据说,十年不雨,德罗海达邸内的草坪依然可以一片青翠,花坛里的鲜花也照样盛开不败。
当你走近这个围场府邸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着你便会发觉它的背后和两侧有许多一层楼的黄色砂岩砌成的房子。加顶的坡道把它们和主体建筑连接在一起,坡道的顶上长满了爬山虎。满是辙印的小路尽头是一条宽阔的砾石车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侧拐进了一片圆形停车场,继续往下延伸着,直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儿是德罗海达真正的干活场所:牲畜栏、剪毛房、谷仓。与遮蔽那座主楼的魔鬼桉树比起来,拉尔夫神父更喜欢那些巨大的胡椒树,它们把附属建筑物和有关的活动统统都掩盖起来了。胡椒树上长着厚密的、浅绿色的叶子,蜜蜂在嗡嗡飞舞着,这些懒洋洋地低垂着的树叶在内陆牧场是典型的。
拉尔夫神父将车停在车场里以后,走上了草坪。这时,女仆已经在前廊上等着了,她那长着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说。
“哦,神父,在这么个晴朗美丽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她带着很重的口音说着,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那顶并非教士用的破旧帽子。
镶着大理石方砖的大厅里光线昏暗,宽大的楼梯上装着黄铜扶手。他站在那儿,直到明妮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才走进客厅。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户敞开着,这是一扇从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对于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她显然没有在意。她那浓密的红发几乎依然像她年轻时一样光亮,尽管年龄已经使她那粗糙多斑的皮肤长出了更多的斑点。对于一位65岁的女人来说,她的皱纹并不算多,很像绗过的床罩上细小的菱形褶皱。她那罗马式的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直通嘴角;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毫无表情—这些是显示她倔强性格的地方。
拉尔夫神父默默地走过奥巴松地毯 ,吻了吻她的手。这姿势十分适合于像他这样身高的优雅男人,一身平绒黑法衣给他平添某种宫廷气派,显得更为潇洒了。她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忸怩而又喜悦的神情,玛丽·卡森几乎是在傻笑了。
“你要喝点茶吗,神父?”她问道。
“这就要看你是否愿意听弥撒了。”他边说着,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交叉起双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马裤和高筒靴,这种打扮是当地教区特许的。“我给你带来了圣餐,不过,要是你想听弥撒的话,我几分钟以后就可以为你做,等一会儿再吃我并不在乎。”
“你对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体地说道,心里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所敬重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钱。“请用茶,”她接着道,“有圣餐我就很高兴了。”
他克制着自己,脸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这个教区是他培养自我克制的修养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机会摆脱他的脾气给他招来的默默无闻的处境,他不会再这样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了。但要是他善用心机,能打好手中的牌,那这位老太太或许就能使他如愿以偿。
“我得承认,神父,去年过得很愉快,”她说,“比起老凯利神父来,你让人满意得多了,愿上帝让他灵魂烂掉吧。”她说最后一句时,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庞,目光灼灼。“亲爱的卡森夫人!这可不很像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这是实话。他是个喝起来没完没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会让他的灵魂像他那酒鬼身子一样腐烂的。”她向前一倾身。“到现在为止我跟你相当熟了,我想,我有资格向你提几个问题,对吧?毕竟,你可以随意使用德罗海达,就像它是你自己的运动场一样—学学怎样做一个牧场主,把骑术练得更高明一些,超脱一下基里 的人世沉浮。当然,这全是应我的邀请,可我的确认为我有资格得到你对一些问题的回答,是吗?”
由她来提醒他,他应该对她心怀感激,这是他所不情愿的,可是,他却一直在等待着她认为有权向他提要求的这一天的到来。“的确是这样的,卡森夫人。对于你让我随意出入德罗海达,还有你送给我的那些礼物—马匹、汽车,我是感激不尽的。”
“请问尊寿几何?”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28。”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该派像你这样的神父到基里这种地方来的。他们把你派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来,是因为你犯了什么事吗?”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镇静地说。
“一定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像你这样一位才华超卓的神父在基兰博这种地方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这是上帝的旨意。”
“扯淡!你是因为生而为人的缺点而到这儿来的—你是有缺点的,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基里和你的天赋格格不入,这一点我们都明白。这倒不是说我们不乐意有像你这样的人来代替他们通常派给我们的那些授了圣职的懒蛋,而是说,你的天赋只有在你涉足于教会的神权时才如鱼得水,而不是在这里的羊马之间。穿上红衣主教的红袍,那你看上去会神气极了。”
“我恐怕没这个造化。我想基兰博虽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节版图的中央吧,可还有更糟糕的地方呢。我在这儿至少有您,有德罗海达。”
她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赏他那堂堂的仪表,他那殷勤的关注和他那机灵敏锐的头脑。真的,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红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记不得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记不得见过用大体相同的方式来运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长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匀称的体魄,英俊而富于贵族气派的容貌,身体的各个部分搭配得极其和谐。他是上帝的得意之作,在上帝创造万物时,如此慷慨的赐予是寥若晨星的。从他那头蓬松乌黑的鬈发和那令人惊讶的湛蓝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纤细的手脚,都是完美无缺的。是的,他一定意识到了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神态,这使她感到他从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并且永远也不会。倘若必要的话,他会若无其事地运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过,他好像并不沉醉于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认为受自己的美貌影响是为人所不齿的。她很愿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么使他变成了这样。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许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 ,风流如唐璜 。他们奉行独身生活是为了逃避那其中的后果吗?
“你为什么甘心在基兰博呢?”她问道,“为什么不放弃教职,而宁可如此将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许多方面发财致富、有权有势的。你总不能对我说权力对于你毫无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扬了起来。“亲爱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圣的,我将至死做一个教士。我不能背弃我的誓言。”
她纵声大笑。“啊,得啦,你当真相信,要是你放弃了你的誓言,他们会追着你,对你天打五雷轰、狗咬枪击吗?”
“当然不会喽。我也不相信你会傻到以为我厕身于教士的行列是出于对惩罚的恐惧。”
“嗬,真尖刻,德·布里克萨特神父!那么,是什么拴着你呢?是什么迫使你忍受尘灰、暴热和基里的苍蝇之苦呢?你完全明白,这也许是一种无期徒刑呀。”
一丝阴影片刻间掠过了那双湛蓝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怜地对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安慰者,对吗?”他双唇张开,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从小受的就是把我培养成教士的教育,但还远不止于此。对一位女士,我怎么解释才好呢?我是一个中空的躯体,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来填充它的。倘若我是个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会觉得有空荡的时候。受上帝的填充,与上帝浑然一体,那是不受地点影响的。不管我是在基兰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里,全都一样。但是,要说明白是不容易的,因为,即使对教士来说,这也是一大玄秘。这是天赐神授,其他人是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放弃它吗?我做不到。”
“这么说是一种力量喽,对吗?那么,为什么它只被给予了教士呢?是什么使你认为,在叫人筋疲力尽的冗长的仪式期间涂抹圣油就能赋予任何人以这种力量呢?”
他摇了摇头。“这是多年的生活所获得的,甚至在授圣职之前就这样了。这是苦心经营的结果,它使躯体向上帝洞开。这是苦心挣来的!是日积月累而得到的。这就是誓言的目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教士的心境不受红尘俗物的干扰—没有对女人的爱欲,没有对金钱的迷恋,也没有因为要听命于他人而于心不甘。贫穷我已习以为常,我并非出身于富有之家。抱朴守贞于我绝非难事。至于服从呢?对我来说,这是上述三条中最难办到的。可是,我会服从的,因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话,那我就一无是处了。我是要服从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愿意毕生在基兰博受苦受难。”
“那么,你是个笨蛋,”她说,“我也认为还有比爱侣情人更重要的东西,但是当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列。真是怪哉。我从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狂热地笃信上帝,我还以为你是个持怀疑态度的人呢。”
“我确实抱有怀疑。有思想的人对什么不怀疑呢?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感到空虚的原因,”他望着她背后的某种她所看不见的东西,“我想,我为了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瑕的教士,已经抛弃了我的一切抱负、所有的欲念,这你知道吗?”
“不论什么事,完美无缺总是枯燥难耐的,”她说道,“我本人倒喜欢少许带点儿瑕疵。”
他笑了起来,赞赏而又多少有些妒忌地望着她。她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她已经孀居了33个春秋,唯一的儿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死去了。由于她在基兰博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从来没考虑过她所熟识的几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做出的表示。作为迈克尔·卡森的遗孀,她无疑是个皇后,但一旦作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对一切的控制权都交给那个人。但玛丽·卡森的抱负并不是当个副手。因此,她发誓弃绝肉欲,宁愿舞权弄势。很难想象她会养上个把情夫,因为就流言蜚语而言,基兰博就像一根适合于传电的导线。她可不愿意沦为一个平凡的弱女子。
而现在,她已经被公认到了老迈之年,不复有肉体上的冲动了。倘若新来的年轻神父对她勤于职守,而她回赠给他诸如小汽车之类的薄礼,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她一生都是教会的坚实后盾,一直以相称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区和教区的宗教首领,甚至在凯利神父做弥撒时一个劲儿打嗝儿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对凯利神父的继承者心怀好感、宽厚相待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区每一个教民理所当然的拥戴,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如果住在较远教区的教民不能到基里来见他的话,他就去看望他们。在玛丽·卡森没送他汽车之前,他是骑着马去的。他的耐心与仁慈使他博得了全体教民的喜欢以及部分教民由衷的爱戴。布格拉的马丁花了不少钱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奥鲁尔克则出钱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玛丽·卡森从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纪和地位出发,觉得她是可以安然无事地细玩慢赏拉尔夫神父的。她喜欢和一个与她同样聪明的头脑斗智,她喜欢智胜他,因为她对自己实际上是否智胜了他根本没有把握。
“让我们再回到你刚刚说过的基里不在教皇主教使节版图中央的话题上来吧,”她说着,身子往椅子里陷了陷,“你认为有什么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里成为他的世界中心呢?”
神父苦笑了一下。“这就不好说了。来个一鸣惊人吗?突然拯救了一千个灵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盲者复明的本领……但是,出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哦,得啦,这我可不认同!这只不过是上帝变了他的法子罢了。这年头他用的是钱。”
“你真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也许这正是我这样喜欢你的缘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玛丽。请叫我玛丽。”
恰好在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说“谢谢你,玛丽”的时候,明妮推着茶点车走了进来。
玛丽·卡森一边吃着新做的糕饼和鳀鱼吐司,一边叹道:“亲爱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别卖力地为我祈祷。”
“叫我拉尔夫吧。”他说道。接着,他又调侃地说:“我怀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卖力地为你祈祷,不过我试试看吧。”
“哦,你真叫人着迷!或许这话是冷嘲热讽吧?我一般不喜欢一眼望穿的东西,可是对你,我始终没有把握,那显而易见的东西是否掩盖着更深一层的东西。就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对我的真实看法到底如何,我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你非常圆滑,绝不会对我讲的。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着迷了。不过,你一定得为我祈祷。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岁月偷逝,对你我都一样,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价来知道你是怎样造孽的呢!真的,我确实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眼下我的牧场里缺一个工头。”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个。要找像样的人越来越难了。”
“噢,听人说你不是个慷慨大方、体谅别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气,笑了起来。“是谁给你买了一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你才用不着在马背上颠的?”
“啊,可是,瞧我为你祈祷得多卖力气呀!”
“要是迈克尔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许就会喜欢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说道。她的面容为之一改,变得恶狠狠的。“你认为我在世上无亲无眷,非得把我的财产和土地留给教会,是吗?”
“对此我无从知晓。”他平静地说着,给自己又倒了点儿茶。
“实际上,我有个弟弟,他家大口多,人丁兴旺。”
“这太好了。”他郑重得体地说道。
“我结婚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财产。我知道,在爱尔兰我是永远找不上一门好亲事的。在那里一个女人非得有教养、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阔丈夫。于是,我用两只手没命地干活,攒够了盘缠,到有钱的男人没那么挑剔的国土上来了。我到这儿的时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张脸、一个身子和一个比一般女人更聪明的头脑。就凭这些,我就抓到了迈克尔·卡森。他是个傻阔佬,一直到死都非常宠爱我。”
“那你弟弟呢?”他觉得她扯远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岁,算来现在也该有54岁了。现在活着的就我们两个人了。我几乎不认识他,我离开高尔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兰。如果他是为了发财而移居国外的话,他到如今也还未成功。
“可是昨天晚上,当牧场的工人给我带来消息,说阿瑟·蒂维厄特已经卷铺盖走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里克。我在这里,不会再年轻了,身边没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个经营土地很有经验的人,可是没有钱去买自己的土地。我想,干吗不给他写封信,叫他带着儿子们到这儿来呢?我死了以后,他就继承德罗海达和米查尔有限公司,因为比起那些在爱尔兰的堂表亲来,他是我唯一活着的近亲。”
她笑了笑:“再等下去也许显得有些愚蠢了吧,对吗?他可以现在过来,早点习惯在黑土平原上放羊。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兰放羊大不一样。这样在我死了以后,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继承我的事业。”她低下了头,凝神注视着拉尔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么早没想到呢。”他说。
“哦,我想过。不过,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有许多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在最近,我的寿终之日似乎比以往离我更近了,我才觉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亲骨肉围在身边,也许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么了?你觉得你病了吗?”他急忙问道,眼睛里流露出真心关切的神情。
她耸了耸肩。“我很好。但是年过六十五,总会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觉得衰老来到已经不是将来的事,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对的。在这座房子里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对你来说将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们不会住在这里的,”她说,“他们可以住在小河边的牧场工头的房子里,离我还挺远呢。我不喜欢孩子和他们的声音。”
“玛丽,就算你们年龄相差很大,这样对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简慢了吗?”
“他将继承财产—那就让他挣吧。”她不加掩饰地说道。
在梅吉9岁生日还差六天的时候,菲奥娜·克利里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有过几次流产之外,没发生别的事情,她自认为很幸运了。9岁的梅吉已经到了真正能帮上点忙的年龄了。菲奥娜自己40岁了,这把年纪再生孩子总免不了要经受大伤元气的痛苦。这个孩子取名叫哈罗德,是个身体娇弱的婴儿。医生定期到家里来。这在所有家人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呢。
然而烦恼不饶人,克利里的烦恼也有增无减。战争带来的后果并不是兴旺发达,而是农村的萧条。活计愈来愈难找了。
一天,他们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麦克怀尔特送来了一封电报。帕迪双手打战地将它撕开。电报从来不是报告好消息的。除了弗兰克以外,孩子们都围了过去,弗兰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离开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随着他,但当帕迪哼了一声时,她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怎么啦?”她问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着那片纸,就像它带来了噩耗似的。“艾奇鲍尔德不要咱们了。”
鲍勃用拳头狠狠地砸着桌子。他早就盼着能和父亲一起去当个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鲍尔德的剪毛棚本来是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爸,他干吗要对咱们干这种狗屁事儿呢?我们本来明天就要动身了。”
“他没说原因,鲍勃。我猜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包工头抢了咱们的活。”
“哦,帕迪!”菲哀叹着。
躺在火炉边上大摇篮里的小东西哈尔 哭了起来,可是菲还没来得及挪窝,梅吉已经站起来了。弗兰克也返回了门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茶杯,仔细地观察着他父亲。
“唉,我想我得去见见艾奇鲍尔德,”帕迪终于说道,“现在不到他那儿去剪,另找一家已经太晚了,不过,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得给我个比这更说得过去的解释。在7月里威洛比的羊圈开工以前,我们只好指望能找个挤奶的活儿了。”
梅吉从放在炉子边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块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铺开,然后,把那啼哭的孩子从柳条摇篮里抱了出来。在梅吉像她妈妈一样一丝不差地、利索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孩子的小脑壳上长着的稀稀拉拉的克利里家的头发在闪闪发亮。
“小妈妈梅吉。”弗兰克逗着她说道。
“我才不是呢!”她抗议道,“我不过是在帮妈妈的忙罢了。”
“我知道。”他温和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劲地拉了拉她脑后的白塔夫绸蝴蝶结,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来,敬慕地望着他的脸。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打瞌睡的婴儿的脑袋上。他觉得,看上去她像是已经到了他自己这样的年龄了,或者甚至比他还要老成。在她这样一个只该照看艾格尼丝(现在它已经被遗忘在卧室里了)的年龄,竟然要干这种事,这让他心里一阵痛楚。要不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妈妈,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他的父亲,是他使这个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丢了剪羊毛的活儿,真是活该他倒霉!
不知怎么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连梅吉也从来没像哈尔这样使他伤过神。这一回,当菲的肚子开始大起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年龄都已经足够成婚做父亲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谁心里都对此感到不对劲儿,尤其是他的母亲。男孩子们的偷窥使她像兔子似的感到胆怯和畏缩。她无法正视弗兰克的眼睛,也无法掩饰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尔出生的那天晚上从她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可怕呻吟和叫喊,弗兰克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无论哪个女人也不该经受这样的痛苦。现在他已经成年了,可他还没像别的人那样离开家庭去自己谋生。现在你这个当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儿都丢了,这是活该受罪。一个庄重的男人本来就不该再去碰她的。
他妈妈的头发在崭新的电灯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在她低头望着坐在长桌那边的帕迪时,她那纯洁的面部轮廓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像她这样一个可爱而文雅的人是怎样才嫁给了一个来自高尔韦沼地的巡回剪羊毛工的呢?真是糟蹋了她自己,糟蹋了她的斯波底 瓷器,她的缎子餐巾和起居室里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为她和那些与帕迪地位相当的老娘们儿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们强烈地感到她们的大嗓门儿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过一把,她们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时在星期天她会走进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临窗的那架古钢琴旁,弹起乐曲,尽管她由于没有时间练习,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弹一些最简单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弹不出什么别的了。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与百合花前,闭目谛听着。那时,他的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梦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见他的母亲身穿镶淡粉色花边的长撑裙,坐在一间象牙塔似的宽敞屋子里的一架钢琴旁,身边环绕着一根根又长又大的蜡烛。这情景本会使他泪落不已。然而,自从被警察送回家并在谷仓度过了那一夜之后,他再也不掉泪了。
梅吉把哈尔放回摇篮里,走到妈妈的身边。这是又一个被耽误了的人。她有同样骄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双手,那童稚的躯体,都有几分像菲。当她也成长为一个成年女子的时候,她会很像她妈妈的。谁将要她呢?另一个傻呆呆的爱尔兰剪毛工,或者瓦希尼哪个牛奶场来的乡巴佬吗?她配有更好的命运,可是她生来时运不济,人人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岁岁年年,他活着就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
菲和梅吉突然意识到他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她们一齐转过身来,带着女人们只给予她们生命中最热爱的人的温柔冲他微笑着。弗兰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场,或者去杀个人,去干能排解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丢掉了替艾奇鲍尔德剪羊毛的活儿之后三天,玛丽·卡森的信到了。他在瓦希尼邮局一拿到信,立刻撕开就看,并随即像个孩子似的蹦跳着回家了。
“咱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啦!”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在瞠目结舌的家人面前挥着那几张贵重的仿羊皮信纸。
一阵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异常震惊,梅吉也是一样,可是每个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弗兰克的两眼在闪闪发光。
“可是,帕迪,过了这么些年她怎么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后问道,“她不是新近才有钱的,不联系也有很长时间了。我从来也不记得她以前提过要帮我们什么忙啊。”
“看来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说道,既是为了使自己,也是为了使菲更相信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么写的吧:‘我已经上了年纪,你和你的孩子们是我的继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们应该见见面,再说,也到了你们学学怎样管理你们要继承的产业的时候了。我打算让你做我的牧场工头—这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你那些到了能干活年龄的孩子也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罗海达将成为一个家族企业,由家里人经营而无须外人插手。’”
“她说给咱们寄去澳大利亚的钱了吗?”菲问道。
帕迪一挺腰板。“我不会为这种事去麻烦她的!”他没好声气地说道,“用不着求她,我们也能到澳大利亚,我有足够的积蓄!”
“我想,她是应该为我们出盘缠的。”菲固执地说道。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是不常发表意见的。“你干吗仅仅凭着信上的诺言,就要放弃这里的生活而跑去给她干活儿呢?她以前从来没帮过我们一点忙,我信不过她。我就记得你说过,你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铁公鸡。帕迪,看来你还是不大了解她。你们俩的岁数差那么多,你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她就去了澳大利亚。”
“我不明白这对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影响。如果她是个铁公鸡,那我们要继承的财产也就更多。不,菲,我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咱们自个儿掏盘缠。”
菲不再言语了。从她的脸上无法看出她是否因为自己的意见被如此简单地不予理会而感到怏怏不乐。
“好哇,我们要去澳大利亚啦!”鲍勃抓着父亲的肩膀喊了起来。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蹦来跳去的。弗兰克满面笑容,这屋里的一切他都已视而不见了,他的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这事干脆作罢,因为他们在澳大利亚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只不过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过同样的生活罢了。
“基兰博在哪儿呀?”斯图尔特问道。
于是,那本旧地图册被翻了出来。尽管克利里家穷,可是厨房的餐桌后面还是有几格子书。男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在那发了黄的纸页上查看着,直到找着了新南威尔士。他们习惯于小小的新西兰的天地,是想不起来去查看一下地图左下角的以英里为单位的比例尺的。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尔士跟新西兰的北岛一般大。基兰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 的距离与旺加努伊与奥克兰 之间的距离相仿,尽管表示城镇的黑点似乎比北岛地图上的要少得多。
“这本地图册老掉牙了,”帕迪说道,“澳大利亚跟美洲一样,发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现在那里的城镇要多得多。”
他们打算坐统舱去,好在毕竟只有三天的路程,还不算太糟糕。不像从英国到南半球那样,得走好几个星期。他们能花得起钱带走的东西是衣物、瓷器、刀叉、被单、床单、炊具和那几格珍贵的书籍。家具不得不卖掉,以偿付菲卧室里的那几件东西—古钢琴、小地毯和椅子—的运费。
“我不愿意听你说不把它们带走的话。”帕迪坚决地跟菲说道。
“你肯定我们出得起这份钱吗?”
“没问题。至于其他的家具嘛,玛丽说她为我们准备好了牧场工头的房子,可能我们需要的那里都一应俱全。我很高兴,我们用不着和玛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
“我也很高兴。”菲说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给他们在“瓦希尼号”上订了八张统舱的铺位。令人奇怪的是,这艘船和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同名。他们定在8月底上路,因此,一到8月初,每个人都开始感到他们真的就要进行这次关系重大的冒险了。那几只狗得送人,马匹和轻便马车卖掉了,家具装上了老安格斯·麦克怀尔特家的大车,运到旺加努伊去拍卖。菲的那几件东西和瓷器、床单、被单、书籍以及厨房用具一起装进了板条箱。
弗兰克发现他母亲站在那架漂亮而陈旧的古钢琴旁,抚摸着那带条纹的淡粉色饰板,呆呆地望着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妈,它一直就是你的吗?”他问道。
“是的,是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不能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这架古钢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时期的沙发和椅子,还有摄政时期 的写字台。东西不多,不过它们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那双灰色、忧郁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凝视着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那张油画。由于年深日久,那画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着镶有浅粉色花边、周围有107个褶边的长裙的金发女人却依然清晰可见。
“她是谁?”他转过头去,好奇地问道,“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准定和你有亲属关系,她和你有点儿像呢。”
“她?我的亲戚?”那双沉思的眼睛离开了画像,讥讽地落在了儿子脸上。“哦,我看上去像有她这样一位亲戚吗?”
“像。”
“你糊涂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妈。”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古钢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没什么可说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得了,帮我把这些东西挪到屋子中间去,这样你爸就好打包了。”
这次航程是一场噩梦。“瓦希尼号”还没出惠灵顿港时,他们就全呕吐了。在狂风大作、风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航程中,他们吐了一路。帕迪也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和飞溅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们都带到了甲板上,让他们待在那里,只是在有好心人自愿照看那四个可怜巴巴的、干呕着的小子们时,他才下到底舱里去看他的女眷和婴儿。弗兰克尽管特别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还是自愿留在了下面,照顾女人们。船舱很狭小而且令人窒息,散发着油味儿,因为它在水线以下,靠近船首,是船只颠簸得最剧烈的地方。
出了惠灵顿之后数小时,弗兰克和梅吉相信他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一个发愁的乘务员从头等舱里叫来了一位医生,他悲观地摇着头。
“不过,这段航程很短。”他说道,吩咐他的护士给婴儿找些牛奶来。
弗兰克和梅吉在干呕的间隙里,设法用奶瓶喂哈尔,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经不再挣扎着呕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状态,他们唤都唤不醒她。乘务员帮着弗兰克把她放到了顶铺上,那里的空气略微新鲜一些。弗兰克把毛巾举在嘴边,以便挡住依然在往外翻呕的稀胆汁。他坐在她的铺边上,从额头向后捋着她那黯无光泽的黄头发。他不顾自己的呕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坚持着。帕迪每次进来,都看见他和他母亲待在一起,摩挲着她的头发,而梅吉则与哈尔蜷缩在下铺,嘴上捂着一块毛巾。
驶进悉尼海域后三个钟头,海面变得一平如镜,雾气悄悄地从南极飘来,团团地围住了这艘旧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她估摸可怕的浪击已经过去,但海洋仍在有节奏地、痛苦地狂吼着。他们缓缓穿过浓重的灰雾,像一只被追赶的猎物那样胆战心惊地潜行着,直到那深沉而单调的浪吼声又从船的上部传来,这是一种茫茫然然、凄凄切切、难以形容的悲苦之声。随后,当他们滑行穿过那幽灵般的水雾进入港口时,他们周围的空中响起了一片痛苦的号声。梅吉永远也忘不了那雾号 声,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亚的序曲。
帕迪抱着菲走下了“瓦希尼号”,弗兰克抱着小娃娃跟在后面,梅吉提着一只箱子,每个男孩都扛着一些行李,疲惫不堪、磕磕绊绊地走着。1921年8月底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晨,他们进入了皮尔蒙特。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地名。码头的铁货棚外面,出租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龙,等在那里。梅吉目瞪口呆地四下张望着,她还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一次停这么多小汽车呢。帕迪总算把他们全都塞进了一辆汽车,那司机主动提出把他们送到“人民宫”。
“伙计,那是适合你们这样的人的地方。”他告诉帕迪,“那是萨利夫妇为劳苦大众开的旅店。”
街道上挤满了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驶来的汽车,马却极少。他们从出租汽车里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高耸的砖楼,狭窄迂回的街道,拥挤的行人过往匆匆,仿佛是在参加某种稀奇古怪的都市仪礼。惠灵顿使他们感到敬畏不已,而与悉尼相比,惠灵顿却显得像个农村小镇。
当菲在救世军 称之为“人民宫”的许多鸟笼似的小屋中歇憩时,帕迪出门到中心火车站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搭乘火车到基兰博去。已经差不多缓过劲儿来的男孩子们吵嚷着要跟他一起去,因为他们听说车站离得不太远,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还有一家卖海葱糖 的呢。帕迪真羡慕他们的青春活力,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经过三天晕船之后,他对自己的两条腿是否顶得下来,心里依然没把握。弗兰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们更关心妈妈的身体,希望她好起来,于是就留下来陪菲和小孩了。确实,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复了。她已经喝了一碗汤,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面包,这是劳苦大众中一个头戴帽子的天使给她送来的。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们不走的话,那下一次直达车就在一周以后了,”帕迪回来以后说道,“你觉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来吗?”
菲坐了起来,身上发着抖。“我能挺过去。”
“我觉得咱们应该等一等,”弗兰克壮着胆子说道,“我想妈的身体还没缓过来,不能赶路。”
“弗兰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们误了今晚的火车,就得整整等上一个星期,我口袋里的钱可付不起在悉尼待一个星期的花费。这个国家大着呢,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车。明天有三趟往基兰博方向的车,我们坐哪一趟车都只能到达都博。我们就得在那里等着转车,他们跟我说,要是我们那样走的话,比我们想想办法赶今晚的车更受罪呢。”
“我能挺过去,帕迪,”菲又说了一遍,“有弗兰克和梅吉照顾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两眼望着弗兰克,恳求他别再说了。
“那我现在就去给玛丽发个电报,告诉她明天晚上等我们。”
中心火车站比克利里家的人所到过的任何建筑物都要大,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大厅似乎在同时回响着、吸收着成千上万人的喧声闹语。他们在横七竖八、捆着绳子的箱子旁等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长杆的人调整的。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他们挤在这群人中间,眼巴巴地望着五号站台上的铁门。门虽然关着,但门上面有手写的几个字:“基兰博邮车”。在一号站台和二号站台上,紧张的活动预示着开往布里斯班和墨尔本的夜班快车即将发车,旅客们正在熙熙攘攘地通过检票口。不久,便轮到他们了。五号站台的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人们开始急不可待地挪动起来。
帕迪找了一节空着的二等车厢,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则坐在通往车厢连接处的长过道的滑门旁。有人抱着找个空位的希望探进脸来,但一看见车厢里有那么多孩子,马上就被吓退了。有时候,家大口多也有它的好处。
夜里很冷,他们解下了所有捆在手提箱外面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尽管车厢里没有供暖,但地板上放着的装满了热灰的钢箱却散发着热气。不管怎么样,谁也没盼着供暖,因为在澳大利亚或新西兰,任何地方都是从不供暖的。
“爸,还有多远啊?”当列车启动,车身轻摇,铿铿锵锵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驰时,梅吉问道。
“比我们那本地图册上看到的路程要长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男孩子们惊得透不过气来,可是,窗外灯光初放,万家灯火所构成的仙境般的画面使他们把这一点忘在脑后了。他们全都凑到窗前观看着,在列车驶出的最初几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见少。随着车速的加快,灯光越来越稀少,终于陷入黑暗,代替它们的是在疾风中不断掠过的灯火。当帕迪把男孩子们领到外面,以便让菲给哈尔喂奶的时候,梅吉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自从那婴儿搅乱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妈妈一样被紧紧地拴在家中以来,她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她一片忠心地对自己说,这倒并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家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乐趣。妈妈把她当成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姑娘,这让她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妈妈究竟为什么会生儿育女,这她一点儿也不清楚,可结果倒是挺不错的。她把哈尔递给了菲。不一会儿,火车停下了,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看来它要停上几个钟头,好好喘口气。她极想打开窗子,往外看看,可是,尽管地板上有热灰,车厢里还是越来越冷了。
帕迪从过道里走了进来,给菲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菲把填饱了肚子、昏昏欲睡的哈尔放回到座位上。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一个叫海兹谷的地方。为了爬到利思戈镇,得在这儿加一个车头。这是小吃部的那个姑娘说的。”
“我得在多长时间内喝完?”
“15分钟。弗兰克会给你拿些三明治来的,我要去照看孩子们吃饭。咱们下一次吃茶点是在一个叫布莱尼的地方,要在后半夜了。”
梅吉和她妈妈一起喝着那杯加了糖的热茶。当弗兰克拿来三明治的时候,梅吉突然感到肚子饿得发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让她躺在小哈尔下首的一把长椅上,用毯子紧紧地把她裹了起来,然后,又同样给菲裹上了毯子,让她舒展身子躺在对面的座位上。斯图尔特和休吉躺在座位间的地板上。帕迪对菲说,他要带鲍勃、弗兰克和杰克到隔几节的那个车厢找几个剪毛工聊聊去,当夜就在那儿过了。坐火车比坐船舒服多了。谛听两个火车头所发出的“咔嚓、咔嚓”和“呼哧、呼哧”的有节奏的响声,谛听风吹动电线的声音,以及钢车轮在倾斜的钢轨上滑行,猛烈牵动列车时发出的阵阵铿锵声,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们瞠目结舌、满怀敬畏地望着那一片异国风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与新西兰同存的星球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的确,这里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能使人联想起故土的东西了。一切都是灰蒙蒙、黯苍苍的,甚至连树也是这样!强烈的阳光已经使冬小麦变成了一片银褐色,越陌连阡的麦田迎风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长的蓝叶树林和令人生厌的灰蒙蒙的灌木丛隔断了这一望无际的景色。菲那双淡漠的眼睛眺望着这一派景象,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可怜的梅吉却泪水盈眶了。这是一片可怖的、毫无遮挡而又广漠无垠的土地,没有一丝一毫的绿色。
随着太阳冉冉升上天顶,寒气彻骨的夜晚变成了灼热难当的白昼,火车没完没了地“咣当”着,偶尔在某个满是自行车、马车的小镇停一下。看起来,小汽车在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帕迪把两扇窗子全都开到了顶,也顾不得吹进车厢的煤灰落得到处都是了。天气热得叫人直喘,他们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兰冬装,贴在身上直刺痒。看来除了地狱以外,在冬季再没有比这儿更热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时候,基兰博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小地方,一条满是尘土的宽阔街道两边,辏集着摇摇欲坠的瓦楞铁皮顶的木房子,没有树木,令人厌倦。西沉的夕阳给万物涂上了一片金色,赋予这个镇子以一种极为短暂、金碧辉煌的尊严,甚至于当他们还站在月台上眺望的时候,它就已经在渐渐地消退了。这是一个遥远边缘地带的典型殖民地,一个位于雨量稳定递减的雨林地带的最边远的村落,在它西边不远的地方即是纵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内弗—内弗 。
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小轿车停在车站广场上,一个教士穿过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们走来。他那件长法衣使他显得像个古时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像常人那样用双脚走路,而是像梦幻中的人飘然而来。扬起的尘土在他的周围翻滚着,在落日的最后余晖中显得红艳艳的。
“你好,我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他说着,向帕迪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玛丽的弟弟吧,你简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转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举到了唇边,带着毫不掺假的惊讶神态微笑着。没有人比拉尔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谁是上等女人来了。“嚯,你真漂亮!”他说道,仿佛这句话是一个教士能说出的世间最自然不过的话了。接着,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些挤作一团站在那里的男孩子们。有那么一阵工夫,那双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弗兰克的身上,他抱着小娃娃,挨个儿地训斥着那些越来越缩成一团的男孩子。梅吉独自一人站在他们的背后,张着嘴,像是瞧着上帝似的傻呆呆地瞧着他。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哔叽长袍拖在尘土之中,迈步越过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来,用双手搂住了梅吉,那双手坚定、柔和,充满了友爱。“啊!你是谁呀?”他微笑着,问她。
“梅吉。”她说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弗兰克绷着脸说道,他讨厌这英俊的男人和他那令人惊讶的高大身材。
“梅格安,这是我最喜欢的名字。”他站起身来,但仍拉着梅吉的手。“今晚你们最好在神父宅第落脚,”他说道,领着梅吉向汽车走去,“早晨我开车送你们去德罗海达。从悉尼坐了一路火车,再跑这段路就太长了。”
在基兰博,除了帝国旅馆、天主教堂、教会学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第就是唯一的砖瓦楼房了,甚至连那所很大的公共学校还是木框架结构的呢。现在,夜色已经降临,空气变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第的客厅里,烧原木的炉火燃得正旺,客厅外的什么地方飘来怪馋人的饭菜香味。女管家是一个形容枯槁但却精力过人的苏格兰老太太。她一边东奔西忙地指给他们看各自的房间,一边用她那浓重的西部苏格兰高地腔喋喋不休地做着解释。
克利里一家由于习惯了瓦希尼教士们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对于拉尔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蔼可亲倒反而觉得难以应付了。只有帕迪一个人的神态慢慢地自然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尔韦教士们的友善态度,和他们与地位较低的人之间那种亲密关系。其余的人则小心谨慎,一言不发地吃着晚饭,并且尽快地溜到楼上去了,帕迪也勉强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对他来说,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可是,对他家别的人来说,这是某种出于恐惧并为了免进地狱而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
他们都走了以后,拉尔夫神父伸开手脚,坐进了他那把心爱的椅子。他抽着烟,呆呆地望着那炉火,微笑着。他脑子里回想着在车站广场第一次见到克利里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玛丽,但却让繁重的劳动压弯了腰,很显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玛丽那样刻薄;他那慵倦而楚楚动人的妻子看上去倒像是应该从雪白的骏马拉的四轮马车里跨出来的人;黑黑的弗兰克性情乖戾,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其他的儿子呢,大多数都像他们的父亲,但最小的斯图尔特却很像他的妈妈,长大以后他会成为一个美男子的。那个小娃娃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那就难说了;还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甜美、最可爱的小姑娘了。她头发的颜色令人难以描绘,既不是红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两种色彩之大成。她那双仰望着他的银灰色眼睛像熔融的宝石,闪烁着柔和、纯洁的光芒。他耸了耸肩,把烟蒂丢进火中,站了起来。年龄已经不小了,他居然还会有这样的胡思乱想。熔融的宝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黄沙蒙住了。
早晨,他开车送在他那里过夜的客人们去德罗海达,如今,他对这里的景色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克利里一家对这儿的评论让他觉得有意思极了。最近的山峦坐落在东边200英里的地方。这儿嘛,他解释说,是黑土平原。这是一片长着稀疏森林的草原,极目望去,简直是一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炎热,可是坐着戴姆勒小汽车赶路要比坐火车舒服得多了。今天是斋日,他们很早就动身了,拉尔夫神父的法衣和圣餐面包被仔细地装在一只黑筐子里。
“这些绵羊真脏啊!”梅吉注视着那数百头用鼻子在草地上拱来拱去的红褐色绵羊,非常难过地说道。
“啊,我明白了,我该选择去新西兰才对,”神父说道,“那里一定跟爱尔兰一样,有乳白色的绵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爱尔兰。有和爱尔兰一样美丽的绿草。不过,比爱尔兰荒僻一些,开垦的程度也远远不如爱尔兰。”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欢拉尔夫神父。
正在这时,一群鸸鹋突然晃动了一下站立起来,开始奔跑。它们快如疾风,那姿态不雅的腿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而脖子却伸得老长。孩子们喘着气,爆发出一阵大笑,如痴如迷地望着那以迅跑代疾飞的巨鸟。
“要是用不着下车去开那些破门该多好啊。”当最后一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替拉尔夫神父下车去关门的鲍勃爬回汽车里的时候,拉尔夫神父说道。
当澳大利亚这片国土上的种种事物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连三地使他们感到惊骇不已后,德罗海达宅院那雅致的乔治王朝时代的门面,蓓蕾初绽的紫藤花和成千上万的玫瑰花丛,似乎给他们某种到了家乡的感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梅吉尖声问道。
“也对也不对,”神父很快地说道,“你们要住的房子大约离这儿有1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玛丽·卡森正坐在那间宽敞的客厅里等着接待他们,她并没有站起来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边去不可。
“哦,帕迪。”她还算高兴地说道,眼睛越过他,盯着臂上抱着梅吉的拉尔夫神父。梅吉的那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玛丽·卡森吃力地站了起来,却没有与菲和孩子们打招呼。
“让我们马上听弥撒吧,”她说,“我肯定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急着要走呢。”
“完全不是这样,亲爱的玛丽。”他笑了起来,湛蓝的眼睛炯炯有光。“我先做弥撒,接着我们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我答应了梅吉,要带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玛丽·卡森说道。
“是的,这是梅吉。可这不成了头尾颠倒,反着介绍了吗?玛丽,请让我从头开始介绍吧。这是菲奥娜。”
玛丽·卡森随便地点了点头。在拉尔夫神父一一介绍男孩子们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听。她过分地忙于观察神父和梅吉了。